“……隋将军!”曹鸣忍不住动怒,踏前一步就要说话。
濮阳荑姚黄等人右手已是按上了剑柄。
“曹伯煜,”隋诸却淡淡看向曹鸣,拖长了嗓音,“你跟在将军身边时日也不短了,知不知道这耽搁大军行程,按军法可是要斩首示众的?”
“你——”曹鸣脸颊涨红,上前一步就要分辩。
然而王徽脸色却依旧平静,好像隋诸方才侮辱的不是她一般,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手下稍安勿躁,一面又道:“将军,目下万万不是动气的时候,大军两翼那些脚印蹄印,明显就是鞑子留下的,只怕是从起初便一直远远缀着,方才那几股敌军,不过是为了诱我等深入草原,待离城够远、驰援不及时,再从两翼包抄过来剿杀我等——还请将军速作决断,迟则恐铸成大错!”
话说到最后,她脸色已然铁青,声色俱厉,双眼像要喷出火来,一手捧盔,一手按剑,又向前踏了一步,浑身气势全部外放,一时竟好似带了金铁铿锵之声,杀气弥漫。
隋诸下意识勒住缰绳往后退了一步,虽然高坐马背之上,他却隐隐生出一种被这女人俯视的错觉。
可他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今日接连打了几场胜仗,眼看就能逐敌超过四十里,胜过十年前张之涣的战果,这节骨眼却偏偏冒出这么一队小兵来,告诉他前面有埋伏,让大军这就掉头往回走?
一时不由羞怒交加,再顾不得曹鸣在场,更顾不得这一队人是张将军亲口嘱咐要关照的,直接就想发令拿下,军法处置。
然而就在此时,四下旷野里却好似隐隐响起了什么声音。
似是悠远的号角,又有纷沓而至的马蹄声,更有嘹亮的海东青啼鸣,四下里仿佛同时响起,又渐渐朝这边聚拢过来。
王徽脸色微变,回过头去,极目远眺。
远方草天相接之处,朔风拂过,压低了深黄色的长草,终于让隐蔽其中的豺狼现了形。
身着劲装胡服、胯|下剽悍骏马的柔然金察部大军,正从四面八方朝这边包抄过来,隐隐把这五千楚军围成了瓮中之鳖。
放眼望去,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敌人,一万?两万?或者更多?
楚军彻底乱了起来。
唯有这个十人小队的步兵丝毫未动,只把全心信赖的目光投向自家主子。
王徽深吸口气,缓缓戴上铁盔,面甲后面的双眼寒如冰雪,暗如永夜,波澜不兴。
“拔剑。”她沉声道,“迎敌。”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看评论说最近越更越晚,心中实在忐忑惭愧啊。
这里跟大家诚挚道歉!
主要是白天忙,晚上回来之后就有点犯懒拖延症orz
等这个周末之后!我争取早一点更新!TAT
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耽误日更的。
第87章 诈取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 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 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 天阴雨湿声啾啾。”
濮阳荑已记不清自己拼杀了多久,也记不清手底又新添了几条亡魂。
只是一剑斩断又一个敌人的脖颈, 那头颅要掉不掉地悬在肩膀上,一腔热血喷出来将她半片皮甲染得鲜红的时候, 她忽然就想到了前朝杜工部这几句诗。
……生男埋没随百草, 生女——却也不一定就非得嫁比邻,还可以在这沙场之上, 用性命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柔然大军围拢过来的时候, 她有那么一瞬的呆滞,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但眼见主子毫不犹豫就向前助跑几步, 一个滚地削断了最近一骑的马腿,那战马哀鸣一声跌倒在地, 主子翻身而起,反手一剑就砍掉了那鞑子的脑袋。
干净利落,只在一眨眼间就收割了一个人头。
而后转向那匹奄奄一息的战马,微微垂眸, 挥剑也给了马儿一个痛快。
第二个动作的是姚黄。
子康显然早就盼着这一战了,即便现下明显是中了埋伏,敌众我寡,尚不知能否活着回去, 她还是一脸兴奋,好似意识不到危险一般,提着铁剑就冲了过去。
她力气不如主子,就没有去砍马腿,而是一剑递至战马辔头内侧,再往回狠狠一带,就削断了缰绳,马上那鞑子正紧紧抓着缰绳不放,冷不防手中一空,顿时晃了一下,失了平衡,被姚黄一剑斩于马下。
魏紫、赵玉棠、云绿三人护着王鸢,四人背靠着背寸步不离,且战且退,几把铁剑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一点伤都没受,间或也能带走一两颗人头。
白蕖、朱癸、曹鸣三个男子功夫也都是好的,在左近杀得眼红,兴起之处,一边砍还一边高声大吼。
袍泽皆如此,她濮阳荑又岂是甘于落后之人?
正想着,就见右侧寒光闪过,却是鞑子马刀已递至面门,她不及细想,一个旋身避开,那刀刃十分锋利,竟在她面颊上带出浅浅一道伤痕。
血腥味沁入鼻端,脸上轻微的刺痛却好像崩断了她心底深处最后的那根弦,眼神一厉,长剑划个半圆挥出去,那鞑子没来得及收手,胳膊就被她斩了下来。
敌人滚下马来,捧着断臂嘶声惨叫,那半条手臂带着鲜血滚到她脚边,手指兀自紧紧抓着刀柄不放。
濮阳荑眼神冷漠,上前一步收了这个人头。
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
毕竟曾是名门闺秀,院锁重门不问窗外事,后来虽历经变故坎坷,也曾机关算尽谋夺他人性命,却到底都是不见血的纷争、不闻硝烟的战场,又何曾亲手用刀剑斩过旁人头颅?
而今亲临战场,四面再无轻歌曼舞,只有杀声鬼哭,放眼所及,每一处每一瞬,都有人抛洒热血,身首异处魂归九泉,黄草也被染红,便说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不是京中权贵案头邸报上的寥寥数语,也不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几句边塞辞赋。
这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沙场。
人世间最原始也最残忍的同类相争,就这样撕开了面纱,毫无半点预兆,就陡然现出了狰狞面目
濮阳荑一时愣住,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剑,雪白手背上溅了几滴敌人的鲜血,有种惨厉的美。
又是一阵喊杀响过,又有敌人趋至面前。
濮阳荑闪身避开,腾身跃起,一剑直取敌首。
容不得感慨,容不得思旧,更容不得退缩。
唯有杀,杀,杀!
不同于手下几个妹子的青涩,王徽却是游刃有余,如臂使指,仿佛羁鸟回旧林,池鱼归故渊。
元帅生平最爱的两个地方,一是歼星舰队旗舰的舰桥,一是血染黄沙的地面战场。
当年在银河帝国,她还未曾掌兵之时,不知多少次亲临异星球地表战场,驾驶着机动战甲收割虫人生命,战甲报废了就肉搏,每当那带着酸臭气息的黄绿色鲜血浇得她满头满脸时,就总能激起她心底最深沉也最黑暗的杀戮**。
与野心和权力无关,那是她深埋在心、从不曾展露人前的、对战斗的疯狂渴望。
后来一步步爬得越来越高,再也不必亲自参战,只需要站在舰桥上,面对巨大的全息影像沙盘运筹帷幄,那时的元帅,心底也未尝没有一丝遗憾。
而今重活一世,机缘巧合之下竟能再临战场,虽然杀的是人类——这让王徽觉得有点不适应,但考虑到这个时代还处于蒙昧阶段,不论科技还是思想都无法让人类为种族而战,只能同类相残,也就释然了——但看到敌人在自己面前毫无反抗的余地,一个个如同镰刀割麦般倒在自己剑下,快意就还是忍不住油然而生。
这是最好的兴奋剂,带动着她的思维和**同时运转到了巅峰状态,身影过处,总有敌人倒下,哪怕是坐于马上的骑兵,也绝非她一合之敌,一剑霜寒,血染征衣,便说十步杀一人也不为过。
这样拼杀一阵,稍微过了把瘾,王徽就停下来歇口气,环顾一圈,见自己几个部下情况也都还好,几个功夫出挑的自然在奋勇杀敌,另几个身手稍弱的,也颇有自保的余地,倒是很令她放心。
然而大局却并非如此。
此次楚军中了埋伏,隋诸好大喜功,不听她的劝,终于被柔然人围了个严实,敌人足有上万之众,且个个都是骑兵,弓马娴熟,身强体健,碰见自己这一支“怪物小队”,那自然没什么用处,然而碰见积贫积弱的楚军——尤其是步兵——那简直就像虎入羊群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楚军的数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步兵已被杀得差不多了,阵型早就溃散,还剩下一小撮骑兵和副将亲卫,正护着隋诸还有主帅大纛,且战且退。
然而几乎每个骑兵身上都挂了彩,战甲残破不堪,有好几个长矛都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只能挥剑乱砍,而敌人距离太近,弓箭更是派不上任何用场。
看这情形……似乎也是强弩之末,凶多吉少了。
那些柔然鞑子也都不蠢,见王徽这一小撮人马不好对付,就一径都跑去围攻主帅和亲卫,他们这些人身前倒是难得出现了一丝空档。
王徽眉头微皱,略一沉吟,扭头望向不远处猎猎飘扬的楚军大纛,心头浮现一个大胆的计划。
“所有人听令!”她抹一把脸上鲜血,高声喊道,“立刻刺杀身侧最近敌军,抢夺马匹骑上!”
一边说一边又砍翻了一个鞑子,一把拽下马来,握住缰绳就翻身上了马。
她的下属们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命令,几乎已成条件反射,立刻扑杀出去,不多时便人手一匹马骑了回来,不过王鸢到底功夫尚浅,也没练过骑术,便由魏紫带着共乘一骑。
“跟紧我,一步也不许落下!”王徽简短说完,缰绳一抖,策马朝主帅那边奔去。
她这一队本就战力惊人,一上了马更是如虎添翼,杀入柔然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奔来就砍翻了无数敌人落马,到得隋诸近旁的时候,个个都如血人一般了。
“你、你们这是——”隋诸一时惊住,见这一小队骑兵浑身浴血,恍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不由瑟缩一下,就想往亲卫身后躲。
而旁边的兵士已是各自为战,都在苦苦支撑,自顾不暇,早就顾不得这边的情况了。
王徽冲濮阳荑使个眼色。
濮阳荑与自家主子早有默契,反转刀柄打晕了挡在隋诸身前的那个亲卫。
“隋副将,得罪。”王徽略一拱手,低声告了个罪,而后探手一拿,轻轻松松就摘掉了隋诸头顶的银盔,戴在自己头上,而后又扯掉他身上的玄色披风,呼啦一下抖开,罩在自己身上。
虽是血战已久,隋诸却被亲卫们保护得极好,身上行头十分干净,半点不曾沾染血污,银盔锃明瓦亮,上头一束红缨色如鲜血,随风飞扬,极为醒目。
“你——你这是——”隋诸看出王徽意图,只道她要李代桃僵,假扮自己引开敌人,不由大喜,正待说话,却冷不防被王徽一记掌刀劈在后颈处,整个人软绵绵倒下,晕了过去。
王徽更不多言,直接把人拉扯过来交给朱癸,“护着他点,别让人死了。”
朱癸沉声应下,把隋诸横放于自己身前。
王徽微微抬眸,看向四周搏杀正酣的柔然敌军,唇角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
——就让这场无义之战快些结束罢。
她一把夺过主帅大纛,发力挥舞几下,高声大喊:“敌军势大!撤!撤!护住隋将军!”
一面说一面带着帅纛策马狂奔,一路向西北驰去,头顶银盔红缨,身后纛旗飘扬,看着正是主帅弃军而溃,仓皇之间夺路逃命的样子。
濮阳荑等人自是紧紧相随。
楚军大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见战意迅速消退,又有几个兵士被斩于马下,顿时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远处,金察部主帅昂日格眼见楚军主帅溃逃,不由朗声大笑,扬鞭催马,留下一撮兵力对付楚军残部,自己则一骑当先,带着大队人马追逐王徽等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多为主帅象征。
第88章 大胜
这一下变起突然,楚军完全来不及反应, 眼见那红缨银盔的主帅竟然弃了大军自己逃跑, 顿时失了斗志,再提不起半分劲头与敌人交战, 一个个慌不择路,四处乱窜, 没跑出多远就被鞑子军砍了脑袋。
但隋诸身边剩下的那几十个亲卫到底还是杀出了一条路,追着王徽等人而去。
昂日格得意非凡, 当下就点选了一部分兵马留下解决楚军残部, 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几千精骑,拍马追了上去。
然而安排部署多少也需要时间, 这么耽搁了一下子, 王徽等人已经跑出去好一段路, 即便柔然骏马脚程惊人, 也不是顷刻间就能追上的了。
王徽一面催马,一面回头观察, 远远望见后方一片尘土飞扬,知道是鞑子在穷追不舍,但目测还有不短的距离,于是稍稍放心, 就扭头跟曹鸣比了个手势。
曹鸣拍马小跑过来,问道:“上官有何吩咐?”
王徽就指了指西北方远远能望见的边墙城楼,“那阳和口上的烽火台,可还能用?”
曹鸣就一面控马一面皱眉, “能用是能用,这些年鞑子扰边,约略也都是在这台子上举烟示警……然而也只得这么一个用处而已,台子小而窄,上头除了些狼粪硝火之外就没别的了。”
王徽浑不在意,只点头道:“你只告诉我那台子是不是在高处就行了。”
“高处……”曹鸣一愣,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自、自然,古来烽火台不都是建在山丘顶上的吗?”
“如此甚好。”王徽淡淡一笑,马鞭凌空一挥,扬声道:“所有人,取道西北!往烽火台!”
曹鸣一惊,连忙催马赶上,急急劝道:“上官,上官!那烽火台虽在丘顶,却并不如何险峻,难守易攻,上官若想用它做要塞,那可万万使不得啊……”
王徽只一径盯住前方烽火台,手底继续催马,目不斜视,语气却颇为悠闲,“哦?那依伯煜看,咱们现下该如何行事?”
曹鸣一时语塞,嗫嚅半晌,到底艰难道:“鞑子势大,只怕事不可为,咱们的坐骑都是柔然好马,脚力很快,此处离鹿邺县北城门也只有不到五十里……”
他顿了顿,一咬牙,终于说了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上官能屈能伸,此番便先退回去,左右此次战败也都是隋诸之过,与我等无关,到时属下自会与将军分说明白,待下次开战,再行雪耻也是不晚……”
话一说完,他心里就咚咚跳了起来,一面紧紧盯着王徽的脸瞧,生怕那张涂满血污的脸上出现鄙夷之色。
骏马飞驰,风声凛冽,王徽好像是轻笑了一下,他没有听清。
然而她的声音却仿佛穿透了朔风,清晰而坚定地传入他——以及近旁部下——的耳朵里。
“伯煜,你记着,我王在渊从生下来那刻起,便从不做逃兵。”
“要么战死,要么凯旋,但凡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会死死咬住,再不松口。”
曹鸣一时呆住,手底动作机械地继续控着马,脑子里却有些空。
转头看看濮阳荑等人,却见他们一脸平静,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下马儿和前方路途上,好像王徽刚才说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已。
——要么战死?要么凯旋?
可眼下这情形,还有凯旋的可能吗?
就凭这——凭他们这十个人,还有那六七十骑兵亲卫?
残兵败将,又如何对付得了后头穷追不舍的几千柔然大军?
王徽——这女人是疯了吗?!
他一脸崩溃,就要开口。
却见王徽忽然转过脸来冲他微笑,语气缓和了许多,“伯煜莫要见怪,若真到了必败之地,我自不会蠢到主动去送死;只是眼下情形——”她好整以暇地回望一眼后头的大军,好像不是在舍命逃亡,而只是在玩什么赶人游戏。
“——现在就说败说退,未免为时过早吧?”
说完这话,她就不再开口,只双腿猛夹马腹,马儿倏忽向前疾奔,远远驰了出去。
曹鸣一时有些失措,眼见魏紫姚黄等人都纵马疾驰,只得一咬牙,索性抛开种种顾虑,紧紧跟了上去。
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了烽火台下,众人纷纷下马,那群亲卫也跟着到了。
尚未站稳,便有人抢上前来,咣啷一声长剑出鞘,恶狠狠指着王徽道:“你这小兵崽子!挟持隋将军要做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围拢过来好些亲卫,大多数都是一脸颓丧,只道命不久矣,也只有少数几个还想着要搭救自家副将。
王徽哼了一声,隋诸还躺在朱癸马背上,被她一把拽了下来,兀自昏迷不醒,软绵绵的东倒西歪。
王徽一手挟住他腋窝,一手横剑在他脖颈上,冷冷道:“哪个敢上前一步,我立刻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