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哈哈大笑,师雩拿起手机,一边定位一边走出拘役所,刚走出去,就被风吹得颤抖了一下:拘役所里有空调的,倒是忘了,虽然过了春节,但天气还冷,羽绒服不拉是肯定不行的。
把羽绒服拉到下巴,顺便戴上毛线帽:拘役和有期徒刑不一样,每个月甚至可以回家一两天,所以东西都准备得很齐全,师霁从包里摸出他的ugg触屏手套,把释放证明给门卫看过,走出拘役所小小的门脸,一边解锁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扫了街面一眼。
天气还冷,拘役所也不在主干道上,这整条路除了拘役所以外,都是厂区、创业园区,唯一人流量较大的就是零星几家小吃店,还有拘役所对面的小超市,大部分家属来探视都从这里买补给,所里的小超市也从它家进货,所以算是这条市郊小路的地标。
师雩一边玩手机一边走过去,先看看微信,1000多条未读信息,他滑了一下,索性都不看,又点开滴滴——
“咳咳!”
有人在他身后用力地咳嗽,两声不够,还有三声,“咳咳咳!”
他回过头看——这是一个漂亮姑娘,只是站得远,他刚才没有注意,扫过去就觉得不是熟人。
她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名牌羽绒服,肩上挎着黑白色的流浪包,脚上穿着airjordan黑红脚趾,细腿裤,长发飘飘,柔顺地披在脸侧——她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双眼皮做得很漂亮,又翘又挺的小鼻子,精致得不行,尖尖的小下巴,下颚线简直就是雕塑,在现实中看起来就已经这么漂亮,如果上抖音,绝对又是个网红女神——
这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一棵大树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双手盘在胸前,眼睛里透着狡黠,欣赏着师雩脸上的表情变化。——惊异、喜悦,不,怎么能简简单单地用喜悦来形容?这不亚于刮开彩票发现自己中了头奖,这是一种你已经对整件事完全绝望以后,忽然间峰回路转才会主宰你的情绪——但,他终究已经三十多岁了,已经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把真实心情秘密藏起,不再外泄——
“啊!!”
终于,师雩能出声了,他痛心疾首地喊着,跑到这个漂亮姑娘身边。“你怎么整容了啊!你怎么整了啊!”
这个s市最知名的整容医生几乎都快哭了,他几乎是控诉地说,“是不是把颊脂垫去了啊!为什么啊!娃娃脸明明很可爱很显小的啊!”
“是不是还隆颧骨了?不要啊!”
“还有你的虎牙呢?虎牙拔掉了?天啊!何必呢,胡悦,何必呢?你以前笑起来的时候非常俏皮的,现在呢?没有了啊,没有了啊!”
“眼睛,眼睛我看看,是不是开眼角了——双眼皮做了吧,做了吧?啊!!!为什么呀!你以前很可爱很好看的啊!现在完全一点个人特色都没有了,变成网红脸了啊!”
当《美女的烦恼》在现实中上演的时候,男朋友的反应会怎么样?大概,比起欣喜若狂,更写实的也许是眼前这位的抓狂吧。胡悦一边笑一边打开他要细看的手,“不是说我很丑吗?不是说我需要一系列整容手术吗?你崩溃什么啊,不该开心吗?”
“我开心什么啊!——你不会之前去做手术,所以才没来庭审的吧?崩溃啊!”师雩几乎眼泪涟涟,“是不是还打了瘦脸针?下颔线怎么这么清楚?还做了吸脂对不对,那个很痛的!还要戴面罩,你是疯了吗——”
吸脂手术做完,不但疼痛,而且其实禁不起很用力的碰触,思及此,他的动作轻了点,但仍在努力细看,“鼻子呢?鼻子是假体还是缩鼻手术,还是一起做——等等!”
他皱起眉,又仔细地看了看胡悦的脸,搓搓手套,再看看胡悦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它其中闪烁着的邪恶的笑意——
师雩脱下手套,又擦了一下胡悦的鼻子,搓搓手指——一片黑,阴影粉。
再眯起眼,仔细端详片刻,果断出手一撕,颧骨处被他撕下一块硅胶,伴着胡悦的尖叫,“疼啊!”
另一侧如法炮制,颧骨瞬间平了,长发挽到耳后,少了遮掩和对比,颊脂垫带来的娃娃脸瞬间重现江湖,颧骨处两团原始肤色,让整脸的阴影都曝了光:下颔线为什么那么平,还不是阴影打得好,鬓发遮的好呗?阴影加高光,平地都造山给你看,亚洲四大邪术当是说假的?
额头?硅胶垫,眼睛,双眼皮贴,在医生明察秋毫的双眼下,还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审判?师雩出手如电,假睫毛、双眼皮贴,chua地一声全部撕掉,胡悦又回到那熟悉的样子——只是比平常还要丑一点,因为她一脸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底妆。“你有病啊!难得打扮一次,见不得人好?”
对她怒气冲冲的控诉,他不以为意,泰然处之,“花里胡哨,何必?丑就是——”
话刚出口,师雩心底忽然一打鼓,也是福至心灵,他忽然想起三个月以前的对话。
‘可是,你连我最在意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下次见到你,你不就知道了?’
下次见到你……这,已经是下次了!
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好像是……
在脑海中,时光疯狂倒流,倒流回了三年前初见那一天,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师主任,对他的小住院医说的第一句话——
“你不能进我的组。”当时,他这样说着,漂亮的薄唇,吐出冷酷的评语。“太丑。”
太丑。
太丑。
太丑。
太丑。
一个男人如果经常攻击女人丑,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不管他心底其实到底怎么认为怎么想——女人当然最在意的就是被喜欢的人说丑。
师雩垂下头,拧着眉心,沉痛地承认:这,都纯属给自己挖坑。早晚,会接受到报应。
“丑就是——丑。”在花脸猫似笑非笑的表情,了然的眼神中,他硬拗着说完,“美就是美——你就是这个样子,就已经很好看,很完美了。”
“真的?”她还半信半疑的样子——还没看够。
“真的。”师雩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含泪认了。
“我的脸硬伤不是很多吗?”
“我喜欢就可以了。”
“你不是觉得我配你太丑吗?”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在我眼里是最美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
他说,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长得可爱,他说,其实说她丑都是乱说的,他说,其实越觉得胡悦可爱他就越要说她丑,他说——
他絮絮叨叨地说,追着她跑,她嗯嗯啊啊地听,在前面随随便便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掏出卸妆湿巾,把底妆擦掉,头发绑成大光明马尾,瞬间从抖音网红变成了路边接地气的通勤大妞,他们还是一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已经完全忘记了该走向哪个方向,这些都不重要。
“行了。”
终于听够了,胡悦用手肘顶了师雩一下,语气很老佛爷范儿,“女人都在意什么,现在明白了吗?”
师雩如释重负,捏着鼻子认栽,“我以后再不敢嘴贱了。”
“嘻嘻,活该!”她活泼起来,对他顶了个猪鼻子,整张脸的妆都擦了,素着脸穿着羽绒服,运动鞋细腿裤,二十大几岁的人,还能强行装嫩,看着居然有点像是大学生。
“我的错我的错。”她身边的男人也不老,脚步轻快,绕着她左走右走,像是从十二年前的校园里走出来,活泼地拉着他的女同学,“消消气,姑奶奶,我嘴贱,我嘴贱还不行吗?”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块,就一小会,又各自别开,冲着地面莫名其妙地抿嘴傻乐,胡悦偏过头,手一寸一寸挪过去,小指弯起来勾了勾。
过了一会,另一只手带着微微的温度握上来,不太火热,但在寒冷的冬季,已足够互相取暖。
“牙齿,怎么回事啊?”
他们就这样手牵手,慢慢往前走去。
“那个啊,那个是之前在a市和袁苏明搏斗的时候,他撞了一下那颗牙,估计牙根受损了,后来老疼,做了几次根管治疗都不行,医生建议拔掉做烤瓷牙,拔虎牙不可能只拔一边的呀。”
“可惜了……”某人的唏嘘之情很真切,看来,他私下还真的偷偷地中意着她的虎牙。
胡悦的嘴角又勾了一下,她捏捏掌心的手。“家里有菜,但还能再买点——今晚想吃什么?”
师雩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过一会,她好奇地看过去,他也正含笑看着她,眼神中,写出多少故事,多少温柔。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
他告诉她。
这一刻,胡悦很想要抱住师雩——抱住眼前的他,抱住从前的他,那个徘徊在雪夜中孤单而凄惶的少年,那个幼失怙恃寄人篱下的幼童,那个曾经历过一切失望,在黑暗中倔强前行的师雩,她想要对他说,说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就像是想要告诉当初的自己,一切都会有个结束,黑夜有一天一定会有尽头——
但她并不着急。
她知道,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浪花上泛起的白沫那么久的时间,比永恒还要更久的时间。
最后,她只是轻轻笑一笑,简简单单地对他说。“急什么?”
“这句话,我以后天天说给你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