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是越来越敢怼了,师霁也不计较,笑笑地把萝卜吃完了,又去拿笋,胡悦说,“哎呀,你别学我,吃关东煮不用讲究顺序的——”
不过,按顺序吃也挺好的,她咬下笋尖,不禁炫耀道,“这个都是有门道的,你看我要了咖喱牛丸,汤就会有咖喱味,所以和这个味道不搭配又容易吸味的蔬菜就先吃掉,鱼子福袋什么的留在最后,那个不容易入味,染了咖喱汁更好吃——以前我读书的时候,穷嘛,有什么好事了,才舍得来吃一次关东煮,要这一杯还挺贵的呢,20多了,又吃不太饱,平时没事哪里舍得……”“我看你现在也舍不得,”师霁刺她一下,“不是叫我付钱吗?”
说是这么说,但他胃口也还算不错,没有嫌关东煮上不得台面,吃得比胡悦还快,胡悦吃了几口,反倒没什么胃口了,撑着下巴看着他笑,“我欠你那顿饭总不好真请关东煮吧?这东西虽然挺好吃的,到底是店里做的,比不上家里的饭菜好。”
师霁照例回以一个含糊不清的emm,他没计较她擅自就把一饭之约官方化了,好似已经是两人的约定,“好吃你不吃?”
“我可能还有点兴奋,”胡悦摊开手看了一下,“刚才……真是挺险的。”
她笑了一下,“没想到住院总是这种感觉……也许,我的积累还有点不够吧。”
“说实话,你遇到的的确是很罕见的情况。”师霁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手帕纸擦了一下嘴,他的语气居然难得地不含讽刺。“每个医生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没什么积累够不够的,不是本方向,遇到突发情况任何人都要去查医书。”
要说她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惊慌没有耿耿于怀,那是假的,但胡悦也知道师霁说得有道理,虽然医生漫长的实习期就是为了让他们在独当一面的时候不至于不知所措,但非本专业方向,罕见的过敏,以及病历登记不全导致对病人体征无法有效判断,她会无法诊断也能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原谅自己。
“无知可以被原谅,”她笑了一下,“但惶恐和软弱是不能的。”
“你对自己这么严格的吗?”
胡悦也不能离开病区太久,她捧着关东煮和师霁一起走回医院——他要去拿车。“我对自己当然要比你对我更严格啊。”
他们的对话,似乎总是在针锋相对,但又似乎充满了你进我退的默契节奏感,师霁笑了,胡悦猜,他对她今晚的表现终究还算是满意。“那,你还算挺有自知之明的。”
她不答话了,而是抬头看着朦胧的街灯,长长地嘘了口气,师霁偏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生气,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一会儿,又都挪开了。在沉默中走了一段,师霁问她,“今晚,有什么感想吗?”
也许他不问,她还能整理出点什么,他问了,就只剩下乱糟糟的情绪了。胡悦盯着自己的右手,屈张了几下,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对自己不满意啊……后怕啊、生气啊……”
想到今晚的种种画面,给常医生打电话打不通时的惶恐和绝望,晴晴脸上的欲言又止,她的心领神会……
胡悦又长出一口气,她不无惆怅地说,“有时候,最让自己失望的只有自己。”
失望什么呢?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没有想象中那么睿智,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觉得不知不觉间,我也变了啊……变了好多好多,变得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是以前,不会这样看待整容的吧,如果是以前,也不会和于小姐做朋友的吧,如果是以前,更不会……放着22床病人不管,不介入更深吧。进了十六院以后,她变得比想象中快得多,也大得多。胡悦是抱着最坚定的决心进来的,可现在想想,她变化的速度连自己都有点害怕,更有了一点儿迷失的感觉。
以后她会变得怎样?以后她还能不能再坚持?以后她——她也会和师霁一样吗?她所抱有的这些善意,会失去吗?她也会成为她现在划清界限的那种人吗?
这变化,让她对自己有点失望,师霁看出来了,她的话他似乎一向都能懂,他的唇边也挂上了那讽刺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这不是变得更接近这个社会了吗。”他说,“我还当你从来都不会动摇呢。”
“怎么可能从来都不会动摇呢?”胡悦脱口而出,“我不就——”
我在对你的事情上不就——
她没说完,但他好像已经懂了,师霁神情一动,像是想阻止她说下去,但在此之前,胡悦已经察觉到了她的疏忽,两人眼神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时间都顿了一秒,胡悦猛地闭上嘴,有些惊疑不定,师霁也挪开视线,经过极为尴尬紧绷的一秒,他们又像是有了无言的默契,都忽略了这一瞬间的异常。
“每个人刚踏入医院的时候,都和你一样。”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尴尬,师霁的语气竟没有多少讽刺和挑衅,而是平和地陈述事实。“呆久了就都变成我了。”
“你觉得他们不善良吗?其实现在,你也渐渐明白他们的选择了——你不就在做他们的选择?”
电梯门厅里,他们分别按了上与下,师霁对她说,他唇角有一丝模糊的笑意,像是讽刺却又有点悲悯,“而且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你知道的,不是吗?”
胡悦没有否认他的观点:师霁说得不错,今晚,22床病人所遇的险情,一定要有人出来负责。这里面肯定有很多撕扯不清的地方,她接触过常医生,了解他的为人,解决掉今晚的问题,履行好住院总的职责,余下的管太多,给病人留下错误印象的话,那就是用自己给常医生搭梯子,让他踩着她从这摊泥沼里出去。
她有一千个理由不这么做,晴晴和师霁都赞成她的选择——22床病人当然会哭,这也不关她的事,她已经做了自己份内的事,又何必为了一点无济于事的探视给自己惹更多麻烦?
这是应当的选择,胡悦知道她也不会赌气去病房,但这选择依然让她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正在丢失一些很重要、很关键的东西,但却又无能为力,就像是在狂风中行走,她低着头,抱了满怀的珍宝,多想护着,但却也阻止不了它被吹散。
“我觉得可悲的不是这个。”
她不提起这些无力感,转而采取了攻击的姿态,“我觉得可悲的是——做了这样的选择,也还是没能获得多少好处,有些事还是会来。”
师霁又笑了,他是真的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就是人间真实啊。”
明知会来,明知会很丑陋,却依旧只能参与其中,投入表演,这才是让人不快的人间真实,胡悦抿紧嘴,没有作声,师霁伸出手,犹豫一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加油哦。”
这接触,很轻,充满了恶意的虚伪,但依旧仿佛带了电流,让他们两人的寒毛都随之竖起,胡悦抑制发抖的冲动,看着他努力做出不屑的样子——他在假装安慰她,其实是在看好戏,她知道,他还想看她怎么挣扎,怎么沉得更低。
而这也让她感觉自己受了无言的挑战,让她想要挺起脊背骄傲地走出这片泥沼,想让她去证明点什么,证明世界并不是师霁看到的这样——
这一次,他们的赌约无需再用言语阐明,甚至已不能算做是赌,更像是无言的对抗,师霁慢慢收回手,他们仍维持着凝视。
‘叮’的一声,他的电梯到了。
“师老师,晚安。”
胡悦目送他走进电梯,她安静地说,师霁也依然注视着她,他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丝笑,师霁最近好像总是在对她笑。
他的笑,有一些她能读懂,有一些明显是想起了别的事,这会儿的笑也是如此,胡悦不知道他想到了别的什么,但至少这笑不像是笑给她看的,更像是给自己的笑。
这笑也让他的表情柔软了一点,师霁又说了一遍,“加油吧。”
这一次,听起来有点真心了,胡悦突然想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更仔细点,她又往前踏了一步——但没来得及,师霁的脸已被电梯门合拢的阴影覆盖。
门合拢,电梯往下行去,过了一会上到门厅,重新打开,胡悦心事重重地走进去摁了楼层,她还有点儿若有所失,心里还在咀嚼着最后那句有些无奈,竟然还有一点点真诚的‘加油吧’。
明日,十九层会上演的种种好戏,尽在推演之中,她心里还承载着无穷的往事与苦涩,这地面就像是一片苦海,抓着她的脚把她往下拉,胡悦真有点喘不上气,她把头靠到电梯门上,轻声对自己呢喃,“会好的,要加油……”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要加油……
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往上升去。
——至少,她是在上升。
第92章甩锅
“等等!胡医生,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我前一天好好的病人今早就变成这样子了?还叫我对医闹有准备?”
“什么,过敏?严重过敏?”
“是谁给你的自信说她过敏?脂肪栓塞的可能性查过没有?这个可能会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噢,现在已经不痒了是吧?那你昨晚为什么不打电话找我,你没有我手机吗?人命关天,过敏可能会随时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个住院总吃了豹子胆了?这样的事不告诉主管医生——”
“电话打不通?瞎讲!我电话一晚上都是通的好吧,你不要自己没打电话就找借口我告诉你——”
“这话不好这样讲吧,常医生,昨晚胡医生打电话的时候,晴晴也在一边看着的,就是打不通啊,加你微信也没反应。”
这并不能算是墨菲定律的表现——这样的场面,昨晚师霁想到了,胡悦也想到了,发生也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熬了一整个晚上,她肯定比平时气虚,‘常医生’才说了个开头,护士长看不下去了,出面为她讲话,“常医生你昨天又去打麻将了吧?电话又没电关机了?”
话的意思没问题,语气却有点暧昧,周围隐形看热闹的众人都在暗笑:十九层的男医生鲜少有没结婚的,但个人生活丰富不丰富,和结婚不结婚没有太大关系。尤其是他们这行,太经常接触到美女,有些人和师霁一样,生人勿近,但很多男医生也乐于利用自己的职业优势。常医生夫妻感情一般,大家都知道,平时常和老婆说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手机经常‘打’得没电关机,昨晚胡悦联系不上他多少就有点猜到了——就像是猜到了今早的甩锅大战一样,对常医生有点了解的人,大概也都想得到他的做法。
“我——”常医生脸色阵红阵白,他不能算是个多讨喜的同事,对胡悦更是摆足了上级医师架子,横竖都是训斥——张护士长年资老,权威不输给一般的副主任医师,他不敢顶嘴,但胡悦这样的住院总,还有底下的小住院,真是宛如学徒,给他们上级医师完全就是骂着玩的,不管怎么没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也不能回嘴。“你联系不上我也该给上级医师打电话,这么大的事,你能负责?病人现在脸全毁了,闹起来我是不担这个责任的,要不是你擅自开药——”
“常医生,这个药是你们小组开的呀,你可能忘了吧,点滴是在手术室就挂上的。”胡悦打断他,有点怯生生,又很紧张地说,看起来就像是急着为自己辩驳,又有点小委屈的样子,“你还给病人开了安眠药,都没写在病历上,病人是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沉,无意识中拼命抓挠,才把脸抓成这样的。”
早上七点多,正是早交班的时候,人是陆陆续续来的,晚班值班也都没走——昨晚晴晴私下肯定也和护士长说了,今天张护士长来得特别早,晴晴就跟在她身边探头探脑,胡悦看她一眼,她知机地说,“对呀对呀,就因为安眠药没登录进去,我们不知道病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意识模糊,还以为是脂肪栓塞,耽误了好久,等师医生来的时候,病人过敏症状都已经很严重了,只能给挂地塞米松才缓解症状,口服药都没怎么见效了。”
“那是因为口服药生效本来就没那么快……”围观人群中有人不自觉地低声科普,又高声说笑,“好啦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过敏嘛,度过去就好了,大家赶快交班吧,一会张主任来了看到我们一群人在这里,还当多大的事呢。”
众目睽睽之下,常医生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再为难胡悦了——小姑娘眼圈都有点发红了,一副被欺负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事情反而还说得明明白白的:病人抓脸是因为过敏又睡熟了,耽误治疗是因为没把安眠药写进病程里,没叫他是因为联系不上,说白了谁都没错,就有错也不是错在昨晚恰好值班,只能给他擦屁股的胡悦身上。
张主任就要来了,这件事要交代起来是他没理,常医生不好说什么,胡悦就继续给别的主管医师交接班,众人都看着她笑,马医生的笑容最是意味深长,有点提示的意思——马医生对她是一直很好的。“怎么摊上这样的事,真是够倒霉的了。”
胡悦听得懂她的话——偏偏是常医生,这件事,表面上看就这么简单,实际上当然也不是就这么完了。
昨晚闹得晚,七点多住院部的病人很多都还没醒,等到大查房的时候才纷纷起身,常医生走到最后一个病房的时候脸色就很差,一进去,屋里就响起哭声——病人可不管那么多,对她来说,就是做完手术,人睡着了,做了个很长很痛很痒的噩梦,还几次喘不上气,等到梦终于醒了,得,脸被抓得一条杠一条杠的,身边的病友绘声绘色地形容起来,就像是被附身了一样,闹了半个晚上……
会来做美容手术的,当然都是爱美之人,脸被抓了这是多大的打击,而且病人居然还认得地塞米松——一看到自己挂的是这个,险些又闭过气去,激素会让人发胖,这个是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她也不管是不是输液一天也会发胖,只想到这个可能,就更加崩溃。
想要见医生,却被告知‘管你的医生联系不上,明早才能来,住院总也就只能给您治一下过敏了’,理是这个理,可见不到人,这股情绪就一直没发泄出来,病人这要是先看到胡悦,这会儿也许就仇恨胡悦了,但胡悦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哭到五点多才刚刚睡着,七点多醒来看到常医生,起来就要撕他的脸,“你给我吃什么安眠药,给我吃什么安眠药!我要你的脸也变得和我一样!你这个庸医!我要告你,我要投诉!”
常医生哪里搪得牢一个愤怒的本地中年妇女?三两下就狼狈地逃出来,“那你去告好了,过敏史你不写,我哪里晓得你青霉素过敏?”
病房里有人摔了东西,“我老公已经赶过来了,你等着好了,我们十六院有关系的好吧,差一点我就死掉了好吧!”
胡悦和晴晴都站在走廊另一角,远远地伸长脖子看热闹,晴晴拉一下胡悦的衣袖,“看吧,昨晚就叫你别去看她了,你不去看,就和你没关系,你去看了搞不好就成你的事了。”
去看了,倒也未必就是她的事,但要和愤怒的患者讲道理终究是难,可能要撇清这麻烦也就不那么容易了。胡悦嗯了一声,“她真有关系啊?”
“谁知道?”是本地口音,晴晴所以也就推测得保守,撇撇嘴,“算了算了,我们赶紧下班,胡医生你也快走,不然慢点常医生肯定要来找你的。”
找她干嘛?这又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胡悦其实不觉得现在拔脚就溜有用,她怕回来的时候常医生已经想好说辞,把锅全推到她头上。晴晴要赶紧走,那是因为她是护士,但胡悦是住院总,岗位不一样,要承担的责任也不一样。
与其让常医生想好全盘计划,倒不如现在逼一下他,把他的招先破了几处。胡悦没有走,走出去找另一个住院总凌医生,正好和常医生擦身而过,她就站在不远处大声打呵欠,“凌医生,今天你多看着点啊,昨天折腾了一晚上,我好累,可能一会查完房我就回去歇会,明早再来。”
今天就是凌医生轮换上夜了,按规定胡悦的确是可以回宿舍休息的,只要保证有事能随时赶来就行了。凌医生没当回事,笑说,“你回宿舍还是自己家啊?回宿舍顺便帮我把杯子带回去呗,昨晚就该带回去洗了,老忘记。”
“我回自己家。”胡悦揉眼睛,她确实有点困了,“拿个换洗衣服,好好睡一觉,手机找不到我别奇怪的啊,可能叫不醒。”
“今天又没排什么重大手术。”
白天叫住院总临时赶过来,一般都是有大手术叫他们来学习的,别的病区是紧急手术多,才要求住院总随时联系得到,十九层这种都是择期手术的地方就从容多了,份内的事情做掉,没排手术跟台的话,溜回家一般不会有人找的。不然师霁也不会说还能让胡悦抽时间去J'S,凌医生肯定不会在常医生面前为她出头,但顺嘴人情也会送,“快回去歇着吧。”
“嗯,谢谢凌医生。”胡悦回去大办公室,收拾收拾也去做小查房了——师霁那几个病人都是她管着,张主任带人大查房以前,她和常医生一样也是要把自己的病人小查房做掉的。
病人都是昨晚看过热闹,被她赶去睡觉的,一晚上的功夫,也没什么变化,小查房随便一做就出来了,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大概也够常医生想明白个中关节——真和她想得一样,等她查完房回来,常医生叫她过去,给她两个夹子,“你补一下签字。”
胡悦缩手没接,大声说,“常老师,昨晚的交接表我签过字了。”
病人肯定都是要交接的,每天的病程都会落到住院病历上,包括开出的药品详单,这些最后都是可以从系统里拉出来的。不但是方便患者报销,也是方便有医疗事故的时候调查所用,行政办公室三令五申,要做到三单一致——电脑留的病历单,患者拿到的出院报告,还有每天手写的病程表格,这三样内容必须完全一致。如果有了差错,主管医生是要负责的。
一般来说,资料有出入都还是以电脑为准,毕竟现在药房开药都是按系统的要求来的,但这是在没有投诉,没有事故的前提下。常医生为了怕将来的调查,不得不防一手——为了操作方便,医疗系统里的药方24小时内还能修改,他多开个处方单,就不算是私自用药了,病人过敏这个确实不属于他的问题,常医生真正是怕他在未询问过敏史和病人意愿,也无法解释医疗需求的前提下给病人服用安眠药,并因此险些耽误了病人的过敏治疗。到时候调查小组查起来,这完全是违规操作,该怎么解释?
电脑里肯定是已经改了,否则24小时一过,系统自动锁死,这两颗安眠药就永远没法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药方里。但线下手写的病历板上却还需要胡悦的交接签字——这块板子,就是病人的生命板,发生最紧急情况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查电脑,就得靠这块板子上的用药和病程简述来判断病人的情况。每天交接的时候都要签字,昨晚,胡悦的确在交接的时候认真看过病程,签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在药单末尾盖了章——按照用章规定,这后面再添的字样就不能算数了,常医生现在是直接拿了一张空白的病程表让她签字,很明显,就是要重写药单,把处方单也加上去,彻底把证据坐死。这样即使后续真的有上级过问,她也是万无一失。
这点小心思,谁都有,谁都想得到,正因为如此,胡悦声音一大,众人都纷纷看过来,常医生更恼怒,脸涨红了,疾言厉色,“胡悦,你什么意思!想不想在十六院做了!”
他也的确有愤怒的理由,这种事上下抹平也算是潜规则,很多人都会采用类似的办法,底下人当然只有配合的份——有时候临时工出来顶雷,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本人也未必情愿,但规则放在这里,没有违背的勇气。出现医疗事故的话,住院总不被踢出来顶雷,谁来?
但胡悦要是情愿顶雷,昨天就不会把病人放着不管了,她怕的就是常医生后来想转过来,一声不吭,找人冒了她的签名,把事情真的咬死了,后续她要说不是自己的签名,那就真撇不清,赶紧一番暗示,做作得常医生上钩,她已经达到目的,现在声音当然不会小。“常医生,掩耳盗铃没意思的,你给药的时候没和病人说清楚成分,入院也没问清过敏史,这些病人都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甩不到我头上,干嘛还弄这些呢?”
小女孩——胡悦按年龄实在已经不能算了,但很多人情不自禁,对她是会有这个印象——涨红了脸,气冲冲的样子,仿佛第一次见识到医院的黑暗面似的,很不可接受,“病人昨天讲了,她知道自己青霉素过敏的,只是入院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们问得也不清楚——事情病人一清二楚的呀,怎么给药的她也还记得,你——你叫我签这个字我是做不到的,到时候越发要闹大了。”
她都嚷出来了,常医生还怎么弄?他也是一早上来没安宁过,着急忙慌的,被胡悦气得脸色发青。“你——你——”
谁怕他的你你你?胡悦把包一背,板着脸说,“常医生,我先回去休息了,麻烦你让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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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累其实并没那么累,更多的是职场纠纷后心里常见的空虚和疲乏,胡悦回了家也根本没有休息——忙着和谢芝芝八卦呢,她今早不用跟台,就坐在办公室里,岂不是最好的小眼睛?
【你是有种的哦,悦悦,也是师主任护着你,主治医师都敢直接吵架的!】谢芝芝对她也是佩服不已,【我给你讲,常医生真的都快气死了,现在办公室私下都在议论呢——活该!他操作那么不规范,拖到现在才出事真是便宜他了。】
确实,常医生实在是太掉以轻心了,也是十九层这里的手术风险真不大,就算出问题,也不会出在这几颗安眠药上,这才养成了违规操作的习惯。胡悦摇摇头,【你别笑话我啦,师老师还未必管我呢……反正,我这次是把常医生给往死里得罪了,唉!】
【唉,就只能认倒霉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谢芝芝也跟着唉声叹气,【算啦,你已经处理得很好啦,是不是昨晚师老师……指点过你啊?我还怕你傻乎乎被卷进去呢,我和你说,这医院啊,没出事大家都好,一出事,怎么撇清自己真是一门学问的】
他哪会提醒她啊?真的智商不足,要被卷进去的话,估计他也会觉得是她活该吧——胡悦知道自己已经处理得很不错了,但她的心情也好不起来,说不上是因为22床病人的哭声、常医生脸上又惊慌又恐惧的表情,还是因为她对前景的忧虑。
【算了吧……还真当能完全撇清啊】
她难得地对谢芝芝说了心底话,【也就是躲过一时罢了,这一次,得罪的人太多了。】
【啊?可我看张护士长是帮你说话的啊,护士那边应该还好吧,你顺便帮她们撇清了,她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不只是真傻还是装傻,谢芝芝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胡悦看着手机笑了一下——谢芝芝能想到她上位住院总,背后靠的是师霁,难道就没想过,常医生年纪也不大,这么随便的医疗作风,还能在几年内评上主治医师,他背后的老师是谁吗?
这还不是全部,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点透,而是转而指出了另一个事实,【虽然入院是常医生自己的助理住院医做的,但是……管每天入院的是住院总啊,22床办住院的当天,住院总值班的是凌医生……】
真要追查下来的话,凌医生是少不了担责任的,谢芝芝【啊】了一声,也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包,【这个,的确……有点那什么了啊】
要做事,始终都会得罪人,胡悦没想过自己能真的八面玲珑、一团和气,不过,这件事也让她隐约燃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最近,她在十九层的敌人好像有点过多了。
沉思了一会,她的眉毛又渐渐散开了,甚至很平静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有事,总是比无事好。”
甚至,事大一些,也无妨。
第93章反噬
《女子医美住院,深夜梦醒却发现自己已毁容?》
《九个恐怖案例直击十六院医美科,医美,天使的礼物还是魔鬼的陷阱?》
《庸医害人?专家:医疗事故鉴定无法弥补患者身心所受伤害,请慎选医院》
“哇,没想到那个22床,真的——”
午饭时间,照例是大家的八卦小课堂,谢芝芝连续分享到八卦小群里好几条链接,“她第二天就转院走掉了,说是已经完全不信任我们医院了,然后就出了这个新闻稿,听说是要回来查医疗事故诶,还要调监控,说当时住院医肯定没问过敏史。”
“过敏史需要问的吗?入院要填表的呀,过敏史那么大一栏自己不写的?”
“哇,我倒是希望这种文有点用啊,那号也少一点。我们现在每天要看那么多号,真的要吐了,活都是我们做,奖金么又不见得多多少。”
“别看我啊,我还不如你们多。”胡悦很有危机感,举起手赶紧说,“这顿你们买单,谢谢!”
“去你的,AA好吧!”
“就是啊,AA、AA,最多一会请你吃个冰淇淋咯,诶你们吃过最近那个新出的什么乌云冰淇淋没有?”
“不好吃!徒具颜值……”
话题偏离了一会才扯回来,“那院里现在是怎么想的啊,难道真的要成立调查委员会吗?”
他们这个小团体里倒是没有常医生的助理,其实就是有也不怕什么,常医生这个样子,他的助手未必做得很开心,除了可能顶雷的那个住院医以外,其余助理能借机换个老板其实也不错。申永峰看了眼胡悦,低声说,“这个调查下来的话,常医生肯定倒霉的,看能不能压住吧。他开的那个安眠药不在药单里,不管患者有没有详述过敏史,这点理亏就足够致命了。”
“这个怎么压啊?”卢阳雨声音也低了,神秘兮兮的,“听说常医生家里有亲戚是内分泌科那边的主任医师……”
“是朱医生吧,听说是他岳父啊,这次换届可能会被评为副院长的……”这种正规交换八卦的场合,还是谢芝芝的消息最权威,她看了胡悦一眼,“要压那就是赔钱了事咯,但现在不是说赔钱也未必能把事情平掉吗?人家家里根本不缺钱,而且关系是在卫生局那边的,常医生恐怕……”
关系居然是在顶头上司那里,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一下,申永峰脑子转的快,“悦悦,还好你处理得好,22床那边没把事情挂到你头上,不然我看这个亏你是吃定了,就算师主任肯为你争取都没用。”
“卫生局那里的关系硬不硬啊?够硬的话,那个姓常的要连累我们所有人啊——真是的,知道人家有背景干嘛还给喂安眠药。”
“就是知道有背景,而且人又怕痛,想讨好才给吃的安眠药啊。他这个手术去开安眠药肯定是会被抓过度用药典型的,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结果真是栽得莫名其妙。”卢阳雨先说了句公道话,又说,“话说回来,安眠药本来也不能瞎开,疼就疼一点,睡可能会睡过很多危险征兆的,他这个面部脂肪填充又不像双眼皮,搞不好的确有风险。”
这种不规范的医疗处理,说起来都不该存在,可现实中却屡见不鲜,小医生也就是翻个白眼罢了,不会去唾弃什么,毕竟也没法保证自己到了常医生那个位置,会不会也出于某些原因这么操作。申永峰说,“进来以前都觉得十六院大医院,至少正规点,其实也是……”
大家都是一阵意味深长的摇头,反倒搞得胡悦有点尴尬——她老师就明显是操作最不正规,最游走于边缘的那个,她说,“那有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不是要重新开始二线值班了啊?”
一般医院科室,如果是紧急情况比较多的那种,都是三线制度——一线坐班,不能离开科室办公室,二线值班,可以在自己办公室,但是要随叫随到,帮助一线医生处理难题,三线听班,可以自由行动,但要能联系得上,也一样是随叫随到。这个在大型高难度手术较多的科室是得到很好贯彻的,但这几年随着医疗资源逐渐紧缺,很多医院已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科室取消了二线值班,这其中就包括了十六院的美容外科。一个是医生少,还有一个就是的确出不了什么状况,自从分科以来,美容外科做的都是很简单的手术,大多时候连一线坐班医生都是一觉大天亮,像胡悦经历的那种险情,也是由于常医生不但不规范操作,而且还联系不上本人,否则及时给予抗过敏治疗,肯定也出不了生命危险。
“如果重新开始二线值班,估计还会有医生走,那我们主治医生就真的不够用了。”谢芝芝有点忧心忡忡的,“现在本来跳槽率就高,我们的收入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外面的那种私人医院的——倒是很多人都想进来培训,但那种人是不能做事的,就不知道张主任能不能顶住压力了。”
“二线值班要是恢复,住院医要不要也跟着排值班啊?”众人更关心的还是这个,“不至于吧,难道我们晚上也要备班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消息总是传来传去,科室这几天的氛围都特别微妙,有人说常医生私下被叫去开过会了,但看着他的排班却又还正常,大家人心惶惶了一段时间,渐渐快要淡忘此事的时候,这天上午来上班的同仁,却同时震惊地发现有一间办公室门口被贴上了一张A4纸,上头写上了‘院风纪委谈话用’的字样。
很简单的手写,甚至还有些潦草,但却一下在十九层掀起了一阵诡谲的波涛,这一天大家看着常医生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不管后台多硬,在这个风头火势的时候,调查组进驻,这摆明了就是要查你了,后台再硬,恐怕也未必好使了吧。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连常医生自己都不意外,他一早脸色就很难看,早早地去了门诊——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命运,他小组里的助理肯定不能都去,调查组从他们开始问起,也是一样。
确实也是从他们开始问起,一早上四个助理都被问了个遍——只可惜工作时间,大家都很忙,八卦也只能抽时间在微信上打字。而且这种事,怎么说呢,只要是有点脑子,都不会往外透露自己说了什么,别人更不会轻易地相信他说了什么,这是有基本生存智慧的社会人都掌握的常识。
问完了四个助理,开始问胡悦了,这也合情合理,毕竟是当晚的当班医生,胡悦走进去的时候心情也还算是轻松,她和几个调查组的同事打了招呼,坐下来对了一下基本情况。“对,我是胡悦,现在的住院总,对,那天晚上是我值班……”
调查组的几个工作人员对视了一眼,都露出和蔼的笑来,其中一个叉着手指问,“胡悦,挺可爱的小姑娘哈——那个,你别慌张,不过,我们今天找你来,有比较多的问题——说实话,你是我们这次调查里面问题最多的一个同志,甚至要比主任医师都多。”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这种话虽然被笑包裹,却很容易引起被调查对象的强烈不安——
不过胡悦没有,她也跟着笑了,“是吗?”
她很坦荡地催促,“有什么问题,那你们快问,我一会还要去做病历呢。”
这一招落了空,调查员的笑意开始有些失色了,叉着手指的人表情也严肃起来,他翻了翻资料,“首先,有人举报你评选住院总递交的材料不符合规定,对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还有,你在入院考试阶段,学历明显不符合我院招新的硬性要求,你是怎么通过这个筛选的?”
“你和周院长有过直接联系吗?”
“你和你之前服务的师霁医师是否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你是不是私下在外兼职,多次无故缺勤?”
“还有人举报你私下非法行医,并给我们提供了翔实的证据,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吗?你知不知道这个要吊销执照的——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连续不断的几个问题,每一个都比之前的更疼,就像是连续不断的大石头砸向胡悦,几乎是每一块,都大到足以致命的程度,不管是谁,恐怕都会被砸得头晕目眩,调查员的声音就像是在天边。
“胡悦,你可以开始回答了,胡悦……”
第94章博弈
“我提交的材料不符合规定的话,首先在行政办公室的资料核查上就会被打回来吧?”
就像是每一个被问懵了的小朋友一样,胡悦张着嘴出了一回神,才猛地开始愤怒地回击,“我真的不明白啊,老师们,我们参评住院总的硬性条件就几个,我院正式员工,有执业医师证——然后就是在院内工作满半年,工时满1200小时。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满足不了呢?如果满足条件的话,我为什么不能被评上住院总啊?”
这话不假,硬性条件之所以设置得这么简单,其实就是给软性条件上下其手准备的空间,调查委员会的几个人估计是问多了这种问题,不慌不忙。“确实,行政办公室会审查你们的硬性条件,但软性条件呢?你们科室内部也是有这样规定的,想要参选,必须有一到两篇影响因子3以上的专业论文——”
“我的论文影响因子14,我是一作呀。”胡悦诧异地张开嘴,她好像更生气了,“我能评上住院总,不就是靠这篇论文吗?要不然凭什么啊?凭我拿过的院先进,还是患者送来的锦旗,还是上了院年度宣传重点的面部重建重点案例啊?”
才来一年,至少就闹腾出两个大动静,胡悦是用讽刺的语气说的,这样就显得内容更真实,几个调查员明显都愣了一下,其中一个西装秃头男附耳和其余几个交代了一下——他们又翻了翻材料,估计是确认了胡悦提到的事件真假,叉手指男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缓和了很多。
“你不要抱着对抗心态,我们也不是针对你,有人举报,院里肯定是要有个调查的态度在。如果你是清白的,这不也是很好的澄清途径吗?”他说,“胡医生,你的业务能力是很好,在各科室都得到一致好评,但是这不能掩盖一个问题——你的这篇论文并不是美容外科方向的,讲的是面部重建方向的技术性突破,很难认定为本专业相关内容,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填写进资料里?”
胡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