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后来,他伤得她再深,她也依然记得这个得他舍命相救的时刻,与这一瞬间他眼底的真实——真实的急切,真实的惊怒,真实的恐惧与真实的感情。

陌生又澎湃的情绪泛滥,她的心,软去,像缓绽的鲜花,一层层被打动,然后绽放。

她已无法分辨自己是从哪一天哪一分哪一秒开始爱上,或者是这一瞬间,或者是更早的拥抱,甚至是十六年前的一面之缘。

她摸索着爱情最初的模样,一点点描摹构建着关于爱情的朦胧轮廓,很久以后她才醒悟。

这一场无望的爱情,带给她的是怎样的痛和成长。

但此时,她才刚刚爱上,尚有无限憧憬。

“我没事。”顾琼琳按在了他手臂上,阻止他仍旧不放心,还想将她转过身去检查的动作。

“嗯…”他闷哼一声。

顾琼琳即刻松手,下一秒便拉着他的掌,将他袖子撸起。

结实的小臂之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袖子越撸越高,青紫越现越多。

她低头怔怔看着,没了声音。

叶景深不自在了,他抽回手,拉下了袖子。

“顾琼琳,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话到一半,她抬眼。

眼眶微红。

泪眼婆娑。

他要出口的责骂,全都哽在了喉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胸口转了一圈,最后只剩下喑哑温柔的声音:“别怕,我在。”

他顿了顿,她仍旧没开口,他沉默了一秒又道:“我没事,一点小伤。”

顾琼琳猛地吸了下鼻子,把头撇开。

眼里泪花被眨去,她恢复常态,只是鼻头一点红仍是泄露了些许心情。

“去医院。”她瓮声瓮气地开口。

最近顾琼琳似乎和医院结了缘,短短几天时间,来了几次。

叶景深的小臂轻微骨裂,到了医院后肿得老高,为了稳妥起见,医生还是给他打了石膏。

他身上还有些别的伤,上了药之后,他躺在了医院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陪着他们来医院的人一一散去,病房里就剩了他和顾琼琳。

顾琼琳正缩在旁边的椅子上玩手机,双腿曲着搁在椅子扶手上,小腿晃动,分外悠闲自在。

叶景深看得一阵气不顺,他全身上都酸疼不已,她从进病房到现在都对他不闻不问。

这女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咳!水。”他倚在床上叫了声。

顾琼琳便放下手机,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眼前。

他既不接水,也不开口,直勾勾盯她。

顾琼琳看了眼他的手——左手手掌划破了大口子,此刻裹着厚厚的纱布;右手骨裂,打了石膏像个猪蹄。

“喝吧。”她把水杯凑到他嘴边。

他这才就着她的手喝水,顾琼琳的温柔带着生硬,手里水杯一会倾得不够他喝不着水,一会又倾得太过,水顺着他的唇角溢出流下,他便闷闷地拿包了纱布的手背去拭。

顾琼琳见状,只能拉下他的手,急急扯了两张面纸去拭他嘴角的水渍。

拭到一半,他嘴角微勾,趁着她低头的时候偷偷笑了下,她一抬头,他又换上委顿的表情。

“扶我下床。”他掀了被下床,手臂不由分说搭在了她肩头。

半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顾琼琳身上,顾琼琳身体一晃,怒而开口:“你要干嘛?”

“上洗手间,我背疼。”他刻意隐忍着开口,声音似有苦意。

“需要我叫护士给你上尿袋吗?这样你连床都不用下了。”顾琼琳嘴里讽刺着,却还是撑着他去了洗手间。

到底是不忍心让她扛去他身体的重量,叶景深正悄悄御了力量,听了这话眉头一抽,力量重重压下,索性整个人都倚到她身上。

“你怎么没点女人的温柔?”叶景深道。

顾琼琳没理他,有些艰难地撑着人高马大的他朝洗手间迈步。

叶景深被无视,十分不满,拿下巴磕了磕她抵着自己脖子的脑门。

“这跟你有关系?”顾琼琳的耐性濒临毁灭。

“怕你没人要。”

顾琼琳一下子放开了他。

“你搞错了,除了你,我对其他男人都很温柔。”顾琼琳这句话,不说十分真实,但至少有八分不假。她对别的男人,的确不像对叶景深这样,张牙舞爪、骄傲霸道。

后来她才知道,叶景深于她而言,一直都是最特别的男人,她的骄傲张扬,都肆无忌惮地表现在他眼前,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叶景深。

他看到的,是最真实的她。

这句话似乎戳了他心窝一下,叶景深冷哼一声,自已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顾琼琳又已经窝到了椅子上玩手机。

手游正玩得起劲,她的手机一下被人抽走。

顾琼琳从椅上弹起,对上叶景深嗷嗷待哺的眼。

“我!饿!了!”

他学着许久顾琼琳的模样,开口要求。

“已经叫外卖了!”顾琼琳回答。

她这么个吃货,就算他不提这要求,难道她会亏待自己的胃?

叶景深满意地点点头,回了床上,才忽然改了语气开口。

“万雅的事,你别再插手。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不是只有一个李晋华。从建材供应到开发承包到采购,这其中盘根错结,远不是我三言两语可以和你解释得清楚的。王家的事,你相信我,迟早会有一个交代。”他心平气和地说着,“另外,今天你在茶水间说的话,被人偷听去了,才引来这场是非。这次我救得了你,下次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运气,你最近出入小心些。以后说话做事,别总摆在脸上。在启润,你要学着沉默虚伪。

他说着顿了顿,发现顾琼琳听得认真,便又添了句:“我的女王殿下,你要知道,你的骄傲张扬和那些小爪子,只有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在你成为真正的女王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顾琼琳在听到那一声“我的女王殿下”时,心脏重重一跳,差点脱口而出问他。

谁才是在乎她的人?

然而,她到底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头道了句:“知道了。”

见到她难得乖一次,叶景深唇角勾起笑来,逗她:“真不容易你没和我顶嘴,来,叫声哥听听!”

“你别得寸进尺!”顾琼琳瞪了他一眼,去抢他手里的手机。

他把手往被里一藏。

“我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对我?”

“没人告诉你,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吗?”顾琼琳毫不客气地掀被,去找她的手机。

“喂!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这种行为,要我叫非礼吗?”叶景深哭笑不得地缩了腿。

“叫,你只管叫,叫破了喉咙都没用!”顾琼琳想起电视经典台词,邪魅开口。

叶景深一愣,然后不可遏止地笑了。

冰释前嫌的感觉,格外舒畅。

稍顷,外卖到。

叶景深将一只猪蹄一只熊掌举起,表示自己喂食无能。

难得有机会可以支使顾琼琳,他还不把上次在学生街被她驱使的债给讨回来。

顾琼琳塞了一大片披萨到他嘴里,然后开心地看他咬着披萨吞吐不能的表情,乐不可支。

这里两人忘记了事前小小的争执,那厢,启润和楚家,都已经是风雨欲来之势。

第28章 伪公主·怒发

叶景深在医院呆了一天,顾琼琳给他当了一天的女仆。

虽然这女仆当得不特别称职,但也够叶景深乐半天,因为顾琼琳很难得在他面前如此服软,这让他身心愉悦起来,为了救她而受的那点伤,一下子似乎都值回了票价。

然而叶景深受伤的消息,到底没能瞒住,隔天就有叶家的人过来,就和叶景深说了两句话,他终于拖着熊掌和猪蹄乖乖回了叶家。

顾琼琳则去了启润。

万雅的风波似乎告一个段落,王家被安抚,李晋华停职,万雅工程暂停,顾琼琳仍旧做她的代理主/席。

她听从了叶景深的建议,行事更为低调,出入小心,然而另一方面,她开始偷偷翻查万雅项目的所有资金往来账目以及各种合同与项目监检报告等资料,最初的几天,满纸的数字把她绕得头晕眼花,她便专门跑到了总部的财务室,找了里面资历最老也最八卦的一个女员工,和她聊了一大通,旁敲侧击一点点弄清楚那些弯弯绕绕的账目。

接下去几天,她白天不停地往各个部门串门子,什么法务部、技术部、项目部…问的都是些粗浅的问题,由于她身份关系,大部分人还是仔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并顺便教了她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晚上,她不愿意回楚家大宅那个牢笼似的地方,便索性留在了启润,按照白天了解到的东西一点一点看那些繁杂的资料,看烦了就玩玩游戏,困了就睡在办公室自带的休息室里。代理主/席的办公室,就安在主/席办公室旁边,又大又宽敞,里面自带的休息室,简直就是个宾馆小套房,自带卫浴与大床,比她在学校时住的宿舍还舒服。

这景象落到别人眼中,她又成了一个不耻下问以及十分拼命的继承人,再加上先前雷厉风行的作风,顾琼琳不知道自己在员工眼里的形象已渐渐向楚新润靠齐了。

楚瑶琳常常来找她,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穿的,要不是家里老太太看得紧,她恨不得干脆也把家搬到启润来陪顾琼琳。叶景深自从回了叶家,就一直没再出现,他是叶家的长子,留在启润,明里是因为他股东的身份,暗里也不过是为了给楚瑶琳保驾护航,这趟受伤惊动了叶家的长辈,自然就派人来将他给“请”回家去。

转眼过了十多天,顾琼琳开始怀念叶景深在的日子。

大概是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大会小会上她偶尔也插得上一两句话,提的建议虽然依旧稚嫩,但很多创意与想法却又相对新颖,并且她从来不怕出糗,说错了就笑笑,说对得个夸奖也开心,和她打交道的大部分都是楚新润的心腹,对她的印象都越来越好,来找她谈事的人就多了起来,大会小会也都拉上她,一方面是让她学习,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讨好她和楚新润,表明立场。

叶景深不在,没人替她挡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在启润的行程被排得格外满,似乎成了一个真正的继承人。

下午三点,顾琼琳又被安排参加了一个会议。

“嗯,这个项目计划书我看了,但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顾琼琳在ppt演示结束后,打开了自己手边厚厚的计划书。

昨晚她熬夜看完了这份计划,这时一打开,上面都是她用记号笔做的密密麻麻的记号。

虽然她只打算在启润呆三个月时间,但很小的时候,有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在这社会上生存,能多学点就多学点,总有用得到的一天。

这话,顾琼琳记到现在。

那是被她当成父亲一样的男人。

可惜已经不在了。

顾琼琳正逐一问着,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她说!”霸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程雪霏扶着楚家老太太,一起出现在了会议室门口。

所有人在这声厉喝下都停止了讨论,转头望去,然后又都同时看向了顾琼琳,似乎在等她示意。

楚家老太太看到这一幕,本来被脂粉掩盖的皱纹又都皱了出来。

什么时候顾琼琳在公司竟然已经有这样的威望?

顾琼琳推开了手边文件,站起身来,“老太太,他们正在讨论启润的新项目,在替启润赚钱。你有什么话去我办公室说也一样,这边请。”

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边上,做了个请的动作。

程雪霏低声劝了楚老太太一句,总算让她挪脚重重万步出门。

“你们继续讨论。”顾琼琳见她出门,又转头冷凝着眉色,对众人嘱咐一声。

声音不大,语气与神情却有些不容置喙的气势。

那模样,和楚新润有些重叠。

顾琼琳却没空想太多,她心里正琢磨着楚老太太来找她所为何事。

来者不善啊!

“小艾,冲杯普洱进来。”顾琼琳跟在两人后面,对着正替她们开门的助理吩咐。

楚老太太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老太太有些惊讶,因为顾琼琳竟然记得自己只喝普洱,然而从初见到现在,她都没有叫过一声“奶奶”。

这么望去,顾琼琳站在门口吩咐人的样子,有些顾霁的影子,但更多的,竟是肖似楚新润。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即使她与楚新润分开十六年,仍旧如此像他,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少年时的楚新润。

老太太想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了办公桌后,反客为主坐上顾琼琳的位子。

顾琼琳不以为意,反手将门关上。

“老太太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双手环胸站在离办公桌不远的地方,淡淡开口。

听了她对自己的称呼,楚老太太才生出的一丝丝亲近荡然无存。

“晋华已经停职很久了,什么时候让他复职?”老太太开门见山,不和她兜圈子,语气里的颐指气使,带着理所当然的霸道。

顾琼琳听得笑了。

凉薄的笑。

这么多年,这老太太还和当年一样,无知又霸道,把自己当成皇太后似的人物。

“因为他的关系,导致工地上死了人,停职已经算是最轻的惩罚了。”她平静地回答,说得很简单,她懒得和一个无知的人解释,解释再多,对方也不见得明白。

“死个人,多赔点钱不就完了。我们楚家难道赔不起钱?”楚老太太觉得她平静的态度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傲气,让人莫名就低了一头,就和她那母亲一模样。

“不是赔不起钱,只是赔不起命。”顾琼琳凉薄的笑里透出一点锐利。

“命就是钱,启润是我们家的产业,难道我想让一个员工复职都不可以?”

“老太太,您说话要注意一些。别说启润姓楚不姓李,就算是姓李,难道就不用对公司其他股东交代了?这话要是说了出去,股东们会怎么想?”顾琼琳仍旧笑着,笑里多了嘲弄。

“砰——”楚老太太被惹怒,拍案而起。

“你…你说,你让不让晋华复职?就算不是原职,换一个岗位也成,但一定要复职!”

“妈,别气!慢慢说。”程雪霏从头到尾对此事都沉默着,只在楚老太太发怒的时候担忧地不断地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

但这毫无用处,楚老太太还是气红了脸。

“不可能,我办不到!你如果一定要,就直接找主/席。”顾琼琳的口吻毫无商量的余地。

别说这事如今她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就算有,她也不会答应。停职已经是她容忍的极限,若不是叶景深最终向她承诺会给她一个交代,她可能连这一点都无法容忍。

“放肆!”楚老太太大怒。

要是找得到楚新润,她们根本就不用来找顾琼琳。楚新润就像有意避着她们似的,一点音信都不给。

而这两天她娘家的亲戚哭着找上门来求她,李晋华又是她从小疼到大的晚辈,她不能不出面周旋。为了这事她没少找几个高层管理,可得到的答案都出奇的一致——他们没有权利。

如此一来,似乎有权利的人就剩下了顾琼琳一个人。

“砰——”玻璃的碎音响起。

“妈!”程雪霏惊呼了一声。

楚老太太将手边的那盏茶给摔到了地上,灰色地毯上染了一大片湿渍。

而后,尖锐的声音响起。

“你…你跟你那母亲一样顽固不要脸,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

顾琼琳的眼眸瞬间冷去。

“够了!我说得简单,只是不想吓到你。”她急步上前,逼近老太太,笑容隐去,眼锋如刃,“收受利益、以次充好、贪污渎职、挪用公款、枉顾人命,你想要听哪一笔?”

顾琼琳说着,把压在案上的一大撂资料抽出来,“啪”一声扔在了楚家老太太身前的桌面上,资料在桌面上散开,密密麻麻的字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些,是他挪用公款的证据!他亏空公款在先,又和保发建材狼狈为奸,借采购万雅建材之名,大量以劣质建材充抵合格建材,伪造监检资料,将数百万采购款打给保发,最后再将其中差额返到他卡上,用来填补这笔亏空款项,这才造成了这次意外。而这还仅仅只是其中一部分,若是我将这些资料交出去,顺藤摸瓜摸出来的东西,只多不少。”顾琼琳冷漠地说着,冰冷的眼神忽然转到了程雪霏身上,“而这保发建材,好像是霏姨你弟弟的公司?”

一席话,说得程雪霏猛得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