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大董又点头,她在联系修车的时候已经报过名字,这两个字也不是特别难猜。

然后呢,然后该说什么?朱乐平常并不是寡言的人,可是今天,脑海里冒出的好几个话题都被毙掉了,好吧,她承认,她紧张了。

大董却误会了她的沉默,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我的全名比较少用,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是董二宝。”紧接着又说:“当然你还是叫我大董更好。”

朱乐告诉自己,她是有修养的,尤其要在大董面前表现出这一点,可还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一点,她在大董面前总是很放松,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最真实的想法。

还好大董虽然之前别扭地不愿意讲,真出口了却并不介意她笑,似乎早已料到这种场景,估计被笑的次数已经不少。

朱乐有了探索的兴趣:“你排行第二?兄弟姐妹几个?”

大董老实回答:“对,兄弟三个,没有姐妹。”

朱乐咋舌,她父母就养了她一个女孩,并且断奶之后就丢给了奶奶,妈妈至今还对她小时候的淘气念念不忘,说得自己恨不能削肉还母,剔骨还父。他的父母居然养了三个臭小子,那得多有勇气呀!

“你妈妈一定很能干。”朱乐由衷赞叹。

“对,脾气暴躁,但是人很善良。”提起家人,大董脸上浮现温暖的笑容,根据长辈们的讲述,妈妈其实原来也很温柔的,但是看朱乐的反应,他找到了她老人家变暴躁的原因。

“你们家人取名字真有意思,你哥哥呢,叫大宝?弟弟叫三宝还是小宝?”朱乐和很多独生子女一样,羡慕人家兄弟姐妹的热闹。

“我哥哥叫大宝没错,弟弟叫好了。”

朱乐睁大眼睛:“为什么?”这个名字更加奇怪。

“因为从我开始,妈妈就想要个女儿,等弟弟出生,她一听说又是个儿子,一下子躺倒,口里面念叨‘好了,好了,这辈子没指望了’。那时候在乡下,我们家都算得上超生,再生的话,房子就要给人扒了。”

朱乐又哈哈大笑,看着面前的大董,心想你们兄弟三个要都是这等长相,超生又何妨,这是多么造福人类,尤其是造福广大剩女的伟大举动呀。

“你呢,你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吗?”大董不满于独自成为娱乐题材,要求礼尚往来。

朱乐笑容褪去,有些闷闷地道:“我父母结婚第二年生下我,说希望我快乐,可那之后他们自己都一直不快乐。算了,我家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还是说你家的吧,你们小时候肯定很调皮捣蛋吧?”

大董聪明地不再多问,顺着她的话答:“那可不是,我们玩的还都是危险游戏,要不是命大呀,你都看不到现在的我。”

农村长大的泼猴,兄弟几个一起长大,再伙同一堆同龄小伙伴,上山打鸟下河摸鱼,东家招猫西家逗狗,凡是活物都难逃其毒手。大董讲述的事情朱乐闻所未闻,当她听到他小时候居然两手抓着山羊角骑在羊背上,反而被羊一头顶进沟里差点摔断脖子之后,更是张大了嘴巴惊呼不已。

大董还把眼角一处现在已不太明显的伤疤指给她看,是小时候爬铁丝网划的,一下子缝了七针,还没打麻药,说只差一点就划到眼球变独眼龙了。当时满脸都是鲜血,他哥哥领他去诊所包扎的时候,对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夫快看看我弟弟吧,他快死了。”

朱乐看着面前举止稳重的大男孩,无法将现在的他和他口中的那个捣蛋小子联系在一起。她所做的最淘气的事情也不过是把父母的丝绸睡衣剪成小块绣手帕,或是把妈妈的口红拿来给萝卜雕成的印章上色,再往家里收藏的字画上盖戳。其结果不是罚跪就是关小黑屋,而且往往惩罚执行了却忘记取消,只有奶奶,慈祥的奶奶,会在爸妈出门的下一刻立即放她出来。

她宁可像大董一样,被他妈妈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打,一刺溜就跑出去玩上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再回家讨好地笑笑,火气早没了,事情就此揭过不提。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眼外面已是华灯初上,两人就此在咖啡厅点了餐点,算是解决晚饭。朱乐没想到这里看似简单的快餐,味道却相当不错,用料也讲究,加上最近工作强度大,食量也大,一下子吃了个盆光碗净,看看大董也没有剩下饭菜,心道都是节约粮食的好孩子。

大董注意到她已经冷却的咖啡并没怎么动,只喝光了套餐里的汤,开口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不喝咖啡,其实这里别的自制饮料也不错。”

朱乐摇头:“我不喝咖啡是因为现在太晚了,我只能在早上喝含咖啡因的饮料,否则会一宿难眠。不过却最喜欢闻咖啡的香气,经常也会叫上一杯。”接着吐了吐舌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浪费?”

大董摇着头叹气:“还真是浪费,幸亏这里老板今天有事不在,否则看到你把她全世界各地跑着淘回来的咖啡豆浪费掉,你会被拒绝登门的。不过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她。”

朱乐心里一阵欣喜,那他的意思是还有下次喽?不过她也很敏锐地抓住了他语气里的熟捻,对咖啡店老板的。

“这个店布置的很别致,老板肯定是个女孩子吧?”朱乐状似不经意地问。

“是呀,我一个土包子原来都不知道咖啡是什么,第一次喝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东西烧糊了,被她逼着喝了不少试验品,才慢慢适应,现在则经常拿来提神,又被她说暴殄天物。”大董笑着自嘲,并解释:“我本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咖啡,才带你过来的。”

朱乐笑不出来了,这个女孩子是谁,能逼着大董喝不喜欢的咖啡,还让大董从她身上类推女孩子的爱好?

不过两人毕竟才第二次见面,追问的话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朱乐自认这点教养还是有的。

“今天谢谢你帮我练车,更谢谢你陪我聊天,本来最近压力挺大,跟你聊完后开心多了。”朱乐真心道谢,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大董最后之所以改变初衷陪她喝咖啡聊天,是因为她的可怜相。

“谁都有难过的时候,压力大就要学会排解,一张一弛才是处世之道,把自己绷的太近,有时候往往会事与愿违。”大董不去问她的具体问题,但猜想应该是工作上的事,隔行如隔山,问了也无法帮着解决,他相信只要端正心态,眼前的女孩完全能够自己克服困难。

朱乐这时忽然有点怀疑,他真的只是个汽修工人?不过打听人家的职位学历同样属于交浅言深,尤其是明显自己处于优势的情况下。

还有万恶的工作需要加班处理,尽管不舍,朱乐也不得不道别了。结账的时候她坚持自己买单,她看了价格表,这里的东西并不便宜,不管真像究竟如何,目前的大董在她眼里还是个汽修工人,即使还没有升职,她的收入也不会低于他。

大董看似温和,该坚持的时候却寸步不让,就像他刚才坚持自己开车,等下也坚持送她回去,现在也坚持自己买单。

“和女孩子吃饭,付账是男人应有的礼貌。”

就是这句话,让朱乐的心再一次飞扬,并且决定让步,他当她是女孩子,不是客户,不是年长于他的老女人。

并且,朱乐高兴还有一个原因,他和这个店的老板娘并没有好到不分彼此的地步,她看到他付了钱给店员。

朱乐确定,今晚饱闻了咖啡香气的自己,也能够好眠。

第九章

院里专属的资料室,因为有保密要求,需要层层审批才能进入,并且所有资料不能带走不能复印,只能在里面现场观看,她自己没有做外贸项目的经验,就只能从别人的经验里移植一些过来。

然而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堆积如山的材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录进脑子里去的,在里面消耗了整整一个白天,饥肠漉漉的朱乐决定先出去觅食。

刚走出信号屏蔽的资料室,朱乐的手机便欢快地叫了起来,查看了短信,先拣着认识的回复,最后才打开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只有短短几个字:“我是叶铭磊,速回电话。”

他大少爷能有什么要紧事,总不至于追讨住宿费吧?朱乐决定不予理会,回头装没收到就是了,反正移动掉链子也不是头一次。

一个人就餐总是容易凑和,通常一份套餐或一碗面条就打发了,可今天太累了,看资料看的眼睛生疼,朱乐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出去吃顿好的。

城西有家馆子还不错,上次陪厂里来的人吃饭,朱乐对他家的几样特色菜念念不忘,回办公室收拾了包包,再去停车场取车,准备来场一个人的盛宴。

车刚开到环路上就有电话打进来,朱乐戴上耳机,按了接听键,并随手打开了车窗。

“喂,你好。”朱乐发出很大的声音。

“不是让你给我回电话吗?”

果然是叶铭磊,这孩子真没礼貌,她和他又不熟,怎么着也应该先问候一下吧。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回头再打给你吧,好了再见。”朱乐依旧扯着嗓子喊,喊完就挂了电话。管他哪路牛鬼蛇神,此时吃饭皇帝大,谁也无法阻止她先填饱肚子。

一口气叫了好几个菜,朱乐在周围人的注目之下吃了个风卷残云捂着肚子靠在椅子上喘气。吃饱喝足之后她的脑子才能考虑别的问题,比如她的举止。

母亲和外婆一脉相承,认为椅子的靠背不是给女人靠的,坐的时候双腿要并拢,并且最多只能占椅子的三分之一,否则,便是粗俗不雅没有家教,如果被她们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又会轻蔑地说一句:“真是你们朱家的人。”

朱家怎么了,她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又不姓朱。朱乐不是不知道做淑女更讨人喜欢,她也努力过,可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们依旧是忙于自己的事情,把她看成家里的一个摆设,反而是胡闹一番,博得几声喝斥或惩罚,更能显示她在家里的存在性。

童年对她来说,实在是一场无聊透顶的回忆,所有的游戏都是自己跟自己玩,就像电影《天使爱美丽》的女主角,她能比人家玩的还精巧。后来稍大些,她就更喜欢在学校学习,那样还有人陪,所以她成绩很好,又所以她被迫跳级,连这仅有的快乐也变得短暂。

电话再次响起,这个叶铭磊,还真是不屈不挠,朱乐倒要看他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朱乐,你是第一个敢挂我电话的人。”叶铭磊用的陈述语气,并没有让人感觉到怒意。

朱乐作诚惶诚恐状:“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开车没听出来,原来是您呀,早知道的话就算撞车我也不敢挂呀。”啊呸呸呸,童言无忌,她怎么又提撞车!

叶铭磊不知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好脾气地不跟她计较,立刻接过话:“好,那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立刻赶过来,地址一会儿发给你。”说完便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朱乐收回刚才对他脾气的评价,这个小气的男人,居然现场就报复,而且他做的更绝,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像是料定了自己不敢过于得罪他。

朱乐认命地起身结账,并将车慢慢开往短信所指的地方——虽然她更想做的是回家泡泡温泉睡觉。梅姨的别墅有地热,可怜的她自从搬过来之后就开始忙碌,还没有从容享用几回。但是没有办法,身为一个社会人,朱乐自认不是小说里到处闯祸的顽皮少女,没有一个无敌骑士替她收拾烂摊子,这样的话,就难免要强迫自己去做一些违背意愿的事。

叶铭磊所在的地方是一座二层小楼,小楼的位置注定它价值不菲,内部装修也很精致,不过这对于地产商叶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朱乐以及本城的很多人都知道,他家还有很多更稀罕更值钱的产业。

朱乐赶到的时候,叶铭磊正在陪一个精瘦的老头儿吃饭,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叶铭磊得知她吃了之后倒也没有客气,大手一挥就让保姆把饭菜撤了带着两人上楼。朱门酒肉臭!这又增加了朱乐对他的不满,她讨厌浪费的人。

不过朱乐也只是心里想想,起先朱乐看那老头儿笑得谄媚的样子,就猜想他不是叶家长辈,又见他提着个大大的箱子跟在后面,便更加确定了。

这个叶铭磊,不止人品差,没礼貌,浪费,还不尊老爱幼。

“老人家,您这箱子挺沉吧,我帮您提着如何?”朱乐声音很大,希望叶铭磊听了能羞愧死。没想到人家非但没有羞愧,反而扭过头来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一脸兴味像是看好戏的样子。唉,有人脸皮已经厚到不能以常理论断的地步了。

更没想到的是,那个看起来年过六旬的老头儿紧紧护着大箱子,生怕她夺去一样,还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她,嘴里则呵呵陪笑:“没事儿,没事儿,一点都不重!”

朱乐只得讪讪地收回了多余的好心,不过经此一个回合,她已经料到此人的身份,以及叶铭磊找她来的意图了。

果然,来到楼上装修古色古香的书房,等到两人都落座后,老头儿把大箱子放在一个黄花犁木长几上,打开了它。

“我要买几样东西作为过节的礼物,你眼光好,帮我参考一下如何?”叶铭磊说是请求,可自己既然来了,还能闲坐着不成?不过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

“我并没有系统地学过古玩知识,所知非常有限,眼光更是不敢自称为好,叶总可要想清楚了。”别弄错了被他大少爷赖上,就相当不划算了。

“先看看吧,不过是个礼物而已。”叶铭磊不置可否。

老头儿第一个拿出来的是块石头,被一层油汪汪的纸包着。他打开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叶铭磊。朱乐只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看,叶铭磊拿起来反复观察了一番,问:“寿山石?”又递给朱乐,朱乐向他讨了白手套才肯接手过来,关掉大灯,用专用的电筒仔细看过,点头道:“如果没弄错,应该是寿山产的中坂田黄石,虽然色泽较谈而非极品的橘皮红,也算珍贵的了,用来刻印章送给长者再合适不过。”

老头儿起初并不怎么重视朱乐,看她年轻漂亮,以为不过是叶铭磊的一个红颜知己,听了这番评论才正眼看她,口中呐呐强调:“不是珍贵,是非常珍贵,你口中的橘皮红哪有这么大的?”

朱乐淡淡地道:“珍不珍贵不是形容出来的,这是石材而非工艺品,市场有定价,虽然每克贵过黄金,相信叶大少也是能出得起的。”

老头儿讪讪地点头:“那是,那是。”接着又拿出几样东西。

先是打开一幅字画,卷轴在古朴厚重的长几上打开,叶铭磊看过之后先说了句:“我完全不懂字画,看不出真假好坏,不过怎么感觉小里小气,像是女人画的?”

朱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沙渚!不过她倒也佩服对方感觉的敏锐,相同的是,她对这画也没兴趣。

“老人家,您平常是不是不怎么做字画生意?”

老头儿一愣,嘿嘿笑道:“这都被您看出来了,我偏重玉石瓷器,文化不高,字画见得少,叶先生指明要名家画作我才去找的,怎么这画有问题?”

朱乐点头:“何止是有问题,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妻子管道昇的《竹石图》,真品藏在故宫博物院,您这要不是假冒的,叶先生恐怕就得去报案了。”

这鬼丫头,叶铭磊虽然听出她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不过没料想误打误中,这还真是个女人的作品,即便是仿的。

见他面露得色,朱乐忍不住开口:“管夫人画风清丽独具风采,连董其昌都要说她:‘管魏国写竹,自文湖州一派,劲挺有骨。’董其昌这人人品虽差,书画造诣和眼光却都是一流。” 其实她接着还想补充一句:你这奸商哪里能看得出妙处,不懂就不要乱讲!不过人在屋檐下,终究不敢太造次。

叶铭磊连董其昌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什么管夫人,虽然自己一个海归商科硕士在她鄙夷的眼光之下像个文盲,不过他自认术业有专攻,倒也不太介意。

老头儿开始有些坐不住了,索性把箱子里的字画先捡出来,都交给朱乐检验,他也看出来了,叶先生是金主,但基本不懂行,要想生意做成,还得这个不起眼的姑娘先认可。

叶铭磊这次干脆连凑也不凑了,直接吩咐朱乐:“看看能不能挑出几样真品,捡出两件最难得最值钱的。”

朱乐不忍再看他暴露无遗的商人嘴脸,觉得相当丑陋,开始认真埋头研究字画。

过了许久,朱乐才终于从画堆里抬起头:“你这几幅清朝之前的画作都是赝品……”

她话还没说完,老头儿就跳起来了:“姑娘你没看错吧,我这可都是熟人托我卖的呀,就算有一两件走眼的,怎么可能全是假的?”

朱乐不予理会,自顾自说下去:“这几幅画虽然是赝品,也算是仿得不错的,但肯定不是古代的原作,中国画重墨轻色,这几幅色彩浓厚不通透,我解释太多你们也不明白,总之,我不能保证看出的真品没有假,但看出的赝品肯定没有真的。”

老头儿还想要再辩,被叶铭磊制止,示意道:“就听她的。”

第十章

朱乐便又继续:“这些字画只有这副荷花最好,一气呵成顿挫有力,用笔十分泼辣,是张大千先生的力作。这画年代虽不久远,但张大千晚年旅居海外,那个时期的泼墨泼彩都也流传在海外,国内并不多见,如果我没猜错,这并不是本地收藏者保有的,而是后来流传回来的。”

老头儿瞪着眼睛,许久后才开口:“我算是服了,这是一个同行从香港收回来的。”

见朱乐并不为所动,既没有自鸣得意,也没有故作谦虚,端的是平静如水,忍不住肃然起敬,再次对她刮目相看。(如果这老头儿知道朱乐只是累了懒得多说废话,恐怕要呕血了。)

老头儿虽然被朱乐镇住,还想最后捞起点面子,指着齐白石的一副画作道:“这一幅年代也不久,总不会是假的吧?”

朱乐点头:“是不假,但是白石老人寿年近百,创作颇丰,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登峰造极,后来笔力渐衰,而这个是他九十多岁垂危之年所作,不管是构思还是力道都大不如前,价值自然也差些。”

他带来的书法作品也是如此,不是后人临摹的就是仿制品,并无出奇之处。朱乐又帮忙挑了几样东西,包括一串大小均匀色泽柔润的东珠,还有一块雪山蜜蜡以及一件明嘉靖年间的民窑瓷碗。

至于他箱子里的一些其它号称价值连城的东西,比如青铜香炉,官窑花瓶,西周古玉等等,统统被朱乐毙掉。

到了最后,老头儿已经汗如雨下,忍不住告饶:“小姑奶奶,我在这行也混了不少时间了,别的不敢说,瓷器上还是有点道行的,您确定这几件瓷器,尤其是这件元青花,都是假的?这都还有个缺口,说是当时烧制的残次品。根据收藏典籍,它们样样都符合正品的标准。”

朱乐叹了口气,怎么没完没了呢?看老头儿那副急赤白脸的可怜相,想到他可能为此亏了老本,只得尽量耐下心来解释:“五大名窑的真品哪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官窑瓷器除皇宫自用外,便是御赐庙宇的祭器和外交馈赠的出口瓷,很难流散民间,经过这么几百年,还有无数次战乱,可想而知完好保存到今天会有多难,次品,次品在当时都被砸了。至于元青花,虽然没有严格限制使用范围,但元青花瓷烧造较少,当时烧制元青花用进口青料,成本是很昂贵的,民间能用得起这种高档瓷器的也很少,现在能完整存世的数都数得出来,哪能那么轻易被你拎到这里?说到现在出版的那些收藏典籍,作者能否近距离接触真品都不可知,写出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老头儿这下子算是被浇了个透心凉,其实他也未必就完全相信这些都是真品,可因为市面上本没有真的,拿这些高仿品来蒙混求宝心切的大款,很多时候也能过关,何况有时候他觉得或许自己运气好真的撞上宝贝了呢,今天被这个眼光毒辣口齿伶俐的姑娘拦了一杠子,算是该他倒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老潘这些年算是白混了,回头继续修练去。可是我不甘心,姑娘你年纪能有多大?为什么你能知道的这么多?”老潘自然不敢在叶铭磊面前表露自己知道宝贝不真,只能将之归为眼光太差。

朱乐噎住不语,是呀,她今天干吗表现的那么亢奋那么多话呢?叶铭磊明显就是个凯子,他要送的人也未必识货,就让他们愿打愿挨不好吗,自己这是多的哪门子嘴?

可是另一个声音提醒她,她不来则已,既然被叶铭磊费尽心思弄到这里,她就不会眼看着骗局的发生,这是性格使然。

那她该如何解释呢,说她抓周就抓到一颗青田石古印章,还是说外公的藏品她在六岁之前就翻看一遍,或者干脆说很多东西她都见过真品,并细细把玩过,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赝品。

这些都非她所愿,她只得说:“我记性好,又喜欢逛博物馆,久而久之就炼出眼光了,而且我读的书很多,不止是你所说的那些典籍,还要结合政治军事历史,甚至是一些名家作者的生平爱好,总之,古董收藏是一件综合性很强的学问,哪方面知识少了都不行。”而这些也是事实,她料想老潘之流以谋利为目的的古董贩子,不会有耐心在这上面花过多的功夫。

其他两人虽然不完全相信她的说词,却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何况嘴长在人家身上,逼是逼不出什么来的。叶铭磊把朱乐挑出的几样东西留下,让老潘结算价格。

因为有朱乐在前,老潘也不敢多算,不怕被揭穿,却怕揭穿之后再次得罪叶铭磊,只按市价相加得了个数字。

其实他这次倒真的是多虑了,朱乐凭着良心判断物品的真假优劣,这是玩古董人的操守,却丝毫不介意叶大少爷被人当羊牯宰,何况她不做古董交易,也真的不明白现今的行情。

老潘算好价格拿到支票,就被叶铭磊打发走了,朱乐便也提出告辞。叶铭磊倒也不做挽留,只是提出来:“这些桌子上的东西,你选一样带走吧。”

朱乐诧异,这些东西即便称不上珍品,价值也是不小的,他何以如此大方?不过她信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下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

叶铭磊笑了:“要不是你帮忙鉴定,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冤枉钱,怎么能说无功?”

朱乐依旧摇头:“于我却是举手之劳,我不靠这个混饭吃。”

叶铭磊点点头:“那你就是朋友帮忙了?我很荣幸!买这些东西本来也就是送朋友的,先到先得,你有优先挑选权。”

这人真是奸滑,又被他绕进去了,两句话之间两人居然成了朋友关系,朱乐想及早脱身,便不再推辞,拿了那块雪山蜜蜡。其实她更喜欢那株墨荷花,可惜居无定所,没有地方裱它,大千先生有灵必不愿自己作品被束置高阁,只得放弃。

一起下楼的时候,叶铭磊以聊天的口吻问她:“朱乐,你真的是梅姐侄女?”

朱乐不答反问:“是不是觉得我相貌丑陋,举止粗鄙,看着不像呀?”

叶铭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朱乐记得,自己是因为他的笑声对其做出好评的,但这几次的接触,却让她对这个评价产生了质疑。

“恰恰相反。”叶铭磊笑过之后,只说了这四个字。

短短的四个字,却可能有几种含义,一是说她不是相貌丑陋举止粗鄙,二是说她不是不像梅姨,可他刚才对自己和梅姨的关系提出质疑,那就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再进一步,他的意思,还可能是认为她相貌举止远胜梅姨,才会让人怀疑她们的关系,这个恭维可就过了,很明显属于男人的甜言密语,朱乐不打算接受。

“叶总,不管我是否梅姨的侄女,我们的生活圈子都不相同,没有非要成为朋友的必要,您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拒绝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不过他说话藏头露尾,自己也不能过于直白,这个拒绝,可以说成是不愿意过多地被打扰,并不一定单指男女关系,自然不给对方嘲笑她自作多情的机会。

果然,叶铭磊收敛了笑意,再开口的时候温度降低不少:“朱小姐,你这句话似乎在质疑我的人品,好像我交朋友很功利,都要有所图似的,是什么带给你这种看法?”

朱乐一下子找不到话反击,这人是奸商,人精堆里打滚出来的,做惯技术的她跟人家根本不是一个段位,再斗下去属于自取其辱了。 刚才在古玩字画面前,她是绝对的权威,他看在有求于她的份上会忍耐一二,此时则还是识时务的好,于是立刻服软:“叶总误会,我不过觉得自己身份阅历都难与你匹敌,犯了书呆子的通病,既然叶总不嫌弃我这个朋友,朱乐也不敢故作清高。”朋友就朋友吧,一个称呼,又不会掉块肉,不过此非善类,还当远远躲之。

叶铭磊这才阴转晴,笑着提议:“既然是朋友,哪有让女孩子晚上单独回去的道理,我送你。”

朱乐忙道:“我自己开车了,而且明天上班还得用车。”拜托他别再做给自己添麻烦的事了吧!

“那就用你的车送你回去呀,最近车匪路霸很多,专门打劫独自开车的女性。”叶铭磊一副铁肩担道义的凛然形象。

朱乐很想说一句“车匪路霸也没你霸”,但又是没胆开口,还不得不把车钥匙递给了他。

上得美人香车,叶铭磊忍不住仔细打量一番,发现里面干净整洁,没有像很多女孩子一样把车里塞满各种玩偶装饰,只是隐约有暗香浮动,不是香水,更不是空气清新剂,而是一种淡淡的甜,似乎还带有纸墨香,叶铭磊觉得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十一章

叶铭磊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明明看得出朱乐不待见他,甚至是讨厌他,还总是一次次地凑上去被她讨厌。诚如朱乐所言,他不是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像古代的衙内一样,闲来无事上街调戏良家妇女。叶氏地产的江山靠他老爹打下,发展壮大却是在他手里,业界从未有人把“富二代”这个名词用到他的身上。

他甚至没有太多追女孩子的经验,三十年来他的信条是大丈夫何患无妻,身为男人,只要把事业做好了,身边不会缺少珠环翠绕。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的历任女伴,刁蛮任性者有之,娴静优雅者有之,时尚前卫者有之,其中也不乏朱乐这样的职业女性,不管是什么类型,都不需要他花太多心思,有些甚至都不需要大把砸钱,他这人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求爱工具和信用保证。而且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会亏待对方,女人是用来疼的,他赞同这一点,也因此他从未惹上什么摆不平的麻烦。

这同时也要归功于他善于规避麻烦,就像生意场中规避风险一样。比如碰见朱乐那天所带的女孩,是母亲多年未见的一个闺中好友的女儿,自从见面后就“磊哥哥”长,“磊哥哥”短的跟着他,他没有妹妹,喜欢她活泼可爱,虽然偶有些小性子也都一笑了之。

本来一切都在正常发展之内,如果相处下去,娶她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母亲也喜欢她。可自己还没什么表示,她那边就把他当所属物一样看的严严的,甚至影响到他和异性的正常交往,并且表现极不成熟。于是立刻的,叶铭磊就做出了决定,而幸亏那时也真的没发生什么,女孩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一封大礼送过去,母亲的好友也无话可说。

那晚的收获还有朱乐,据说她是梅萍的侄女,梅萍如何他不便评价,也没有兴趣。但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大而化之,举手投足的感觉和眼底的平静,却都不是她这个年纪和身份所应该拥有的,她一眼就能分辨出羊脂白玉和俄罗斯玉,而他认识的一个古董商,花几十万买来的几块和田玉,有一半都是假的。朱乐的功力,绝对不是短时间内练成的,他甚至怀疑她是没落的世家子弟,之所以觉得是没落的,一是因为她寄人篱下,二是她身上有种落寞,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富贵子弟所应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