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她能够解决的事,我相信她。”温临回得不急不忙。
赵书浚转过身来:“景数虽然面冷,却是知恩图报的人。也因为从小忍受惯了冷漠世事而更容易被一些小事所感动。”他短暂地停了停:“她手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你要明白这一点。”
温临直视赵书浚的眼睛,依然回得冷静:“舅舅,你不觉得她太可怜了么?”
“我知道。”赵书浚并不否认这一点,“她下不了狠心,所以我推她一把。她有她自己想要达成的事,而她的事与我们的事之间甚至有所接壤,并不冲突。”
“赵家养了舅舅这么些年,舅舅心中就没有一丝感谢的想法么?”
赵书浚沉默了半晌,缓言道:“虽然我怨过父亲,为什么当时不将我留在府里,而是要托给友人抚养。但他葬身火海还要被人诬陷,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我长姐死后不得安息,硬是要被泼上与人通奸的污水……你让我怎么安心?”他停了停:“放下太难了,赵家的养育之恩我铭记在心。但诸事我有分寸,我会护着赵家。至于赵景数,我尊重并支持她所选的每一条路,只要她愿意走的,我便愿意推她一把。”
“她那么孤注一掷,舅舅这样只会将她逼进死胡同。”温临抿了抿唇,克制自己的情绪,“舅舅你在害她。”
【一九】所谓至亲...
赵书浚对此没有回应,只转过身背对温临淡声道了一句“你还太年轻”便离开了。
温临在原地站了会儿,立即折了回去。等顾太医过来时,他已喂赵景数喝了一小碗稀粥。病中的赵景数看起来要比平日里乖顺得多,也并不会推拒旁人的善意。
后来又换了一夜的湿手巾,体温渐渐降下去,过了五更天,温临有些疲倦地坐在旁边的椅子里,偏头看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窗户。
昌姑姑在外敲了敲门,温临起身开门,看到是昌姑姑送药和稀粥过来,又回头看了看赵景数,轻声道:“昌姑姑多照看着些罢,我先回去了。”
“温少爷”昌姑姑轻声唤住正要离开的温临,蹙了蹙眉又道,“若小姐问起来……”
“说我早就走了。”他轻抿了抿唇,低头匆匆往外走。
屋内的赵景数睁眼平躺在床榻上,昌姑姑喊了她好几声,她方侧过身来,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吃,过一会儿吧。”
有气无力的样子。昌姑姑见她这样,知道劝也没有用,只将药和稀粥放在桌上,便出门去了。
而沿着走廊快要走到门口的温临,却突然听到从门口传来的嘈杂声。
这么一大早便有人来吊唁?正想着,门口两位中年男子已然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家仆。温临驻足,甚至还站到一边让出走廊来让他们走。
一行人风风火火闯进了东府,温临立即穿过花坛,换了条路去后面卧房找赵景数。途中恰好撞见昌姑姑,温临连忙问:“昌姑姑如何出来了?”
昌姑姑道:“小姐刚醒,说过一会儿再吃。”
“有那么一群人往灵堂的方向去了,这么早便有人来吊唁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他稍停顿,“或许是府里的亲戚?”
昌姑姑神色忽变,匆匆忙忙掉头就往灵堂那边去。
温临沿着走廊到赵景数卧房门口,正打算推门进去时,门却突然开了。赵景数一身缟素地站在门口,大病未愈的样子,唇色发白。
她抬头看了一眼温临,拐出门就往西边走,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守灵期已过,她也该回户部司那个鬼地方了。温临走在她后面,提醒道:“现下有人在灵堂吊唁,来者似乎不善。”
赵景数脚步略停顿,却又继续往前走了。
心中有隐约揣测,等到了灵堂时,赵景数神色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群人装模作样地上香磕头,一言不发。
所以,叔父们竟还晓得回来吊唁么?
赵景数站在那儿冷冷看着,一副看透世间凉薄的样子。
温临则在外头等着,也不进去瞎凑热闹。
其中有位叔父从草垫上起身,转过身看了一眼赵景数,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身旁另一位叔父俨然一副质问的模样,冲着赵景数道:“怎么连讣闻都没有一个?若非州府里有人说起,难不成我们兄弟几个就一直被瞒在鼓里?”
赵景数语气漠然:“很早便遣人送了,两位叔父没有收到是另一回事。”她停了停,言有所指道:“又兴许两位出发得太早,离家时讣闻刚到也不一定。”
“两年没见,小丫头越发尖刻!”三叔冷哼一声,“我同你二叔今日过来,是要拿回我们兄弟几个应得的东西。”
赵景数当然知道他们所指为何,回得毫不避让:“当年分府时,各位叔父连一间院子都未留给祖父,如今又来争抢长兄留下来的宅子”赵景数干燥的嘴唇上有小血珠沁出来:“叔父们活了这么些年,是越发不要脸面了么?祖父病重时,叔父们没有一人前来探望,心里当真过得去么?晚上能睡得着觉么?”
三叔急急忙忙反驳回去:“你爹当年的事情好似没有牵扯到旁人,但我们兄弟几个的仕途就此毁了,名声也败得一塌糊涂。你爹做出那样的事情,真是让人恨透顶了!都是你们长房害得我们兄弟几个到今日这地步,该反省觉得良心不安的,是你们家才对!”
赵景数抬手擦掉了唇上的血珠子,眼神依旧锐利。其实一切追究起来,又岂止是一个人的错。父亲难道就不是受害者?真是太令人心寒了。
她微微偏过头,伸手扶住了门框,额头冒冷汗:“各位叔父拜过就走罢,今日东府闭门谢客。”
但是很显然,两位叔父及站在一旁的家仆,丝毫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三叔环顾四周:“府里弄得这般寒酸,连丧礼也简单成这样,装得似乎很拮据一般。当年老爷子不知给你们长房留了多少东西,加之你爹欠着我们的,你不打算一起还了么?”他咄咄逼人,话锋突转:“何况你在计省多年,那地方油水颇丰,谁晓得你捞了多少。”
赵景数冷冷看了回去,抿唇一言不发。她这般凶戾的样子并不常见,三叔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二叔却忽然在后头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三叔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的牌位,甩了下袖子,走到门口时,瞥了一眼赵景数,低声骂道:“小心落得和你爹一样的下场!”
二叔与家仆亦跟出去,赵景数站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末了狠狠咬了下唇,刚转过身,便撞上一直守在门口的温临。
温临本已打算离开,但这会儿见她这模样,却有些放心不下。
赵景数颇有些颓丧地靠上了边上的门框。两位叔父离开的脚步声已渐渐远去,面前站着的是同样一言不发的温临。雨后潮湿的夜晚过去之后,屋外依旧湿淋淋,天空没有放晴的意思,大块阴云随风迅速移动,京都不知何时会迎来下一场大雨。
“换个地方吧。”温临低头看看她,同样低着头的赵景数眉头蹙着,似乎很是苦闷。他又环顾四周,“这儿气氛太糟糕,人也会跟着难受。户部司近来不算太忙,你不必急着回去,权当休息也好。反正你也难得休息。”他多此一举地补充了一句,只是希望赵景数能当真听得进这劝解。
赵景数微微抬起脸,神情真是难得的苦闷。像是在演没有结局的一场戏,活活被憋死在戏台上。
无休止的忍耐与步步为营,她很早就这样了。
赵景数并没有对他的劝解做什么回应,而是微微站直了身体,绕过他往伙房去了。她沉默着独自往前走,似乎除了自己的天赋与勤苦,生来就没有什么其他可以依靠的东西。
温临走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然而赵景数走了一阵,还未到伙房门口,却突然蹲了下来。心中认为可以承受的分量,事实上身体却无法负荷。
这是倍感压迫的姿势,却因为心脏离地面更近而觉得似乎更稳当。
末了她索性在走廊里坐了下来,凉风穿廊而过,檐角铜铃叮叮作响。
温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轻叹一口气道:“你都快忍到奔溃了。所以想哭就哭一场吧。”
但她很显然走到了疲乏的尽头,没有多余的力气,也觉得哭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人世之中,有太多事情注定徒劳无解,对错亦是如此,她即便很早就体会到这一残酷的事实,并想要努力地承认并接受它,可心中依旧感觉痛苦。说到底她并没有办法释然。靠着这一口气努力为生,如果转瞬间全部想通了,都不知道人生应该借什么样的理由继续。
因此处于矛盾之中的赵景数,某种程度上也拒绝妥协与相应的原谅与释怀,她的人生至少还得有所支撑。
“这会儿谈论仁义之道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本就将自己丢进了受害者的预设之中,以为今日之果是被昨日被牵累的因所造成,所以难免愤懑。为这些事感到痛苦,实在是不值得,你不必将那些话放在心上。”温临说完这一席话后,却看着前面花坛里即将抽芽的植株微微走了神。
人们大多习惯手持双重标准,对于自己怀有的一切愤懑、感到不公的情绪表示情有可原,面对他人这般反应,却觉得不可理喻甚至懒得搭理。当然也并不排除有人会反之而行,便会将负担转移到自己身上。
赵景数是哪一种?给自己强加责任,还是将错误归咎于旁人?
正想着,身旁的赵景数叹了一口气:“几年前我刚到户部司,当时的度支主事叫秦松,不久他就离开了,现下任京都官厂巡官。”她短促地停顿:“秦松为人有些偏激,对谁都不友好,对我七叔和阿徵却例外。一个人与周围大多数人敌对,只对寥寥几个人友好,总归是有理由的。”
温临偏头看她。
赵景数接着道:“秦松每个月都会去七叔府里一趟,我偶尔撞见过几回,他对阿徵非常友好,像是对待自家孩子一般。”赵景数微微仰起了头,靠着墙壁叹了口气:“若他习惯未变,今天恰好是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