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丁点都不想被节外生枝。

【一二】互利...

第二日一早,赵景数起得略有些晚,匆匆忙忙赶到户部司时天已大亮,她一开门便愣了一愣。

阿徵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赵景数蹙眉揉了揉太阳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迅速关上门又打开了一遍,阿徵的确坐在她椅子上。

赵景数敛敛神,尽量将语气放轻缓,问他道:“是你爹爹带你过来的么?”

阿徵摇摇头,只稚声稚气地喊了她一声:“大姐……”

赵景数应了一声,随后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去朝走廊里望了一望没有七叔的身影。

谁将这孩子带过来的?赵景数略皱眉,再转回头看到阿徵还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按说平日里这孩子跟着青泓姑姑,简直形影不离的,这会儿怎么会独自在这儿?

赵景数又问:“是谁带你过来的?”

阿徵摇摇头,说:“不知道……”

“……”赵景数手足无措。这些年过去,她与生俱来温暖人的天赋的确骤减,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更是不知要如何处理。末了实在无法,她只好撂下一句:“阿徵就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四处乱跑,大姐马上就回来,知道了么?”

阿徵点点头。

她下意识咬了咬唇,关上门出去了。正要往仪门那里去,打算问问守门的小厮今早是谁领着阿徵过来的,却在一个拐角处忽然被人拽了过去。

温临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计省的清晨干冷阒静,小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赵景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神色冷黯。

温临倏地松开。

他浅笑笑:“小孩子每日都窝在家里,就算没有毛病,也会闷出来的,何况长此以往难免孤僻,总归不好的。”

“你是怎么将他带出来的?我七叔知道么?”赵景数压低了声音。

“早上你七叔带我过来,到了户部司我就带小孩下来了。你屋子的钥匙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我擅自主张,就……”

赵景数倏地拽过他的衣服夹领,眼中闪过厉色:“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临任由她拽着,神色依旧如常:“没想干什么,听说你昨天没回去,而是先去了门下省弘文馆。所以……你有答案了么?”

赵景数想到昨天那一堆事儿,倏地松开了手:“对不起。”她略低了下头:“但下次不要随便将阿徵带出来,他很怕生。”

温临看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赵景数语气言辞皆很平静:“你所说的舅舅是我七叔么?”

温临以同样的语气回她:“对,阿徵不是你的堂弟,而是我表弟。”

赵景数身子往后,靠着墙低下了头,随即又抬头道:“所以,你说在那户人家遇见的那个孩子,是曾经的我么?”

她的所有反应以及推测都在温临的预料之内。他平静开口回她:“长高了许多,气色却没有小时候好了。不爱笑了,眼睛看起来也很陌生。的确不认识了,就如你不记得我一样。”

“因此”因此你并不是温临,而是沈永谨。

赵景数停了停,又继续说了下去:“以前的名字会怀念么?”

温临偏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又转回头来:“无所谓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赵景数认真看着他,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但我和你不一样,所有,所有的事,都不一样。所以……请不要觉得我与你是同类,我们要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我不需要你的帮忙,也不希望原本的生活被打乱。所有的一切,我都希望保持原样。”我自己能够掌控并且游刃有余的生活,那才不会让我觉得惊慌。

“可是我需要你。”他微微低头看她,声音压得有些低。

距离太近,赵景数想往后退,背后却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墙。她偏过头闪避,温临的气息就在耳畔。她轻皱眉,回道:“我帮不了你。”

“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计省吏员,没有之一。”他声音越发低,几乎是贴着赵景数的耳朵同她讲这些话,“何况你脑子里存着的假账错账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勾当,定然多的数不胜数。”

赵景数仍旧偏着头,脖子略酸痛。

“即便如你所言,我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最后也许会殊途。但凑巧的是,你的仇人在计省,我也有仇人在计省。你帮我一件,我回你两件,可以自己挑。”

赵景数微微偏过头来,额头几乎要贴上他的下颌,她又稍稍错开,皱眉道:“你先让开。”

“默许你答应了。”他倏地往后退了一步,偏过头对走廊里探进来的一个小身影道,“你堂姐许你出来乱走了么?”

“阿徵……饿了。”小孩子站在走廊一脸无辜地回答。

“点心盒我放在你书房里了,好好喂他吃完。我告假这么久,得先去一趟宋主事那里。”温临低头看看赵景数,嘱咐完还顺手帮她理了理官袍夹领,末了很是自然地走了。

赵景数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过去看到走廊那头的阿徵。似乎是觉得有些尴尬,赵景数看了阿徵半天,也只说了一句:“走罢。”

阿徵苦着一张脸跟在她后头回书房,随后又坐回到椅子上,瞥了瞥放在书架上的点心盒,示意赵景数去取。

将点心放在小孩子够不到的地方实在是太缺德了。赵景数将书架上的点心盒拿下来,打开来后里头整整齐齐摆满了点心,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实在是太多了。将盖子搁在一旁,才发现上头贴了张字条:“慢慢吃,不必谢。”

知道她定然不会在府里吃早饭,没有吃早饭习惯的人生定然是糟糕的人生,哪怕吃一些点心也会好些吧。

赵景数在走神,阿徵看看她,又趴着看了看点心,软软糯糯地开口:“大姐不吃么?大姐吃了阿徵再吃。”

赵景数拿了块点心递给他,然后自己也拿了一块,坐在椅子里慢吞吞吃着。

她与阿徵之间的对话非常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上戾气太重,怕伤害到小孩子,都不与之主动亲近。阿徵倒也不怕她,就是觉得大姐太冷漠了,对谁都不冷不热的,好像没什么人能招她喜欢。

“想回你爹爹那里去么?或者大姐送你回家。”点心吃得差不多了,赵景数这样问他。

阿徵摇摇头:“青泓姑姑病了,回去没有人同我玩。爹爹很忙……”

其实我也很忙,赵景数想这样说,但终究也是想想而已。她又开口问他:“阿徵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方才那个人的?”

阿徵小小的脸庞上略有笑意:“两三天前……他到府里来找爹爹,然后就同我玩。”

赵景数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送你回去吧。”

阿徵手里还拿着一块点心,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她。

赵景数实在无法,又将小孩子留在书房里一个人走了。穿过仪门出了计省往吏部衙门去,却被告知赵书浚在忙。赵景数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赵书浚才从内堂里出来。

“早上有点事。”他停了停,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户部司的新吏员应当都到了吧,见过了么?”

“还没有。”一早上便被小孩给缠住了,哪里得空去见新吏员。

“青泓病了,也照顾不了阿徵,所以我将他带过来了。但我太忙了,就托给温临了。”理所当然的语气。

赵景数看着他一言不发。吏部到底不是个适合说这些的地方,而且也没必要再问什么了。尽管以前就知道七叔并非是赵家人,但也丝毫没有想到最终原委会是这样。这样想来,七叔当时安排温临进户部司的时候,就应当知道温临的身份了。

所以他安排温临进户部司,都是有缘由的。

赵景数隐隐有被利用的感觉,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先前那么多年,七叔对自己的照顾,赵景数心中是有数的。就算其中未必全是真心,也已经十分难得。

“过来有事吗?”赵书浚这样说着,又问道,“阿徵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只是”赵景数短暂地揣度了下措辞,“虽然这些事与我没有太大关系,但与温临走得太近会让外人起疑,很多事也会变得棘手。七叔觉得呢?”即便你们之前瞒着我,也希望你们想做成的事,能够顺利完成。

“是。”赵书浚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最终又道,“但他比你预想中要聪明很多。”所以,不必担心。

赵景数转身要走,赵书浚在她身后问道:“没有打听到你祖父的消息么?”

赵景数背对着他,暗自轻叹了一口气,却又淡淡回道:“没有,想来即便去了济川,他也不会去叨扰旧友吧。”

赵景数从吏部刚回计省,宋主事匆匆跑来说姚计史让她过去一趟。

赵景数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声:“知道了。”

计史乃计省最高长官,掌管计省三司,与东西二府长官同为宰相,人称计相。即便三相分权,计史好歹掌控着财政大权,与西府的三省六部比起来,手中实权自然更多更实在。

姚志远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了十六个年头,已年近花甲,没有任何要退下去回去养老的迹象。

老狐狸这是赵景数刚进计省时对他的评价,之后也一直没有变过。但即便如此,赵景数却并没有怕过他。当时以户部司度支主事身份进来的赵景数,行为端正,从不多言一句话,被暗示做一些需要吃掉良心的事情时,她也一样保持沉默。

她参与了,且口风严实。这样埋头做事、且能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的人,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帮手。但沉默者必有其竭力掩饰的力量,何况她还是罪臣之女,心中定然多多少少都有怨恨。考虑到这一点,姚志远不仅让她参与这些龌龊事,甚至带她一起分赃。将你的人生弄得脏兮兮的,再保留罪证。只要你还关心名声,关心未来的仕途,甚至往简单里说,还关心自己的性命,就会永远保持沉默,做一枚乖顺的棋子。

而赵景数,黑掉了自己的良心,做起假账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她尽管这些年过得十分俭省,可手中脏钱却不少。她不想动那些从各处搜刮而来、甚至从国库中盗出来的赃款,但她却又列了详尽的账目,每一笔赃款皆可查证。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会熬到什么时候。

姚志远喊她过去,似乎很关心一般问了关于她祖父的一些事,赵景数回得十分客套,却也没有掩饰自己的难过。姚志远又问:“听闻你告假的这段时间去了济川,很久不去看你父亲了罢?”

“是,都快找不着地方了。”

“所以说当年何必葬到松林里去,家人祭拜也不方便。”姚志远屈指轻叩桌面,随后又道,“回来后去了门下省的弘文馆……怎么突然去那个冷清的地方?”

“找一些东西。”赵景数实话实说。

“十多年前的京都志,写得不好。”他有节奏地叩着桌面,声音令人烦躁。

“是,太尖利。”当时京都志的编修文笔刻薄,很多事都写得非常不堪,贬低的意味也极其强烈。关于当年父亲的案子,京都志上所言,让人简直没有办法看。

“门下省也该到重修京都志的时候了。”姚志远顿了顿,“你觉得呢?”

“下官的意见不论如何,也没有任何用处。”她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

姚志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就好。”

赵景数仍旧低着头道:“若无要紧事,下官便先告辞了。新进吏员今日到户部司来报到,还得去见一见。”

“等一等。”姚志远突然喊住她,“听闻户部司的新进吏员里有海国人是么?”

“是,年前就过来了。”赵景数顿了顿,又道,“说是刚好有船队到京都来,就先过来报到了。”

姚志远轻捻胡须:“刻意解释做什么?”他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听闻他对你很是关注?”

赵景数不言声。

姚志远轻挑了下眉:“你二十岁,也该到时候了。”末了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好好挑吧。”

赵景数抿唇不语,告退了。

姚志远句句试探她心中打算,又带着警告的意味不要妄图替你父亲正名,那是徒劳无功的事。好好过现在的日子,得懂得知足。

赵景数低头走在穿廊里想事情,身旁有人走过来也没有留意到。

“到头了,别撞了墙。”

赵景数猛地回过神,抬起头,发觉是温临后又低了头下去,继续走:“没有事做很无聊么?”

“替宋主事送东西去了,恰好过来碰见魂不守舍的你。”温临浅笑笑,又补充道,“新吏员今日都到了。”

“我知道。”赵景数嗓音低缓,立刻停了下来,同他道,“你先过去吧,我过会儿再去。”

温临看看她板正的神情,轻扬唇角道:“要避嫌么?恩……是不是最近多了许多闲话?”

赵景数亦回得直接:“是,我不想被传莫须有的闲话。”

温临忽然上前一步,很是夸张地握住了她的官袍袖子:“其实我不介意将闲话坐实。”另一只手伸至她背后,却还是没有碰到她。

赵景数下意识退后一步,他的手就这样拍在了她后背上。赵景数短促地皱了下眉,温临顺势抱了抱她,微微低下头,唇贴着她耳朵,嗓音里略带笑意:“看看,都是你自找的。”

赵景数身陷铺天盖地的陌生气息中,一时脑子都转不过来。上一回深夜中的短暂拥抱似乎已经印象模糊,而这次却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被人紧紧拥在怀里的感觉。结结实实的拥抱,似乎连对方的心跳声都能够感受得到,有令人害怕的温暖和窒息感。

两个人的呼吸节奏似乎都有些不对,赵景数掐了下手心猛地回过神,推开他扭头就走。

温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穿廊尽头,抬手至左胸处,试了试心跳。

【一三】惺惺相惜之外...

赵景数活了二十年,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活着的人了,或是不会有人喜欢我这个样子的人。后来是渐渐变成:反正也没有必要,总会分开的,一个人冷暖自知没有什么不好,什么也不用顾忌。

孤独久了的人,对很多细节愈发关注的同时,内心深处其实也越发渴望共鸣与温暖。

随后赵景数回户部司见新进吏员,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该讲的宋主事都替她讲了,她不过客套结了个尾。说到“希望你们守法公正、廉洁自律、不徇私情、不畏强势”时,温临刚好走到门口,却没有推门进来。

赵景数忽然停了停,接着道:“明知故犯者,依‘计律’严惩不贷。没有例外。”

一旁的宋主事听到这里,晓得她已经说完了,便又啰啰嗦嗦补充了几句,各自分了带教师傅,便跟着赵景数出去了。

赵景数刚出去就看到温临牵着阿徵站在门口。阿徵抬头看着她,软绵绵地又喊了她一声:“大姐……”

一旁的宋主事摆出一副惊奇的模样:“这位是?”

温临一脸无辜道:“赵大人带过来的,不晓得是谁家的孩子。”

“哦……”宋主事恍然大悟,“是吏部赵侍郎家的公子吧。”说罢脸上立即堆起笑,走过去弯下腰同小孩子道:“赵小少爷怎么会过来呀?”

阿徵略有些发懵地看着这个热情得过了头的陌生人,一脸茫然地回:“不知道……”

“……”宋主事颇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同赵景数道,“大人今日不忙的话,带着赵小少爷玩罢,新吏员的事,下官会看着办的……”

赵景数面无表情地看过去,话锋直指温临:“申时前将他送回赵府。”

语气十分公事公办,说完也就走了。只留下阿徵和温临以及一脸尴尬的宋主事站在原地。宋主事到底知道温临多多少少也是个海国贵族,让他带孩子这种事也委实有些为难他了,便有些讨好般地与他道:“若是温公子觉得……”

温临看他一眼,浅笑道:“不必了。”他低头看看阿徵:“想去哪里玩?”

阿徵仰头同他笑笑,说:“哪里都可以……”

温公子想告假,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宋主事很是识趣地又给他放了假,还顺便给他推荐了可以玩的好去处。

说实话京都的冬天十分乏味,即便过年亦是如此。好不容易正月十五将近,街上的摊子渐渐变多,花灯也陆陆续续挂了起来,这才似乎热闹些。

温临带着阿徵从桥上走过,阿徵便紧紧地拽着他的小拇指头。

似乎当真是太久没有出门了,阿徵对什么都好奇,也表现得很开心。温临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他很是新奇地玩着,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精神许多。

人果然是会被闷坏的。被人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养着的话,似乎就会渐渐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罢?

下午时,温临坐在一家铺子的明瓦廊下喝一碗茶,旁边的阿徵同样捧着个杯子开开心心地慢慢喝着,然小家伙却忽然凑到温临耳边小声道:“以前除了青泓姑姑,都没有人陪阿徵玩……”

“以后我陪你玩好不好?”温临偏过头去伸手轻捏了捏他的脸。

阿徵猛地点点头,却还是像女孩子一样内向不爱说话。

过了会儿,温临同他道:“我看青泓姑姑似乎很早就在你们府里了呢。”

阿徵微微皱眉头,想了会儿,一本正经地小声道:“青泓姑姑,原先好像是服侍我娘亲的……后来我娘亲不在了,青泓姑姑就来照顾我了。”

温临伸过手去揉揉他脑袋,轻抿了抿唇,心中又是一番思量。

不单单是为阿徵这么年幼就丧母而难过,更是因为赵书浚府上那位唤作青泓姑姑的女子实在太过眼熟。

人的长相虽然会变,但有些东西却伴随一生,比如痣。

那位青泓姑姑的眉心痣太眼熟了,他所知道的某一位故人,拥有几近一样的眉心痣。

温临姨母的侍女。

若是真如阿徵所言,这位叫青泓的侍女原来是照顾他娘亲,那也就是说阿徵是温临姨母的孩子,而并非赵书浚的孩子。赵书浚所说遇到一个女人之类,恐怕都是收养阿徵的幌子了。

那位姨母还活着么?后来又是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将自己的孩子托付于自己并不熟络的兄长?

自己去国离家的这十五年,京都似乎还发生了许多事。

当年走得太仓促,且年纪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大清楚了。

接连几天,阿徵都跟到户部司来,赵景数也在学着与之相处。得照顾到一个孩子的心情,故而赵景数也不能天天寡着脸。有时候讨好般的小心翼翼,落在旁人眼中,似乎赵景数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