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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司命”一粒难求,就是因为所有的“大司命”都已经用完,当年萧羌才会那么痛快就放杜笑儿离开,一半是愧疚,一半却是为她的性命着想。

“大司命”提炼非常困难,这些日子他倾尽国力,也只炼了这一瓶而已。

杜笑儿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把那瓷瓶收入怀中,萧羌舒了口气,觉得她还肯收自己的东西,就还没到最糟。

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怜,却无可奈何,自作自受,没得好说。

看着旁边重新低下头去,在烛火下睫毛微微一线颤动的杜笑儿,他慢慢地掉转头,轻轻唤了一声只有他知道的她的小字,“……海棠……”

这一声唤完,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深吸一口气,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声轻唤,低低袅袅,如同轻烟,就这样散了。

幸好他们不需要这样对坐太久,过了片刻,萧逐就掀帘而进,说已经准备妥当,而距离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萧羌点头,萧逐看了一眼杜笑儿,迟疑了一下。萧羌点点头,“笑儿也一起来,其实保不准叶兰心会不会在我们离开之后来袭,这样一考虑,就不如两个人全带去,至少我推测,叶兰心不会难为笑儿,真落到她手里,也比失陷于乱军中强些。”

萧逐想想也对,任他一身武功,在叶兰心面前带出萧羌和杜笑儿应该不难,但要是在乱军之中就不好说了。

杜笑儿也没有反对,于是行辕启动,数百人的一支队伍前往小镇。

小镇早没了人,空空落落的,估计是被士兵临时清走。一行人进了镇子,入眼就是一个市集样的小广场,也停了一驾行辕,竖着的是黑底青凰之旗,正是叶兰心的标志。

看到这旗子,萧逐心里一疼,随即敛起了心神,打点精神,跟在众人身后上了行辕。

行辕内,叶兰心一身朝服,正在慢慢地沏一壶茶。

她面前五个杯子,正好一人一个。

萧羌心里苦笑:原来她连自己会带杜笑儿和花竹意一起来也算准了吗?

花竹意早被松了绑,他走在最前面,看到叶兰心,就怔怔地站住,眉宇间慢慢现出一痕似笑非笑的表情。叶兰心抬头看着他,手腕一动,斟好一杯茶,捧到他面前,仔细地看了看他,忽然伸手在他脸上一拧,笑眯眯地说:“怎么,看到姐姐呆了?看你脸上冷的,去,一边儿待着去喝茶吃点心,先暖和一下。”

她把花竹意就这么打发了,然后转头,她先看萧逐,就那么看着,仿佛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本人一样,然后变眯起眼睛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是温暖而信任的笑容。

她怎么能在欺骗了他,利用他之后,还这样对他笑?

萧逐措手不及,却被她挽住了手,拖到自己身边,按着他坐下,然后才招呼杜笑儿和萧羌在对面坐下。

一人奉上一杯茶,她先喝了一口,又对所有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才放下茶盏,身子向后舒展,完全放松地靠在榻上,一手扶着额头,一双深灰色的眼眸先轻轻一闭,等她再度睁开的时候,眼里渗出一线无法形容的威压庄华。

那是一种彻底的改变。

刚才那个像小女孩一样拉着自己的弟弟问他冷不冷,挨个送上饮品的温柔女子消失不见了。

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是高髻严妆、君临天下的无上女帝。

她轻轻地拍拍萧逐的手背,看向萧羌,微微一笑,却不复刚才那种温柔醇和,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威压肃杀。

“其实我对于陛下肯赏光的把握只有一半。”

“能有一半就已经是大得不行了,联到现在为止,已不知道多少次只有三成、二成,甚至于一成的把握就去做事了。”

“德熙陛下兵行险招,从来都是诸国传诵。”说完这一句,叶兰心灰色的眼睛陡然眯细,她傲慢矜持地仰起下颌,看向对面一身白衣,玉冠乌发的男子,“原来,陛下以为今晚到这里,不是绝地,而是犹有生机的险招。”

萧羌端着一杯清澈的茶液细细赏玩,过了片刻,才唇角一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另外起了个话题,“让我想想,储君今晚把我叫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不外乎是要我好好妥协,如果我妥协得当,这十五万士兵说不定会安然回国——当然,这是要我拟好诏书、传位于王叔之后的事情了。如果我不来嘛,也很简单,只怕此时军营已被攻击,十五万人只怕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塑月。”

说到这里。萧羌也悠闲地向后一靠,单手拢着膝盖,“不过储君自然是要努力避免正式开战这个局面了,因为这十五万人也是大越精锐,即便储君有把握全歼敌军,自己也只怕落得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轻饮一口,笑道:“好茶,好水,好火候。”

叶兰心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笑起来,“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看起来,陛下是有后着了?”

“没有。”萧羌把玩着杯子,对她从容一笑,“我只不过是在赌而已。”

“赌什么?”

“赌我今天能从储君这里全身而退。”

“筹码?”

“萧逐。”

叶兰心微微吊起了唇角。

萧羌赌萧逐在这样关健的局面不会选择她!

——垂翼遮天逐云凤,剑起凤鸣天地动——

即便已没了凤鸣,但凭借腰间一柄三尺太阿,已足以让萧逐出入阵中如无物!

但是,萧逐真的会偏向他吗?

叶兰心迅速地在脑子里进行推演。

如果萧逐在此刻选择了她,那么未来他很有可能是大越的皇帝,他和她的孩子将统治塑月和大越这两个帝国,而且还可以保全萧逐的故国,这样的诱惑,有谁能抵抗?

她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但是,她却对这个判断迟疑了。

推演没有问题,他们现在是夫妻,她怀着他的孩子,他答应了就可能成为皇帝,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她的理智告诉她。萧逐一定会答应。但是,她心底另外一个小小的声音则冷冷的告诉她,不会的,萧逐不会答应的。

她想相信理智的判断,但是,她的情感莫名其妙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告诉她。萧逐不会答应。

叶兰心慢慢转头看向萧逐,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有烛光萦动,一层一层暖红的光芒如同潮水,萧逐那张面容白皙如玉,安静地沉浸在这光的海洋中。

他也正看着叶兰心,神态从容,眼底一线坚定的温和。

被他这样凝视着,叶兰心觉得自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光的海洋,万劫不复。

于是,她便在他开口前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结果,那个男人说出了她笃定的话。

“抱歉,兰心,我从未想过做大越的皇帝。对我而言,我只愿我的侄儿平平安安。大越的统治者,只能是他,而不是我。”

“放弃他,你有可能成为你祖国的皇帝。”她冷静地说着,但她却悲哀地知道,这是一句无效的劝慰。

权势与金钱可以收买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可是也确实有极少的人,心如琉璃,丝毫不为所动。

这其中,就包括了他她的丈夫。

萧逐看着她的眼神平静从容,代表他已下定决心。

叶兰心深吸一口气,面上现出了一点点森冷的气息,她说道:“若我不放过萧羌呢?”

“我自会想法护送德熙陛下与杜昭仪离开。”

“你要知道,我若真想拦你,万箭齐发,你武功盖世,即便护得你自己周全,但想保全他们两个,却是难上加难。”

“只要有我萧逐命在,便有他们二人。”说到这里,看着那个在烛光暖暖中却一点点惨白了容颜的女子,萧逐觉得自己心里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伸出手轻轻扶摸着妻子的面孔,缓缓地说道,“正如塑月之于你,大越之于我,兰心,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即便是丢弃性命,也要完成的。”

“你要抛弃我?”她顿了一下,忽然问道。

萧逐却一愣,然后眼底慢慢生出一丝柔软。“不。”他轻轻地摇摇头,“我答应了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若今天我侥幸不死……那么……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管你事后怎样愤怒怎样对我,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说到这里,他凝视着那个女子的脸,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他单膝点地,牵起她一线裙摆,轻轻亲吻那上面展翅的青凰。

“我发誓。”

那一瞬间,叶兰心便清楚,一切就此底定,绝不可更改。

那么,她会怎么做呢?

这没什么好考虑的,萧逐已明确表示,他不会伤害她,那么她就该就此下令,诛杀萧羌。

她早已布下重兵,即便萧逐如何神勇盖世,也绝对护不得萧羌的安全。

萧逐么,死也也就死了,她早做好了这个准备,只不过让计划难了些,却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障碍,或者可以这么说,跟杀掉萧羌的利益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

那么,连他一起杀了就好了。

多么简单,根本不需要考虑。

她凝视着这个亲吻自己裙摆、以塑月礼仪对她誓以终生的男人,然后慢慢地俯下身,从上而下地凝视他。

然后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

她柔声说道;“你让我难办了,阿逐。”

萧逐看着她,忽然微笑,侧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爱你,兰心。”

“真是狡猾的男人。”她忽而失笑,直起身子,看向对面看好戏似的德熙帝,对方举起杯子朝她摇了摇示意。

她报以一笑,随即蹲下身子,坏抱着膝盖,和萧逐平视,居然有了一点儿天真的样子。

还是那句话,其实完全不需要考虑。跟即得的利益想比,萧逐所占的份量完全不够。

但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死。

一想到面前这个男人会永远消失,再也见不到,她就觉得心口慢慢地衍生出一点点的疼痛。

不是心疼如绞,还远远没有到书里写的那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程度,但是确确实实是因为萧逐而起的疼痛。

只有他能让她疼痛难过,欣喜开心。

没有办法。独独是他,这就毫无办法了。只能一败涂地了。

她想和他在一起,想他活着,平平安安,压倒理智,不能反抗。

她行事从来干脆,绝不犹豫,既然弃不了他,那就只能放弃这半壁天下。

“你在威胁我。”她安静地侧着头看着萧逐,眼神却有一点点飘忽。

“是的。”他点头承认,“就是不知道筹码够不够你的标准。”

“其实不够的。”她觉得自己亏透了一样伏在手臂上叹气,“但是恭喜你,你成功了。”

当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要让她做出选择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哪知她却当机立断做出了判断。

萧逐也有些愣了,他其实对她会选什么全然没有把握,结果她却选了他,真的让他惊讶不已。

叶兰心看他发愣的样子觉得好笑,便撒娇地向他伸出手,要他抱自己起来。萧逐瞥了瞥萧羌,对方一脸“我会当什么都没看到”的诚恳样子,他只好无奈地起身,轻轻伸出手把面前的女子拥抱而起。

然后他听到那个女子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没办法,我舍不得你。”

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她爱他,一如他爱她。

于是,她选了他,弃了半壁天下,因为他对她更重要。

这是叶兰心终其一生,唯一的一次任由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的选择。

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叶兰心等于平白让出去嘴边的一块肥肉,说死也要咬回来,萧羌倒也大方,直接写了一道诏书给她,允诺等一切安定之后,割沉国一州十六城土地给她。

叶兰心嘿嘿冷笑,说:“看见了么看见了么,这就是慷别家之慨,他现在沉国还没打下来呢,打下来了白送,不打下来我也没话说,我说萧羌你这人能行不能行了啊?”

于是萧羌摸摸鼻子干笑,一边嘟嚷着“势如破竹,一定能打下来”,一边提笔又加了一个条款,除割地赔偿之外,未来十年,每年都承诺以平价卖给塑月十万斤生铁。

看到这一条,叶兰心才满意地一弯唇角笑了。

东陆各国,只有塑月几乎不产铁的,这也是它为何是列强之中武备最弱的国家的原因,而大越则是东陆产铁最盛的国家,这一条才是真真正正对塑月有利的条款。

但是——却太优厚了些。

叶兰心看了看诏书,又看了看萧羌,侧过头,仿佛在思忖他的想法,“既然开出了这么厚道的条件,那么请问德熙陛下还想要什么呢?”

这样的条件太优厚了,他必然还有所求。

萧羌果然毫不客气,他笑道。“自然还想向殿下讨一个人。”

她眼睛眯细,“谁?”

“花这句话一出。所以人的眼睛都瞪大了,萧羌只是悠闲地扣着手里的茶盏,唇角露出一线优雅的笑意,“反正储君需用要的是“成王晏初”这个名字的“死”,那么,就把花竹意留给朕吧,晏初一旦“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花竹意,什么波浪都翻不起来了,对不对?”

在这一瞬间,叶兰心脑海里快速的演算:其实在此刻要不要杀花竹意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她要的是晏初的“死亡”,名义上要迫切过实际。只要全天下都知道晏初已经“死”了,也就够了。再说。这些年来,都是灿流云代替晏初扮演成王这个角色,就算有一天花竹意宣称自己是未死的成王,但容貌在那里摆着,毫不相似,也折腾不出什么——这也是她当年为何要灿流云假扮叶晏初的道理。

这笔交易……划算。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她却还是一笑,“那我可以问一句么?”

“储君请讲。”

“陛下为何要留晏初?”

“啊,说不定我想带回去好好凌虐一番呢?毕竟他可是绑架了我呢!”萧羌似笑非笑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叶兰心却不答话,只挑眉看着他。萧羌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他转头看向到现在为止一言未发的花竹意,摇摇头,轻声道。“这样的无双国士,就这么死去,我不忍。”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然后萧羌看向了花竹意那双灰色的、笔直凝视自己的眼睛,微笑了,他轻轻地对花竹意说:“花卿,你大概不会再做噩梦了。”

当晚大越军队连夜开拔,离开塑月,而萧羌、杜笑儿和花竹意则被留在了塑月。

因为那个女子状似无意地说:“来参加我的登基典礼吧,备位,竹意。”

第三十九章。红颜成枯骨

四月初六的清晨,天气睛好,塑月帝国的首都在潋滟晨光里悠悠醒转。

大家都觉得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除了街上多了些巡行的禁军,九门长开,与往日无别——至于禁军嘛,现在边境有国家开战,巡守得严些也很正常。

而塑月当色名门的家主和亲贵们就丝毫不这么觉得了。

四更照常入朝,然后,他们就出不来了。

皇宫内紧外松,长随侍从还在宫门外悠闲地磕瓜子儿的时候,他们的主人们正如同热锅上的码蚁一般不安。

被单独分开拘禁,负责看管他们的是荧惑手下的尸娘,所有人都知道,面对这些遵守主人命令是第一要务的活尸们,怒吼软求贿赂通通无效,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

家主和重臣们都绝非庸才,这些人仔细想一想,就差不多能推演出一个端倪——这般情况,肯定是昨晚发生了政变。

只不知道,这政变成功了么?成功了的话,发动的人是谁?

这些都是谜。而这个谜则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家族安危。

这其中有些人押的是叶兰心,有些人押的是叶晏初,于是,一种微妙的兴奋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揭盅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