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鸩(下四)
不敢骑马,符桓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的看着自己,他没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他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如何爱人,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是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的凉了下去。
“你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符桓,我喜欢你。即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我对你说我恨你,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桓依旧沉默。
“我就象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
“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一样杀了她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
“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的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孩子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大得象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你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
“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于是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桓侧头看她,惊悚的发现,遮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桓,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
“符桓……我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的渐渐的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桓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符桓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识的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的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的问她,“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她答。的
于是,恨他吗?
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他睡去了,才和符桓轻轻的说,她怕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桓心里茫茫然的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段。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桓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桓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桓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的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他休养。的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的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桓……”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上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的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任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的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的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豫。
间中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恙,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桓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第五天,那三个男人拿住了,他问元让怎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下了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桓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修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去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桓依旧是符桓,但是,只有符桓知道,那个少女眼底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他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刚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第一方是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会不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的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一次的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的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
她这样淡淡的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的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恨你。”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只不过,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
她甜美的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桓。”
这却不是,他要的结局。的
二个月后,他得到消息,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寒,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到了晚间,一直紧紧的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药汤灌了下去,人才见过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胭脂鸩(下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的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
符桓沉默了片刻,答,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
烧了,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的看他,过了半晌,慢慢笑出来。
元让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惊悚,默默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婴儿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眼神慢慢落了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儿……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朝,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的,一点一点的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锦囊,哭的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落下的泪水。
二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低头时,她若无其事的伸手去逗弄进修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去她额角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
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一瞬开始。
她奇毒如鸩,无可逃避,是他心伤一点,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鸩。”
她听了这句,大笑起来,把孩子交还他,手指滑过他的面孔,冰冷无温。
好啊,她笑着说,如有那一天,我亲手将鸩酒捧给你,绝不食言。
说完这句,她又看着怀里小小婴孩,笑盈盈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他答:单名一个素字。
他顿了顿,又说,就算是奢望也好,做父亲的总希望她能一世平安,纯淡如素。
父亲啊……元让听了这句,唇角有微妙笑容,然后笑道,一点都不象你。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了,他在朝堂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也为了避嫌,慢慢的和元让在面子上分开,暗地里助她结交朝臣。
但是元让却有了奇怪的癖好,每年接近六月的日子,她总要换上女装在人群里走上一遭,为了这点,符桓伤透脑筋,却又不忍连她这点小小任性都拂逆掉,左思右想,反而干脆出了个绝地般的办法,直接在京郊兑了间妓馆,元让要穿女装的时候,就让她去,这样一来,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没人会猜疑她的身份。
元让问她要用什么假名,她悠悠的想了想,说,就用琴娘吧。
符桓默然,他想起,元让的母亲,就名唤琴娘。
昔日里宁肯被母亲所杀,也不肯反抗的孩子,如今,已经学会了憎恨。
又过了一年,元让的母亲终于得偿所愿戴上了后冠,而元让已经十七,亲事也提上了日程。
这著实让新出炉的皇后心惊肉跳起来,她和符桓联合起来以元让身体不好等等为理由,延缓亲事,而当事人却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好笑似的看他和皇后上蹿下跳。
某一日里,元让靠在他怀里纳凉,听到他烦难的说最近要她完婚的奏本越来越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便找个世家嫡出的女儿嫁过来罢,最好是懂事知机,知道跟了我,就关系她一大家子几百口人,这样也不会怪我冷落了她、”说到这里,她慢悠悠的迎着阳光伸出了手,指头白皙如玉,然后她似笑非笑转头看他,便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曲指敲敲额头,对他说,“瞧我这记性,放着面前上好的亲事,居然就舍近求远了,符侯不是有个同父同母的妹子么,听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好一朵京都里人人都要攀折的娇艳芙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