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虎的新房,是一座独立的院子,因为新娘出身书香世家,性喜清净,所以蒙府安排的院子也相当幽雅,四面并无人居,紧靠着内院的花园和藏书楼。
也因此,许平然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蒙府太大了,从设宴的前院到这后院新房,普通人步行要半个时辰,今晚主要的护卫力量都集中在贵人云集的前院,这新娘所在之处虽然重要,但毕竟在内院,需要保护的人也只一人而已,所以那些安排下的护卫,在这一路上,连声音都没能发出,便无声冰碎,一路沉河。
许平然进入那个张灯结彩的院子时,看见那些红绸彩花,下意识皱皱眉。
跟随她的弟子们看一眼那映出人影的洞房,眼神里有微微的可惜,可惜这大户人家的新娘,今生注定无缘迎接自己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夜了。
韶龄花季,终将被风雨摧折。
院子里行走的丫鬟仆妇,被迅速无声地处理掉,还有很多人在洞房内伺候。
弟子在用眼神请示,是否现在就直接进去,将人都处理完?
许平然原本有此意,然而看见那西窗剪影,忽然便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婚之夜的出嫁女,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姿态。
是满怀羞涩,还是一腔期待,是故作羞涩,还是一脸矜持?
这是她永生未有的经历,她想亲眼瞧一瞧。
她走到窗边,颇厚的窗纸随着她脚步的临近,无声无息化为齑粉。
窗内的人毫无察觉,轻轻翻过一页。
许平然挑起眉毛,难得地表示了诧异,她身后,弟子们和她一般神情。
新娘子居然在看书。
这洞房花烛夜,人生至喜时,这豆蔻少女旖旎粉色梦中都不能自禁的良辰佳日,这鼓乐喧天冠盖满目最为喧闹最为浮华的时刻,这即将迎来自己人生最重要转折的女子,在看书。
哪怕幽居雪山多年,许平然也认为,新婚之夜在洞房看书的新娘,想必也只有这一个。
新娘子看书看得很专注,也似乎不喜欢人打扰,身周没有靠得很近的人,她轻轻翻过一页,指尖雪白墨迹深黑,比墨色更黑的是微蹙的眉尖,眉如远山,扫入青青鬓边。
不知怎的,许平然觉得她玲珑的侧影,似乎有些眼熟。
她竟在此刻,微凉的夜风中,站住了凝神思索…这影子,这宛然眼熟的影子,是在和记忆中的谁呼应?
一阵急风过,院子外的琉璃灯急速地旋转,洒落光影旋乱如纷繁记忆。
许平然脑海中忽然掠过青青山崖,淡淡山雾,雾气间小小木屋,种满茵茵葳蕤的紫微花。
木屋窗帘半卷,有少女临窗读书,山间云雾润湿砚台,谷中清风为她翻书。
她比墨色更浓的眉,扫入鬓间,看到意浓切心处,并不叫好,只眉间轻轻一蹙。
远处山崖间有遥遥喧嚣,那是师兄们在追逐笑闹比武,洒落青石板道的快乐,飘入她的耳端。
她并不理会,只轻轻翻过一页,偶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依旧不曾抬头,唇角,却微微扬起。
…
恍若当年,恍若当年当面。
不,不一样。彼时世外宗门山间云淡,此刻人间贵府华庭烛烧。
明明不一样,却总触动一样心肠,或许是自己老了,最近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过去,有时候看见路边孩童,甚至都会想起自己那个号称夭折的孩子。
人生难计得失,或许一路在得,到最后却总在计算自己的失。
许平然轻轻地闭了闭眼,似乎这一合眼,便可以将最近莫名的烦乱和软弱,关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窗内新娘似有察觉,轻轻抬眼。
然后便看见了她,看见了她背后那些高高矮矮,如僵尸一般的白衣人。
并没有惊呼一声,新娘子轻轻倒抽一口气,水汽氤氲的眸瞳,泛上一阵惊恐和警惕。
许平然轻轻一弹指。
新娘子那一口气终究没能抽响,无声无息睡倒桌面。
许平然漠然地看着她,弟子们愕然地看着夫人,不明白夫人这次怎么大发善心,竟然没有杀了这女子。
为什么没杀,许平然自己也无法解释,或许是方才因她引发的柔软回忆,或许是与众不同的看书,或许是因为她少见的镇定。
她抬了抬手。
弟子们会意,悄然走入了屋内,不多久,再悄然将一具具僵硬的尸首拖了出来,随手扔在院子中的花架下。
许平然抱着吉祥走进去,将新娘随手塞在床下,淡淡道:“护法。”
“是。”弟子们恭谨地立在门廊下。
“大抵需要一个时辰。”许平然略略计算了一下,嘱咐,“这一个时辰之内,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谁来杀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宫胤等人,或者紫微等人过来,想办法拖延住他们,用我教给你们的办法。只要等到我顺利功成…”她扬了扬眉,神情冷酷,“那就是他们末日到了。”
“是。”
…
夜色中一行人脚步匆匆。
裴枢抱着孟破天冲在最前面,蒙虎赶上去想引路都追不上。
宫胤在他身边,向前看了看,忽然道:“你府中去新房院子的道路,是否只有这一条?”
蒙虎愣了一愣,才答道:“常用的是这一条,但也不排除有些熟悉路径的下人,会抄近路从花园小径那边走。”
宫胤不置可否,顿了顿又对景横波道:“你和裴枢说说,在外院守卫吃酒的横戟军,调往前院花园,守卫好那批赴宴的贺客。”
景横波听着,心头一紧,她知道以宫胤的见识和眼力,做这样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正要吩咐裴枢,前头裴枢瓮声瓮气地道:“他既与你连合卺酒都喝了,他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还这么假惺惺做甚!”
景横波讪讪地笑笑,只得自行吩咐天弃调人来保卫,看着前头大步而行的裴枢,她心头掠过一抹阴影。
掌心忽然一暖,她侧头看看,宫胤主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修长的手掌正好将她手掌包裹,不算很温暖,肌肤相贴的感觉却很熨帖。
她心中也熨帖且温柔,想着不管怎样,他的每一次主动,都是莫大的进步,终有一日,他亦会眷恋这样携手相伴的美好,再不舍得硬起心肠离开。
新房院落的灯光已经在望,依旧是那硕大的深红琉璃灯,在院门口悠悠晃荡,透过灯上金纸剪贴的双喜字,可以看见那处院落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中,静谧而美好。
众人都在隔开内外院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这是内院,是人家新房,这么多外男,是不好进去的。
裴枢却不管这些,抱了孟破天就走,景横波想要说什么,看看他脸上神情,只好叹息一声,转头歉意地看蒙虎,蒙虎急忙道:“无妨。”
宫胤立在月洞门外,放开了她的手,轻声道:“小心。我就在这门外。”他知道景横波必然要跟进去。
景横波点点头,对他笑了笑,今晚的气氛透着诡异,她一直心神不宁,但危险到底会发生在哪里,谁也看不出。
裴枢心急,也不理会他们,抢先进门。景横波随后跟着,蒙虎亲自陪着。
宫胤等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看了看地形,绕着新房院落各自寻找了合适的地方盯着,以保证万一有任何事发生,都可以及时救援。
进了月洞门,院子内花木扶疏,红灯处处,十分幽静雅谧,夜露已经起了,从花木间经过时,不经意间便会染一袖清凉露水。而草木芬芳淡淡,景横波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院子里大概是因为草木多,分外凉意森森,刚才还有些烦乱的心神,此刻分外敞亮舒爽。
这样的环境,让人提不起杀气和警惕,也无法想象会存在杀机。
只是裴枢还是绷着脸,在前头大步快走,气氛太压抑,景横波忍不住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刻的凝重和尴尬,便转头对蒙虎笑道:“你这院子倒和其余地方风格不同,分外优雅,有书香气。”
蒙虎脸上掠过一抹赧然,讪讪地道:“这院子是近期重新休整的,移栽了很多花木,连长廊都去掉了原先的红漆彩雕,换了原木,只刷了桐油清漆…听说她喜欢草木自然…”
景横波笑起来,蒙虎看来真的很看中那位郑七小姐啊。
这样挺好,她愿意看见更多人间圆满情爱。
说话间便到了那长廊处,自一泊荷池上逶迤而来,连接着后方的暖阁和卧室,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味道,大概是新漆气味还没消散的缘故。
裴枢已经上了长廊,步子将原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几步就已经到了长廊正中。
一路红灯垂映,清漆地板暗然生光。
景横波紧跟其后,笑对蒙虎道:“你这长廊,只宜佳人裙裾漫移,可不能给武夫踩得咚咚响,太煞风景了…”
话音未落,身后蒙虎一个踉跄,景横波愕然回头,便见蒙虎扶住廊柱,低头纳闷地道:“这地面怎么这么滑…”
他这一句嘟囔还没说完,景横波就觉得脚下一滑,向前猛地一哧,险些撞到裴枢的背。
裴枢头也不回,反手一抄抄住她手腕,景横波立足未稳,低头笑道:“这刚漆的地面也太滑了些…”
她忽然停住。
灯光淡红,地面也是一片白中透红,哪里还有淡黄色的桐油原木地板,这地面…是冰雪!
来不及思考地板怎么会忽然消失变成冰雪,景横波立即抓住裴枢的手,要将他和孟破天移出去。
但一次性移动两人难度大,裴枢还死死扣住她的手,她一甩,竟然没能甩得出去。
此时裴枢也已经发觉不对,一低头之后霍然抬头,只在刹那之间,天地皆白!
身后传来蒙虎的惊呼,只半声便戛然而止。
而长廊咔嚓巨响,轰然断裂,四面草木转瞬由翠绿转为深白,叶尖尖锐如短匕,“嚓。”一声齐响,如布帛乍裂,脆声尖锐,那些叶子脱离枝干,呼啸泣射,纵横飞旋,刹那间充斥于所有人所在空间。
一霎间景横波眼前风雪飞旋,天地皆不见,到处都是回旋的气流,回旋的气流里到处纵横着锐气,遍地花木都成了武器,枝干如枪,长叶似剑,离枝的花是飞盘,各种形状,各种锋锐,密密拥挤在这短短两丈长廊内!
而她和裴枢还在下坠,长廊正断裂在两人脚下,隔开了景横波和裴枢,两人身子向下倾,而此刻荷池已成冰湖,在两人滑落的下方,则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冰窟窿里犹自旋转着无数冰草雪枝,齿轮利刃般飞快转动,可以想见,只要一掉进去,立即就是血肉成糜的结局。
景横波和宫胤相处数年,也从未曾见过如此威力的冰雪神功,简直非一人所能为。
此时她亦无比艰难,风雪大作,混淆了视力和听觉,她可以瞬移,但此时她不能离开,她得先保证裴枢和孟破天的安全。
抓住裴枢的手已经滑脱,她身子向前,伸手猛抄,只这一霎停留,身上便多无数细小割伤,而脚下冰窟窿如黑色吞噬之口,只在咫尺!
风雪将声音卷去,此刻仿佛换了空间,再不是一片祥和的蒙府后院,而是茫茫天际雪山之下。
隐约似有声音大呼,却根本传不入此间,景横波被凛冽的冰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胸口梗一片冰凉如塞冰雪,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然手指碰到微热的物体,是手指!她大喜,伸手去抓,那手指忽然游鱼般一滑,贴着她腕脉往上便冷冷滑了过来,直击她的心口!
那冰冷一线如刀,所经肌肤颤然起栗!
不是裴枢,是敌人!
景横波待要甩手,却发现底下已经是冰窟窿,要么栽入冰窟窿被搅成肉酱,要么被这风雪杀手戳破心脏!
她此时瞬移还来得及。
只这一霎。
忽然身前一声怒喝,近在咫尺,是裴枢的声音!
风雪中似有黑发猛然扬起,似黑色的火。
裴枢已经踏上了另一边的长廊。
他本就比景横波多走几步,大变发生的那一刻他反应极快,抱着孟破天,一脚勾上了边上廊柱,生生将身子拔起。
身子犹在半空,他已经看见了底下的冰窟窿,而在这刹那间,他脸上身上也已经被满园花叶攻击,添无数血口,那些血丝如曼殊花叶细长,一色艳红在风雪中游动,他身形一动,便如匠人弹墨线一般,弹了他和孟破天一身。
他猛力回头,隐约看见景横波身影,正要抓住她将她送出去,却听见怀中孟破天低低一声呻吟。
孟破天虽然被他抱住,也被这漫天冰草割出无数伤口,虽在中毒昏迷中,也不自禁微微痛呼。
裴枢一顿,伸出的手一停,环顾四周,又想寻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将孟破天抛出去。
他眼光隼利,越过风雪,隐约看见前方有一处假山,四周没有花草风雪漩涡,似可落脚,只是距离有点远。
正要全力将孟破天抛出去,他忽觉身后气流涌动,隐约一条白影从身侧游鱼般滑过,他霍然回首,就看见景横波的手,从风雪中递了过来,却是牵住了那人的手。
而她将要落入冰窟窿,最上面一层的飞旋的冰草叶,如刀锋般利,唰一声割落她一片裙角,落入窟窿内,转瞬便蓬地散出一片银红色的细碎布丝。
再来不及多想。
再顾不得孟破天。
他一声怒喝。
反手一抄,裴枢抓住了景横波的手,全力一抡。
景横波身子在堪堪将要掉入冰窟窿前一刻飞起,越过回廊,飞向假山,半空中犹自大叫:“裴枢,护好…”
裴枢心中一沉,拔身要起,忽觉脚下牵绊,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踝已经被几条柔韧冰丝紧紧缠住,此时若要强硬起身或者做任何剧烈动作,这双脚就得废了。
然而他也顾不得了,吸气,将孟破天向外扔出。
却在此时,噼啪爆破之声炸起,无数四处飞旋的冰叶冰枝齐刷刷转了方向,直射向他。
而在那些混淆视线的无数雪白物体之中,却有一道如蛇一样的影子,无声无息从中穿射而出,只一闪,便到了裴枢面前。
此时裴枢若要自救,还是来得及,但他似乎没看见满目雪刀,也没看见雪刀中阴险的剑,只抬臂要将孟破天扔出。
孟破天忽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