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刚才,这擂台下还埋伏了人,如果不是耶律祁反应快,现在胸口被棱刺穿心的,就是他。

而他在那样危急时刻,还不惜耗费宝贵功力踹裂擂台,只为了提醒她。

景横波慢慢抬起眼,看定耶律祁。

因为大力动作,他的斗篷风帽已经完全落下,连带衣裳都撕裂,此刻她看清楚他的脸,苍白淡青,透着股淡淡的死气。因为妄动真力,他只说了那句话,一直在低低咳嗽。

一年多之前,他在她危险之时以身相代,被许平然掳走;一年多之后,他好容易归来,她却还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伤害!

景横波心中充满了对落云王室和对自己的愤怒,那怒火冲在胸臆之间,回旋激荡,她慢慢咬紧了后槽牙。

宫胤已经掠了来,立在她身边,本想按住她的肩,劝慰她不要冲动,然而此刻见她,只有眸中烈火燃烧,身躯表情都纹丝不动,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她已成长,成为真正宠辱不惊的女王,在付出无数代价之后。

景横波看清楚洞内情形后,只冷冷看了一眼那四人,随即转身。

擂台下,原本热情相迎的葛深已经退入护卫保护之中,刚才的一脸笑意,化为此刻冷面寒霜。

景横波声音也如寒霜,“葛深,你真想好了,要和朕撕破脸皮?当真以为我客居你落云,就杀不了你吗?”

“陛下已经先一步撕破了我落云的脸皮,为何还要问这句?”葛深一掀眼皮,眼底恨意深毒,“当真以为你是女王,我落云就不敢报仇吗?”

“东宫王世子妃,伙同浮水部王子,挟持我的亲朋故友,试图暗害朕,朕如何不能还以颜色?”景横波冷笑,“为浮水的王室子女,落云大王不惜和朕开战,浮水落云真是一家亲啊!”

“他们便有罪,陛下也当小小惩戒,交由我王室处理,如何能灭我东宫满门!”葛深愤然道,“便王妃有错,我子葛蘅何罪?陛下先设计令其成为废人,再残杀于东宫殿内,何至于此!我子被废,落云一句未曾怪责陛下,如此忠诚,难道换来的就是陛下的变本加厉赶尽杀绝吗!”

景横波瞪大眼睛,“朕什么时候杀过你儿子…”她转头四面寻找七杀,伊柒远远地招手大叫,“咱们没那空!”

景横波心中一沉。

有人捣鬼!

有人在她离开东宫后,杀了王世子!

是谁,钻空子这么巧妙?

心念电转,已经想到两个人,目光一扫,果然没看见那两人,一时心中恨得牙痒,恨不得将那两个贱人拖出来,杀了再杀,但此刻也只得按捺住,尽量平心静气地道:“大王,只怕其中有误会。朕没有对东宫动手,必然是小人作祟…”

话还没说完,就被葛深悲愤的笑声打断,“我子死于东宫主殿,属下所有护卫尽亡,我子临死时欲图跳窗逃生,却还被丧心病狂的凶手,刺杀于窗棂之上。临死之时他亲笔写下,女王杀我!陛下,葛蘅有必要拿生命来污蔑你吗?还是你觉得我葛深愚蠢,杀子深仇,仅凭三寸之舌轻巧一翻,便翻过了那一殿尸首,王室血案?”

景横波对天狠狠翻了翻白眼。

凶手既然要栽赃,自然要做全套,解释何用?

到这种时候,只有拳头开路,才有机会敲醒榆木脑袋。

她看一眼那洞里用剑架在耶律祁脖子上的人,始终目不斜视,一动不动,根本不为外头对话影响,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用眼神先后询问离洞最近的裴枢,和身边的宫胤,那两人都用眼神回答她——不行。

剑离耶律祁太近,又是四柄。就算一霎冰封杀人,也来得及往里一切。

除非四人注意力同时转移。

但对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很难。

“你要怎样?”她忍住气问。

葛深看一眼眉目凌厉的裴枢,再看一眼神色冷漠的宫胤,脸上的愤意忽收,垂下眼皮道:“本王不想怎样,既然陛下自辩,本王也愿意给陛下一个机会,要么,您随本王去宫中,好好坐下谈谈?”

他语气客气,神情却冷漠,顿了顿,道:“一个人。”

他挥了挥手,一群护卫上前一步,人人神色冷肃,目光精锐,手中还拿着精铁锁链。

葛深淡淡道:“陛下神通,来去自如。所以我等不得不防,如果陛下有诚意,相救你这王夫,还请自缚。”

“不行!”裴枢抢先开口。

宫胤忽然嘲讽地笑了一下,“真是异想天开。”

景横波想说话,手指却被他悄悄紧紧扣住,而洞里,耶律祁微微仰头看她,用眼色写满拒绝。

那眼神,她很害怕她一旦答应,他会不会先撞到剑上。

她只得先沉默。

宫胤的嗤笑,引起了葛深的注意,他立即看向宫胤。

对于这人,他总觉得眼熟,但也总想不起来是谁。正因为如此,直觉告诉他,此人很重要,很不好对付,而且看女王对他的态度,也存在微妙区别,所以此刻他明明不想理会任何人的话,却还是下意识转过了目光。

宫胤却一眼不看他,只冷而讥诮地道:“落云部人的脑子,果然和衣服一样的简单直白,居然还真以为女王选中的王夫是他。”

葛深皱眉,随即冷笑,道:“巧舌如簧,妄想乱我心思?女王神情,当真如此吗?”

“你懂什么女子神情?”宫胤冷笑一声,忽然拽住景横波,“走!”

“你干什么!”景横波猛地甩开他,“这时候犯什么醋病!当真一条人命都不管吗?”

“你想选的明明是我,何必拿他来气我?”宫胤又飞快地抄住她的手,一把拖到自己身边,“这么矫情地全国选王夫,这么大张旗鼓地摆开擂台,不就是等我过来?到现在还演什么戏?”

“胡扯!”景横波怒目瞪他,“少自恋了!谁特么的等你诱惑你?你算哪根葱?朕看中的就算他,一见钟情!”

“你对谁都一见钟情,选一堆歪瓜裂枣,连女人都可以一见钟情!”

葛深呆了呆,忽然看见了左丘默,想起这位,好像前几天刚刚被女王“一见钟情”“狂热追求”?

女王的一见钟情,可真是容易…

再看这俩人争执,一个强势霸道,一个娇纵矫情,怎么看,都是一对闹别扭的情侣…

“我爱对谁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一堆歪瓜裂枣,也比你这个不解风情好!”景横波被宫胤拉出几步,一条腿拼命向后赖,“放开!别影响我救王夫!这个王夫,朕要封为正宫!”

“你的正宫只能是我!”宫胤猛地一拉,砰一声景横波撞上他胸膛,宫胤用力竟然奇大,景横波撞得七晕八素,张嘴要骂,猛然眼前光影一暗,香气一近,随即口舌一热又一凉,他的舌已经滑了进来。

景横波霍然瞪大眼,瞪得眸子都快散光。

裴枢张大嘴。

冷笑的葛深笑容猛地一僵。

所有人齐齐一偏头。

连那四个人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转过来。

…这…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吧?

大庭广众…那个…光天化日…

景横波已经顾不了周围人的眼光,也顾不上呼吸了,宫胤第一次大庭广众下的主动,让她震惊得忘记了思考和动作,她就算拓展出全宇宙的脑洞,也想不到大神竟然能做出这种动作,一时间脑子里糊糊的,眼前却星花乱爆,在一片混沌和爆炸中,还能感觉到他的唇舌滑而凉,再也没了当初的生疏,辗转吸吮、轻挑慢捻、纵横游走…每一次吸吮她身体便软一分,每一次挑捻她体内的热潮便汹涌一分,似火山即将喷发岩浆,内部搏动着艳红的火焰,又或者跨入了热海,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灼热地抚慰。她心中乱糟糟的,一边觉得这样当众接吻时机不对,一边心里也明白这必须配合,一边还要操心后面的动向…忽然唇角一痛,竟然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抬起眼,正撞进他乌黑的眸瞳,凝聚了千万年宇宙深邃和天地星光,亮到惊人,那光芒旁若无人,她只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忽然他眼角轻轻一瞟,景横波在倒影的尽头,看见背后那四个人,眼光已经转了过来,但还直挺挺维持刚才姿势,握剑的手还很紧…她忽然轻轻一笑,踮起脚,站上他的靴子,抱紧了他的脖子,猛地将唇压了上去。

葛深眼睛已经快要瞪出眼眶。

裴枢眉毛似要飞到天上。

耶律祁的眼神,浅浅的,几分无奈几分怅然。

比一个男人当众强吻女人更惊世骇俗的,是一个女人不仅没羞怯,还当众强吻男人。

那四个人,终于忍不住微微一转头。

宫胤忽然一抬手,星芒爆射,空气骤冷。

四人立即回头,便见剑身一沉,剑上忽凝一层厚厚冰雪。

四人剑往里一收,要切耶律祁脖子,但凝了冰的剑,从耶律祁脖子边滑过。

只此一霎。

耶律祁猛地向后一仰,一个头锤,砰一声后头那位倒在坑边。

头锤的同时屈膝一顶,啊一声惨叫前头那位弯腰如大虾。

“砰砰。”两拳,裴枢的拳风如擂鼓,狠狠擂在已经震掉剑上冰雪,要刺中耶律祁的左右两人头顶。

那两人猛然软倒,但耶律祁身前那位动作却快,弯腰同时,腰带“啪”一下弹出一截乌黑刀刃,正插向和他距离极近的耶律祁。

但此时景横波已经到了。

“啪。”一声一块石头砸下,生生将那截刀尖砸扁,石头砸在那人脚背,那人一声大叫要跳出洞外,迎面便遇上了裴枢的拳,景横波的刀。

分不清谁更快,骨裂和刀尖入肉声音同时响起,听来瘆人,那人虾子一样的身形在半空反弯如弓,溅射鲜血一簇直上夜空。

景横波手一挥,那尸体砰然掉落在葛深脚前,惊得他顾不得发号施令,一退再退。

宫胤此时已经掠到洞边,伸手将耶律祁拉起。

这一切不过刹那之间。

四人第一次联手,完美成功。

但葛深的狞笑声依旧响亮。

景横波抬头,就看见无数兵士,如潮水般狂涌而来。

看见擂台四面,所有居高临下的楼阁之上,都响起机簧嘎嘎之声,啪啪啪窗户不断推开,一架架重弓迅速推出,乌黑的箭头,对准这方圆三丈之地。

看见所有向外而行的通道,都已经被密密阻塞,一眼望不到头,长达数里之外,连四面屋顶之上,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看见天弃和七杀因为先前去探查情况,被隔绝在半条街之外。

看见自己的护卫,带进城的本来就不多,先前被落云部官员麻痹,都已经被带离了擂台附近,现在都团团被落云的士兵刀对枪指,陷入重围。

在援救耶律祁的这段时间内,四面敌人汇聚如大海。

擂台和她,成了孤岛。

女帝本色第六十四章王者大风

景横波一瞬间心中发凉。

只觉此刻所遇,才是人生至此最险。

落云至这一刻,彻底撕开脸皮,此刻全国皆敌,而她正在这部族的核心之处。

当初被逐帝歌,有宫胤乔装守护,有耶律诚心相留,有全城百姓悍不畏死保护,而此刻,从核心向外走的路途还有千里,一国人人都是敌,身边寥寥几人虽然都是高手,但谁都知道,个人武力再强,也无法冲垮庞大的国家机器,再充沛的真力,都会被那源源不绝的军阵武力,消磨至最后一滴。

便纵能闯出一两人,必得有人拼死,可这里的人,她谁也不能折损。

宫胤裴枢耶律祁左丘默,都聚拢至她身侧,几个人除了左丘默说了一句“陛下你先走!”之外,都一言不发,只挡在她面前。

他们都知道她,便纵此时只有她能走,她也一定不会走。

对面葛深在冷笑,眼底寒光闪动,景横波看他眼眸一片血红,显然之前有痛哭过,心中一动。

听闻葛深对葛蘅十分宠爱,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他能为了葛蘅悍然和自己这个女王翻脸,不怕给落云带来祸患,可见他对凶手的无比憎恶。

只要找到真正凶手,给出确凿证据…

她眼角一瞟擂台侧边,那一排酒楼高楼,一处深青色檐角之上,有白影一闪。

忽然她觉得擂台上,似乎少了一个人,她带来的姬玟呢?

稍一寻找,就在台下角落站着姬玟,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武功,怕耽误正事,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擂台,此刻她正机灵地缩在擂台的阴影角落里,和先前落云朝廷安排的一批伺候茶水的侍女站在一起。

正好她穿的也是侍女的衣裳,看起来和她完全无关。

景横波心中一喜,向姬玟方向缓缓走了几步,道:“葛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今日你的举动,不仅不能替葛蘅报仇,还会给你带来祸患。这会让那个暗地里的凶手,何等快意?”

葛深狰狞一笑,道:“陛下此话,听来甚是熟悉。但凡凶手想要开脱自己,都会这么故布疑阵的。”

“我觉得你时而精明时而糊涂。”景横波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想,我客居此地,身处你落云核心,带进落云城的护卫不过百余,而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城中军队就不下五万,我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想到要对你的爱子下杀手?我如果真想发这样的疯,又何必只带百余护卫进你落云?”

“听起来很有道理。”葛深冷笑一声,“只是陛下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声名么?你不是一向以放纵狂野,恣意无畏著名的么?你刚刚被接入帝歌,就杀了大祭司桑侗,将帝歌朝廷搞了个乌烟瘴气,被逐出帝歌,还走一路祸害一路,到哪里哪里死人,打回帝歌刚当上女王,就将你帝歌群臣诱反,斩杀近三分之一,那时候你在帝歌立足未稳,按道理不也不该这么疯么?你那样的事都做了,在落云城杀一两个王世子算什么?如果不是我子临死挣扎写下你的名字,我又如何敢轻易怀疑你,你这个凶手,到时候还不是得被我恭敬送出落云?那才叫亲者痛仇者快呢!”

“听起来对我很了解,我都没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景横波眯着眼睛笑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台下姬玟,“但你也只了解了皮毛。往日里我杀的,都是和我有过深仇大怨,或者涉及权争的对头。你落云世子,和我还上升不到这个级别。我真要杀,也该对葛深你下手才对。葛深,你我都一国王者,王者应该清楚,对王世子的杀戮,更多时候,和本国内政有关。到底谁能在这场争斗中获益,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我这个过路客!”

葛深似乎微微震了震,首次露出思索的神情,随即却摇摇头,“还是那句话,说得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葛蘅是我适龄之子,稳坐世子位多年。为了他的安危,其余王子,除一个刚刚三岁的,都已经外放其余州郡封地,你不会意指我那只会啼哭的三岁幼子,是杀他哥哥的凶手吧?”说完大笑。

景横波悠悠道:“一定是男人么?”

葛深笑声忽止。

景横波趁着他一霎变色,对姬玟使了个眼色,手指指尖微翘,指向那座酒楼。

姬玟明显已经接受到她目光,但却对她的指尖指向方向有点茫然,四周兵士太多,酒楼略远,景横波又不能抬手去指,她一时难以领会。

宫胤忽然微微侧身,借着裴枢身子遮挡,嘴唇蠕动几句,景横波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却见姬玟眼睛一亮,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