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配合无间,景横波更是动作如闪电,她在七峰山上锻炼出的多方控物,在明月心法慢慢进步之中,早已出神入化。

这些手段,明晏安到死也不会想通了。他大概以为一切都是柴俞手段,到死都恨恶地盯着她。

柴俞倒一直是淡定的。她都新生了,明晏安怎么能不死?

她手心里摩挲着明晏安最后终于给她的手环,这是上元宫的真正要紧之物,藏着王玺,藏着上元秘库,藏着那足可庇护明晏安的上元宫的秘密。正因为一直拿不到这东西,就没有十足胜算,她才让裴枢收手停止攻打,并在明晏安获得景横波抵达边境消息后,将计就计,撺掇他离开上元城,亲自率军去边境堵截景横波。

只有让他离开上元城,他的仗恃才完全失去了作用。

换成以前,明晏安贪生怕死,性情怯懦,再大的诱惑也未必能让他肯离开上元,但是长期黄金丝和万寿丸的侵蚀,已经令他思维迟钝混乱。

误天时,弃地利,失人和,焉能不败?

手环经年贴身戴着,乌黑发亮,触手温润,她厌恶那体温,却忍不住将之捏紧——这是权力,是欲望,是足可以保护自己一生的重要依仗…

对于她这样经历生死,跌宕半生,阅遍人生寒苦的女子来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依靠,才是真的…

掌心里不知何时微微浸出汗来,她抚摸着这手环,想着身后就是上元城,上元军力未失,大将黄冈本就是她的人,她已经是明晏安临终承认的王妃,上元城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只要退入城中,关起城门,她还是可以和景横波二分玳瑁,否则如果献上上元,景横波登基,以明悦敏感的身份,将来一定能保住性命吗?

她并不贪恋权欲,却不能不为儿子多想一想。

手微微一颤,她感觉到对面景横波的目光,抬眼看去,景横波已经不笑了,正双手抱胸,凝视着她。

柴俞心也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女王的目光看似散漫,却似忽然射进她心深处,那些隐藏的心思,纤毫毕现于人前。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景横波目光一闪。

忽然快马急蹄,数骑急冲而来,当先深红大旗飞卷,正是耶律祁裴枢他们到了。

深红大旗之后,却还有一面较小旗帜,上书“易”字,是易国军队的旗帜。

柴俞一看那军队驰来方向,是从巨甸西面的洗栏山穿插切入,如果按照正常道路从易国关卡走,根本来不及,按时日一算,竟然很可能在上元军堵截景横波之前,易国军队就已经开拔,抄近路自翡翠入玳瑁境,而耶律祁裴枢等人在景横波被胁之时没有出手也没有跟随,就是赶去接应这一支军队。才能一路秘密潜行,此刻赶到,主宰了对上元的最后战场。

这么一算,柴俞心底寒意密密升起——她之前并没有通知景横波,但景横波早已算到上元会来堵截!

她没有通知景横波,固然有身在明晏安身侧,看守严密不方便的理由,其实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无论谁赢,她都是胜者,明晏安的生死,已经掌握在她手上。

然而此刻,忽生的恐惧和畏惧,令她的坦然心境毁去,她忽然开始紧张——景横波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思,那么悦儿…

忽然便听见孩子的声音,在万军之中依旧清晰,“娘!娘!”

柴俞霍然回首,就看见明悦正坐在天弃马上,在上元军中冲杀,那孩子似乎觉得很刺激,格格地笑着,手中还拿着一柄玩具似的小枪。

柴俞惊得脸色煞白。

明悦怎么上了战场!

景横波让人带他上战场,这是警告!

只要天弃一松手,孩子就会坠于马下,被踩成肉泥!

“不!”她大叫一声,往前便扑,忽然想起天弃武功高强,自己扑上去也挡不住他掼死孩子,扑到一半霍然转身,扑到景横波脚下。

“女王!”她大叫一声,“我不敢了!你别伤他!我…我这就献上…”

她在喊,景横波也在喊,对着对面天弃扬手大喊,“谁叫你把明悦带上战场的?护不住怎么办?快送过来!小心些!”

柴俞怔了怔,抬头,犹自不相信地盯着她,想看看女王是不是在做戏。

景横波根本不理她,让天弃将明悦护送过来,柴俞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发现孩子白白胖胖,神采活泼,比在上元宫中时强上许多。倒是天弃,瘦了许多,脸色黄黄的。越发衬得孩子雪白可爱。

也不是就天弃如此,紫蕊常方等人,个个都瘦骨支离,三县被围,城中缺粮是真的。

所有人都瘦,只有明悦很好…

柴俞心颤了颤。

明悦在天弃怀中格格笑着,犹自挣扎,要回到战场上,看也没看柴俞一眼——他不认得她了,他记忆里的母亲,很胖很胖。

他还认得景横波,主动扑了过去,柴俞心中叹息一声,垂下了头。

两双脚停在她面前,景横波的,明悦的。

她愕然抬头。

景横波牵着明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明悦往她面前一推。

“这是你娘。”她对明悦道,“怎么样,美吗?”

孩子十分惊讶,柴俞却比孩子还惊讶。

直到孩子终于从气息上辨认出了她,扑入她怀中,她一把抱住,犹自惊讶地盯着景横波。

明悦就这样还给她了?

就这样还了?

不要挟不拿捏,一句话也没,什么条件都没谈,轻轻巧巧还了?

她心间滋味复杂——身为女子,景横波善良,身为女王,她太善良!

她握紧了手环,还在思考,女王却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听见那女子淡淡道:“柴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内心里缺少依靠,你渴望为你自己获得权力,获得永远不必居于他人之下的权力。那么我告诉你,你可以尝试退入上元,尝试二分玳瑁。我不会拿孩子来要挟一个母亲,但我会拿横戟军,来叩破你的城墙。”

“到那时…”她语气甚至有点懒懒的,但柴俞不敢漏听她一个字。

“情分全无。”

柴俞打了个寒战。

女王立在高台之上,凝视着万军将一地红毯遍地鲜花踏落,她的背影在黄昏下依旧纤纤苗条,语气满满慵懒。

柴俞却知道,这一刻的女王,已成真正强者。

她知道她的心思,却不屑拿最重要的把柄来要挟,甚至敢于放虎归山,因为她有把握惩治所有背叛的人。

武力强大不过是如虎添翼,心志强大,才可独步天下。

她要如何与这样的女王争夺?夺得一时夺不了一世。与其一定和光明磊落的女王为敌,为明悦争取短暂的王者生涯,不如让景横波承了她的情,一生庇护明悦终老。

她忽然笑了笑,将手环,塞在了儿子手里。

景横波没有回头。

“悦儿。”柴俞温柔的语声,从她身后传来,“去,把这个东西,先给你波波姨姨,和她说,这是她该得的。”

景横波还是没有回头,她负手看着那轮正坠落于西山的夕阳,如滚滚巨轮自天际碾过,碾出一道深黛天色和瑰丽晚霞。那霞光凄艳如血,和这广阔大地上,四面正在迸溅的兵将血色相呼应。

这浩浩江山,莽莽天下,至今日,终由她素手夺乾坤一处。

前方还有更广阔的路要走。

没有人听见她此刻心声——

我要控这散乱大荒,我要夺这江山如画,我要这天下都听我说话,听我说,我爱他,再不容任何欺压。

碎冰飞溅,晶光乱闪,伴随水波猛蹿而起的,是宫胤的身形。

慕容箴一看宫胤蹿出,眼底就涌出狂喜——用来取针的雪晶虫,已经绊住宫胤,钉死在湖底,雪晶虫吐出的丝线非常强韧,根本拽不断,只会不断拉长,往日取针,靠的就是这拖曳之力,雪晶虫钻入身体,以线拖针,针出之后,雪晶虫分泌出来的晶液可以修补创口。只是这种取法,是最为残忍霸道的一种,一着不慎,就会导致死亡。就算不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会丧失武功。

九重天门,称这样的强力取针,为“天噬”。

苍天之噬,夺命夺功。

他们什么都爱和老天挂个钩。

此刻只要宫胤强力往上跃起,就等于强力取针。

因为不能确定宫胤的针到底在何处,为了一着奏功,他下了七条雪晶虫,身边属下,每人以命珠操控一条,务必要将针取出。

此刻宫胤暴起,漫天水花狂闪,夹杂着幽蓝色的诡异碎冰,直扑水边人影。

池塘边全力操纵雪晶虫的七个人,原本没当回事,冰雪攻击,对本门中人自然削弱。

所以无人注意,那些苍白的水花和幽蓝的碎冰之间,隐约有极小的金色物体一闪。

下一瞬七个人都觉心间一疼,胸腔间一股熟悉的彻骨森寒,猛地刺入。

他们齐齐喷一口血,向后一倒。

有人倒下时犹自摸了一把胸口,随即骇然大叫:“我们又被下了针!”

掠过来的慕容箴一惊——下针?怎么可能?

除了天门长老们,谁能对天门中人再次下针?

下针和取针一样危险,下针之后丧失行动力是很正常的事。

宫胤在自己被取针的一霎间,还能同时对七个人下针?他又哪来的雪山秘藏的针?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

七个人接连翻倒,池塘边守死的阵势顿时出现缺口,宫胤身影一闪,踏七人胸口而过。

再下一瞬间,他已经越过院子的围墙,如惊鸿飞越天际,苍黄天色留一抹白痕。

其余人失魂落魄,慕容箴脸色铁青,目光落在地面。

宫胤所经之处,一地碎雪零落。

慕容箴掠上围墙,看见墙头一截断瓦。

那是宫胤踩裂的。

如此高手,绝不可能踩裂屋瓦。

真气外溢,无法控制。

慕容箴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和一抹狠厉。

“追!”

“不死不休!”

女帝本色第七十三章江山和他

慕容箴一群人追出,府邸中其余早已赶来,却因为高手交战根本无法靠近的将士们,才赶紧冲过去,下到碎冰未散的水边,将看上去已经死了的铁星泽捞了起来。

本来铁星泽在水底时间不短,应该早已淹死,也不知道是他跌下去的时候,就被慕容箴施过法,还是宫胤救他起身时,已经给他渡过气,在将士们一阵拼命揉胸渡气之后,他吐出一大堆水,终于咳嗽着醒来。

他醒来,茫然半天,没有焦距的目光从焦急的部下脸上一一移过,好半天才猛地坐起,“宫…他人呢!”

众人明白他指的是那个厉害的白衣人,便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又指给他看宫胤离去的墙头。

铁星泽当即要去亲自追,众将急忙捺下,当即点兵出府去追,兵分十几路,点了火把,从暮色初降找到天光大明,一开始还能辨认出那些人离去时遍地冰雪,闪烁银光一般指路,还先后找到了七具尸体,但无人认识他们是谁,后来便冰雪无迹,宫胤也好,那群忽然出现的人也好,在这沉铁境内,都失去了踪迹。

消息回来,铁星泽失魂落魄,又下令各地赶来护驾的军队,以及下文各地官府,全力寻找宫胤。

他为此放弃了对默军的追究,任那支军队消失在沉铁关城之外,他也没有离开关城,就留在原地,等待着宫胤的消息被反馈回来。

可是不仅宫胤,连慕容箴那群人,都似从大地上消失了一般,无论出动多少人,都寻不着半分线索。

铁星泽为此长吁短叹,彻夜不眠,不断自责。关城将士看在眼底,都唏嘘感叹,道大王对挚友如此情谊深厚,必将是沉铁百年难遇之贤王。

如此近十天后,眼看真的毫无希望,铁星泽有一日终于道:“备笔墨,本王要写信。”

当夜关城书房灯火半夜不熄,众将瞧着那不灭的孤灯,都在猜测大王到底是要写信给谁,写了什么为难内容,以至于这般踌躇,短短一封信,耗尽一夜时光?

天亮时,快马带走火漆密封的密信,直奔玳瑁。

五天后,这封信,交到了夏紫蕊的手上。

信送到时,紫蕊陪同景横波,正在上元城,和柴俞进行上元城宫城和军务交接。那日明晏安横死上元城外,玳瑁王妃带领众文武投降献城,上元军当场弃械,十五帮仓皇退走,景横波终于近乎兵不血刃地,初步收服了玳瑁。

但更多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上元是改革还是融合,对十五帮当如何处理,上元城现有军制和官制,以及诸臣工的安排,包括整个玳瑁将如何整合,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解决的问题。景横波麾下文武,联同上元诸臣,在没日没夜开会,景横波有耶律祁裴枢等人帮忙,依旧忙得脚跟乱转,眼底因为连续熬夜不睡,全是血丝。情绪也显得烦躁,时常莫名其妙发几句火。

众人都道她最近太忙,千头万绪,万事都得做主,因此烦乱也是正常的。景横波自己却知道,以往她也有忙的时候,但她素来睡眠很好,睡一觉起来照旧精神奕奕,最近却不知怎的,睡眠质量极差,每夜明明累得骨头都要散架,却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恍惚入梦,却也会即刻惊醒,醒来冷汗涔涔,不知道那短暂的睡眠里,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依稀似有浩茫大荒,无数道路和人物从眼前流水般过,自己似乎一直在行走,而前方一直是黑暗,黑暗尽头一点白茫茫的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梦里却执着地跟着,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心里有空茫绝望又悲怆的感受,似乎那场追逐就是个梦,又或者自己是在追日,追到那光明的一霎之后,便被焚尽成灰。有时候醒来不仅浑身冷汗,眼角也是湿湿的,她睁大眼睛到天明,只觉得整个人都似被那空寂的潮淹没。

心里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大抵也和宫胤有关。他在玳瑁边境携铁星泽引默军而去,从内心深处,她不认为默军能动得了他,但那股不安情绪徘徊不去。她自这边稍稍定下来之后,便去信沉铁,询问他的下落,不知为何他没回来,信也没来,她一日日等着,只觉得日日都是熬煎。

紫蕊的信送到时,景横波正要在柴俞陪同下,去巡视一下上元军大营,据说很有几营,忠于明晏安,不大安分。

因此景横波只随意看了一眼,看那东西白色封套,还以为是紫蕊帮忙处理的文书,也没在意,转身就走。

她刚走不久,身后砰一声门响,紫蕊撞出门来,脸色煞白,手中抓住信纸,大喊:“陛下…”

一旁的仆役轻声道:“女官,陛下事务繁忙,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