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一闪,宫胤已到半空中,一手接住了蒙虎,他似终于动了真怒,一个旋身衣袖银光一闪,空气中尖锐之声不绝,雨势被瞬间截断,出现一道透明的真空,银光顺真空之道一闪,直扑那开枪骑士。
骑士下意识抬枪,但是已经慢了一步,下一瞬他翻倒马下,胸口血洞比蒙虎肩头那个还大。
那蒙着黑布的“神器”也随他坠向马下,一双素手一抄,将东西抄住,手的主人桑俏一个翻身,已经接替刚才骑士,立在马上,手中“神器”微微一抬,对准了宫胤。
大雨哗哗。
雨幕中所有人都影影绰绰。
雨势倾盆,连绵不绝,气氛却紧得似乎一扯就断。
此时宫胤接住蒙虎,正低头看他伤势。
桑俏手指扣在扳机,却出现一丝犹豫。
她没想到宫胤竟然放重臣入宫,此刻大臣们都在,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枪杀大荒第一人,一旦出枪,就是惊动天下的大事,这桑家女子,也不禁微微紧张。
手指将扣未扣,蓦然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出现在墙上。
她第一件事就是撞向正落向墙头的宫胤,将他撞下墙头!
“别飞高,我有办法!”
女子微微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墙头,衣袂在大雨暴风之中飞卷,天幕下电光一闪而过,将她凌空的身影照得明灭。
桑俏霍然抬头。
就是她!
新女王!
传说里离经叛道,胆大包天,在迎驾典礼上摆了所有人一道,更悍然闯静庭重地,逼姐姐和她打赌,将桑家送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女王!
还没登基就搞出这许多幺蛾子,如何能容她成长?
手指一震,黑布落地,枪口一抬,比刚才更坚定地对准了景横波。
“以神赐之名,以百年祭司家族之神力,今日,”桑俏的声音比雨声还冷,“我桑氏将以天赐神器,灭杀借助魔鬼之力毁我神圣高塔的女王景横波,违抗者、阻拦者、求情者,天惩之,雷殛之!”
“轰隆。”一声,仿佛为她的话做注脚,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苍白闪电将天空割裂。
桑俏立在马上如在平地,岿然不动,手中枪口稳定,森然如黑色巨眼。
相比之下,在墙上站立不稳,被大雨大风打得摇摇晃晃的景横波,看起来狼狈而滑稽。
看她双手乱晃的模样,似瞬间要被雨打风吹去。
雨势狂暴,气氛僵窒如死。所有心都被拎在了喉咙口,等待一次足可影响整个大荒国势的刺杀。
虽只一霎,仿似一生。
却忽有三声,惊破此刻的杀气。
“下来!”白影一闪,冲天而上,挡向景横波面前。
“慢!”昭明公署里一条黑影如鹞鹰,横穿三丈而来。
“滚!”浅黄色人影鬼魅般自桑俏身后出现,一掌拍向她背心。
同一刻。
桑俏手指微微一紧。
景横波忽然向下一仰。
“啪。”
这一声的响依旧令人毫无准备,比先前更猛烈爆裂,充满了摧毁和杀戮的狂猛,漫天的大雨都似瞬间一停。
“啊!”
惨叫声比雷声还震撼人的耳膜,让人担心这一刻那发出叫声的咽喉是否已经破裂。
一团黑烟裹着血花滚滚而起,夹杂着炸飞的弹簧护圈扳机,和碎裂的肌骨血肉,在大雨中又下了一场血肉狂雨。
半空中三条人影一顿,各自骇然不可思议地抬头。
大雨中跪地伏拜的臣子们,抬起雨水横流的脸,张大了嘴,吞进一口口带血的风雨。
各自蓄势冲出的亢龙护卫以及祭司护卫,抬起的腿定在半空,剑出半鞘,雪亮的剑身沾满被雨水溅飞的血肉。
属于桑俏的血肉。
一片窒息的安静之中,只有桑俏的惨叫连绵不绝。她举起只剩半截手肘的手,怆然向后倒去。
宛如一个慢动作,她落叶般飘下,黑色衣袍和黑色长发,染血零落雨地泥泞。
与此同时,消失在墙下的景横波,再次出现在墙头。
大雨里她衣衫尽湿,曲线惊人,一缕长发粘在额角,遮住光芒熠熠的眼神。
她带点遗憾地看了看那满地的碎片零件,黑色的钢铁闪耀乌青的光,那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最伟大武器,在这一霎永远消失。
或许,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终究留不长久。
桑俏不该为了挽回家族荣誉,在开枪之前说了那么一大段话。
那段时间,足够景横波舞动手臂,隔空操纵一颗小石子,堵住了枪膛。
时代最伟大的武器,毁于一颗小石子。
景横波对着地下枪支残骸,理理鬓发,鼓起腮,轻轻“砰”了一声。
“炸膛啦。”她道。
…
这一刻凶猛的雨势似乎不再存在,所有人都忘记了雨水冲击的疼痛和冰冷,怔怔地看着大雨将桑俏断臂的血肉和那破碎的神器,慢慢冲刷而去。
像看见庞然大物之上再添一道深伤,几近致死的伤口。
最后的挣扎,归于更深的毁灭,几乎每个人心底,都涌起难以控制的惊悸,和兔死狐悲的凄凉。
连最镇定的宫胤,都失神了一刻。
他落于雨中,回身仰望景横波,墙头女子玲珑如玉瓶,对他玲珑也如玉珠一般一笑。
女子的艳光,将这一刻的鲜血和肃杀冲淡,却更令人心旌神摇,开在战地里艳丽如常的花,美到凛然。
耶律祁落在了另一侧的墙头,慢慢偏过头,似不可置信般盯住了景横波。
刺杀失败了,他知道。
原本以为是宫胤手笔,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此刻他却开始怀疑。
这看似随意庸常的女王,到底还要给人多少惊讶?
众臣们眼神还处于茫然中,大多没能理解这一幕代表的意义,他们还在思考,那传说中无与伦比的大杀器,桑家赖以震慑天下,百年不出的神器,为什么就突然炸了。
就在女王出现后,炸了。
很多人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得位不正,反噬其主。天命所归,百毒不侵。
忽然一个声音惊破了寂静,伴随着啪啪啪的大力鼓掌声。
“干得好!干得妙!神器?什么神器!这才是真正的神奇!不愧是我媳妇!”
大雨里伊柒爬在桑俏马上,又笑又跳,对着景横波连连招手。
景横波一看见他就开心,忍不住一笑,也招招手。
“吃了吗?”她问。
“没吃呢,”他大叫,“听说你这边有麻烦,拼了老命赶过来,靴子都跑破啦,哪里还有空吃饭…”
一群人脸色发青地听着这两人在这要命一刻寒暄,对着一地鲜血在讨论早饭的问题…
“没吃就下来,等会一起吃…”景横波的话声,被宫胤清冷的声音,一口截断。
他一抬手,对伊柒一指。
“来人,将这擅闯宫禁的刺客拿下!”
“喂喂!”景横波慌忙要拦,一眼看见宫大神发黑的脸色。
啧啧,生气了?怎么又生气了?
“走吧走吧你!”她挥手,“下次请你吃饭!回头赔你靴子!”
“好啊好啊!”伊柒一边往回逃一边挥手,“九宫大街瑞香居的红焖扒蹄很不错…”
“我们皇家,从来不欠人债。”宫胤冷冷道,“来人,砍下他双脚,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跑破靴子了!”
伊柒跑得更加快了…
好容易甩脱追兵,转过一道墙角,忽然一条人影掠过,笑道:“他砍你脚,我赔你靴子!”手一抬黑光两点,直取伊柒脚心。
“哎哟偷袭!”伊柒怪叫一声,冲天飞起,起来的时候,靴子底已经没了,只留一双光秃秃的脚心,再慢上一步,他的脚心就要被洞穿。
“吃我一靴!”伊柒就势脚一甩,没了鞋底的靴子射向出手的耶律祁,趁他一让,他哈哈一笑早已逃了开去。
雨声里他的声音滚滚传来,“波波,我走了,别送了,情敌太多太热情,我下次单独来看你…”
“下次留你一双脚,省得你跑来跑去。”耶律祁将那一双靴子扔开,衣袖一拂,远远望了宫胤一眼,施施然回他的昭明公署了。
宫胤面无表情,眼神比这雨还冷。
他挥挥手,墙后弓弩上弦,吱嘎作响声一片,听来瘆人。
祭司护卫们露出惊慌之色。
“桑家倒行逆施,已为苍天所弃。本座给你们半刻钟,退出宫廷,远离祭司家族,可以不追究今日作乱一事。”宫胤开口,声音在暴雨中远远传出。
护卫们露出惶然之色。
这些原本都是桑家的忠心护卫,但忠心,多半源于内心深处对桑家的膜拜和崇敬。对“神力”崇敬越深,当“神力”消失时精神支柱毁灭更快。高塔倾毁,神器反噬,桑家两大赖以生存的要害被毁,这些人顿时也陷入茫然畏惧之中。
再加上桑俏重伤昏迷,群龙无首,宫胤积威深重,杀气凛然,众人一阵茫然畏怯之后,有人开始后撤。
一步后退,就是全线崩溃,几乎瞬间,所有武备齐全毫发无伤的祭司护卫都转身狂奔,只恨跑得不够快,不能在半刻钟之内撤出宫廷。
人在逃奔时,是防卫最弱的时候。
景横波看着那些飞奔如闪电的人,心也微微拎紧,这些人着重甲,执武器,还能跑这么快,显见得个个都是精英。这样的队伍在谁那里都是足可掀出巨浪的生力军。今天他们逃奔,是接连被意外重创之后的应激反应,一旦休整过来,桑家未必不可以把他们重整于麾下,到时候,这些恨死她的人,得给她造成多少麻烦…
她微微叹口气,就这样吧,有些事明知道不妥,但也不能做,难道要宫胤对这些已经放弃反抗的人下杀手吗?这得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啊。
正在想着以后如何应付,眼看着那些人即将逃出视线,她忽然听见极冷、极决断的一声。
“射。”
几乎刹那,箭矢便替代了暴雨,在人们头顶上呼啸卷过!
众臣惶然仰起头,睁大的眸子里,倒映青黑色的横飞的箭雨!
再下一瞬,视野里便是大片血色的幕墙!
连绵的血花不断自人体爆开,一朵比一朵绽开更快,再被半空雨势卷开,绵延成一道滚滚的血色波涛。
景横波险些再次从墙上跌下去。
她霍然回首,对上宫胤的眸子。
他在暴雨中,清净不染鲜血尘埃,一双眸子也似被狂雨冲刷过,明澈若冰晶,闪耀着极致纯净的微蓝光芒。
那并不是嗜血的眸子…
暴雨中他淡淡静静看她一眼,随即转回杀戮场,数百人辗转呼号,血色将地面染红,无数红色沟渠潺潺而去,汇入宫道两边的排水沟。
上位者收取人命如割草,死亡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罪孽,而是因为站错了位置。
“啊啊啊——”
一个浑身扎满箭矢的护卫,忽然挣扎着回头,高喊狂奔向宫胤,他双手高举着沾血的剑,沉重的靴子将带血的雨水溅上无数人膝头。
禹春身子一侧,要拦在宫胤身前,宫胤手一摆。
他就那么冷冷立着,看那垂死的人,回光返照的悍然挣扎。
两丈、一丈、半丈…
众人心都咚咚跳起,虽然确定这人无法对宫胤造成伤害,可也有人在暗暗期盼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