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裴熙这段话已经把裴家嫡支的某些人给包括进去了,明白很可能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事情的裴义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没错,他虽有过一段时间眼红心热,误入歧途的时候,到底还是身为庶子,多年来养成微小谨慎的习性占了上风,没有跟着魏王一条路走到黑,反倒很识时务地暗中投靠了自己的侄儿,见识到裴熙的本事后,更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重生之都市黑萝莉全文阅读。
正因为如此,苍梧郡王给他的许诺越是丰厚,他就越是谨慎,清醒之后,便能感觉到苍梧郡王的疯狂——只有输红了眼的赌徒,才会有这样的心态。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裴熙也没多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叔叔,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片刻之后,问:“江南、蜀中、青徐、关中,你想去哪?”
“大人——”
“别推辞,想去哪里,直说。”裴熙面上带着笑,眼睛却是冷的,“我讨厌别人和我打机锋,这些年来,你也不容易。他们一直压着你的仕途,你却能顶着苍梧郡王的招揽,对我说这些。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心中自有一笔账。洛阳那边不把你当人看又如何?只要你跟了我,我就能让你活出个人样来!”
裴义定定地看着年轻的侄儿,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江南。”长安虽好,却不是他愿意久待的。
出身不是他能选择的,身为庶子也不是他的错,他想要上进又有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要被压制,被欺辱,被鄙夷?
既然无法对抗,那就只能选择远离,去富庶且环境优美江南。郡守也好,别驾也罢。若说年轻的时候还怀揣着与世俗对抗的心思,伴随着岁月的推移,就只剩下了对安稳和体面的渴求。
“好。”
裴熙满口答应。
只要他说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这就是裴熙!
裴义强忍心中激荡的情绪退下,从暗道离开,打小就跟随在裴熙身边的心腹裴宣这才从门口进来,恭敬地问:“郎主,这条暗道…”
“派人守着,暂且别封。”裴熙淡淡道,“给我备车,我要去卫拓府上。”
卫拓位高权重,想要见他的人不计其数,就算是高官显宦,没有拜帖也不成礼数,递了拜帖也未必能见到卫拓本人,但裴熙不在乎这些。他要见卫拓就直接驱车,就凭他的身份,有谁敢拦他不成?
更何况,卫拓也不会拦,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
说来也奇怪,裴熙去了卫府后,反倒不急了。他一向是反客为主,张扬肆意的性子,寒暄之后,来了兴致,便与卫拓对弈。
两人的棋路完全不同——裴熙气势凌人,步步杀机,却又处处布下暗手,看似横冲直撞,一往无前,实则算无遗策;卫拓偏向守势,滴水不漏,锋芒内敛。与他对弈,尤其是弈棋的高手,从来不会丢盔弃甲,不是和局,便是输一两个字,让你觉得下次有机会胜过他。然而这个下次,只会是遥遥无期。
正因为如此,棋下到一半,裴熙就直接把子给扔了,很不客气地说:“这样没意思,不下了。”
这种近乎“耍赖”的做法,由他做来,却是一派风流洒脱。
卫拓知裴熙生性骄傲,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让着他,但卫拓棋风素来如此,纵两人势均力敌,非与旁人对弈那般高下立判,卫拓也会下意识想到棋局结束后的落子格局,总留了三分余地。裴熙看出这一点,越下越不痛快,扔了棋子后,似是很随意地说:“大军凯旋,风光无限呀!”
“封官拜爵,乃是无数人一生所求。”卫拓平静道,“用性命换来的功劳,自然只得羡慕。”
“你说得不错,现如今我官也有了,就差个爵位。我说,卫元启,你觉得我来做这上宛侯,如何?”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只是谈论一张纸,一支笔的归属,眼角眉梢一派悠然,卫拓却能品度出这份轻松写意下的森然杀意。
很显然,在储位的争夺上,裴家嫡支的意见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不,如果单单是分歧,还不足以激怒裴熙至此。想必是裴家有什么动静,但裴晋还活着,事态未必不能控制…
可以控制归可以控制,却未必不会发生大事。
瞬息之间,卫拓已明白裴熙的用意,故他容色不变,语气不疾不徐,未有半分波澜:“此乃裴大人的家事,卫某并无置喙的余地。”
“你说得不错,此乃家事。”
只不过,不光是裴家的家事,而是整个皇家的家事。
想到自己从长安、洛阳两京动静中分析出的谁人手笔,裴熙冷冷一笑——上宛侯的爵位,他本是看不上,也没半点想法的,偏偏有人咄咄相逼。
既然你们这么想得到这个破玩意,那我就偏偏要毁掉它!我可以不得到,但我一定要当着你们的面给毁掉!
父子亲缘,兄弟情厚?当真可笑!
一个连世子都不是,就从小开始忌惮、打压他这个弟弟;一个成天就会“孽畜”、“孽畜”地喊,嘴上说以他为豪,实际上呢?他太出色,让做父亲的黯淡无光,如今连父亲的仕途都因他而阻,他还没半点回报父亲的意思。在裴礼的眼里,没告他“忤逆”,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德了不是?
“这家业大了,也有些烦恼。”裴熙百无聊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卫大人可千万留心。”
裴熙说得是什么,卫拓心中自然有数——暗喻姑且不提,卫家人口虽然简单,却也不是不烦的。关键就在于原配廖氏留下的嫡长子,无论从样貌还是资质,全都像足了母亲。
天生才能平庸也就罢了,偏偏摊上继母,哪怕继母无半点坏心,“捧杀”的流言也不可小觑。
见卫拓神情,裴熙笑道:“瞧我这话多的,些许小事,卫大人当然有解决的办法。”就算没有,那又如何?卫拓会在意这点小事么?
裴熙太清楚卫拓是什么人了,这位风姿恍若九天谪仙的宰辅早将全部的爱分给了苍生黎明,至于家庭嘛…归根到底,也只是让他显得“正常”,并不会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故裴熙没什么兴趣继续谈下去,只道:“天色不早了,别送我,我自己会回去。”
话虽如此,卫拓却还是送了他一程,再回书房,未完的棋局上,被白字所围的黑子,恰恰连成一个“灭”字!
卫拓衣袖轻拂,覆了棋局。
闷雷自天边响起。
天,要变了。
第四百三十章 轻盗甲兵
深秋已过,寒冬来袭。
负责戍卫宫城的卫士们打了个哆嗦,不着痕迹地跺了跺脚,几乎是数着时间,等待交班的来临。
好容易熬到了交班,便有人疑惑:“唉?怎么是你?你不是后日才当值的么?”
“哦,今日风大,我与人换了。”来人略有些无奈地回答。
无需多言,旁人已心领神会。
南府十六卫中,高门公子比比皆是,素来娇生惯养。平日当值倒还好,一是不敢误了差事,二是有机会见圣人天颜,谁都不会错过这机会,再不情愿也会乖乖履行自己的职责。但这冬天一来,头几场寒风最是难捱,因此一病不起的大有人在。南府的卫士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穿棉衣披铁甲,哪有在家里披着狐裘,围着暖炉来得惬意?这等时候,能窝在房间里不动的,谁愿意出来?故每到冬日,南府十六卫都是最难管的时候——公然逃班得倒没有,传出去一个“大不敬”,谁都担待不起。但私下里换岗一事,由于涉及的公子哥太多,一旦捅出来,谁都讨不了好。
再说了,这“换岗”的情况实在太多,有蓄意讨好高门,自己多分担些的;也有被人威逼利诱,不得不顶上的;还有家庭略差,想多攒些钱财好让一家人挨过冬天,自愿多轮值几次的…真要处置起来,也是一桩麻烦事。故南府上下一向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南府的情况,沈淮早与秦琬通过气,自然也被陈玄所知。
“七十三人。”陈玄看着丽竟门人呈上来的密报,沉吟片刻,问来人,“东内呢?”
“回大人,东内距离较远,换岗之人…”只多不少。
这也是正常的,皇帝夫妇长久居住在东内大明宫,秦琬自然调拨最精锐的侍卫,以及最能撑场面的公子哥们前往护卫。前者倒好,后者一想到数九寒天需要起个大早,走好长一段路前往大明宫,然后要在那里住十天半月,便觉浑身都不自在——宫中远不比自家轻松,别的不说,就是这炭,自家的时候有奴婢守夜,往里头填炭,熏香,烘衣服。在宫里什么都要自己做,对许多人来说,无疑叫苦不迭了。
陈玄抬眸,神色淡淡,眼中却有一抹冷意:“怎么,拿不到确切名单?”
“大人恕罪!”属下忙不迭告饶,“东内重地,门禁森严,沈大人近日又盘查得严,与旁人交头接耳的,一经发现,皆有惩处。请再给属下三日时间,定能将一切整理齐全。”
“三日太长,最多一日。”陈玄斩钉截铁,不容反驳,“重点盘查左右卫和千牛卫,金吾卫也不能落下。”
待到下人走了,常青才从柜子后走出来,大感奇怪:“丽竟门办事,竟这样不得用?”按照他的想法,丽竟门应当在所有重要地方都安插了人才是,纵不为监视朝臣,也要掌握一定的动向,否则怎么配称探子?
再说了,帝后移居大明宫,这是多大的事情?如今的大明宫防卫早不可同日而语,太极宫也不能落下,南府因此补了不少人,秦琬也借此施了许多恩。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安插些探子进去,简直对不起“丽竟门”三字。
陈玄看了常青一眼,有些无奈——丽竟门元气大伤的罪魁祸首就站在眼前,却毫无坑了他们的自觉,反倒点评起丽竟门做事的不妥了。好在他知常青在这些事情上无甚心机,便没放在心上:“先帝脾性好,殿下像了十成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丽竟门办事慢些,先帝也未曾苛责过,当然,遇上紧要的事情,他们也是不敢拖沓的。不像在魏王手底下办事,他可不管手下的人多难,不能又快又好地办成他吩咐下来的事情,他就会换人了。
全天下最大的暗探部门,自然要当权者的心腹来统领。这一点,谁心中都有数,但并不妨碍陈玄难做——前代统领周航交权倒是交的爽快,底下的人却不一样,纵不刁难陈玄,也没到极力配合的程度。
陈玄对下头人的想法一清二楚,故他并没有用雷霆手段,打压那些对他吹毛求疵的人,因为,不急于一时。
“殿下宽宏大量,乃是我辈之福。”这位历经坎坷,心如铁石的大统领淡淡道,“所以,我们更不能软弱了去。”
察觉到他露出的杀气,常青猜到几分,神色微凛:“我知道了。”
次日,清晨。
坊市的大门堪堪打开,苍梧郡王秦敬已一身披甲带剑,神情庄重。跟在他身后的,乃是他蓄养的心腹甲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只听秦敬问:“已准备好了?”
“回王爷,一切准备就绪。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宫门立刻会被封锁!里头的人纵是有三头六臂,也莫要想飞出去!”
秦敬露出志得意满之色:“江都还是太狂妄了,她一介女流之辈掌权,本就不该,还大肆培植自己的党羽,有今日也是情理之中。”
新势力的崛起,必定要触动旧势力的利益。好位置统共就那么多,秦琬要提拔自己的人,必然会挡了某些人的道。秦敬也不是蠢的,早在一年以前,他就秘密地与许多朝中重臣,达官贵人有所接触,对这些人示好。虽说应承他的毕竟是少数,但有这么一层引子在,想要互通有无,也有了合适的理由。
哼,江都,你难不成真以为,我只会用后院的名额来笼络人?那只不过是演给你看的一出戏,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关系罢了!你想收复军队,我就跟在你后面,拉拢那些被你得罪的人!
你想抬举姓萧的小子,姜略不计较,可姜家计较!不仅姜家计较,勋一府中郎将文韬也计较——本是牺牲区区一个无名小卒的事情,却有可能演变成得罪贵人,这位老狐狸岂会同意?
再说了,左右卫大将军的实权,上将军的荣耀,早就有无数人盯着。若不是江都公主掌了权,又有谁知晓陈玄陈子深,常青常夏臣究竟是什么人?
既不出身勋贵,也无显赫门第,就连资历都没有。只因是江都公主心腹,便青云直上,旁人熬几十年都未必能得到的官位,对他们而言,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这样的晋升速度,谁能真正心服?尤其是那些离这位置,这荣耀就差一步的大人物们,更加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秦敬抓住得,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只见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问:“今天政事堂当值得是哪位宰辅?”
“回王爷,今儿当值得是张相。但江都公主似是有要事相商,将徐相、卫相一道传进了宫。”
秦敬一听,登时乐了:“不错,他们三个都在啊!等等,也就是说,裴熙那家伙,今儿没有进宫?”
“裴大人并未被传召。”
“今天也不是沈淮当值,实在是天助我也。你们记住了,攻进了他们的宅邸后,先找到他们,格杀勿论!若是忙着抢掠,耽误了正事——”秦敬冷着声音说,“你们也勿要回来了!”
“属下听命!”
这时,秦敬有一心腹忽然凑上来,小声说:“王爷,咱们当真要先去大内?”
秦敬脚步一顿,疑道:“此话怎讲?”
“江都公主虽执掌朝政,到底只是女流之辈,怎比得上…”此人暗示地瞧了瞧东边,“三位大人虽名望极高,却比不上圣——”
“住嘴!”
“属下知错!”
瞧着此人诚惶诚恐的态度,秦敬眉头紧缩,没再说话。
他原先的计划是先封锁太极宫与大明宫,禁止任何人的进出,然后将秦琬扣住,将她的心腹给杀死,裹挟重臣,如首辅徐密等,前往大明宫,逼迫秦恪写下退位诏书,重臣作证,好砸实自己的名分。
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有道理的——大明宫距离皇城较远,虽修建多年,却是近几年才修缮完备的,其中究竟有哪些暗门暗道,莫说秦敬不熟悉,就连反心最坚决的右卫大将军李千都不熟悉。贸然进攻,未必能起到奇效,反可能得不偿失,太极宫也不同。若是将帝后的心肝江都公主给拿了,以她为人质,就算帝后侥幸逃了出来,也不敢贸然动作。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一步好棋。
但这人说得也对,若是帝后心一横,坚决不要江都公主…带兵逼宫,本来就是大罪,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孤注一掷,为何不玩个大的?
想到这里,秦敬咬了咬牙,问:“文韬怎么说?”
“文大人昨日给孙子过了生辰,席间太过高兴,喝得酩酊大醉,一时半会,怕是起不来。”明白这就是如今执掌北衙的勋一府中郎将文韬的表态了,不支持,也不反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敬毅然道:“传令下去,赶赴大明宫!”
第四百三十一章 直闯宫城
秦敬带兵赶到大明宫的时候,右卫大将军李千已经等在那儿,还未等秦敬询问,当头就是一句:“殿下,重玄门虽攻下来了,玄武门却不曾破!”
听见这么一句话,秦敬便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怒斥道:“怎么会没攻破?不是说早就安排好了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李千官拜右卫大将军,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被呵斥的人物。之所以跟随秦敬造反,也只是不忿区区一个毛头小子竟要越过自己,执掌左右卫,加上先前家族与魏王走的颇近,虽抽身及时,没被魏王案卷进去,却不讨皇帝与江都公主的欢心,方想殊死一搏罢了。
事情都做了,再要回头已是不可能了,故他压住心中的无名火,解释道:“事情有变,不知怎地,郦深忽然来了。他带着一批禁军退到了玄武门内,誓死守住玄武、银汉和凌霄三门,与我们对抗!”
“郦深?他不好好当他的翊一府中郎将,跑到玄武门来做什么?”秦敬暴跳如雷,却很快反应过来,“北衙不是都安排妥当了么?今天压根不是他轮值,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岔子?”
李千心想谁让你临时改计划呢?说好了先攻太极宫,人手自然是那边安插得多些,毕竟经营的时间久。贸然改变攻打的地方,虽说同样有准备,到底略差些,又遇上这样的事…不过今儿确实太巧,巧到让李千有些不安。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北门都叫玄武门,同样都在龙首高地上,地势比别的门高出一大截。只要掌握了玄武门,自此俯视宫城,便能将整座皇宫的情况收于眼底。
玄武门的地势如此重要,统治者自然不可能忽视,事实上,无论哪座玄武门旁都是屯了重兵的——皇帝并不放心关系盘根错节的南府十六卫,所以,驻扎在太极宫玄武门的兵马不是别人,恰是北衙勋一府的将士,也是北衙精锐中的精锐。这也是勋一府中郎将的地位为何如此特殊,人人都争相拉拢的原因。不是深得皇帝信任的人,断无可能委派。
大明宫因之前是避暑行宫的缘故,防备并不太完善,自从帝后迁居至此,秦琬便命人在大明宫北边做了个夹城,加了一道重玄门,夹城里头则设了官署。
太极宫的守将不能少,大明宫的守将更不能少,临时招又太过草率,今年又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暂且没那么多兵力情有可原,但帝后安危又是重中之重。所以大明宫镇守玄武门的将士从五府中的勋二府、翊一府和翊二府中抽调,三府的中郎将轮流当值,今儿本该轮到勋二府中郎将骆猛——秦敬早打通了此人的关节,答应事成之后,不仅要给他做国公,还要让他做一方都护。
谋反大事,秦敬也不敢一个个联系,确定文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骆猛是自己这边的人,他就没敢再动作了。至于另外两位中郎将郦深和邱航,秦敬一是觉得他们权柄不如文、骆二人,二是觉得这两人并没有骆猛那么强的权力欲,一个不好就要透露风声,才没去拉拢,谁知道今天被姓郦的坏了大事!
秦敬越想越气:“告诉姓郦的,投靠我,荣华富贵有的是!若是不从,就只能送他全家下地狱了!”
“殿下,虽说南北两衙互相看不过眼,对彼此评价都不怎么高。但以我对郦深的了解,他并非一两句许诺就能轻易动摇的人。”李千比秦敬冷静不少,“玄武门一时半会攻不下来,也不怎么要紧。南边的五座门都已经被我们的人给封住了,沈淮不在,金吾卫没了主心骨,只会死守,不敢强攻。西边的九仙门和右银台门,还有东边的太和门已由我们的人接手,虽说玄武门还没破,他们也翻不了什么风浪。”
大明宫共九坐城门,东面靠山,左银台门就是个摆设。北面地势最高,战略位置最重要。西面驻扎着右骁卫、右武卫和右领军卫三支军队。这三支军队中,右骁卫大将军也投靠了秦敬,借着“换岗”的便利,全部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同样,东南的大和门中驻扎着左骁卫、左武卫和左威卫三支军队,这其中的左武卫大将军也愿意跟着秦敬干一票大的。
南府么,真正忠于皇室的还是少,渴望保住小命的多。加上皇帝登基日短,先前又没经营这一块,江都公主虽施恩了,但南府公子哥太多,小恩小惠满足不了他们。故其余两支部队也就半推半就,说投降倒不至于,顶多就是个“抵抗不力”,才让敌人攻破。
大明宫的南面乃是“正位”,正门丹凤门,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和内朝紫宸殿都在这条中轴线上。含元殿外驻扎得就是金吾卫、千牛卫和左右卫六支部队。由于执掌金吾卫的沈淮是皇后内侄,深得帝后信赖,左右卫反倒要退一射之地,故大明宫正门的守军便以金吾卫为主,千牛卫为辅,太极宫正门则以左右卫为主,同是以千牛卫为辅。这也是为什么李千觉得秦敬走了一招烂棋的原因——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太极宫都比大明宫好攻打一些,虽然也只是一些罢了。
秦敬听见优势还是在自己这边的,神色松动了一些,问:“太极宫那边,情况怎么样?”
“江都公主亲自提拔的人,还是有点本事的。虽说东、西、南三面都被拿下,但在朱明门和玄武门处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玄武门的重要自不必说,朱明门则是太极殿后的一道城门,太极殿、两仪殿、紫宸殿还有甘露殿,同样是在一条中轴线上的。从朱明门走,便可以通往中朝两仪殿,再往后,就是象征权力中心的紫宸殿,以及江都公主暂住的甘露殿。如果要打比方,朱明门便是宫城的“二门”或者说中门,甘露门则是太极宫的“内门”,外臣无诏是不得进入的。
朱明门和玄武门没有丢,就表示太极宫的外城、外宫虽然失守,内宫却还没被攻破。
虽然对方抵抗之顽强超出了秦敬的预期,他却也能理解——在他看来,江都公主毕竟是女人,对后院总是管得严一些的,便道:“令他们加紧进度,若能生擒江都再好不过。”说罢,抬头看着巍峨宫殿,咬了咬牙,“其他人,随我去九仙门!”
“殿下——”李千大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我等不急了!”秦敬几乎是嘶吼了,“大家随我上!谁抵抗,就将谁给杀了,若能将敌人全都杀光,本王重重有赏!”
李千脸色铁青,迫于无奈,只能纵马跟上。
数百骑兵悍然闯入皇城之内,越过内宫,直取帝王居所——紫宸殿。秦敬早就杀红了眼,待到紫宸殿,更是毫不客气,大肆搜宫。娇美的宫娥吓得瑟瑟发抖,血腥味飘散在风中,李千随手拎了一个内侍:“说!皇帝和皇后到哪里去了?”
“圣…圣人与皇后,在,在赵将军的护送下,前往含元殿了!”
此言一出,秦敬和李千的脸色更差了,秦敬就差没吼出来:“赵将军?那是谁?”
“听,听说是,是平叛归来的——”内侍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李千随手用刀将内侍的脖子一抹,语气急促:“殿下,情况有些不妙,玄武门不破,骆猛便不能带兵长驱直入。宣政殿与紫宸殿又隔着厚厚的宫墙和紫宸门,就算是紫宸门破了,还有宣政门…”
秦敬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色扭曲:“真是反了天了,太极宫攻不破内宫,大明宫的内宫尽在掌握,外宫却出问题——我就不信,你们,给我去压着奴才,往紫宸门下堆柴,倒油!”
他心中清楚,文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时效的。再拖久一点,情况对他就不妙了,所以,即便烧了这大明宫,他也非得在救驾之师到来前,拿到传位诏书不可!
利刃加身,谁能不妥协?哪怕前头就是箭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祈求自己运气好一些。没过多久,紫宸门就燃起熊熊烈火,横着数以百计的尸体。
紫宸门既破,阻挡秦敬的,也只有宣政门了。
常青站在宣政门的隐蔽高处,长弓已如满月,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射秦敬,杀李千。”
“玉先生?”常青十分惊讶,“你怎么在此处?”
“我虽领着户部的衔,却得了圣人允许,可以凭腰牌出入弘文馆。”弘文馆就在宣政殿的东边,“赵肃回京述职,顺便向圣人陈述凉州风土人情,我对凉州颇为熟悉,圣人自会召我前来。若非圣人兴起,拉着我俩聊了许久,误了时辰,赵肃怎会留宿宫中?”
常青虽知秦琬早有安排,却不知连这些都计算进去,叹服之余,也惦记着刚才的事情:“都说擒贼先擒王…”秦敬一死,这些乱臣贼子立刻就会军心涣散,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秦敬诛杀,为何要杀李千?
玉迟哼了一声,才道:“殿下就是猜到你会这样做,才通知陈玄,让我走一趟。你要记住,皇家的人,他们自己可以杀,你不行。”
第四百三十二章 棋局已收
玉迟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常青哪会不明白秦琬的好意?秦敬虽逼宫造反,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自己眼都不眨一眨就将他给杀了,皇帝心里能不留疙瘩?故他将箭矢对上了李千的方向:“陈玄呢?”
“他?”玉迟轻轻地笑了起来,“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
常青不懂,却也没多问,只将弓弦拉至满月,微微眯起眼,箭矢已如流星一般划过天空,准确无误地从李千的左眼贯入!
李千惨叫一声,下意识拉紧了缰绳,战马吃痛,仰天嘶鸣,已经失了平衡的李千登时栽了下去。脖子一歪,连挣扎都不曾,便没了声息。
众人见状,不由大惊——李千身披甲胄,护住周身要害,尤其是面部。统共也就露了眼睛、嘴巴和下颌,竟有人在这样远的距离,这么乱的环境,命中李千的眼睛?
“神箭手,是神箭手!”不知是谁,声音充满惶恐,“快跑,神箭手想要杀人,从来不要第二箭!”
秦敬恶狠狠地说:“不许跑,给我把宣政门攻破!皇帝就在前头,若能冲进含元殿,重重有赏!”
常青听见他们的高喊,低低一笑:“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要重赏?”三支弓箭已搭于弦上,“殿下心愿达成,应当不会介意我杀了几匹马吧?唉,这好马,可是比人命值钱多啦!”
话音未落,三箭已如雀屏一般散开,牢牢钉在战马的头上!
霎时间,人仰,马翻!
宣政门距含元殿也不过几十丈的距离,火光映在窗户上,哪怕紧闭门窗,焦味和烟味也渐渐飘了过来。震天的厮杀声更不消说,小小的宣政门,俨然成了两军的战场。沈曼紧紧握住秦恪的手,见自己的丈夫不住发抖,牢牢地抱住了他:“恪郎,我在。”
“曼娘——”秦恪牙齿打颤,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沈曼凝视着他的双眼,极为郑重地说:“恪郎,我在,你别担心。还有我们的裹儿,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秦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虽韶华不再,却有那么一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没有变过——就像很多年前,她义无反顾地违抗圣旨,褪去锦衣华服,满头珠翠,换上粗布麻服,与他一起流放。
她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无论生或死。
不知为何,那些近在咫尺的厮杀和喧嚣,仿佛就这样远去了。秦恪反握住沈曼的双手,咬紧牙关,语不成调,眼泪却已流了下来:“曼娘。”
“恪郎,不要担心,我们的裹儿,一定会来。”沈曼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秦恪反抱住她,沉声道:“是的,我们的裹儿,一定会来。”
内监张华站在不远处,充作木头人,不敢打扰帝后的温馨时刻。这时,赵肃和玉迟急急赶过来:“张大人,好消息!”
张华知他们两人都是秦琬心腹,何况此番调动金吾卫抵御敌人的就是赵肃,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担保,让赵肃及时见到皇帝,方有临时指挥权的则是玉迟。立下这等大功,前途如何,已无需多言,故张华想也不想,径直道:“二位大人请随与我一道去面圣!”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相拥的帝后分开,就见铁甲上血迹斑斑的赵肃大步走了进来,在极远的地方跪下,正色道:“启禀陛下,常将军射杀右卫大将军李千,敌军涣散,我军趁势反攻,大获全胜。苍梧郡王在部下的保护下逃了出去,金吾卫郑将军已率轻骑追击!”
秦恪这才松了一口气,沈曼却止不住心中的惊慌:“常将军?莫非是常青?他不是跟着江都公主的么?”
她本觉得今天略有些巧,还当女儿早有准备,请君入瓮,可…难道真只是巧合?那裹儿怎么样了?
秦恪一听也急了:“江都公主如何?”
赵肃愣了一下,玉迟马上道:“想来常将军也快到了,太极宫的情况,定没人比常将军更清楚。”
果然,他话音刚落,常青也走进殿中,干脆利落地在赵肃身边跪下:“回陛下,驻守太极宫玄武门的勋一府左郎将叛变,幸被右郎将察觉,与之交战,并派人告知殿下。当时太极宫东南西三面已被攻破,殿下命以陈将军为首的诸将牢牢守住内宫,派末将带着精锐趁乱离开太极宫,火速赶赴大明宫救驾。”
秦恪又是心疼女儿孝顺,又担忧她的处境:“那现在呢?太极宫情况怎么样了?”
“陈将军说可固守,臣已差人持殿下钧令,前往谯郡公府与诸将军府,命他们速速前往太极宫镇压叛乱,并派人前往诸公主府,请诸公主调甲兵支援!”
沈淮?诸公主?为什么不直接从城北大营调兵?公主手上也就三百护卫,能顶什么用?城北大营可驻扎着近万精锐府兵啊!
秦恪刚想问,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秦琬手上是没有虎符,调不动北衙禁军的!
他登基之后,本想将虎符一并交给秦琬,秦琬却拒绝了,只说不愿让他更加为难。那时朝堂反对江都公主主政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若是秦琬再拿了兵权,情况怕会更糟。故秦恪就想等等,反正他不会反对女儿的任何决策。南府有沈淮,又有陈玄和常青,秦琬十六卫至少能调动四支,其他人也会买她的面子,平日也够用了,谁能想到…
“常青,你立刻带着虎符,前往城北大营,调他们来增援!”虽知敌人已经退去,秦恪还是心有余悸,“九郎,你就留在这里戍卫!”
两人得令,玉迟却道:“陛下,苍梧郡王虽逃窜,玄武门的情况仍旧危机。郦将军临危受命,手上兵力不多,一旦玄武门失守,后果不堪设想。还望陛下派一位分量足够的大臣前去喊话,提及苍梧郡王已经落败,好让骆猛缴械投降。”
秦恪连连点头,看了一眼张华,说:“张华,你走一趟吧!”
张华听见秦恪这么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惧怕,只见玉迟主动请缨:“臣愿意陪张大人走一遭!”
“好!”秦恪热泪盈眶,“不愧是裹儿看中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
待离了正殿,玉迟靠近张华,小声说:“张大人勿要担心,苍梧郡王既落败,‘护卫不利’的诸将自然知道该怎么选。骆猛纵有斗志,他的部下也没有,阵前倒戈乃是必然。此去无性命之虞,唯功劳而已。”
张华何等人物,一听就知道,这是玉迟,或者说秦琬在送功劳给他。
内侍能做到张华这份上,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无非就是求个善终——这点张华倒不怀疑秦恪甚至秦琬的为人。若说还有什么,便是不能像匡敏那样,以残缺之身,却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匡敏随先帝南征北战,又殉了圣人,圣人也在皇陵里给他留了一间墓室,这是何等的光荣?在江都公主的提议下,史官也将匡敏的一生记了下来,保存在《大夏志》中,虽只有短短三五行,却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
那些糊涂,那些痛苦,那些艰难的抉择,统统遗忘,化作云烟,知情人缄默不言。留在史书上的,唯有几句称赞,一声叹息。
赞他功绩,叹他遭遇。
秦琬看出张华羡慕,所以,她也送一份无法抹去的功绩给他。
两宫的血火渐渐散去,秦敬及侍卫们却纵马狂奔,竭力想要甩开追踪他们的郑将军一行。
许是天随人愿,两队的距离渐渐拉开,秦敬堪堪松了一口气,闯入林间,打算小憩片刻,思考一下接下来往哪里逃,又如何卷土重来,却不知不远处的高地上,陈玄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手下回禀道:“回统领,咱们设置的障碍只能拖郑华不足两盏茶的时间,若要拖得更久,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这么短的时间,其他的部队根本赶不及过来。
“不用再做什么了。”陈玄的语气很是寡淡,“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抢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