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适合做安北大都护的将领,遍数大夏,没有十个八个,也有三五个,秦琬为什么独独要调姜略来北边?因为她知道,她的资历还不够,难以服众。哪怕委任这些有资格的人做安北大都护,对方也未必会感激她的安排,反倒觉得理所当然。既是如此,那就要挑一个既有能力,也对自己很有用处的人去,她选了谁呢?姜略。
为什么?除了姜略是积年老将,又对大夏忠心耿耿外,更因为萧誉的父亲萧纶对姜略有知遇之恩。
别人来了北边,纵然不敢得罪萧誉,也未必会对他十成十地信任,或者委以重任。唯有姜略,只要能让萧誉成长,他绝对不会吝惜给予对方舞台。
姜略未必是最好的主帅,却是最适合萧誉的主帅。
凭心而论,秦琬把姜略从南边调到北边,几乎起不到收服人心的作用——他已经是大都护了,南边,北边,真的有那么重要么?说句不好听的,北方势力盘根错节,未必就有在南方当土皇帝好,但秦琬就这么做了。也就是说,在她看来,笼络一个资历、能力都足够成为安北大都护的人,收拢对方的人脉,还比不上萧誉的前程重要。先帝临终前,为给秦琬铺路,也是这么一个意思。
萧誉不知道新任的安南大都护周五乃是昔日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柴豫,平定岭南一地丝毫不在话下,两任都护的交替,并不会对岭南的局势有太大的影响。只当秦琬为了扶植他,连南边的安危都暂退了一射之地。如此知遇之恩,怎能令萧誉的内心不激荡,不誓死以报?
激动的同时,他斟酌了许久,还是决定写一封密信给秦琬,希望她注意南边野心勃勃的吐蕃,还有彼此虽征战不休,对汉人倒是一如既往排斥,未必没有扩张野心的六诏——秦琬派去的人,自然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萧誉出入王府多次,没怎么听说过这位周都护,偶尔听赵肃提起…赵肃虽知晓柴豫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不会私下乱说他的不是,但对柴豫这种颓唐的“周五”形象,始终尊敬不起来。这等不尊敬,却不好说的态度,落在萧誉眼里,有所误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地守将,忠心耿耿自然是最重要的,但一方都护…
哪怕知道这封密信一旦泄露,自己怕是要得罪不少人,萧誉还是决定递交这封密信——秦琬对他恩情极重,不管为报恩还是为了家国,他都不能为了仕途显达,明明看见了都置身事外。
就像当年的苏都护,明明知晓一旦上书就会得罪大半武将,甚至这封奏疏都未必会送到先帝手上,可为了不合时宜,注定消耗国力,人财两空的北伐,仍旧义无反顾地上书,只为阻止北伐高句丽。
萧誉思绪纷繁,却时刻注意四周的动静,便发现城中的气氛有些凝肃,不似以往轻松。
这幅模样…
萧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压下心中忧虑,来到安北都护府,将爱马交给侍从,自己则在侍卫的引领下,七拐八拐,怎么看都不像去正厅的路。
他面上没露出什么,袖中的匕首却已然出鞘,谁料到了一处偏厅后,却见到了一个英气勃勃,风姿卓然之至,与其说像武人,倒不如说是世家公子的青年,不由讶然:“少将军?”
姜缘轻轻颌首,正色道:“贸然截了萧将军来,是姜缘的不是,这里先道声歉。但有些事情,我却不得不对萧将军陈述一二。”
萧誉和姜缘完全不是一个圈子里得,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若说真有什么交集,也就是在几年前御前比试的那一次,萧誉没有将看家本事都使出来,给了姜缘表现的机会,姜缘说会承这份情,不过萧誉也没当回事——指不定别人只是随口一说,他要是记在心中,存了期望,那就可笑了。
但如今看来,姜缘…萧誉知晓朝堂斗争之残酷,虽有些先入为主,愿意相信,到底还是存了提防之心,便道:“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堂哥。”姜缘叹了一声,有些无力,“他也会来北方。”说到这里,他也很无奈。
萧誉和姜家嫡支本没有任何仇怨,不过是殃及池鱼罢了。但对姜家来说,他们可以对一个落魄的萧誉宽容大度不计较,却不愿看到一个地位不断上升的萧誉。道理很简单,你现在不计较,不代表你以后不计较。万一你日后得臻高位,想到我们家仗势迫害,甚至差点弄死你,我们怎么活?
你说你不会?哼,能爬到高位的人,没有一个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既然已经结了仇,要么你死,要么我活,就这么简单。
当年镇压江南叛乱,姜魁授意,想要害死萧誉、赵肃二人。事后,南征主帅都被冷遇,更不要说姜魁。姜家自知理亏,倒也认了,只要没明着下旨斥责,姜魁的前途就不算被毁。如今先帝已逝,新皇登基,江都公主掌权,姜家人自然以为机会来了,江都公主的许可,被他们当做了对世家的妥协。
萧誉不动声色地观察姜缘,见姜缘真有些疲惫之色,知晓事情没那么简单,只道:“多谢少将军。”
姜缘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自曝家族的短处,哪里是在帮萧誉,分明是在帮他自己!但他所为的,不是什么姜家家主之位——这时候还争什么家主,一个不好,身家性命都要完蛋!
一想到这里,姜缘的步履就有些沉重,他几乎是拖着身子回到书房,见到笔直站着,正在凝视北方郡县图的父亲,沉默半晌,才低下头,说:“儿子违背了您的意思,提点了萧誉几句,要打要骂,都在您一句话。”
说罢,他又有些不甘心:“难不成真的毫无办法?明明是他们的事情,为何要累及咱们?”
“此时此刻,焉知老宅中人,说得不是与你一般的话语?”姜略转过身来,容色平静,“姜氏一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想得好处,又不想担责任,这就是你这些年来学的东西?”
姜缘对父亲一向敬重,此时却有些忍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明明就是大伯的野心!才会有您的左右两难,每次都是这样…这么些年,您退让得还不够么?”
姜略静静地看着最得意的儿子,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问:“为父虽一再退让,却已位极人臣;大哥虽咄咄逼人,仕途上却多年磋磨,未曾更进一步。”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倘若都是文官倒也罢了,一个家族,若是文有中枢重臣,武有封疆大吏,皇帝就该睡不着觉了。面对兄长的咄咄逼人,姜略一退再退,嫡长子明明文武兼备,既不失胆略勇气,也不乏眼光谋略,但世人只知姜魁,不知姜缘,可那又如何?姜权逼得再紧,姜略的仕途可有停滞半分?没有!圣人觉得他谦恭礼让,不争不抢,自苏锐过世后,他已经成为了实至名归的武将第一人。就连家乡的老母亲,虽然偏心天天在身边侍奉的大儿子,却也不是不思念多年未能归家的小儿子。明着不说,平日也不显,到了关键时刻,却未必不会支持幼子——这也是姜家富贵至极,老人家没那么看重权利,觉得这样就很好了。若是一个贫穷,一个富裕,一条路走到黑的事情也不少。
第四百一十五章 姜家生变
姜略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只是觉得,他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在别的方面让让兄长也无妨。殊不知因为他的“让”,反而更得圣人的青眼。故他更加明白容忍的重要性,也清楚什么叫贪婪害死人。
偏偏他的兄长沉浸在姜家的荣耀中,看不清楚这一点,一步错,步步错。
看着儿子愤怒的眼神,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姜略心中也不是没有气的——他知道兄长在女色上有些百无禁忌,却没想到,堂堂姜家家主,世家中也是一流的人物,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此事缘何而起?还得从秦琬千金买骨,许了崔俊官职说起。
江都公主求才若渴,摄政之心不加掩饰,又实打实捏住了政权,主宰着官员的升迁任免。或许在大的职位上要妥协,但那些七八品的职位,说是一句话的工夫完全不夸张。
许多人为了前途,那是可以不要脸面,什么都能牺牲的。故这段时间的江都公主府,光是拜帖就可以当柴烧,养活整个公主府的人。
既然是选人才,而非选男宠,江都公主挑得就比较仔细了。一百个人里头未必能有一个被她看上的,但只要能被她选中的,别的不说,能力肯定强过别人挺多——这一点,那些不服气对方一步登天,跑去挑衅的人,已经用落在地上,被人踩了无数脚的颜面证明了。
这些依附江都公主而发达的人中,便有一名姜家旁系的子弟,今年二十有五,单名一个筠字。
按理说,区区一个旁系子弟,走了江都公主的门路而得官,家主自然要生气——你怎能不听家族的安排,另攀高枝呢?若是大家都学你,那还有什么家族团结可言?但姜权愤怒归愤怒,理由却不大正当,为什么?因为姜权是个色中饿鬼,哪怕家中妻妾婢女一大堆,歌伎舞姬无数也不满足,老爱向外发展,姜筠的母亲刘氏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姜权眼馋了好几年,终于逮着机会,把族弟的妻子给强占了。
族弟知晓此事后大怒,他没本事去杀一族之长,只能在家里逞凶斗狠,对妻子大加殴打和辱骂。刘氏本对他心存愧疚,却架不住这样的暴行,终是心冷。说句不好听的,连你一个男人都反抗不了家主,就连公开场合骂他都不敢,我一个弱女子该怎么办呢?你连前途都舍不得,难道我就要为了所谓的贞洁,舍了自己的性命么?刘氏索性将心一横,明目张胆地做了姜权的外室。
姜老夫人疼爱儿子,明知此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刘氏不在她面前碍眼就好,甚至还叮嘱姜权好好“照料”姜筠父子。姜权会意,把堂弟打得下不来床,让他这么不死不活,既不影响自己与刘氏相会,也能让刘氏所出的儿女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又分派姜筠去做催租、买卖、监工等活计,就是不让他有机会读书。自己呢,则与刘氏生了一儿一女,后来虽对刘氏倦了,却一直没忘差人照顾他们。
凭心而论,对家族旁支的族人来说,削尖了脑袋,走各种门路,也未必能谋得到一个管事之位。对姜筠的身份,绝大多数人都是羡慕嫉妒,酸溜溜地说他认了个好干爹,才有了今日的富贵,嫡支手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一辈子花了。但姜筠不是一般人,他目睹了父亲苟延残喘地熬日子,对母亲从怜悯到痛恨到无可奈何,偏偏他本身又是个博闻强识,极为聪明的人。哪怕是仇人的施舍,他咬碎了牙根,也耐心学习,方以“明算”一科获得了秦琬的承认,得以去户部做个不入流的书令。
虽说如今的姜筠只有个官身,没有实打实的品级在身,但一开始就呆在六部中的户部,无疑开了一个好头。他年轻,才二十五,谁知道他未来能走到哪一步呢?偏偏对这个人,姜家还不能打压。因为姜氏嫡支虽强,旁支也没有特别弱势,总有三五成器的。这件事本来就是姜权不对,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再断姜筠的生路,其他旁支会怎么想?待到那时,旁支抱起团来,一道对抗嫡支,姜家必定元气大伤。
姜略常年在外,也没有打探家里的意思,对此事半点不晓,也没有谁会把这种丑事说给他听,这不是挑拨两兄弟的关系么?谁料前些日子,不知哪里传来的风声,说苍梧郡王向姜家下聘,要纳姜氏女为媵,很多人以为这是姜家站队的表示,看姜略的眼神都不对了,弄得姜略和柴豫在安南大都护上的交接还遇到了一些问题。
这么大的事情,姜略自然不能等闲处之,他知道书信上肯定是粉饰过的,特意派最得意的儿子姜缘带着亲兵回了一趟老家,想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姜缘是小辈不假,自小却极有主见,对父亲的遭遇也是义愤填膺。再见祖母和伯父摆出长辈的架子压他,心里早就有了偏袒,再一打听,简直气炸了肺——姜权与刘氏的事情,也不知怎地,被苍梧郡王知道了。苍梧郡王派人来求聘姜筠的妹妹,也就是姜权和刘氏的私生女做媵,说好了,除了仪式外,大部分程序和聘礼都与正妻一模一样。一旦他做了郡王,姜氏就是他的孺人。
苍梧郡王妃简氏娘家式微,七拐八拐与卫拓搭上关系吧,真正和卫拓算连襟的简家郎君已经去江南任职,早早逃离了自家这个烂摊子。也就是说,一旦苍梧郡王登基,简氏这个皇后完全压不住场子,姜氏女若是孺人,怎么着…就算混不到三夫人,也能捞个四妃当当吧?代掌后宫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说了,姜筠的妹妹成了苍梧郡王的媵,江都郡主还能相信他不成?姜筠识趣的话,就该乖乖凑过来,不识趣的话,一辈子被闲置的命运,近在咫尺。
姜缘对大伯无话可说——姜权真是这辈子太顺了,在地方上呼风唤雨久了,真以为姜家无所不能。
苍梧郡王虽是长子,但皇上压着,皇后恨着,自己又没本事,只有一身劣迹,在孝道上都有所亏欠。这样的人,谁敢招惹?说句不好听的,朝臣们宁愿扶不成气候的楚王登基,也没几个真正愿意抬举苍梧郡王的。
问题是,不招惹,却不意味着要得罪啊!
姜权既想要拉拢苍梧郡王,又不想开罪帝后,那怎么可能?苍梧郡王下聘,要么一口回绝,直接得罪个干净;要么直接答应,一条路走到黑,你说你要“考虑几天”,这不是两头得罪人么?再说了,江都公主手段非凡,你欺江都公主年轻,又是女流之辈,仗姜家之势,世家之力,导致江都公主不得不将姜魁给调到北方来…你难道不知道,江都公主对萧誉寄予厚望?做了别人手中的刀都不知道,当真愚不可及!
姜略静静地打量着儿子,直到姜缘有些不自在,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不管大哥还是苍梧郡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棋手,并不是他们。”
姜缘愣了一下,有些迟疑:“江都公主和…鲁王?”
对于儿子的判断,姜略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这一次,那一位的行事与往常截然不同,看样子,新得了一位高人啊!”
“真是难得,以鲁王叔的脾性,竟然也能听得动人的劝。”与此同时,太极宫中的秦琬也有些玩味,“鲁王叔这位新得的谋士,当真非同凡响。”
对她来说,秦敬?那算什么玩意?蹦跶得越欢,越是可笑。若说如今的秦氏皇族,谁还有足够的野心和实力觊觎这张位置,当属鲁王无疑。
秦敬还做着与鲁王联手的美梦,鲁王也对他虚与委蛇,但他难不成就不想想,对鲁王来说,是年长的侄子登基之后暴虐无道,他以王叔的身份推翻***好呢,还是主少国疑,太后摄政,外戚专权,他从外姓人手中夺回秦氏江山的好?
可笑秦敬还以为他和鲁王的利益暂时是一致的,可以联手,却没想过,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不假,但对鲁王来说,一个死掉的秦敬,远远比一个活着的秦敬作用大——有什么比得上皇后干政专权,逼死年长的庶子,等到成了太后,又故意立年少的庶子,以控制国政,更能让朝臣愤怒呢?若是秦敬登基,哪怕他一个劲糟蹋国家,鲁王想要对秦敬动手,也没有那么容易,乱臣贼子的名声更是难以洗脱,对他今后的统治是很不利的。
从姜筠踏入京城开始,这盘棋局就已经推动,摆在台面上的姜权和秦敬看似强大,却不值一提,秦琬和鲁王争夺得,无非是姜略,乃至整个北方得军权。听秦琬这么说,陈玄有些紧张,却仍是老老实实认错:“丽竟门一直紧盯着鲁王府,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不管是收新谋士,还是从以前的门客中发现人才,只要鲁王与谁接触得多,按理说,丽竟门都应该有所察觉才对。偏偏丽竟门一直对鲁王府看得很紧,几乎把鲁王府绝大多数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调查清了,就是没能找到这个给鲁王出谋划策的人。
第四百一十六章 隔空过招
秦琬没露出半分不悦,心中却有些惋惜——陈玄虽也是聪明人,反应和洞察却都慢了一些。
也罢,能力可以略差一些,忠心却是换不来的。
存着培养陈玄的心思,秦琬淡淡道:“那是因为你漏查了一类人。”
陈玄有些惶恐,便听裴熙很随意地说:“鲁王么,既多疑,又自负,该狠辣的时候优柔寡断,该平和的时候太过毒辣。能让他言听计从的人,必定是利益在很长时间内与他绝对一致,又在很大程度上能被他所掌控,彼此之间还有某种特殊纽带的人。不仅如此,这个人的年纪还应该很轻,本事大,心气也很高,才会主动掺进这件事情中。”
没错,主动。
本来这件事情,压根与鲁王毫无关系。
先帝在位的时候,世家纵不至于喘不过起来,却也延续了太祖、太宗两代时的不风光。对他们这种畸形的存在来说,三代没有进入中枢的高官,本身就是一件能令他们嘴上生泡,心似火烧的事情。若是秦琬再延续这样的政策几十年,世家的势力剩是能剩不少,却再也禁不起任何风浪了。
这种时候,世家迫切地要求自家能重新攫取权利——他们认为秦琬是女流之辈,好哄好欺,便聚集起来,为自家谋求利益,条件是帮秦琬摄政站住脚跟。如果秦琬不和他们一条心,以后的日子嘛,虽没明说,想也知道,一定会很难。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就是一张画在你面前的饼,一旦世家重新回到政坛的主流位置,别说秦琬了,皇室能有多少权利都难说。但对许多人来说,未来的事情,远远比不上眼前重要,遇上这种抉择的人,十有八九*会选择妥协。
可秦琬不。
世家还不知道自己撞上铁板,他们联合起来逼迫秦琬,总要有个分量足够的家族来牵头,这些家族研究来琢磨去,最后一道上了姜权的门,理由也很好找——江都公主想要摄政,就需要自己的人,文臣咱们姑且不提,武将她会抬举谁还用想么?肯定一赵肃二萧誉啊!高句丽的狼子野心,咱们都知道,要是江都公主铁了心把萧誉往高位上送,一场持续一两年甚至更短,不过几个月的战事,就能让萧誉飞快地爬上来。就好比从前的苏锐,三十多岁,位极人臣。
姜权不怕萧誉,但他确实顾虑这种可能,也不愿看到一个对他来说的寒门小子踩着他的儿子往上爬。哪怕这个所谓的“寒门小子”的生父,是他嫡亲弟弟仕途升迁上最大的恩人也不行。
为了家族,为了儿子,更为了自己,他出了这个头。
秦琬当然不会摆明车马拒绝,但世家这种举动,毫无疑问,让她深恶痛绝。不过呢,她早就明白,世家看上去是庞然大物,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一个家族里尚且会有想法各异的人,何况三五家,甚至十来个世家呢?所以这一次,她表面上和世家蹉商,艰难抉择后,初步答应了世家的提议。毕竟她能力有限,暂时还安排不了那么好的岗位,只能先提携一下世家年轻一辈。
年轻人嘛,做得再好,只要是文官,没资历,几年后要弄你下去,也就一句话的事情。武将就更简单了,南府里压制你升迁,北府…你敢去边境,在那里作威作福,那就别回来了呗。
然后,秦琬把矛头对准了姜家。
世家的力量再大,也没大到随便哪一家就能胁迫皇族的程度,既然你们要联合,我也没精力对付你们所有的人,我就集中力量,对付你们的“盟主”!我就不信了,这样整上三五次,你们还有谁敢来牵这个头。
从一开始,秦琬就没打算逼姜略站队——她又不傻,姜略对她感官还可以,并没有特别讨厌,接受不了她插手朝政,她犯得着把姜略往外头推么?偏偏鲁王出手,挑唆秦敬那个傻子,秦敬一听觉得姜家何等势大,笼络了姜权,不就把姜略一道给笼络了么?立刻派人去姜家下聘,才让本来一场简单的一石二鸟之计,变成了双方博弈,促使姜略要在两大派系中选一派站队的局势。
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激烈手段,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天资智慧还有心气胆略撑着,断断做不到这一步。所以陈玄调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误了,或者说,灯下黑。就如裴熙所说的,鲁王那种性子,你要他相信一个外人,比登天还难,但若那个出谋划策的人是他嫡亲的儿子呢?
利益一致,血脉联系,又有天然的父子大义,这才是鲁王此番行事风格与从前大不一样的原因——谋士的建议再怎么中肯,鲁王都不可能全信,总会自己改动一二,这份改动,本身就带了很强的鲁王自身的气息,唯独这次,大不一样。
陈玄听秦琬和裴熙这么说,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变了颜色:“鲁王长子、次子皆不成器,第三子方十三岁…”如果真是鲁王之子出的计策,最有可能的,无疑是这一位,十三岁便有这等本事,实在不可小觑。
“他的优势便在于他是宗室,还是个男人,而我的优势…”秦琬冷冷一笑,翻开一张搁置了好几日的折子,语调虽浅,却没有半点对年轻对手的轻视,“就在于我有足够的权力。”
然后,用它来,对付你。
但见她拿起笔,在折子上写下重重一个“准”字,仿若一块重逾千钧,将鲁王府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接下来的事情,就与她没太大干系了,真正头疼的,换做了蜀王。
大夏宗室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如今得了亲王位的只有五人——天子的亲弟弟鲁王,三儿子楚王和四儿子福王,还有便是新天子加恩,得以平级袭爵的蜀王和齐王。当然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因为韩王的独子还小,等他到了十五岁或者弱冠之年,以皇帝的宽仁,韩王之位十成十会落到他身上,而不是降一级成为郡王。
蜀王身为宗正寺卿,自家的事情肯定是第一个理好的,他子女虽多,却只有嫡长子有爵位。眼看先帝已经去了大半年,江都公主逐渐掌握住了朝政,皇帝不管这些事务。蜀王倒也乖觉,明白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如今就把心一横,很干脆地对侄女表了忠心,再试探性打了个报告上去,先请封世子。
秦琬答应了蜀王,但对蜀王说,这件事她做不了主,得向帝后讨个主意。这已经是愿意为他说话的意思了,只是要等几天而已。毕竟皇帝最近沉迷道经,皇后又病了,谁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理会这些事?蜀王当然千恩万谢地回家等消息了,秦琬之所以拖几天,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这样做更好而已。
满心欢喜等儿子们有爵位的蜀王,一听见秦琬发来,让他造玉牒金册铸宝印的政令就懵了——秦琬不仅册了蜀王世子,还给蜀王其余几个嫡子也都赐了郡公爵,鲁王的三个嫡子也没落下一个,分别被封为寿春郡公、衡阳郡公和临淄郡公。
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觉得天恩浩荡,帝后和江都公主实在是不愧盛名,不管对亲兄弟还是堂兄弟都是一样的仁厚,爵位半点不吝啬。兄长如此,夫复何求?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先帝,给爵位都吝啬得很。哪怕按照大夏律令,亲王嫡子是一定有郡公爵位的。但先帝脾气硬,对孙子期望也重,哪怕是嫡孙,也不会轻易提前就赐予爵位,往往是到了弱冠再例行公事。不像现在,鲁王的三个嫡子,嫡长子也就十八岁,嫡三子只有十三岁,已经是郡公了,多令人羡慕?
蜀王却是知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的,也琢磨过好几回究竟是谁出的手。如今知晓了这件事,心里咯噔一下,明白秦敬和姜家的事情,鲁王必是插了一手,不免对着自己的儿子发牢骚:“你说说这些人,日子过得好好得,瞎折腾什么呢?”江都公主虽是女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看看人家怎么对付你们的——打压多难看啊,我就捧你,把你们捧得高高得,三个儿子没到年龄就是郡公,年纪越小,封地越厚。至于你们怎么想,内部怎么斗,这和江都公主有关系么?难不成你们兄弟不齐心,生了嫌隙,你鲁王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还得怪人家给你们太多?蜀王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家大业大,兄弟众多,又历经风雨的他,太清楚这里面的事情了——嫡长子么,总是不一样的,如果今天只是鲁王嫡长子一个人被赐爵,那也没什么。偏偏他和兄弟们一起被赐予了爵位,他的封邑却不如他的弟弟。这种情况下,他不会多心江都公主要做什么,他只会怀疑,是不是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们,想要夺世子之位了,先来个铺垫,把他们三兄弟放到同一起跑线,再徐徐图之。
第四百一十七章 寿春郡公
按理说,鲁王对皇位没有死心,作为他的儿子,无论是寿春郡公、衡阳郡公还是临淄郡公,都该为夺位不懈奋斗才是。皇帝的儿子和亲王的儿子能一样么?哪怕是亲王,直系和旁系也天差地别。但蜀王知道,这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小富即安,他的目光看不到那么远,又或者说,哪怕他看到了,也不敢为未来冒险,因为他不愿意承担失败的代价,寿春郡公就是其中典型。
在寿春郡公看来,皇帝修道不管事,江都公主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能插手朝政已经是很有本事了,绝对没有余力再来折腾鲁王府,说不定还得多仰仗宗室。既然没有生命威胁,权力、地位、荣华富贵都没有任何忧虑,他何苦“造反”,一条路走到黑?只要他能选,他一定不会选和朝廷对着干,当然了,坐享其成,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鲁王和临淄郡公的野心,对寿春郡公来说,那是非常遥远,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唯有鲁王府的世子之位,才是与他休戚与共,福祸相关的大事。偏偏鲁王对长子和次子又一直不大喜欢,特别偏疼三子,这本就是两兄弟,尤其是寿春郡公的心理阴影,江都公主赐的爵位,不过是将这件事点了出来,让寿春郡公更加惶恐而已。
蜀嗣王和寿春郡公差不多,也是光看着属于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人物,见秦琬轻轻巧巧就令蜀王忧心,鲁王难做,怕极了这位堂妹的手段,哪怕对她主政有些酸溜溜的,也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忙道:“父王,齐王可二十有五了,他虽一直深居简出,不理事务。先帝和皇上却没有一日忘记过他,尤其是皇上,待他比楚王都好。齐王这等不愿沾事的脾气,皇上偏偏要抬举,若这时候得罪了江都公主…”宗正寺卿之位可就未必能保住了啊!
要知道,朝臣对蜀王父子两代宗正寺卿,本就颇有微词。只是碍于秦氏皇族人少,加上中间隔了个代王,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虽说鲁王一辈子都别想拿到这个职位,但下一代已经长成了。先帝的血脉,本就比太宗的血脉更名正言顺,何况是曾经那位光风霁月,深得人心的齐王之子?
蜀王心中一凛,随即不住摇头,失笑道:“你瞧瞧为父,光说别人,一旦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照样也是看不开的。
事情落到旁人身上,你大可指点江山,一旦自己遇到,想挣脱都难,更别说走出一条生路了。
知道父亲想通了,蜀嗣王忙道:“寿春郡公若是找您,您就顺着他想听的说呗,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总比惹咱们一身腥好。”不是有句话叫做死道友不死贫道么,你们有你们的大志,走你的独木桥,我们呢,随遇而安,走我们的阳关大道就好。
蜀王深以为然。
果然,没过几日,寿春郡公就携厚礼上门。蜀王热情地招待了这位堂侄子,谈到爵位的事情,便露出几分为难,顾左右而言他,一副不想多说,你也别再问下去,否则对大家都不好的模样。寿春郡公一见有戏,许诺无数,割了好些利益,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蜀王看火候差不多了,好处也拿够了,这才含含糊糊地说,鲁王夫妇进宫提得最多的便是临淄郡公,帝后记在心中,对江都公主提过好几次。至于其他的,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就呈了一封请封世子的折子,哪想得到皇帝和江都公主这样大方。
寿春郡公来之前已经想过重重原因,蜀王说得恰恰是他觉得最可能的一种,与其说他是来询问,倒不如说是求证。哪怕蜀王没这意思,他也能听出这意思,何况蜀王虽没明说,但本来就是祸水东引呢?落在寿春郡公耳里,更是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寿春郡公就有些头疼了——他虽嫉妒年少的弟弟更得父亲宠爱,骨子里却没把这当做一回事,一是年龄差五岁呢,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或许看不出来,现在却截然不同。二便是长幼有序,祖宗家法,他们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哪怕鲁王、鲁王妃更喜欢小儿子,难道就能舍了他这个大儿子么?可原本满满的信心,在三兄弟同封郡公的时候,便如开了闸的水一般,转瞬就泄得一干二净了。
父母的偏心,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切身利益,他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把弟弟宰了。父母的想法吧,说要扭转也难,毕竟鲁王本身就是个非常聪颖的人,前两个嫡子不能像他这样一目十行,他是非常恼火的。鲁王妃知道丈夫更喜欢聪明的小儿子,临淄郡公也更会讨巧卖乖,哪怕不是为了讨好丈夫,鲁王妃对小儿子也偏袒些,更不要说利益一致的时候了。
寿春郡公是龙子凤孙,打小伺候得自然是内侍,从小伴他长大的内侍姓张。因着这个姓氏,心里怎样姑且不说,对张华爹爹爷爷喊得煞是亲热。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有福分来伺候皇孙。想到前些日子,小太监为了卖他好,透给他的信息,还有他向张华表亲热,对方隐隐约约的态度,这位张小内侍斟酌了片刻,觉得寿春郡公的性子、情形,自己可以赌一把,这才壮着胆子说:“奴才倒是听说了一点事。”
“哦?”寿春郡公险些没给张小内侍一脚,“你竟有事瞒着我?”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张小内侍忙道,“奴才也是前几日才听了一耳朵,说是临…说是三郎君的婚事,又有着落了。”
临淄郡公原本说得是穆淼的女儿,偏偏范家姐妹易嫁,闹得天下皆知,导致鲁王府为了遮羞,不得不说临淄郡公本该晚婚,至少要十八岁后才说亲,弱冠成亲。
寿春郡公之前还有些担心弟弟颜面受损,如今倒是觉得痛快非常——穆家女子么,家里有这么个人做妾倒是很有脸面,至于妻子,谁会要?
可想而知,有了这么一次前车之鉴,在心爱儿子的发妻人选上,鲁王夫妇必定慎之又慎,故寿春郡公的表情有些凝重:“这次又是谁?”
张小内侍不敢隐瞒,忙不迭道:“听说是乔驸马的妹子。”
寿春郡公一听,先是想笑,心道父王母妃对老三你的爱也不过如此,区区一个地方大族的姑娘。前朝再显赫又如何,本朝还不是没什么势力,舍了你换平安?但转念一想,脸就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
话到嘴边,他就停了下来。
有些话,不必对奴才说,他心里知道就行。
寿春郡公不聪明,却不意味着他笨,他只是读不进四书五经,做不了锦绣文章,也不深谙人心。但生长在皇家必要的敏感、计谋,需要深想才能明白的局势,他也不会想不到。
自家与御座上那一家的关系,寿春郡公心中有数,毕竟当年的陛下因为联姻一事,很自然地站在了魏王一边。鲁王对皇位一直没死心,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的局势,若是鲁王愿意拿最喜欢的儿子与皇亲国戚联姻,难道不是最好的投诚表示么?
寿春郡公越想越觉得是怎么回事,老三拿婚姻做交易,帝后投桃报李。不过是一个女人,能换来亲王之位,实在是太划算的买卖,故他狠狠咬牙,怒道:“竖子!”
话音刚落,他猛地想到一件事,恶狠狠地看着张小内侍:“乔睿?也就是说,他走得是房陵公主的门路?”
张小内侍惶恐地点点头,不明白主子为何这样问,就见寿春郡公大笑:“这个蠢货,也不过如此,江都公主大权在握,他竟然跑去走房陵公主的门路?”
寿春郡公是很看不起女人的,这也是常态,皇子王孙么,要多少女人有多少,成天都是贴上来献媚的女人,让他如何对女人正眼相看?就是江都公主这位堂姐,他虽然觉得对方本事没用到正道上,笼络男人没一套,政治手腕却颇为厉害,不会贸然与之为敌,却认为江都公主到底是娘们,心眼必定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这等类似于照着江都公主的脸往上抽的行为,江都公主不记恨才有鬼了!
听他这么说,张小内侍“恍然大悟”,钦佩道:“主子英明!江都公主想要掌权,对宗室可是看重得很,您的身份又如此贵重…”
这个马屁拍得不高明,却正好闹挠到了寿春郡公的痒痒处,他得意地想,没错,江都公主若不是想要掌权,怎么会光给蜀王请封世子还不算,就连他的儿子们也一起封了呢?这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蜀王的支持了,否则人情分几次岂不妙哉?帝后不在乎谁当鲁王,江都公主在乎啊!他自以为得计的时候,临淄郡公的脸色却很不好看:“江都公主占据大势,以正压奇,大气堂皇,果然厉害!”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阳谋难解
临淄郡公秦宪俊眉修目,相貌堂堂,年纪虽轻,却如灼灼耀阳,煞是夺目。纵然身处逆境,他也十分沉稳,旁人见了,一颗心也会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鲁王对这个儿子极为喜欢,无数次感慨若秦宪早生五年,与寿春郡公换一换,储位之争哪还用想?只可惜秦宪生得晚,鲁王也担心儿子慧极必伤,又以为魏王倒了,储位无疑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故他先前压着秦宪,不让秦宪出头,如今却是悔之晚矣。
秦宪记事后,父亲就一度是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之一,他是鲁王最宠爱的幼子,年少才高,英姿焕发,深得父母宠爱,一路顺风顺水。就连第一次婚事的不顺,也只是小范围内的几个人知晓罢了,并没有流传出去,成为笑柄。故他的心气是非常高的,哪怕明知道秦琬是个不好对付的敌人,也不妨碍他小试身手。
一想到这里,他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满心都是懊悔。
秦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堂姐的反应会是如此之快,非但及时作出了应对,令局势演变到如今的程度,更是剥开重重线索,猜到了此事的策划者,直接对他出了手。
没错,同封三郡公,明面上是对鲁王的恩赐、拉拢,实际上呢,就是冲着他来的。
吃过一次亏后,秦宪对秦琬更不敢小觑,他细细分析过秦琬的性格,明白这位堂姐素来大气——将心比心,若是太极殿中指点江山的换做自己,哪怕是嫡亲的兄弟,他要用对方,也不会一口气就发郡公爵位。而是拿爵位当饵,一点点地勾着他们,令他们为自己拼死效力。若是一开始就给予得太高,到头来封无可封,不是反令人埋怨么?偏偏秦琬能给,敢给,也舍得给。
从一方面来说,这无疑证明了秦琬的大气,可从另一方面来说,秦琬十有八九*没安什么好心,也不会让他有继续上进的机会。
秦宪知道,秦琬不会害他,因为害人,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做得再隐秘,也不能保证永远不留下痕迹。如果秦琬只会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所以,秦琬只会从另一层面上绝了他上进的路。
只不过,究竟是什么手段呢?
秦宪眉头紧缩,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时半会却想不到秦琬会从何处入手。
这并非他的能力不够,而是站得不够高,阅历又稍微少了些,才无从揣摩这些更高、更深的眼界和格局。
秦宪心里很清楚,此时的他已经被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寿春郡公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江都公主能想明白的事情,别人未必就不能。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已经被推到了台前,这个郡公爵位,不管他要不要,两位嫡亲兄长对他的忌惮都已经像碰着了火星的干柴,再难扑灭,尤其是大哥,无疑把他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就更不要说爵位这个烫手山芋,如果他要了爵位,别人会觉得他吃相难看;如果他不要爵位,江都公主顺水推舟将爵位收回…说句不好听的,他虽是亲王嫡子,国家有制度保证,但若谦让太过,朝廷借故卡你个十年八年,也是不可能的。
一个有爵位的宗室,和一个没爵位的宗室,差距太大,秦宪当然舍不得。可再怎么舍不得,也必须舍得!
“秦宪是一匹幼虎,毋庸置疑。”秦琬缓缓道,“鲁王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想让秦宪安安分分做个闲散王公,实在是痴心妄想。”
裴熙嗤笑一声,不屑道:“只可惜,鲁王再怎么疼爱临淄郡公,也不会不惜一切为他铺路。真要那样,我倒服了。”
这便是秦宪的悲哀了。
鲁王虽对临淄郡公疼爱有加,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自私,狠辣,还有些取舍不定的人。一个有用的儿子与常年经营的势力孰轻孰重,鲁王未必就拎得清了。
秦琬知道鲁王的弱点——他营造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已经形成习惯,断不会轻易打破覆着的假面。秦宪本身又是一个果决的人,哪怕郡公爵位能给他带来再多的好处,出于他本身的利益,还有他父亲的性格考虑,他也是不会要的。
既然不会要,那就肯定要辞了,想到这里,秦琬悠悠地说:“收了人家的钱,我总不能不办事吧?”
没错,在涉及到爵位继承的问题上,寿春郡公的行动速度是十分惊人的。非但蜀王跑来敲边鼓,秦琬稍微亲近一点的人,包括玉迟这等王公贵族几乎不会正眼看的“胡人”,都收到了寿春郡公的厚礼。尤其是沈家,礼重得身经百战的沈淮都有些不安,跑来试探地问秦琬,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淮何等老辣,自然明白寿春郡公这样大张旗鼓地送礼,非但是为了讨好秦琬,也是树立自己苦主的形象。想也知道,他这么大的动静,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不出三五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他的地位被嫡亲的兄弟觊觎了。如此一来,他自己是受害者不错,父亲和弟弟就都是王八蛋了。
不愧是鲁王的儿子,论自私程度,两人半斤对八两。这也是沈淮为什么非得将这事请示秦琬的原因——像寿春郡公这等自私自利又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不管做队友还是属下,那都是坑自己,但要是对手…寿春郡公自以为得计,想要利用秦琬,稳固自己的地位。哪里能想到,对秦琬、沈淮这等人来说,他就是个好用的棋子?就因为拿不准秦琬要用寿春郡公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分化鲁王府,沈淮才不敢自专。若寿春郡公是个聪明人,沈淮才真不敢接他的好处呢!
秦琬自诩是个收钱就办事的实诚人,既然收了堂弟的重礼,当然要将这事办得妥妥贴贴。故鲁王在大朝会上对秦恪推辞儿子们的郡公爵位之时,秦恪愣了一下,心道裹儿真是好本事,鲁王怎么说,怎么做,竟被她料了个***不离十,对秦琬更是信服,一字不差地照着秦琬交代的话,极为诚恳地对鲁王说:“七弟,你的顾虑,朕都明白。也莫要说什么二郎三郎年纪尚轻,寸功未立之类的话了,他们是你的嫡子,本就该得郡公之位。朕不过是提早几年给他们,让他们生活更方便些罢了,算不上什么恩德。”
这就是秦琬这一手的高明之处了——她赏了鲁王三个儿子爵位不假,却是跟着蜀王的儿子们一批赐的。鲁王若是用“年轻”“没立功”等理由推辞,蜀王就必须站出来,把他儿子们的爵位也给还了。
若是鲁王真的这样做,毫无疑问,他就把蜀王给得罪死了。
想到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再想想自己明明是三个儿子的爵位一起推,秦恪却独独说二郎三郎,不说大郎,鲁王心里将秦恪骂了百八十遍,明白自己这个哥哥随机应变的能力没这么强,必定是有人早就叮嘱过,再将秦琬骂了千八百遍。一颗心高高悬起,面上却一派诚恳:“皇兄天恩,臣弟感激不尽,但——”
“七弟,你的难处,朕都明白。”秦恪想到秦琬的嘱托,不待这个忌讳非常的弟弟说出什么让他无力反应的话语,仗着君主的身份,抢先说,“二郎是个好孩子,三郎更是。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他们的,你也莫要多心。你的儿子,不就是朕的侄子么?朕这个做大伯的,怎么能予些好东西?”
鲁王诚惶诚恐,再要推辞,秦恪“恍然大悟”,长叹一声,颇有些无奈:“莫不是为了近日的传言?也罢,是朕想得不周到,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且放心,大郎的前程稳稳当当地在那里,你既疼三郎,朕也许他一份不逊大郎的前程,可好?”
皇帝先把话都说完了,还说到了这份上,鲁王还能怎么办?满朝文武看着,君臣之别摆着,他既不能“讲道理”,也不能不识抬举,就只能谢恩了。至于心底的抑郁,那是不用说的,毕竟原本二儿子对三儿子还不是很敌视。今天这么一场过后,想要真正的家庭和睦,也只有在梦里了。
谢完恩后,不光是他,大家都琢磨开了——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重用临淄郡公?光按字面意思理解,鲁王之位由寿春郡公继承,临淄郡公的前程也不逊于寿春郡公…亲王爵位又不是萝卜白菜,怎么会随便给宗室?再说了,你要是重用临淄郡公,不重用寿春郡公,也没这道理啊!
达官显贵们百思不得其解,脑袋都快想破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忽然有一条传闻悄悄在这个小圈子里传开。皇帝在皇陵的规划中,留了一块福地!还悄悄派了人,去给梁庶人修墓!守陵!这么隐秘的事情,没有皇室点头,即便能传出来,也会立刻被制止。偏偏皇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立刻知道这是皇家表明的态度——新天子虽不计较穆家,却惦记着兄弟,他不会对穆家落井下石,却想给两位弟弟平反!
第四百一十九章 高丽之局
按理说,梁王谋反,卫王从逆,因此被废除皇族身份,贬为庶人,这是先帝定下的。除非先帝自己打脸推翻,否则谁都不能改,哪怕是新皇也不例外,谁让你是儿子他是爹呢?若是换做鲁王之流当皇帝,这事就这么板上钉钉了,谁敢翻案,保准有一堆想要名留青史的御史把皇帝往死里骂。但如今难就难在,秦恪也是受了这件事牵连,被流放了十年的,他心里不可能没有疙瘩。
如此一来,梁王谋逆案就很难定性了——天子自己是被诬陷的,倒霉过,有这么一层因素在,他的感情绝对是偏向梁王和卫王的。更不要说梁王和他一起长大,卫王和他交情相当不错。你要是敢明目张胆反对这件事,仕途就不用想了。更主要的是,皇帝并没有急吼吼地说我要给兄弟翻案,他只是抛出了一个饵,告诉大家,我有这个想法。至于做嘛,至少得两年后,你们可以慢慢想,三年无改父道嘛!
这件事是皇帝的心结,大家都知道,如今更是进一步确认了。不知多少人正愁没有攀附新天子的机会,这样好的机会,谁愿意错过?早就琢磨开了!至于临淄郡公,也有许多宗室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天子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梁王、卫王的神主牌一旦被迎回来,皇帝不可能令他们死后香火无继,以皇帝对这两位弟弟的感情,给二王过继儿子,铁定不会从庶子里找。想也知道,梁王、卫王的嗣子,非但要是宗室,要是嫡子,还要很优秀,不坠二王声名,皇帝也会放心地用他们。
就算承爵的时候只是个郡王甚至郡公,可只要入了皇帝的眼,又是这么重身份,不管怎么说,总有挣个亲王之位的希望吧?倘若临淄郡公不过继,一直是鲁王的儿子,除非他继承鲁王爵,否则别说亲王了,郡王之位,皇帝都给得很吝啬的——一门两亲王,这荣宠也太厚了些,古往今来都没几份。
秦宪听得这个消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明白秦琬的杀手锏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很厉害,很有本事,一心为你父亲出谋划策么?行啊!我不拦着你,你继续干,想怎么干怎么干,爱怎么干怎么干。我就来一招釜底抽薪,从此以后,你爹不是你爹,这就够了。
若是换做旁人,朝廷加恩,封官授爵,前程有望,必定喜不自胜。但秦宪不是一般人啊,别人有个爵位就心满意足了,为了爵位能打破头,他却是直接奔着皇位去的,目标压根就不在区区郡公、亲王。秦琬偏偏给他来这一手,所有人都告诉他,天子这是加恩于你,对你厚爱非常,否则你至多不过一介郡公,怎么可能有封王的机会,你会不会吐血?
秦宪若要摆脱这等困境,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两年内把鲁王给推上去,第二条么,便是阻止皇帝为梁王和卫王平反。
第一条路十分艰难,别的不说,光是时间就太赶了;第二条路看似简单,实际上呢?梁王英姿,多少人记忆犹新,受了梁王恩惠,暗中的“梁王党”也不是一个两个,偏偏你还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哪怕他们政治上不支持,这些年也一直没什么动静,心中却是盼望梁王能沉冤得雪的,一旦听说此事被阻止,会有什么反应?更不要说那些盼望着为皇帝在此事上出谋划策,好一步登天的人了,断人前程,可是比杀人父母还要招恨的事情。秦宪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敢让满长安的达官显贵都成了自己的仇人啊!
不,不对。
恼怒过后,秦宪渐渐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事情不如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两年时间,能出多少意外,又有多少变化?更不要说两年还是最快,最好的情况。
涉及到这种礼法的事情,十年八年也不嫌多,江都公主不会真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吧?
“她是要牵制住我。”理清楚思路后,秦宪只觉得眼前的迷局豁然开朗,“对江都公主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东北、西北的两场战事。只要攫取了兵权,她就能掌握至少十余年的大权。”
没错。
对秦琬来说,秦宪再怎么惊才绝艳,如今也只是个没太大权势的宗室。他的存在很碍眼,却不会让秦琬为他调整整个大局的战略,顶多在细枝末节上做一些修改。
所谓的“过继”,与其说是断秦宪的后路,倒不如说是给秦宪一个警告,给他安块绊脚石。
想到这里,秦宪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中的斗志却越发昂扬。
哪怕知道江都公主很有可能是将他晾着,不会立刻对他动手,但他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过继”之事,还是要运作一番,努力让自己摆脱这一困境的。否则一把剑悬在头上,随时会掉下来,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再说了,如今的他还需要依靠父王,也不能太令父王厌恶,自己的兄弟们…确实是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真要形容,也就是那八个字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内忧外患,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若硬要再插手东北的战局,只会将本来就不多的势力暴露得七七八八。且不说他建立势力的艰难,若是让鲁王的势力损失太大,可想而知,鲁王定不会再听信这个儿子,届时会更加麻烦。
“这一局,是我输了。”
输在骄狂自负上,也输在君臣之分上,尤其是后者。若双方势力等同,鹿死谁手,倒也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