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长混迹江湖,黑白两道都沾过,最动荡的时候也经历过,摸爬滚打五十年,全须全尾地回来,几分急智自然是有的。他被裴熙的大帽子一扣,知晓如今当真命悬一线,一搞不好就是沦为反贼的下场,口齿竟不复之前的颤抖,破天荒清晰起来,只听他缓缓道:“三界为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言有色欲,交接隂阳,人民胎生。”

短短一句话,裴熙就听住了,他沉吟片刻,笑道:“这说法倒是与西域最近流行的大乘教义,略有些相似。”

孙道长心中一凛,越发不敢造次,继续说:“欲界有六天,初下二天,果报尚粗,犹以身高为欲,次二天以执手为欲。第五天以口说为欲,第六天以眼神为欲…云三十二天,位在四方,方有八天,合三十二天。又有所谓三天罗其上,大罗之上,并皆空虚,有自然五霞,其色苍黄,号曰黄天,黄天之上,其色青苍,号曰苍天,苍天之上,其处玄空,积空成青,号曰青天。”

裴熙扬了扬眉,淡淡道:“挑重点说。”

孙道长揣摩不透裴熙的心思,见他不似厌烦,想了想,咬牙道:“尔时救苦大仙,在大罗天上。九炁紫微天宫。上白道君曰。集会三元。天地水官。三界四府众圣曹官。考较司同诸仙众讲说经法。救拔众生。放大光明。照见天下万国九州之地。江河湖海之内阎浮世界之中!”

秦琬倒抽了一口冷气,打量着这位慈眉善目,却因惧怕而略显得有些畏缩的老者,没想到他竟能出此石破天惊之语。裴熙深深地看了孙道长一眼,冷冷道:“紫宫淹没八百载,世人独尊至圣贤,你倒是胆大,一张嘴就捅破天。”

这句不伦不类,完全体现不出裴熙风采风流的词句,孙道长没听懂,秦琬却懂了。

上古之时,巫、医、史、祭不分家,人们讴歌着天神,将最好的蔬果、羔羊,乃至最美的女子都献给上苍。

正如人有三六九等一样,天神自然有本领高低之分,各氏族由于自身信仰,拥护的天神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无论哪个部族,无论联盟还是敌对,无论楚地还是秦地,都供奉着同一位至高神。

东皇,太一。

因象征东皇太一的星辰位于紫宫门外,偶尔也能以“紫宫”代称。

东皇太一地位尊崇千万载,只不过,伴随着皇朝的统一,各学术尤其是儒家学术的兴起,历代统治者都不约而同地削弱着诸神尤其是至高神的地位,抬高三皇五帝与至圣先师孔子的地位。久而久之,百姓不知天神,只知先圣。

佛教、祆教被正统排斥,除却他们来自异域之外,当真没有他们信奉真神的缘故?《黄庭经》《黄帝阴符经》能流传下来,难不成没有它们只传授修炼法门,未提多少天神,至少没将之抬得太高的缘故?如今孙道长口一张一闭,直接告诉人们,举头三尺有神明,是非对错都有神明来判断。如此一来,什么是天,什么是圣?难不成圣人的作为,还能由草民来评判,就因为“神明的存在”?

想到这里,秦琬急急地看着裴熙,后者却思忖片刻,缓缓道:“方才那一句话,你记在心里,与之相关的东西一一告诉我,我们好生弄个章程出来。至于前面的…还算能见得光,你想什么,有条有理复述出来就是。”

秦琬闻言,更加焦急:“裴使君——”

裴熙压根没理会秦琬,只是看着孙道长,淡淡一笑:“你很不甘心,对不对?”

“回使君,小…”

“不用在我面前玩故作谦虚那一套。”裴熙摆了摆手,凝视着孙道长。

他的目光不似之前刀锋般锐利,反倒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平静,却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甚至深不见底的感觉。略眨眨眼,又怀疑是自己感觉错误。只听他缓缓道,“纵是情急之下,想说得这么有条有理也是难事,无论是灵宝派,还是度人经,你都盘算很久了吧?”

孙道长憋得通红,沉默许久,方涩然道:“不错!”

他虽是野路子出身,从未得到过一天正规的教育,但这些年自学下来,又糅杂各地道门精粹,甚至是百姓的祈求和愿望,将之一条条归纳,本来是为了糊弄人做准备。但久而久之,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人差。

他所欠缺得,不是经验,不是见识,更不是本事,只是斐然文采和偌大名声罢了。

裴熙沉默许久,忽道:“灵宝派的经文,我来写。”

“使君——”

“裴使君?”

“这事就这么定了。”裴熙对孙道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你将你的想法默出来,这经文,我来写。”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孙道长被他的气势所摄,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木然地随着裴显离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会在这么个地方,在这么一种情状下达成。

秦琬忍到孙道长走,便急急道:“裴使君,这…这…”她完全闹不明白,这种明摆着会得罪圣人的事情,裴熙为什么要参合。

裴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竟扬起一丝微笑,秦琬气得直跺脚,憋了半天才泄气道:“为什么呀!”

“豫章郡最好的小儿大夫和稳婆都说,沈娘子这一胎必是男儿。”

秦琬下意识应了一句,神色也沉郁了起来:“他们还说,阿娘身子亏损得太过严重,心思郁结,没好好保养,弟弟就算生下来,也未必保得住。”

这事,裴熙连秦恪都瞒着,只让大夫沈曼这一胎凶险,一半一半,没说情况这么严重。但他素来不走寻常路,不告诉代王,却告诉年幼的秦琬,故秦琬抬起头,望着裴熙,不解道:“你不是说了么?孙道长本来就是要用的,只需要寻个契机将他放到阿耶身边,如今阿耶和阿娘需排解纷扰,寄希望于满天神佛,可…”可这和你的举动有什么关系呀!

裴熙踱至门口,遥望天边浮云,竟是出了神。

秦琬见他似有很多烦心事,也不打扰,就那样静静地等着。过了许久,裴熙才轻声说:“你等着吧!不出三年,你们必能回到长安!”

第三十六章 盘算

秦琬一听,更加不解:“为什么?”

裴熙叹了一声,缓缓踱了回来,用极为平淡的口气说出了一句足以让朝野震动的话语:“太子成婚六载,年将弱冠,膝下却始终空虚。”

秦琬知晓皇室规矩不同旁家,刚想问难道太子不能纳妾么,却在看见裴熙神情的时候,回过味来,吃惊道:“你的意思是…九叔像阿婆,唔,不对,应该是像没阿耶之前的阿翁一样?”

“太子妃端庄贤德,却不为太子所喜,东宫花红柳绿,妾室险些将太子妃挤兑得抬不起头来,太子却依旧无儿无女。”谈到和自身有关的事,裴熙的神色有些阴郁,“为大郎君遇刺的事情,我奏折发了,密折也发了。结果呢,送奏折的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送密折的人却一连折了三个,再无半丝音讯。”

如今长安局势混乱得很,他的祖父身为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显然是各方拉拢的对象,故他不准备发密折给他的祖父,让对方知晓这件事。

裴家的路,未必是他的路。

当然,不想归不想,可这并不表示他不会做做样子。

“无子”是个多好的理由啊!可以废后,可以夺爵,自然也能重新考虑皇位继承人。依裴熙对太子的了解,这位天之骄子可不是那么会隐忍的人,哪怕他没继承穆皇后的体质…“也有人会乐意误导他的。”

不必裴熙多言,秦琬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

秦氏皇族的子嗣本就不怎么繁盛——太祖长子幼年夭折,唯余太宗一子;太宗七个成了年的儿子,只活下来了圣人和蜀王两个。其余五子,战死了一个;嫡长子本是太子,后被贬为庶人;另外两个在圣人登基之后不服,起兵造反,被砍瓜切菜般跺了个干净;剩下一个贪图享乐的湘王,将封地的天刮高三尺,闹得百姓起义,爵位自然也没保住。就连蜀王,嫡出的儿子也早早死了,爵位后继无人。也就是说,秦琬连个远一点的堂叔伯都没有,更别提这些人的后裔。

较之太宗,圣人的子嗣又兴旺些,共有九子,即代、梁、齐、赵、卫、魏、鲁、韩八王和太子。只可惜,二皇子梁王和五皇子卫王是犯了事也过了世的,早逝的齐王也只有一个嫡子传承香烟,代王没有嫡出的儿子。哪怕是太子想过继,也只能从赵、魏、鲁、韩四个兄长那里过继…与其日后闹出什么神主牌位生母养母的事情,生父养父处理得一塌糊涂,还不如直接换个人做太子。

“还有蓝氏。”

“蓝氏?”

裴熙点了点头,叹道:“太子仗着圣人的宠爱,骄横跋扈,不敬兄长。圣人为告诫太子,抬举蓝氏,每与太子冲突一次,蓝氏的份位就必定要晋一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留给秦琬思考的空间,见秦琬若有所悟,才继续说:“圣人为磋磨太子的性子,当真用心良苦,但以我对太子的观察…”太子若真以为圣人对穆皇后的情分日薄,又因膝下空虚而心虚,加之穆家势力大不如前,几位兄长咄咄相逼,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蠢事,也是极有可能的。

秦琬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裴熙正得意自己有个不会拆台的听众,就听得秦琬问:“太子看不出来,别人也看不出来么?”

裴熙拉下脸,不大高兴地说:“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天底下又有几个?”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天底下虽不见得有几个,却未必没有,只是…像你这样胆大的人,才真的是独一无二吧?

瞧出秦琬的不以为然,裴熙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小丫头见的世面少,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再说了,见过我这样的聪明人,将来她见什么人都会觉得对方蠢笨,岂不妙哉?

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秦琬吐了吐舌头,十分急智地转移话题:“阿耶常说,太子若出了什么事,咱们也讨不得好。但我不明白,本朝虽立嫡立长,可阿翁若选择了旁的继承人,不能另立皇后么?”

见裴熙有些惊奇地望着自己,秦琬忙道:“我知晓帝辛旧事,但我朝虽重嫡庶,却没这么严格。如今中宫空虚,再立继后,应该是可以的呀。”除了夏太祖,也没人真死板到一条不漏地执行这些规矩吧?

她口中的帝辛,即商的末代君主纣王。

帝辛乃帝乙少子,与帝乙的长子启一母同胞,但这两兄弟的生母生启之时,尚且是个妃妾,生辛之时,已是王后,故帝乙立嫡而不立长。

夏太祖本想学习这一条,规都规定下来,想想后代子孙未必会像自己这样,若是有丧心病狂之徒为了登基,将上头兄长杀光,内耗只怕会十分严重,故没将规矩定得太死。若圣人真看中了哪个儿子,立对方的生母为继皇后,大夏可不就又有嫡皇子了么?

裴熙闻言,笑了笑,感慨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裴熙蹲下来,望着秦琬,轻声道,“圣人重情。”

“重情——”

裴熙点了点头,正色道:“没错,这正是我最佩服圣人,佩服大郎君的一点。”

“身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不,甚至不用在那里,只消在名利场中,诸般感情就能被贪婪和利益所扭曲,变得什么都不是。”

“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用利益来衡量一切,面对真情,反倒弃若敝履。”

“旁的君主不再立后,可能是为了朝堂,可能是为了政局,甚至可能是为了自己,但…”裴熙笑了笑,毅然道,“圣人不立后,只是想百年之后,能与穆皇后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生的时候,没办法比翼双飞,死的时候,终于能永世相依。

秦琬没办法理解这样深刻的感情,哪怕她知道圣人和穆皇后之间有着很多的不得已,可作为受害者,她沉默许久,才无奈地说了一句:“可是,阿耶…”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选择,我们无可奈何。”裴熙双手按着秦琬的肩膀,十分认真地告诫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光明前途,这些东西固然重要,却不能本末倒置,舍弃掉自己的理智、道德、良心还有…感情。”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又一次走到门口,凝望无云苍穹“唯有如此,才无愧一生。”

秦琬将裴熙的话记在心里,想了想,才问:“听你这么一说,我知晓阿耶处境极为凶险,可灵宝派,度人经…”

“是一招好棋。”

秦琬眨了眨眼睛,很老实地说:“我不懂。”

裴熙也对她眨眨眼睛,态度诚恳,表情却坏得不得了:“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你不妨慢慢去想,慢慢去看?”

秦琬“哦”了一声,又问:“为何你说,不出三年,我们就能回去呢?”

见自己绕了一大串,她还惦记着这个问题,裴熙心中叫好,神色也飞扬起来:“因为你在长安,有个表哥。”

知道裴熙说得是沈淮,秦琬刚想说若非这家伙的信,阿娘也不会再一次动胎气,忽然想到一桩事,不由睁大眼睛:“你说,你派去洛阳的人失踪了,那伯清…表哥,他派来的人,能回得去么?”

“准确地说,应该是——”裴熙望着秦琬,意味深长,“他派来的人,究竟能不能过得来。”

每隔两到三月,沈淮就会派人赶赴彭泽,送来一定的钱财和生活必需品,尤其是药材,沈曼则将自己写好的信交给前来的管事。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信件准确无误地带往长安。这一举动持续了整整七年,早就成了双方都习惯,甚至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路途遥远,天气不定,加之路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故沈曼和沈淮的通信,并非到一封再回一封,而是算着时间差不多就命人送。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两封信错过,沈淮不知沈曼有孕,将于氏挪用沈曼首饰一事在信中告知的情况。

尽管如此,但再怎么晚归,也有个限度。

想到这里,秦琬不由兴奋起来。

阿耶遇刺之事,裴熙虽上了奏折,却被长安的权贵压下,但那又如何?沈淮还在长安,他保持着和彭泽这边的联络,想让他不知道这件事,就只有杀掉他的仆人。

仆人三五个月不归,沈淮岂会坐得住?难怪裴使君说,不出三年,他们必能回去。哪怕太子九叔不造反,她还有个表兄在长安,不至于被那些人拿捏得喘不过气来。

短暂的兴奋过后,见裴熙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秦琬心中一突,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才有些挣扎地问:“伯清表兄…见得到圣人么?”

见秦琬每次问问题都能问到点子上,裴熙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些遗憾地说:“无沈娘子的王妃身份撑腰,谯县公府已没落至三流勋贵,哪怕是大朝会,也就是占个位置罢了。后宫无太后亦无皇后,命妇朝参,也玩不了多少手段。”

秦琬知晓,这事,裴熙没说全。

沈淮若真想告知圣人,谁拦得住?但他有妻有子,有儿有女,若有人许以锦绣前程,他真愿意为代王不顾一切么?所以…秦琬看着裴熙。

裴熙笑了笑,说:“我有办法。”

第三十七章 作假

秦琬坐在铺设简单的马车上,听着车轱辘单调的声音,想到裴熙的嘱托,忍不住攥紧了衣角。

裴使君说,遇到危难的时候,可以找人帮忙,却绝对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他还说,倘若真要寻人求助,也最好不要寻沈淮。倒不是质疑沈淮的人品,只是…对沈淮来说,无论圣人、代王还是诸王,都是君。

君王之命,做臣子的,很难违抗。

只需一个姓氏,便有无数底气,这便是皇家。

“刀尖已悬在你的头顶,哪怕回了京,你也切勿被荣华富贵迷了心。”

不能迷失…么?

裴熙对她的亲近和关爱,秦琬能感觉出来,正因为如此,她才将裴熙的话放在心里,觉得这些话似一片乌云,飘过万里晴空,徒增几分阴霾。

正当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心情颇有些抑郁的时候,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秦琬觉得奇怪,刚要出言询问,就听见裴显在车窗外禀报:“大郎君的宅邸前多了些兵士,似是折冲府的兵丁,奴婢已差人前去探查了。”

听说自家门口多了一群卫士,秦琬心中焦急,问询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却忽然想起裴熙在裴显面前的做派,生生转了口,故作冷淡地“恩”了一声,不再多话。

裴显虽是裴使君的伴当,打小就和裴使君一块长大,却也没见裴使君问过裴显多少句话,反倒以吩咐和命令居多,比起刘宽对随从的和颜悦色,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对待那些胥吏和不入流的官员,裴熙也是这般倨傲的做派,不见多少仁厚。偏偏底下这群人乖得和猫儿一样,还不是照常做事?

阿耶说过,若在长安,他们也是呼奴唤婢,仆从如云的人家,家世比裴使君只高不低。既是如此,学习裴使君对仆从的态度,少回应一些,总不会太大的错。

乍看到代王家门口那几列甲胄齐备,刀戟森森的卫士时,裴显也唬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不迭派人去探消息。之所以将情况回报秦琬,不过出于对皇室血脉的尊敬,却没料到秦琬竟能如此沉稳镇定。

到底是皇室血脉,哪怕生长于流放之地,气宇也如此不凡。

想到裴熙对秦琬的另眼相看,裴显更不敢对这位小娘有半分轻视,仆役将打探的情况告知他之后,他回禀秦琬的语气更是恭敬了几分:“回小娘,这些兵士是周队正借来,拱卫大郎君安全的。”

周队正?那个成天喝得烂醉如泥的周五?

赵九郎与周队正从曾校尉那里出来后,兵分两路,赵九郎拿着钱去找了水匪,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周五郎则说要去借兵,谁料迟迟没有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谁料他竟真的借兵回来了?

秦琬本能地觉得,周五的身份也未必简单,毕竟这一来一回,月余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是旁的校尉未能知晓阿耶遇刺就答应借兵…周队正的面子可真大啊!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似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开,果断掀开车帘下了车,对裴显说:“既然无事,便照往日的例吧!”

裴显喏了一声,目送她进了家门,这才命人折返。

秦琬见自家正厅的大门紧闭,七月守在外头,就冲着她点了点头,往主卧走。

裴熙就任,未带发妻罗氏,莺莺燕燕倒是携了不少。这些女人呢,争风吃醋是一把好手,眼皮子却多半浅薄,使女跟着有学有样。这对裴熙来说一点事都没有,左右这些女人都是靠他过活,伺候得好就多赏赐点东西,伺候得不好就打发出去,无需考虑后院的问题,但拿这种人来伺候代王妃可不行。再说了,秦恪的处境不比以前,娇生惯养的大丫头连灶都不会热,过去就是添乱的。裴熙无奈之下,只得挑了两个年级略小,规矩却学得不错的三等丫头送过来伺候沈曼,省得闹出身份是非来。

这两个丫头都是秋天进府的,名字便从了“秋”,一个叫秋雨,一个叫秋水。名字很诗情画意,人却粗粗笨笨,少言寡语,全无半点妩媚之意。好在沈曼也不需要多千伶百俐的丫头,说了句“旭之未免也太多心”,人却收了下来。

秋雨和秋水估计是被管事疾言厉色地教训过,头都不怎么敢抬,见着秦琬进来,连忙福礼。

秦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出去,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

沈曼看见女儿来了,微微一笑,声音轻到几不可闻:“裹儿,你来了。”

她原本明艳的面庞蜡黄一片,颧骨都突了出来,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却显得肚子尤为鼓胀。

她这一胎本来就不是很稳,又接二连三地出事,这些天来吃什么都吐,哪怕为了胎儿强灌药,最后也大半会吐出来。若仔细算算,竟是吃的药比饭还多,偏偏…见着母亲这样,秦琬的眼眶就红了起来。

不行,她不能哭,哭了的话,阿娘会难过。

秦琬忍着心中酸楚,故意扬起夸张笑容,装出很开心的样子:“阿娘阿娘,今天裴使君将孙道长给提了出来,让他给你祈福消灾。我呀,怕他是个骗子,就问他,你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多少世面,我娘这样有福分的人,你做得动法么?”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今唱作俱佳,表情夸张,就连沈曼也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嗔怪道:“你这个鬼灵精——”

话虽如此,心却是甜的。

裴熙看着也不像什么笃信佛道之人,将孙道长放出来定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秦恪的授意。这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不期待丈夫的关爱,儿女的孝顺呢?只可惜,她太要强了些,如今他们的处境也太过艰难,若非如此…

察觉到母亲心情的沮丧,秦琬忙道:“孙道长见裴使君不好惹,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就说,这人啊,无论做什么,天都在看,星官天兵都在看呢。常年修桥铺路,施粥放药的人必有福报;奸佞小人定会被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你这孩子,当听话本子呢!”沈曼被女儿打岔,忧郁之心也收了几分,眼中满满都是宠溺,“星官是什么?天兵又是什么?还有这十八层地狱,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孙道长混说,你也学?”

秦琬听了,不服地说:“不止是我,裴使君也听住了,还说要帮孙道长写经文呢!”

裴熙的名号果然有用,沈曼奇道:“旭之也这么说?”

秦琬连连点头,有些兴奋,又有些神秘地说:“您不知道,那个孙道长还真有点本事,他天南海北地扯了一堆,说得自己活神仙一般能掐会算,裴使君说他既然这么厉害,连个大牢都越不了,可见是夸夸其谈之辈,就要将他关回去。谁料他急了,就说自己得过星官和值日神的传授,能开坛做法,折寿算运势,破格局。”

“折寿?算运势?破格局?”

“没错!他动起真格的,还真有几分本事!”秦琬依着裴熙的教导,故意做出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他压根不知阿耶身份,待开坛做法到一半,脸色就变了,说是龙困浅滩。裴使君逼他继续算,他说——”秦琬压低了点声音,轻轻道,“说阿娘之所以这般不好,全因有人在削弱阿耶的气运,至于现状,就出在一个‘困’字上。”

“裹儿——”秦恪一来就听见秦琬说这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都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琬一倔,跳起来,大声道:“裹儿才没乱说,裴使君听见之后,面色就变了。我说孙道长不可靠,在弄鬼,他说,他说…”秦琬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他派去洛阳送密折的人,全都没再回来。”

秦恪脸色一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沈曼急急追问:“裹儿,你说得是真的?”

秦琬的袖子一直在脸上抹来抹去,声音却带着哭腔:“裴使君说,伯清表哥给咱们的东西,咱们怕是等不到了。他派去为阿娘购置药品的人,也都时时刻刻被盯着,有好些没了音讯。他本有后招,能将密折送到,却怕打草惊蛇,故只有一次机会。他说,他不知洛阳裴氏的想法与他是否一致,不敢拿阿耶的安慰做赌注。如今孙道长一说,裴使君问可有破解之方,孙道长做了很久的法,下来之后差点说不了话,脸色白得吓人…”

她杂七杂八地扯了一大堆,听得秦恪和沈曼心急如焚,却不好追问,秦琬见铺垫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按着裴熙的吩咐转述:“我们问了他许久,他才说,他可以帮阿耶和阿娘做法,却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两龙相遇,必有一伤,龙欲重归大海,就必须得凤凰的襄助。唯有阿耶没事,困局破解,才能保住弟弟。”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才道:“裴使君听后,想了许久,才说,孙道长口中的凤凰,八成要应在阿耶的姐妹上。”

第三十八章 郡主

面对这个答案,秦恪十分迷茫。

“我的姐妹?”他不解地看着秦琬,确定不是女儿带错话后,皱了皱眉,有些抑郁地说,“我和她们可没什么交情。”

他是圣人的第一个孩子,下头有八个弟弟,七个妹妹。论生辰,梁王、齐王和大公主当利与他年纪仿佛,其余弟弟妹妹与他年岁都有些差距,往来很少,也就是泛泛的面子情。

三弟齐王与大公主当利一母同胞,他与齐王交情不错,但当利…当利养尊处优惯了,权势煊赫,门庭极显,岂会为他冒此等风险?裴熙连亲生祖父都不信任,觉得洛阳裴氏的路和裴旭之的路截然不同,更何况自己与当利没什么共同利益?将唯一的希望放在她身上…不可靠,十分不可靠。

但,当利不行,还有谁行呢?

二公主平阳自幼失恃,由白德妃抚养长大,低调得就和没她这人似的,压根别指望她出头;三公主馆陶争强好胜,颇看不起他这个兄长;老四襄城和老五新蔡生母无权无势,她们绝对不敢在这时候插手;六公主湖阳和七公主乐平年纪更小,他出宫建府的时候,这两位压根没出生,想攀交情也攀不了。

秦恪思来想去,只觉得七个妹妹无一可付诸信赖,生死相托,眉宇间免不得添上几分愁绪,却忽听沈曼问:“姐妹的话,陈留郡主…应当也算吧?”

“曼娘?”秦恪诧异地望着妻子,见沈曼的神情十分郑重,眼中盛满了酸楚与渴求,心中便是一痛。饶是如此,他也不愿麻烦陈留郡主,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桢姐姐的处境本来就尴尬,全赖圣人和穆皇后的怜惜过活,为了咱们的事情,她不止一次去宫里求情,恶了穆皇后,如今的日子指不定多难过呢!”

秦琬不止一次听父母提过陈留郡主的名字,却不知对方的具体身份;裴熙也对她说过,如想回到京城,陈留郡主的存在十分关键。故她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地问:“陈留姑姑可以帮助阿耶么?太好了!”

见女儿欢呼雀跃的样子,秦恪心下不忍,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他温柔地望着沈曼,眼睛眨都不眨,丝毫没有嫌弃她嶙峋病体的意思,反倒给她掖了掖被子,省得妻子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秦恪招了招手,示意女儿坐到自己的膝盖上,柔声道:“裹儿,咱们不去麻烦桢姐姐,好不好?”

秦琬闻言,灿若星辰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委屈:“为什么呀!”

秦恪摸摸她的头,叹道:“小傻瓜,你也不想想,什么人才能封郡主。”

对父亲的评价,秦琬十分不服气,张口就来:“自然是太子的嫡女…唉?太子的嫡女?”

按照大夏的规矩,郡主的封号,唯有太子的嫡女能够享受,与公主一般,皆是正一品。哪怕是太子良姊的女儿抑或是亲王的嫡女,都只能封县主,区别只在于正、从之分,但…这年龄和辈分对不上啊!

太子九叔无儿无女,哪怕有女儿也不可能是秦琬的姑姑辈;圣人的女儿都封了公主,怎么也不可能留个郡主,难道说…

见女儿露出吃惊的模样,秦恪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桢姐姐是太宗皇帝唯一的嫡孙女,废太子唯一的嫡女,也是我大夏开国以来,唯一的郡主。她刚满月就有封号,名字也是太宗起的,她…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

诸公主都以县名为封号,这位郡主却以郡为封号,陈留郡领十七县,富庶至极…不难想象,太宗、明德皇后、废太子和连生了三个儿子的太子妃对这个小姑娘是如何的宠爱。若无意外的话,她会成为大夏史上第一位嫡公主,有祖父母、祖母和三位嫡亲兄长撑腰,过着一生尊贵娇宠,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可惜,南朝广宁公主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废太子疯狂地迷恋着广宁公主,在这位绝色佳人的娇嗔之下,对发妻冷血薄情至极,对嫡出的三儿一女也不闻不问,唯有广宁公主和她生的孩儿是命。丧心病狂到最后,三皇孙不明不白地“病死”,太子妃病体沉苛;二皇孙欲找广宁公主的麻烦,被废太子重重踢到心脉,伤及肺腑,没过多久也去了;目睹了这一切的大皇孙悲恸之下,口吐鲜血,彻底崩溃。

陈留郡主失去了疼爱她的兄长和娘亲,生父又被废去太子之位,纵穆皇后怜悯于她,将她接到身边抚养,也没办法抚平这个小姑娘心中的伤痛,更没办法改变她尴尬的地位。

正因为如此,对于秦恪这个不受待见的圣人庶长子,她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两个尴尬人凑到一起,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感情就真的亲厚起来了。

秦恪已经不记得,陈留郡主在圣人和穆皇后面前讲了他多少好话,帮过他多少次。明明自己一步步都小心翼翼,却还是尽可能地帮助他这个投缘的堂弟。她的好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没有一丝半点投机之心。是以他抱着女儿,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桢姐姐过得…也不算好。”岂能为自己的缘故,让她再卷入是非里?

裴熙对秦琬说过,陈留郡主深受圣人宠爱,若非她自己恪守本分,深居简出,论对圣人的影响力,当利公主还得倒退一射之地。毕竟对兄长遗留下来的唯一骨肉,除了自身的怜悯疼惜之外,还得考虑到面子问题。故裴熙叮嘱,让秦琬一定要想办法说动代王,给陈留郡主写信。

这事,沈曼不好强求,秦琬作为秦恪唯一的闺女,撒娇耍赖却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在胡搅蛮差之前,得先问清楚…“阿耶不是说过,阿翁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么?他对陈留姑姑,肯定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陈留姑姑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秦恪苦笑一声,无奈道:“不错,圣人待桢姐姐确实比待当利还好,就连为她们选夫婿,也将最好的赐婚与桢姐姐,但…”这恰恰导致了陈留郡主的悲剧。

公主与郡主虽都是正一品,可公主有推恩,长子和幼子都能封爵,若是嫁给袭爵之人,便是长子袭爵,次子和幼子由朝廷封一代爵位,女儿亦有诰封。这些都是礼法规定,板上钉钉,无可置喙的。至于郡主,尤其是陈留郡主这种一辈子都没办法成为公主的郡主,地位就尴尬多了。何况陈留郡主一向谨慎而低调,哪怕圣人给她的儿子封爵,她也推辞不授,就更…

当利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谁娶她,谁这一辈子就有保障,偏偏那段时间,世家权贵子弟却都不敢表现得太好,为什么?还不是知晓圣人将侄女摆在第一位,唯恐自己入了圣人的眼,娶了陈留郡主回来?

这些人的心思,圣人看得分明,陈留郡主也很清楚。正因为如此,当申国公世子高衡竭尽所能地卖力表现时,大家都眼睛一亮,觉得高衡对陈留郡主十分爱慕,圣人亦十分欣喜,理所当然地赐婚高衡和陈留郡主,并在正事上不遗余力地提拔这个侄女婿。

那时,代王还为这个关系亲厚的堂姐高兴,认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心实意待她,不在意她废太子之女身份的人。谁知高衡酒后吐真言,竟是以为自己比陈留郡主小近两岁,不至于被选作她的夫婿,只可能竞争当利公主驸马的宝座,才表现得如此卖力。

想到这里,秦恪就忍不住叹气。

圣人想是想得很好,给桢姐姐挑了这么个出身尊贵,有上进心又有能力的夫婿,也好在他百年之后继续庇护着桢姐姐,可…有野心的人,多半薄情,就好似高衡一般。

桢姐姐为了这件事,心中不痛快,对他冷眼相待。他不思怎样哄回怀着身子的桢姐姐,竟仗着这些年官越做越大,地位越来越稳,开始抬举妾室。桢姐姐的日子越发艰难。即便如此,在知道他被流放的时候,桢姐姐还每日进宫长跪,为他求情,直到穆皇后忍无可忍,将她禁足…

为了他的事情,桢姐姐本来就尴尬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已经到了连派人来看他都不能的地步。自己如何能再让她冒生命危险,帮他们一家传话?故秦恪摇了摇头,很坚决地说:“不行,这事绝对不行。”

秦琬知晓父亲看似温和,实际上在一些问题上相当固执,难怪裴使君会说写《度人经》一点都不难,难得是说服代王,好在裴熙给她支了招。

“可…桢姑姑那么善良,心中一定惦记着阿耶…”秦琬挤出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裹儿听别人说,若有了兄弟,裹儿就会更有底气。对桢姑姑来说,阿耶就像是她嫡亲的兄弟,若阿耶在京城,也能算做她的臂膀…裹儿好想去京城,看看阿翁,看看九叔,看看伯清表哥啊!”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秦恪看着用哭声宣泄恐惧的女儿,又望着双眸中隐含期盼的妻子,右手用力地攥紧了床单,却始终不发一语。

作者有话要说:虐心的第一卷就要结束了,马上进入甜宠【?】的第二卷,O(∩_∩)O~

第三十九章 萌芽

秦琬小声啜泣,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