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快凑过身去,极度震惊地抓起她的手:“燕燕,燕燕”

身后之人低低地说:“她发生了车祸,司机当场死亡。”

车祸?顾萌抓紧史燕燕的手,听到她的叫声后,躺在床上的人微弱地睁开眼睛,看向她时,瞳目似乎清亮了一些。

“燕燕,我是顾萌,我来看你了!”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哭,但眼泪还是扑扑地掉了下来。

人生最苦莫过生死相离,老天,你为什么要我看见这些?

史燕燕反握了一下她的手,顾萌惊觉,意识到她有话要跟自己说,便靠得更近了些。

“要,要幸……幸福……”史燕燕非常辛苦地说出这三个字,听在顾萌耳里,像一记重重的霹雳!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在祝别人幸福?这个世界上最欠缺幸福的人是你啊……燕燕,是你啊!你才是最应该幸福的那一个啊……”

“答应我……答应我……”

顾萌泪眼朦胧地点着头,听到史燕燕又说道:“不要,不要告诉……外婆,不要告诉她……”

顾萌继续点头。

史燕燕似乎笑了笑,声音放柔了:“那……就……好……要幸福……”

一旁的仪器突然发出尖锐的嘀声,屏幕上的心电图在瞬间变成了直线,顾萌抓着史燕燕的一只手,不敢相信死亡就这样来临了。这么容易,“嘀”的一声,这世上就少了一条生命。

“燕燕!燕燕!”她尖叫起来,身后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

白影在她眼前晃动,几只手伸过来,将她推出房间,而那醇厚的男中音便显得更加清晰:“宣布死亡,时间公元2003年11月4日晚9点07分。”

顾萌双腿一软,沿着墙壁慢慢滑倒在地,再也没了半分力气。

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

她对叶晨曦说,你不觉得那个女孩的衣服很可怕吗。

她忿忿然地看着叶晨曦的房门,猜想他们两个是不是还在约会。

她想着那个女孩抢走了叶晨曦,好讨厌。

她送信给她后又觉得其实这个女生也蛮可爱的。

她记得两人联手做的那顿晚饭,她记得她叫外婆出来吃饭时脸上的温柔,她记得她抱着她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她记得她对她说你放心,你和晨曦还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她记得那么多那么多事情,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

要幸福,要幸福啊。这个女孩总是想让别人幸福,可是谁又曾祝福过她?自小的父母双亡,十二岁时的被人强暴,自卫杀死那个淫棍,却不幸感染上了世间最可怕的病疫……要幸福,要幸福啊。她在临死前,惦念着的还是不要让她外婆知道,因为老人家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惦念着的,还是要她的朋友幸福,因为地知道朋友正面对着哀伤……

燕燕,燕燕,叶晨曦说得对,你是这世上最棒的女孩子,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指责你,批评你,看不起你!

要幸福,要幸福啊……

顾萌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墙,觉得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也不过如此了……

一双鞋子走进了她的视线中,她感觉有个人在她旁边慢慢地蹲了下来,低哑着声音说:“是不是觉得很可笑?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提防着死亡,提防着因细菌的侵蚀而死亡,谁知道最后,竟是死于车祸,车祸……”

她抬眸看那人一眼,忍不住吃了一惊。素白的衣裙,勾画出那少女的楚楚动人与难得一见的美丽,然而,她是见过她的,那次,在咖啡屋前和叶晨曦相见的人就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望着她,轻轻地说:“我姓丁,叫丁连毅。”

“你就是那个小毅!”她这么一说,顾萌立刻想起,她在史燕燕家中曾看见过她的照片,原来她就是燕燕最念念不忘的那个朋友。

丁连毅点了点头,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但显然比她镇定许多:“有你这样为燕燕哭,也难怪她临死前想见你。”

顾萌咬着下唇,好不容易停歇了些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燕燕就那样走了,十八岁,别的女孩肆意享受青春的年纪。

“怎么办?这件事情,我们瞒不了她外婆的……”史燕燕的外婆有心脏病,若被她知道孙女死了,可就又栽进一条性命了。

丁连毅紧锁着眉,过了半响说:“我可以跟外婆说带燕燕去美国治病,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顾萌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样,便连忙道:“我陪你一起去,两个人说比一个人说好点。”

丁连毅望着她,忽然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吗?”

“其实燕燕还想见一个人的……”

顾萌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谁,整个人顿时一颤。

丁连毅低声说:“但是,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算了,多个人知道多个人难过,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顾萌突然站起,转身就走,丁连毅吃惊地叫道:“你去哪”

“我去找叶叔叔和妈妈问叶晨曦的联络方式!”

丁连毅叫道:“为什么问他们要?我就有啊……”

顾萌猛地停步,非常震惊地回头:“你……有?”

“我是跟他一快从美国回来的,又同是普林斯顿的学生,我当然有。”

“你……是他的同学?”不能怪她太惊讶,实在是谁都没有跟她讲。

丁连毅走到她面前,在兜里摸了片刻,摸出个通讯录来,撕下其中一页递给她,上面是——连串号码。“要是没有晨曦,我可能到现在还失忆着,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也就见不到燕燕,不能陪她走过这最后一段时光了……如果真要告诉他,那么,就打上面那个电话。”

纸片在她手中变得很沉重,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更是灼烧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质问她:“顾萌,你为什么要误解他?”

为什么要误解他?只因为看见他跟小毅一起离开,便自以为是地胡思乱想,便开始对他失去希望,便任由自己的生活一团紊乱……

顾萌啊顾萌,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口是心非。

一念至此,她立刻飞快跑下楼,医院一楼有插卡电话,从皮夹里抽出仅剩的一张面值100元的IC卡,她开始颤抖地拨打那个号码。

“嘟——嘟——”一声长过一声,拖拉着,将心慢慢地煎熬。

拜托,请接电话,不要不在,拜托……顾萌无声地请求。

终于,电话被接起,那边传来好听的一声:“Hello.”

叶晨曦的声音。

在刚才,顾萌一直在想,万一这个电话无人应答怎么办,万—这个电话是别人来接的怎么办,她想过很多种万一,独独没有想过,万一被叶晨曦接起来了,她应该说些什么。

“Hello?”叶晨曦略带惊讶的声音那么清晰地传人她耳中,像火焰,烧着了她的视听神经。

“Who is jokeing with me?Speak quickly,if not……”他半调侃地笑着,以为是谁在跟他开玩笑。

顾萌抓着话筒,呼吸声开始变得很重,一下一下,想哭的感觉再度来袭。

叶晨曦沉默了。一时间,电话这边,电话那边,都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似乎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叶晨曦低低地,慢慢地,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你……是你吗?”

也许是因为他问得太过温柔,顾萌终于承受不住,哭了出来。

她好傻,她怎么会那么傻!那一天,早上八点半,他在机场打电话给她时,是不是也是这么一种近音情怯的心绪?所以迟迟不敢开口,好像一说话,就有悲剧降临。可是当时,她以为他还在犹豫,还在摆架子,于是狠狠地说出冰冷的字句,斩断他和她的关系。她怎么会干出那样愚蠢的事情来?

他是叶晨曦啊,是她喜欢的叶晨曦啊,是她爱着的那个人啊!

顾萌不停地抽泣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线路那端再度沉默。

不要,不要不说话,请跟她说些什么,请跟她说些什么!

“我……”叶晨曦开口说了个我字,然后停顿,又过了片刻,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说,“其实我没什么话可说的。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不可以先停止哭?”

顾萌颤声道:“叶……叶晨曦……”

“我在。”

“叶晨曦……”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叶晨曦依然答她:“我在。”

我在: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是她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

那一天,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是不是也曾这样惶恐急促地寻找过他的回应,她渴望那时他会出现,会对她说:“不要怕,我在呢。”

然而那天他偏偏不在。于是她打电话给120,打电话给爸爸,退而求其次地寻找另一种慰藉。而今天,又是这样慌乱无助的一刻,她求助于他,隔着万水千山,听他说一句“我在”,何其幸福,又何其……心酸!

“叶晨曦,为什么每次,你都不在我身边呢?”顾萌轻泣道,“每一次,你都不在,都不在啊……”

“你怎么了?萌萌,出什么事了?”叶晨曦的语气变得着急起来。

“叶晨曦,对不起!对不起,叶晨曦……”

“你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顾萌哽咽地说出那个噩耗:“燕燕死了,叶晨曦,我好害怕……”通话突然间断掉,她握着话筒不知所措地看向话机上的屏幕,上面显示余额已不足,无法再继续通话。

啪!

顾萌摔坐到了地上。

又是这样,上一次,这一次,都这样,她都没能得到帮助她的力量。

燕燕的死,叶晨曦的相隔万里,两件事情交织着,整个世界就这样在她面前,一点点地,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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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萌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又做了些什么。她似乎陪着丁连毅去见了史燕燕的外婆,又帮忙处理燕燕的身后事,然后丁连毅看着她苍白的、可怕的脸,劝她回去休息。于是她打车回到了学校,宿舍房门开启的那一刹那,天地旋转,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接下去便是长长一段梦境,亦或说,是某些事情的回忆。

十三岁时,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看见自己走在放学回家的小路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黄昏的阳光看起来格外凝滞,照在身上重重的,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为什么要分手?曾经那么相爱,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分开?天地苍茫,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好孤单好孤单。

然后她回到了家,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走进去。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时,无意中看见爸爸妈妈的卧室里,爸爸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缝纽扣-他的动作非常生硬可笑,最后还扎到了手。她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看见那个样子的爸爸,眼睛湿润了起来,然后走进去接过他手中的衬衫,低声说:“我来吧。”

她帮爸爸缝着纽扣,心中默默地想:无论如何,她还有爸爸,也还有妈妈,她谁都没有失去,但爸爸却失去了妻子,他比她更可怜。

缝好扣子后,她一把抱住爸爸,尽量用调侃的语调说:“爸爸,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啦!你是植物我是园丁,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其实他们都是植物,都需要人照顾。

十六岁时,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小区时,看见紫藤架下一群小孩围着季落在跟他学英语,咿咿呀呀的童音总是说不清楚,而孩子嬉闹的本性更是使他们一刻都不肯安静,学上几句就跑来跑去,可季落还是那么耐心,温文地笑着,伸手摸小朋友的头,一遍又一遍地教。

心中某根弦在那一瞬间被无声地拨响,她是一株缺乏照顾的植物,生长在大漠里已近乎干涸,而他的温柔,让她看见水源的希望。就那样,喜欢上他。

那么叶晨曦呢,叶晨曦在她的生命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在他面前,她是一株仙人掌,因他的顽劣而长满尖刺,试图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然而就是在那些个吵吵闹闹相看两厌的日子里,他有意或无意地拔光了她的刺,等她发觉时,全身上下已经再无可防备的东西。仙人掌的刺可以保护它们最少程度的水分蒸发,没有了刺的她,变得很干渴。她需要水,情感的水。

而这个可恶的罪魁祸首,却非常不负责任地走掉,留她一个人白生自灭。

本以为一直都会那么下去了,谁知他又偏偏出现在她面前,撩拨着她每一分的思念,和每一分对爱的渴望。

叶晨曦,我爱你,所以,请你爱我,请你爱我!

然而这句话,终归是没有说出口。因着年少轻狂的骄傲,因着身为女孩最后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