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照远远地看着,眼前的那个江碧霄,也许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了。
“章姨……”
T台皇后,章毓秀。
去的时候没有痛苦,甚至在弥留之际还在微笑,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漂亮的东西,又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旧日的趣事,她的目光从颜照到江碧霄,最后落到颜天明的身上,停留了许久,却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走得安静极了。
人生下来的时候惊天动地,走的时候往往是静悄悄地,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也许很多人的一生轰轰烈烈,但是离开的时候却往往希望平静若水。
颜天明也没有哭。
章毓秀已经追到了她想要的,她心里的灯光将永远照耀着她,不管是在哪一个世界。
章毓秀早已经立好了遗嘱,甚至她连自己的墓穴都想好了,所有的人都不必为她的离去而再浪费心力,她走也走得像是皇后。
名义上的父子三人重新回到那冷落的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每个人都形容憔悴。
颜天明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
颜照却打开了江碧霄的房门,异姓兄弟二人对视。
他没有说话,江碧霄也没有说话,房间里没有开灯,暗暗地,窗帘也拉紧了,江碧霄的房间像是一个幽暗的独立空间,别人难以涉足。
不知是什么产生的默契,江碧霄让开了路,颜照走了进去。
其实颜照这个时候想到的是自己,颜天明跟那个女人离婚之后,他也曾把自己关进黑暗的屋子里,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可是他知道,人在这个时候都是脆弱的,比任何人都需要安慰和发泄。
门重新关上,黑暗里,谁也不说话。
颜照坐在地板上,默默地想着很久之前的事情。
江碧霄在黑暗的另一端,似乎同样不准备说话。
过了很久,远方的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颜照几乎觉得自己的脖子就要僵硬了,这时候他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江碧霄依然没有说话。
颜照感觉到他的手是完全冰凉的,不知怎么就反握住了他的手,他淡淡地想着,从今以后就真的做兄弟吧,江碧霄跟他其实是一类人的。
“想哭就哭吧,这里没人会知道的。甚至,可以借个肩膀给你的。”
接着他就忽然被抱紧了,滚烫的热泪烙进他脖子里,一串又一串。
可是江碧霄依旧没有说话。
一切都只是在无声之中进行,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每个人内心都是有恐惧的,而黑暗能够放大人的恐惧。颜照对于这一点早就领会过了。
也许江碧霄所背负的,比他还要多,比他所想的还要多得多。
江碧霄睡着了,毫无防备地。
第二天早上,颜天明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站到楼梯边上才看到江碧霄跟颜照两个人已经坐在了桌边等他,只是——少了一副碗筷。
有的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整个一顿早饭都很沉默。
经过之前的长时间忙碌,现在颜天明已经找不到事情做了,他到自己的工作间转了一圈,之前的那些稿纸还散落着,他这里的废纸似乎永远也清理不完,只是现在它们的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因为章毓秀已经离开了。
他这才想起去找自己的手机,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它。
插上电源,开了机,才发现魏南璋的信息,他捏着手机很久,终于还是删除了这条信息,可能以后他的生活中不会有晋初,也不会有四国了吧?
他拨通了一个国外电话号码,接通之后是满耳的嘈杂,法语相当纯正,“颜,你是准备回来了吗?”
颜天明知道,凡尔赛的天空这个时候也是多雨的,他躺在地板上,看着头顶上透明的天窗,雾霾依旧没有散去。
“这里的天气很糟糕。”
“哦,我一直以为那边的人会比天气还糟糕呢——”
“人,都很不错的。”
“我知道一些,你要回来疗伤了吗?这里永远欢迎你回来。”
“你不讨人喜欢。”
“那不要紧。我等你呀,催命颜。”
催命颜,真是很久没有听说这个称呼了。
颜天明挂断了电话,看着电话簿里魏南璋的号码,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是去疗伤,他是要去追寻自己曾经丢掉的一些东西。章毓秀像飞蛾扑火一样追逐灯光,他也有需要追逐的东西,有的东西只能在有的地方取得,一切并非他曾经所想的那样可以妥协。
国内已经不适合他了,他需要一个能够完全容纳他的空间。
那些老朋友,终于又要见面了啊。
T台皇后章毓秀重病不幸离世,国内知名设计师疑因伤痛离开晋初,四国吞并晋初成为国内时装界巨头,风头一时无两。
只是国外一家时尚周刊突然刊登了一则消息——著名华人设计师颜天明即将回归香奈儿!
魏南璋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似乎想得太天真了一些吧……
老钱现在正在开始晋初重组划归四国的工作,一旦整理完毕,四国就正式成为时尚界真正地帝国——只是,缺少了颜天明这个第一设计师,帝国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许多。
媒体至今都在挖掘颜天明的往事,尤其是他跟章毓秀之间的缘分,这一名设计师与一名优秀的T台皇后之间的结合似乎还为人津津乐道,章毓秀那燃烧生命一样的演出更是让她成为了真正地传奇,在这样的重磅消息面前,四国吞并晋初其实并不怎么受到关注,普通人哪里在乎哪家大公司又离开了他们的实现了呢?
颜天明,他到底怎样才能抓住这个固执的男人呢?
只有真正翻开外国的那本周刊,才能知道颜天明在国外拥有怎样的地位——才华横溢,鬼神难及。即便是在世界时尚界的圣城巴黎,知名设计师们也是对他交口称赞。
颜天明刚刚回国的时候国内外时装界地交流还不怎么密切,加上颜天明自己有意低调,所以这些事情在诸多报刊之中只是淡淡地一笔带过,然而今天细细描绘出来之后竟然让人如此震惊。
魏南璋驱车回到自己的别墅,坐在客厅里给颜天明打了一个电话,“颜大师,方便这个时候来我的地方谈一些事情吗?”
颜天明只恨自己没有挂断电话,“你想怎么样?”
“颜大师你以往是晋初的设计师,现在晋初已经不存在了,一切由四国接手,即便颜大师你准备回到国外发展,我们之间似乎还有很多程序性的工作要进行呢。”
颜天明看不到电话那一头魏南璋眸子里逐渐凝结起来的冰层,他看了一眼时间,“再等一会儿吧。”
“那好,颜大师你对面这栋别墅,我等你。”
魏南璋挂断了电话。
颜天明还在厨房,颜照跟江碧霄之间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隔阂了吧?
临近黄昏的时候,江碧霄还坐在学校顶楼的阳台上,颜照是来找他一起回去的,现在家里就只有颜照一个人。
“颜叔是要出国吗?”
“大概吧……”颜照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听周围的消息都这么说。
江碧霄双手枕在脑后,目光悠远地荡出去,却水波不兴。“你呢?”
“不知道,可能一起走吧。”那江碧霄会跟他们一起走吗?颜照不敢问。
经过那一夜,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多少距离了,虽然平时还是不怎么说话。
“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被陡然猛烈的风吹散了,颜照只看到他那比天空还渺远的神情。
☆、28、夜深深深深
等到颜照跟江碧霄都回来之后,颜天明才出了门。
他伸手就要去按门铃,没有想到门自动就开了,想必是魏南璋在监控里看到了他直接开了门吧?
他也不介意,抬腿走了进去。
魏南璋正坐在厨房门口,奈何厨房里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貌似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本来还想着本人能够亲自下厨为颜大师来一场饯行晚餐,没有想到厨房跟我天生相克——”
什么时候魏南璋嘴里吐出来的话都不怎么扎人了呢?
“魏老板真是风趣幽默。”
“幽默可是聪明人才会有的,颜大师过誉了。”魏南璋似笑非笑。
颜天明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错了,魏南璋这小白脸一直这么无耻,从未改变!
“算啦,颜大师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收拾收拾厨房。”魏南璋站起来,耸了耸肩,又进了厨房。
还没等颜天明走到客厅,厨房里就传来“啪啪”两声脆响,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无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魏南璋果然也不是万能的呀。
不过,见识了魏南璋这十分废柴的一面之后,他倒觉得魏南璋这个人更加生动起来,不再像是刻板的一个符号了。
就在他往厨房走的过程中,他又听见了好几声脆响,中间还夹着魏南璋恼羞成怒的轻骂声,颜天明是克制着自己的笑意站到厨房门口的,“魏老板,需要帮忙吗?”
魏南璋咬牙切齿,“不用!”
看着电视里那些美食节目,个个做菜都是一把好手,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这么艰难?跟董存瑞炸碉堡一样壮烈!偏偏还被这个男人看到!面子啊,你在哪儿……
颜天明是难得逮到看魏南璋笑话的机会,现在要他就这样离开似乎也不怎么甘心啊。他刚刚转过身,身后就传来又一只盘子壮烈牺牲的惨叫——“啪!”
魏南璋僵硬了,脚边全是白瓷碎片,看上去跟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
颜天明看他还穿着室内拖鞋,忍不住就走了过去,弯下腰去收拾。
魏南璋站得笔直,少有看到男人这样温顺的模样。他心头一动,伸出手就想去抚摸男人的后颈,然而指尖刚刚触到,男人就像受惊了一样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
魏南璋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颜天明这个时候的目光里不仅仅是警惕与戒备,还隐隐有一种择人而噬的野兽的姿态——相当的疏离。以前为什么注意不到呢?是因为自欺欺人吗?
他无所谓地一笑,解释道:“意外而已,我什么也没想做的。”
然后他主动退到了一边,“颜大师下厨,难得一见。”
得,一句话就把颜天明圈进去了。
颜天明真有种翻白眼的风度,可是这难免也太失大师风度了,只好生生忍下。
魏南璋这种人,既然不会下厨,干什么又要给自己修个厨房?
他围上了围裙,自章毓秀离开之后倒是第一次这样专心地去做一件事。很快他的全副心神就沉进了眼前的锅碗瓢盆里。
魏南璋抄着手倚着墙看着他,浅黄色的灯光柔柔地落下来,晕染了男人乌黑的头发,笔挺的西装衬着围裙是如此古怪,但是他恍然不觉,表情很是认真,眼神专注,心无外物一般。
魏南璋这次是真的栽了,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个词叫做“怦然心动”的。
他慢慢地走到颜天明身后去,看着男人熟练的用刀,竟然说了一句:“我想喝海米冬瓜汤。”
颜天明扭过头来,距离真合适。
很近。
眼瞳相对,气息相交。
魏南璋忽然就啄了他的唇一下,然后欣赏着男人骤变的脸色。
“颜天明,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一点也没有开玩笑。”
“我不喜欢男人,同样一点也不开玩笑。”颜天明分外镇静,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扯起西服精致服帖的袖子就擦了擦自己的嘴唇,然后继续做菜。
毫无疑问,骄傲的魏南璋被打击到了。
“颜天明,我已经丢下报复你的念头了,你还要怎样?”
“你喜欢我,与我无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颜天明冷静近乎冷酷。眼前的菜似乎比魏南璋那张臭脸好看多了。说实话,认识魏南璋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让他感到这么畅快,他怎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越来越幼稚越来越无厘头了呢?魏南璋吃瘪,难得一见呀!
魏南璋摔门而去,颜大师淡定地继续切菜,海米冬瓜汤?似乎品味还不错呢。
其实有的窗户纸被捅破了,攻守之势也就不同了。
魏南璋觉得自己的位置相当被动。
他不明白,什么时候颜天明这个男人越来越精明了?莫非是被他调戏久了所以“近墨者黑”了?
头大,一个头两个大。
打开藏酒柜,挑了性烈的白兰地,坐在柜子旁边,魏南璋开始喝闷酒。
什么时候没这么憋屈过了?
几年前他甚至还难以维持自己的生计,家里几乎同他断绝了关系,他也根本没有办法找到理想的工作。他厌恶经商,可是被迫走上这条路之后他发现自己几乎执狂地迷恋上了那种胜利的感觉,不择手段也好,光明正大也罢,他逐渐地发现自己就是天生的商人,天生的利益驱使者。
他无法不迷恋那种胜利的快乐,看着自己那些曾经趾高气昂的对手一个个变得灰头土脸,成就感就会在他心理面升起来。可是这种成就感越高,他就越越多地想起颜天明——这个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男人。
一遍又一遍。
“本我”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它的本质是恶,很多人长大之后会脱离自己原始的意识拥有理性的“自我”,甚至英雄人物们都超越了自我意识,成就了“超我”,可是很明显,魏南璋做不到,他的“本我”一直深深地埋藏着,在遇到颜天明的时候,恶之花就会从“本我”的土壤里发芽生长,他很难用公平公正的态度对待颜天明,他知道——他有可能栽在这个男人身上。
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去恨,去报复。
只有当他高高地凌驾于这个男人之上,他的灵魂才有可能获得解脱。
只是此时此刻,他发现要达到这个目标实在太艰难,他已经为此付出太多,甚至越陷越深,现在转变一下策略,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在这场战争里处于劣势。
颜天明其实是一个很优秀的阴谋家。他忽然有这种错觉。
那边,颜天明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往餐厅端。
魏南璋心里某个想法忽然跳了出来,就像是一粒种子,在他不断的自我催眠和暗示之下一眨眼就像是密集的藤蔓将他捆锁起来,他也许可以留住这个男人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魏南璋抽出红酒木塞子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他无言地笑了一声,在红酒瓶里倒进了一些东西,然后摇晃,看着它逐渐地溶解,跟暗红色的酒液彻底交融,心里却突然茫然起来。
魏南璋,你就是个可怜虫。
他对自己说。
可惜所有人都认为他很成功,很高高在上,很遥不可及。
世事黑白颠倒,是非难辨。他已经不想去考虑那么多了。
“颜大师真是很快呢。”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拿了那瓶红酒就走到了餐桌边,将木塞子一放,拆了两只红酒杯就开始倒酒,“虽然知道颜大师你酒量不好,不过一杯似乎无伤大雅吧?”
颜天明无奈,总觉得魏南璋的表情很是神秘莫测,“无妨。”
两个人相对着坐了。
菜色是真的很丰盛,还有他的海米冬瓜汤。
“颜大师日后不当设计师了,还可以下厨当个美食家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魏南璋看着颜天明执着红酒杯,很法式的气息。
颜天明的一切动作在他看来都有如慢镜头一般,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心跳似擂鼓。
“这倒是一条很好的出路,不过却是回头路了。”颜天明是真的去当过厨师的,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魏南璋与他碰杯,两只酒杯里艳红的液体摇曳生姿,像是舞女妖娆的丝绸长裙。
看着魏南璋反常的一饮而尽,颜天明愣了一下,看样子他心情似乎真的不怎么好呢。
魏南璋看着他,执杯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浑然不觉自己嘴唇也在发抖。
终于,颜天明的嘴唇已经碰到酒杯了。
然而魏南璋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竟然劈手就将颜天明的酒杯躲了过来,自己一口饮尽。
疯了,他真的是疯了!
魏南璋心里不断地对自己狂喊,这下亏大了,魏老板真的亏大了!
“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