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天哈哈笑起来,推一推身边的林尧,“林尧,还认不认识沈子言?”
感觉林尧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子言大方地抬头,报以微笑。
他凝望着她,目光中有些微的恍惚,“当然。”
“沈子言,你电话多少,改天我们一起聚聚啊。”孟春天热心的询问。
“好。”子言报了号码。
孟春天这才注意到她身边一直沉默的段希峰,“沈子言,这是…你男朋友?”
外面的鞭炮声突然震耳欲聋,红色的碎屑散了漫地,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声响里,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被覆盖了,“不是,是我朋友。”
段希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略微朝孟春天点点头。
林尧没有说话,从看见她伊始,他便没有再看过别人,一径望着她。
很安静的看着她,依稀还带一点温柔色泽,是清淡的温柔,在眼底缓缓流淌。那目光却简直要灼伤她的每一寸肌肤。
距离很近,近到几乎看得清他微微抖动的睫毛。
这样熟悉的静默,却叫人心底翻江倒海。
除却屈指可数的短暂光景,他和她从来都是天各一方,各自辗转为生,彼此陌生着,却又是凭了什么,会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东西,熟悉得可怕?
这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令她软弱得没有招架之功,早先的娴静淡定已经很难维系,她只得掉转头,“筱雪,我们先上去,你们慢聊。”
苏筱雪神情复杂地一笑,“好。”
步上二级台阶时,她逐级抚摸旋转楼梯的扶手,那扶栏雕着精致复杂的花纹,每隔几步便扎着粉色的绢花与彩球,头顶的欧式吊灯,长枝蔓延如花绽放,如梦如幻。
如同这场相遇,也坠在雾里云中。
段希峰今天反常的沉默,直到把她送回家才问了一句,“今晚真不要我陪你去?”
他是指新人敬酒时,苏筱雪弯腰靠近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子言,晚上有空没有?咱们单独聊聊吧。”
她笑着回答,“人家约的我,又没有约你,你去凑什么热闹?”
段希峰咧嘴笑了笑,“今天我不也是不请自到?”
子言笑着点一点他的额头,“人呢,可以厚脸皮一次,不可以次次厚脸皮的。”
段希峰站在那里不闪不躲,任凭她的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一点,才又开始嬉皮笑脸,“那我可走了。下次还有这种不用掏钱就可以白吃白喝的好事儿,记得想着我点。”
子言看着他发动车子消失在小区大门外,才慢慢走向自家的单元楼。
傍晚时分,有些微的凉意,咖啡馆的一角,她撑着下巴,出神地凝望窗外。
过去的很多年,她和苏筱雪,貌似很熟络,其实很疏离,她不知道苏筱雪要跟她说些什么,因为未知,所以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等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筱雪已经在子言对面坐下,轻柔地问。
子言微笑着摇摇头,“今天累了吧,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嗯,真的累了呢,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苏筱雪随意翻开价目表,点了咖啡。
“你今天很美,筱雪。”子言真诚地说。
“你觉得我丈夫怎么样?”苏筱雪轻啜了一口水。
子言怔了一怔,开始努力回想站在苏筱雪身边的那个人,“蛮好的,我觉得…”
苏筱雪打断她的话头,直截了当地问,“或者说,和林尧比怎么样?”
子言苦笑一声,“筱雪,我不知道。我觉得你这样想,对你先生不太公平。”
苏筱雪又喝了一口水,不知道是不是被杯子里的水蒸气给熏了一下,眼睛有些微微发红。
“那谁又给我公平了?”
“他万里迢迢的回来,站在那里对我说,这么巧,恭喜你,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大方,真淡定,真伤我的心。”
子言掩饰地用勺子去搅杯子里的咖啡,越搅越混。
“其实结婚前,我给他寄了一张电子请柬…我原以为,他不可能会回来。”
子言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有点苦涩,很淡,但还能下咽,“我不明白,筱雪,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他还是为了你回国来了。”
苏筱雪格格笑起来,她用手撑住额头,无名指上,一枚钻戒闪烁夺目的光芒,“为了我?哈哈,何以见得?”
她的眼睛里有湿润的水汽,像雾一般弥漫在眼眶,“那封电子请柬,我设置了开启通知模式,他根本就一直都没有点开它,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结婚!…子言,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为了我回国来了吗?”
别来几度春风换(3)子言呆呆看着苏筱雪,这一刻,是她平生见过的最真实的苏筱雪。眼前这个女子,向来温婉自矜,仅有的一次失态,还是在七年前,当时她眼里盈盈的泪光,曾经是最犀利的武器,将沈子言少女时代的梦想粉碎得灰飞烟灭。
子言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是很愿意和苏筱雪讨论这个问题,“筱雪,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筱雪忽然就抿出一点笑,只是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如果你到现在才发现,一个爱了多年的人,最后的领悟是‘不值得’三个字,你会是什么感觉?”
有句话如鲠在喉,子言来不及细想就不由自主说了出来,“筱雪,不要这样想,只要爱过,就不会不值得。其实…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苏筱雪一怔,嘴边的笑意渐渐化开,“羡慕我?”这话里,含着些许淡淡的酸涩,淡淡的自嘲,还有一缕轻微的感伤。
“筱雪,假如可以遇见喜欢的那个人,哪怕只能和他在一起一个月,或者是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值得感恩和知足的。”子言发自肺腑地说,“可惜,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机会,这正是我羡慕你的原因: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缘分。”
“也许吧,现在想想,其实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真的不够冲抵这结局的苦涩。”苏筱雪微垂着头,凝神看着杯中的咖啡。
子言抬起头看着低低压下来的天花板,吊顶是浅浅的灰色,墙纸的颜色却明亮得呛眼,有着强烈的反差。如同内心深处,随着苏筱雪的话语一忽儿灼痛,一忽儿遐想,混杂柔和,最后汇成手中的摩卡味道,酸香中,散发出淡淡的苦涩。
她终于微微一笑,轻声说,“筱雪,我还记得,你那年本来要考研到北京去…如果你真去了,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苏筱雪蓦然抬起头,眼神也随之一凛,“不是我不去,是他不要我去。他说,他可能要出国;他说,他也许不会回来,即使回来,也说不定是在很多年后…”她唇边一直挂着稀薄的笑,如一团清冷的迷雾,“我有我的自尊与骄傲,我只能提出分手。抢在他开口以前,提出分手!”
脑海里有模糊的断章掠过,子言来不及细想,深吸了一口气,“也许你误会他了。为什么不等下去,筱雪,如果你愿意等,或者…”
“我等不起。”苏筱雪打断她的话,“子言,我真的等不起…未来那么多未知的岁月,我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等下去。”她的嘴唇轻轻颤抖,最后终于说下去,“何况,没有误会——分手的时候,他很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他说,对不起,筱雪,祝你幸福。这九个字,我居然记了这么久。”
子言不忍地轻轻握一握她微凉的手,“筱雪,别想了。”
“你让我说完。”苏筱雪抽回手,将咖啡送到嘴边,沾一沾唇,“…后来我听说他被学校推荐保研了,那个时候还暗暗幻想过,也许他会留下来读研不出国,也许我们还是有可能的。分手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借着拜年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可是他只用一句话就破灭了我的幻想,他说,他已经决定放弃保研出国。那一天,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刻骨铭心的春节。”
子言有些呆滞,喃喃重复,“那一年的春节…”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杯耳,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几根手指上。
“毕业后我考上了公务员,又立刻交了新男友。我给他寄电子请柬,其实只是有点不甘心,我也知道他不会回来。”苏筱雪噙着清淡的笑意,笑容里有淡淡的自嘲,“没有想到,他居然回来了!…又或者,他只是因为今天这个日子而回来?”
“啊,今天这个日子?”子言茫然地问。
“这个日期,曾经见他用红笔圈起过,大概有什么特别意义…今天果然遇见他,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平静地对我说,筱雪,恭喜你。就如同当初分手时,他对我说,筱雪,对不起。”苏筱雪闭一闭眼睛,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了面孔,双肩细微的颤动。
子言凝视着窗外,半晌才回过头来,“筱雪,如果你还没有放下,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良久之后,苏筱雪才回答,“人总是要结婚的。”
直到快走到自家小区的大门口,子言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发呆。
屏幕发出微亮的荧光,每隔几秒就熄灭下去,她又固执的按亮,小小的蓝光,映照进她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缩起来,却不妨碍她将屏幕上的日期看得极清楚。
冬日的夜空,没有一颗星,她的手很冷,心口却有点微微的发热。
轻柔的音乐声响起来,她茫然四顾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一个极陌生的号码。
“你好?”她按下接通键。
“沈子言。”这个声音白天才刚听过。
“嗯?”她的眼眶有些发热,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再走神,就要撞到电线杆了。”
“砰”的一声轻响。
真的很疼,她捂着被撞的额头,轻微地蹙起眉,起先只是微微发热的心口,忽然之间就灼热的跳动起来,有博大的回响,在脑海里回荡,一声声,震动着耳膜。
然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黑暗中模糊有个人颀长的身影,倚在大门右侧的柱子旁,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看了许久。
她忘了挂断电话,远远看去,他似乎也没有挂,两部手机在暗夜里,各自散发着幽幽的荧光,似乎在彼此遥相呼应。
她微抬头,去看天际,一霎那间,有种错觉,仿似漆黑如墨的天幕上,星星点点,有大片大片幽蓝的萤光正在弥漫绽放开来。
十一年前梦一场(1)有种熟悉又遥远的悸动,随着他越走越近的脚步,在胸口肆意蔓延,渐渐溢至喉间,让她几乎发不出声音。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这样近。
不是第一次离林尧这样近。
从前光是如此接近的看着他,她就会双膝发软,无法自如呼吸,然而此刻,她讶异自己竟能如此沉静,只是略微仰着头看向他,也许,还带着一缕极淡的微笑。
他伸出手来,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的前额,手指轻轻一揉:“不痛?”
子言咬一咬下唇,“痛。”
林尧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沈子言,你还是这样,走路都能发呆,想什么呢?”
亲昵自然的语气,他的手掌还覆在她额上,完全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源源不断的热从额头扩散开来,如一滴墨渗入清水,然后如斯缠绵地层层荡漾开来。
有淡淡的窘意,子言抬起手臂,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反手轻轻一带,整只手落入他的手心。
起初握的不是很紧,她越试着抽出手,他却握的更紧,一直到她微凉的手掌渐渐的发起烫来。
“走走吧。”林尧微蹙了眉,没有看她,用的是很平淡地陈述语气。
身不由己,被他一路牵着,慢慢挪动脚步。
路灯下淡黄的光影,笼出两人的身影,牵手并肩,几乎重叠在一起,然而却默然无语。
半天,她才想起来问他,“你等了我很久?”
“没多久。”
“有事?”
林尧回头看她一眼,眸色很暗,那神色仿似有些无奈,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倦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
子言立刻就忘了方才的问话,顿住了脚步,“你的病还没好?”
他的笑意很清浅,“快好了。”
“坐长途飞机很累吧?你该好好休息的。”她微嗔道。
“没事。”他的笑容渐渐有了暖意。
“咳嗽的话喝点蜜炼川贝枇杷膏,我陪你去药店吧。”她有些心急,拉一拉他的手,示意他快走。
他站立不动,握紧了她的手,眼睛忽然暗沉下去,只余瞳孔深处一点碎钻一样的星芒,“沈子言。”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嗯?”
他毫无预兆地俯身下来,双臂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我回来了。”
这声音极轻,温柔得似要扼杀人的呼吸,僵立在他怀里,耳边仿佛萦绕着细微的音乐声,像是她早已听得熟稔之极的D大调Canon,一丝丝的钻入耳膜与心扉,那些缠绵在一起的音符此起彼落,连绵不绝,直至最后终于融合在一起,沉郁而感伤,却又完美到了极致。
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首旋律,只觉得有种漂浮的虚无感,双脚无力,不想挪动,子言的心里挣扎辗转,苏筱雪的话语魔咒一般涌入大脑,她一定是受了蛊惑,才会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回来?”
林尧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声音细微如丝地叙述,“本来会早一两天,伦敦下了大雪,航班延误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用力地推开他,“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轻声笑起来,因为有点咳嗽,喘气也有点不匀,所以说得很缓慢,“I alk ten thousand miles to see you。”
他的脸离她很近,清朗的眉,秀长如水的眼睛,唇线微微翘起的嘴唇,连他眼皮下方,因为睡眠不足而呈现出来的淡淡青紫色,都让人看得挪不开眼睛。子言忽然就侧过头去,因为要强抑住眼眶的酸涩而沙哑了声音,“我英文不好。”
林尧又咳嗽着笑起来,一只手指微扣,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你笨的不行!”
她恨恨地一扭头,“再笨也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一直含着笑,倒并没有生气。
“怎么关你的事了?”子言反问。
话音尚未落,额头又被敲了一下,他的眉蹙起来,嘴角一抿,好像很严肃的样子,“你忘了,一日为师…”
子言觉得好笑又好气,“我不记得了。”
他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送你的球拍还在不在?”
一直凝聚在眼角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滴落在下巴,衣领和前襟,她倔强地转过头去,“我扔了。”
他的神色很平静,“扔哪儿了?——和项链一样,也从这里扔下去了?”
她蓦然一震,呆呆看着他。
原来跟随着林尧,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那座双轨桥的桥面。
冬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车辆经过,除了风声和流水声,一切都很安静。
一年前的今天,她曾经独自站在这里,肩上沾染了朵朵的小雪,在簌簌的风声里,闭着眼睛将那条项链扔进桥下的河水。
河面幽深平缓,仿佛可以默无声息地吞噬一切。她摊开掌心,似乎还能看得见银色的流光在白皙的手心流淌,她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才将那保存了十年的信物决绝地,扔进河水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小心翼翼保存着的秘密,林尧为什么会知道,他又为什么会知道?
“我说过了,”林尧用极认真的温柔口吻,揶揄着她,“你笨的不行!”
她再度困惑地抬头。
他叹一口气,“沈子言,又刮风又下雪,只有你会放着好好的下层人行桥不走,站在桥面上受冻。”
她呆滞地看着他,说不出任何言语。
隔河的对岸,不知是谁在燃放烟花,一蓬蓬,乍然开放在静寂的夜空。
他的眼睛,璀璨如星,在干燥清冷的夜空里,明亮而温暖。
唇边的笑容,是她平生仅见,最绚丽的烟花。
十一年前梦一场(2)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这一幕本来应该发生在一年前,却戏剧性地发生在一年后的今天。
“啊,你也在?”她喃喃自语,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他先离开她,随后她也离开他,彼此走了那么远,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谁都以为再也不能相遇。直到这么多年以后她才蓦然发现——原来彼此都没有忘记,都不曾真正远离。
起初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赴约,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也会记得,他也会和她一样,深夜站在桥头,等着一个以为绝对不会出现的身影。
就像一个奇迹。
他摊开掌心,是那条曾经珍藏了十年之久的熟悉而久违的银色十字架。
漆黑的夜里,那银光是暗哑的,并不耀目,却刺的她瞬间有点目盲的晕眩感。
“你不知道,下面人行桥的扶栏要多出桥身一截吗?”他牵起她的手,漫步走向栏杆边,低声示意她往下看,“那边,左数第七个扶栏,当时,它就挂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