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麋鹿在她的心中乱踩。

李乐逸温柔的笑脸像快乐而疯狂的绮丽的旋律一样,以各种姿态占据了她整个脑海。

痛苦的昏迷的李乐逸,逗她开心的李乐逸,誓死不肯去医院的李乐逸、贪吃甜食的李乐逸…

区小洋放下钢琴,拨通了李乐逸的电话:“你在哪儿?”

“有事么小洋?”李乐逸的声音一如既往养着无限温柔,澹然如置身世外般。

区小洋灵机一动:“我要见你,我的强迫症又犯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见到粉还是会想抓人!明明只是想做个披萨的…乐逸你帮帮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李乐逸思忖了片刻:“今天我有些累,改天吧。“

区小洋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晚九点。她的一双黑瞳子眨巴眨巴:“好吧,你今天不舒服就早点睡啊,不打扰你了。”说完之后,放下电话就往外跑。

“司机师傅,开快点!”

区小洋到达李乐逸的家楼下时,果然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灯光。

按门铃,不停地按门铃。

按了近半个小时之后,李乐逸终于开了门。

一开门,区小洋就扑进了他怀里:“乐逸!”

此时已是盛夏,区小洋火炉般的身体、湿透的外衣就这样贴在他的身上,贴得他仿佛进了火焰山。他口干舌燥,心中亦是有些火热,热得他禁不住要推开她,她却死死地黏在他的怀中。他想施猛力推开,出手时,终究收了手。

“怎么还有这种人呢,豆腐都被你吃干净了。”李乐逸严肃地道:“天气很热,快放手。”

区小洋这才放手,然手,伸出手在他配戴了眼镜的眼前挥舞。

她发现,他镜片下朦胧的双眸越发烟雾缭绕,深邃的黑瞳散着梦幻般的光。

“就知道你为这个而来,可是呢,我还没有失明,时间不早了,请回吧。”李乐逸说完,转身,便要将她闭之门外。

“你吃过晚饭了吗?自己可以洗澡吗?还能看到药瓶上的文字么?哎呦!疼死了,快开门!”区小洋强行将一只手别在门上,挡住了即将闭合的门。

“疼就收手。”李乐逸收了几分力道。

区小洋却以迅猛的姿态,倏地摘下他的眼镜戴在自己鼻梁上,镜片度数已经很深,透过镜片看东西,头脑都开始眩晕。

趁她带眼镜的空档,李乐逸又要关门,她却将一只腿伸了进来。

“啊!疼!非礼了!”区小洋大叫。

“究竟是谁非礼谁?”李乐逸伸手去夺眼镜,区小洋往后一拽,镜框生生被她的铁指勒成两半。区小洋干脆使出她自小练大的蛮气力,猛一振臂,将门振开,李乐逸亦使力抵抗。

“乐逸你别这样,我会失控的!我可是自幼习武!“区小洋强忍着用脚的冲动,焦躁地道。

李乐逸朦胧的双瞳忽然闪过一丝雪亮,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用剩下一半的眼镜腿挠区小洋的小腿,轻轻地挠。

“哇,痒死了!“区小洋的腿一缩,整个人被关在了门外。

“小洋,你回去吧。我是病人,但不是废人,不需要你照顾。“李乐逸苦笑道。

屋里没有开灯,阴暗的,昏沉的,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墙上的玩偶动物们都如沉睡了一般。只有电视上的黑白影片,还在深情地念着英文原版对白。镜头上,费雯丽美得忧郁热烈,罗伯泰勒的小胡子随着他念白一翘一翘。

“这样犹豫!你不能再犹豫啦!”罗伯泰勒饰演的康纳一脸的欣喜与期待。

“不能吗?”费雯丽十分犹豫。

“不能。”康纳的回答十分肯定。

“那我该干什麽呢?”费雯丽问。

“去跟我结婚!”康纳意兴盎然。

他在看《魂断蓝桥》,一部女主为了男主而轻生的片子。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电影之一,镜头上的人亦是二十世纪最美丽的。小时候,李乐逸曾搜出老爸的碟片,自己在家看,当他第一次看到女主从桥上跳下去的场景时,忍不住双目通红,这一次,他却泪流满面。

他自幼患病,自认不是康纳将军,辛小妤却成了他的玛拉。玛拉为将军而跳河,她则为他而沉睡万年。

“像我这样的病人,又怎么再辜负一个好女孩。“李乐逸苦笑。

辛小妤走之后,他的生活只剩下工作和健身,后来,竟不知为何而健身,为何而运动,生活只剩下工作,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他却越来越近视,由近视,到眼花,看东西重影,他知道,他宿疾的并发症已找上门来。

他眯了眯双眼,依旧看不清银幕上美得一塌糊涂的美人。

门外,区小洋依旧在大叫。

“李乐逸,你开门!乐逸,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不需要照顾,可是,你总得让我放心啊,你身体不能出现伤口,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这种高端小区本就居者甚少,她母狮般的叫声震得地板都在颤,到最后,竟带着哭腔。

黑白底片下的旷世之恋被干扰成《美女与野兽》。

李乐逸干脆将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些,依旧压不住这狮吼功。

门外的小野兽干脆拨通了110的电话:“警察大人,我被家暴了,老公不让我回家!”

之后,小野兽沉默了一阵。

门外忽又传来阵阵的呕吐声,呕得翻肠倒胃,区小洋的声音渐渐变得涩而隐忍:“你让我进来,我大姨妈来了,好难受…肚子好疼。”

李乐逸终于不忍,摸索着为她开门,待再见到区小洋,她已通身是汗,满脸是泪,浑身如浇过一般:“你说你不用别人照顾,你照顾我,好不好?“

区小洋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乐逸。

李乐逸只得放行,区小洋一屁股坐在奶牛沙发上,此时,电影已进行至一半,玛拉堕入风尘。

看得李乐逸呼吸一滞,他的双眸干涩,喉咙亦是瞬间干涩不已,忙伸手去取桌上的杯子,手到之处,却扑了个空。

区小洋忙把杯子递给他,盯着他喝水,待他饮几口之后,接过来,端正放在他的木桩茶几上,然后,抱起一个靠垫,盘腿坐在奶牛沙发上,开始看电影。看了两分钟之后,闻闻自己汗涔涔的身上,果然汗味浓郁,便说:“借我件睡衣,我去洗澡。算了,我自己找。”

李乐逸忙道:“喂,你有没有点客人的自觉?我要下逐客令…“

区小洋挥起拳头:“你敢下逐客令,小心我的散打功夫!“

说着,区小洋已蹦蹦跳跳进了客卧。

再次回到上次洗去她征尘和疲惫的浴室,浴室里干净的一丝不苟,丝毫没有人用过一般空而净,她草草洗完,穿着他的睡衣来到客厅,却发现他人已不在。试了下,他卧室的门已被反锁。

根雕桌上,有一笺纸,隽秀飘逸的几个大字赫然其间:我没事,不需要照顾,好好忙你自己的事业去吧!

落款,乐逸大哥。

正在这时,她听到轰的一声响,从他的卧室传来。

“乐逸!乐逸你没事吧!“区小洋忙敲门,李乐逸却并未开门:“没事。书掉到地上了!”

区小洋便站在他门口,直到一分钟,听到他讲电话的温厚声音:“是我。那块地已经批下来了么,很好…”

区小洋则在外面大叫:“都这样了,还工作你妹啊!”

没有回应。区小洋将客厅的所有熊猫摆在地毯上,围了一圈,将剩余的大半《魂断蓝桥》重温过一遍。直到屏幕上已然苍苍白发的康纳将军含着热泪,她方才含着泪而睡。

这一夜,是区小洋几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夜。

不必处心积虑,不必违背心意,没有噩梦,没有失眠,一觉到天亮,开始一身轻松地哼着《友谊地久天长》给他做早餐,这一次,她做得特别仔细:五谷杂粮豆浆,猪肝枸杞子菊花汤,干贝炖蛋,莴苣拌胡萝卜丝,龙井虾仁。

将汤盛出来的时候,忽听客厅里一声闷响,区小洋忙跑出去,发现李乐逸倒在地上,被她昨晚摆在地毯上的熊猫们绊了一跤。

区小洋忙去扶他,他苦笑一声,摆手道:“不用。”

区小洋说:“你放心,你手术前我不会离开你一步的,你手术拆线之前,我也不会走!”

李乐逸笑道:“谢谢了,可是,我有人可是,我有已经有人陪同。”

他的视力似乎已经更差了,看区小洋的时候,双瞳如蒙灰一般。

“谁?”区小洋忙问。

“林景晔。”李乐逸说:“我好朋友。”

区小洋微微一怔。这个名字是昨天她查资料的时候知道的,据说是国内最好的眼科医生之一,看照片也是三十四五岁,丹凤眼,目光锐利,和李乐逸一样,也是个一等一的帅哥。

“我不管,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区小洋说:“你不让我去,我就去告诉媒体,你们俩是一对!”

“随你好了。”李乐逸苦笑道:“你又何必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一阵节奏有致的门铃声响起,区小洋忙去开门,果然是网上查到的眼科名医林景晔。

这位名医的视线却直接越过了她,径直转向李乐逸道:“还有半小时,我们用半小时吃早餐,然后去机场。”说完,他挺拔的鼻子动了动。

“很香。”林景晔终于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向餐厅,用丹凤眼审视了一番,道:“手艺很好。“说完,补充了一句:“他现在看东西非常吃力,你帮他。“

李乐逸忙说:“不用,我还大致能看清颜色。”

区小洋笑道:“遵医嘱!”说完,友好地笑问林景晔:“大帅哥,你就不问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去吗?”

林景晔道:“我出行从不带女人。”

区小洋气得握起了拳头,见李乐逸开始摸索,忙将杯子递入他手中,盛了猪肝汤,放进他视野最近的地方。

“把那块肝拿走,他吃十克就够。”林景晔说:“你做主食了吗?”

区小洋说:“有杂粮米饭。”

林景晔将他的生煎拿到桌上,是有名老字号家的。

“咦,是生煎吗?”李乐逸朦胧的双目漾着笑。

“我和她吃生煎,你吃杂粮米饭。“林景晔道。

“热量的确很低,可是,病人不该吃那么粗糙的东西。“李乐逸说。

林景晔抬起丹凤眼:“我是医生,不是入殓师。”

区小洋一口蛋饭差点没喷出来。

“你好幽默,我们路上可以有冷笑话听了!“区小洋说。

林景晔却道:“我再说一遍,我出行不带女人。”

区小洋嘻嘻笑道:“大医生,可是啊,有女孩子照顾一个眼盲的人,总会细心一点吧。”

林景晔却道:“首先,他是瞎子不是废人,他不肯示弱,你对他照顾的范围有限。其次,他心有所属,那个人不是你,你没必要,第三,这次的东京之行是严肃的学术活动,我讨厌聒噪的女性,第四,这也是最关键的。”

“什么?”区小洋忙问。

林景哗说:‘他根本不想让你照顾。所以,我们告辞了。”说完,林景哗起身,对李乐逸道:”不许吃了,车上为你准备了抽子和黄瓜。”林景哗拒绝区小洋送行,只到楼下已将她拦住,望着远去的车子,区小洋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这么冷酷的人,真的能照顾好李乐逸么?这个手术并不算大,如无意外,应该能成功吧。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林景晔没想到这次日本之行这样繁忙,数不清的研讨会、学术会等着他。

每次会议,都不乏陈腐老骨头,带着陈腐的观点,一味强调过时的理念。饶是他日语再流利陈述己见和招架时难免非常吃力。每天归来时,他便倒头大睡,一觉至天亮。

“你不用管我啊,忙你的去好啦。”李乐逸对他说。

“把你带来,就是要把你饲养好。”

他固执着先帮乐逸安排好各项身体检查:心电图、X光、肝、肾功能检查…眼压,综合验光,Master,角膜内皮计数,B超,OCT…并全程陪伴,

李乐逸的视力迅速退化,到东京的第二日,眼前已模糊成一片,无事可做时,他便在酒店悠闲地收听好莱坞电影。他尝试了极度无厘头的金凯瑞成名作《神探飞机头》。即便是看不到,金凯瑞聒噪而亢奋的对白,已让他想到那张夸张的脸和凸出的眼球,他会心微笑。

悠然享受着清茶寿司的日式下午茶,电视上开始播放《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他喜欢这部电影,想起松子笨拙地撅嘴,自己也尝试用性感的薄唇撅成喇叭花的形状。

偶尔,他会叫侍应生帮他购买一些日用品,隐隐的,他似乎听到女侍应生的声音与区小洋有几分相像,仅有一次,之后,便换成了男的。

明日便是手术日,他不得不在上午时搬入医院,便戴一副墨镜,随身抱着一只PAD,坐在阳光下晒太阳,先听古典音乐,再听动漫音乐,偶尔会有公司的电话拨入,挂掉之后,继续听。听了一阵,一种想吃下午茶的冲动,让他喉咙里悸动不已:

英式下午茶?顶级日式下午茶?

提拉米苏、樱花布丁、鱼子酱寿司;樱花草莓抹茶蛋糕、英式红茶、清茶、和风果子…可惜,小时候约好的一起吃甜点,他再也无法带辛小妤来。

李乐逸的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脑海里,却尽是一个模糊的影在大吃,那人似乎是小妤,又像是小洋,芥末的刺鼻辛辣,酱油的咸香,蛋糕香、水果香…种种香气,让他腹中更是喧闹不已。

他从躺椅上起身,走几步,却一头撞在墙上,墨镜跌落在地板上。

“疼…”

他弧度完美的唇,瞬间被撞得微肿起来。

在地上不停地摸,却摸不到眼镜。

“咚咚咚。“礼貌的敲门声清脆地响起。

“恐れ入りますが、私が来た。。”活力十足的女声,依旧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三分邻家,三分英气,四分顽皮。

乐逸迟疑了片刻,用多年未用的日语回答:“请进。”

推车的车轮声轻轻滑动,似乎是位护士,欢快的步伐,让他一度以为是某个恶劣的小女警,然那陌生的浓郁樱花香水味和护肤品的香气,和那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并不像她。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声音甜美的护士用日语问。

“可以帮我捡起眼镜吗?”乐逸礼貌地用汉语问。

“纳尼?“小护士似乎听不懂,语气里充满疑问。

乐逸心下忽地一沉,唇角的弧度亦是不自觉地在那一刻消失了。

封尘的日语记忆,竟没有“眼镜“这个词,他只得面带微笑,在自己的鼻梁上比画。

“我知道啦!“小护士兴奋地探□。

樱花香气步步逼近,绒绒的,痒痒的,似是对方的黑发不小心蹭到他的手上,下一刻,他的手上一沉,摩挲了一下,是眼镜。

“谢谢啦,请问,顺便,餐厅有下午茶吗?”乐逸用日语问。

“有,可是,你不能吃甜食!”护士小姐道,似乎还略带关西腔,听得乐逸忍俊不禁。

“我帮你带几块寿司和清茶,但是,因为你明天要做手术,不能吃芥末哟!”护士小姐义正词严,声音听上去更像那个顽皮的小女警了。

“樱花布丁可以来一份么?”乐逸微笑,努力瞪大双目,可惜的是,眼前只有模糊的雾。

“不可以!”小护士用日语急急地说。

“拜托啦。”乐逸笑道。

“那只可以闻闻!”小护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