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嘉有些惭愧,住在别人家,居然还要人家的儿子来喊自己起床。她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道:“好的,谢谢你来叫醒阿姨。”
“妈妈不让我叫醒你,但是老师说了,早上不能睡懒觉。”真是母子一家,男孩同样爱絮叨,还把所谓睡懒觉的种种不好说了一遍。
在钱莉莉家儿子的一番教育下,程亦嘉举手发誓以后绝对不睡懒觉。
a市这两天阳光很好,太阳悬在天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几朵白云之上,是一片碧蓝,多抬头看看这样的天气,仿佛心也会跟着宽敞。
程亦嘉因为走得急,也没想到会遇见钱莉莉和她的儿子,所以自己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但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空着手,于是她特俗地把百元人民币叠成了几个小动物,送给钱莉莉的儿子当见面礼。
男孩拿着千纸鹤问她:“这个是鸟吗?”
程亦嘉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鹅,‘鹅鹅鹅,向天歌。’李白的诗,《咏鹅》,老师教过没。”
“是曲项向天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男孩流利地背诵出这首诗,声音清脆悦耳,背完后又小声地说,“老师说这是骆宾王的,不是李白的。”
啊?不是李白的?
程亦嘉记得以前背书的时候,就李白杜甫的诗歌背得最多。这不能怪她教坏小朋友,她不碰语文好多年,而且本来也是擅长理科。
“恩,小斌斌真聪明,阿姨刚才是说错的。就是为了考考你,看你会不会。”程亦嘉毫无负罪感地地欺骗小男孩,脸都不知道红。
“而且这明明是千纸鹤。劳技课上老师教过。”小男孩继续纠正程亦嘉。
程亦嘉瞪了瞪他。
这小家伙,明明知道是千纸鹤,还故意问是什么。她就喜欢说成鹅,谁让她小时候和鹅斗智斗勇过。
男孩又拿起另外一个问:“那这个呢?”
程亦嘉微笑:“你觉得像什么?”
“像坦克!“男孩高高的举起手中的折纸,“那个是飞机,这个是坦克。”
“飞机你说对了,至于这个,这不是坦克。”程亦嘉眨了眨眼,幽幽说道,“那是癞蛤蟆,比青蛙还丑的癞蛤蟆!”
男孩高高举起的双手立即垂下。
美好的画面就这样没程亦嘉无情地毁灭。
钱莉莉走过来,问:“程亦嘉你,败家啊你,干嘛拿钱给孩子叠着个。”钱莉莉教育儿子,“斌斌,我们不能拿钱折东西,这是用来买东西的,赶紧还给阿姨。”
“这我送孩子的见面礼,你让他玩会儿,回头收着就是。”程亦嘉站起来时,理着衣裳,“斌斌,记得照顾好阿姨送给你的鹅和癞蛤蟆。”
小斌斌碎碎念道:“不是鹅,是千纸鹤。鹅鹅鹅是骆宾王的。”
程亦嘉笑着对钱莉莉说:“你儿子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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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比程亦嘉想象得大,装修也颇为考究。
位置毗邻江边,客厅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江面上的景色,顶层的复式,还附送了天台。二楼装了一个阳光房,正好今天的阳光特别好,透过倾泻的钢化玻璃窗,照射进屋子里。
程亦嘉站在里面,感觉整个人都暖暖的。
房间里暖和。
但是陌生感也越来越深。
程亦嘉小时候被送去给奶奶带,到上学的时候接回来,正值父母忙于事业,姐姐程亦昕又刚好处在敏感时期,对一切试图抢夺她宠爱的人都抱着忌恨。程亦嘉在乡下野习惯了,初到家中,和程亦昕没少闹矛盾。
当年程亦昕上小学四年级,懵懵懂懂的年纪,慢慢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很厌恶程亦嘉的某些习惯。
程亦嘉在乡下,跟着奶奶学了一口方言,乍然间说起普通话,很不习惯,没注意就蹦出几句方言来。程亦昕第一次带着她出去玩的时候,就被一起的朋友们嘲笑她有个乡下小妹妹。程亦昕当天回到家,就狠狠地教育了她一通,告诉她不能说乡下方言,说了别人会听不懂。她还努力要教程亦嘉说当地的方言。
几回下来,小小的程亦嘉就感觉到姐姐对自己的嫌弃。
程亦嘉觉得特别羞愧,晚上抱着电话跟奶奶聊了好久才宽慰下来。
程亦昕那时候哪儿懂得策略,最后不仅没教会程亦嘉,还惹得程亦嘉和她越来越生分。程亦嘉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软骨头,和程亦昕两个人,好比针尖对麦芒。
程亦昕一直是被当成公主养的,而程亦嘉在乡下,就是一只放样的野山雀。她嘴笨,普通话说得不太好,和程亦昕吵急了,脱口而出就是乡下方言,于是自然而然要被程亦昕嘲笑。时间一长,程亦嘉干脆不跟她吵,不高兴了就动手推她,或者拿起玩偶类型的玩具丢她。
尽管程亦嘉身体很好,在同龄人中打架从没输过,但是程亦昕比她大五岁,她卯足了劲也打不过她。最后还磕破了头,她没哭,反倒是程亦昕被吓的哭了好久。
两人第一次起了肢体冲突后,程亦昕惴惴不安了很久,生怕她向父母告状,于是就讨好地把自己的小玩偶分给她几个。程亦嘉才看不上这些东西。
当父母出差回来之后,程亦昕更是对她百分照顾,吃饭都知道给她夹菜。父母见此,特别夸赞了姐姐。不过保姆还是把程亦嘉头碰破的事情告诉给了二位家长。
程父问起,程亦嘉便说:“自己摔的。”不过紧接着,她又说想要姐姐的那个洋娃娃。
父母这几年把她丢在奶奶家,觉得挺愧疚,对她的要求总是能满足就满足。
程亦嘉一尝夙愿地拿到了程亦昕平时连碰都不让她碰的东西,然后在父母离开之后,她就当着程亦昕的面把洋娃娃弄坏。
程亦昕委屈了好几天。
那可是限量版的芭比娃娃,当时她央求了父母很长时间才拿到的。
从此,程亦昕再也不带着程亦嘉一起玩。
程亦嘉反而乐得清静,她又不是交不到朋友。
等程亦昕更大一点的时候,才懂事地真正照顾程亦嘉,可惜程亦嘉的性格已经养成,特别独立,没耐心,对她的感情也是淡淡的。
作为问题儿童,程亦嘉上学之后,没少被老师要求叫家长。不过程亦嘉的父母都在忙工作,没那么时间去学校,时间长了,连老师都懒得教育她,倒是时常在她耳边说你姐姐如何如何优秀。程亦嘉脸皮厚,对老师这些话,一直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好胜心促使她不希望自己考上成绩太差,可以不讨人喜欢,但是觉得不能被人瞧不起。
那时候程亦嘉的价值观就是这样的。
她从楼下上来,刚好看见程亦昕从医院回来。
程亦昕放下手中的饭盒,对她说:“你回来也好,替我去医院照顾几天。你姐夫这段时间要加班,我得抓一抓女儿的功课。”
程亦嘉默而不语。
她想,我真的离开很久了吗?程亦昕都结婚了有女儿的。细想也是的,程亦昕今年三十多岁了。
“下午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医院。”
程亦嘉点头,问:“妈呢?”她回来的时候,开门的家里的保姆,保姆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保姆,两个人挺尴尬的。
“爸病了,公司的事情都她一个人管。”
“噢。”程亦嘉淡淡地扬起眉毛,“也不一定非要我照顾,可以叫看护。”
程亦昕拉下脸,沉声问:“程亦嘉,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孝心!只是让你照顾几天而已,亲人照顾能比得上看护?你别怨我旧事重提,奶奶的事情,咱爸妈哪点做错了,要你在这里忌恨这么多年!”
不提这事,程亦嘉还不来气。
第40章 新章
程亦嘉看着程亦昕,表情不悦,语气冷淡地反问:“我记恨了吗?”
“你敢说没有?”程亦昕露出嘲讽的笑容,“谁家女儿会像你一样,离家多年,从不问家里人的一句好?”
程亦嘉目光凌厉地扫过她的眉眼:“当初不是他自己说的,只当没我这个女儿,由着我在外面自生自灭。”
程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程亦嘉刚经过了人生中最疯狂的一年——高三。
初中的课程相对而言比较简单,程亦嘉天天玩,成绩倒也还始终保持在班级前几,中考因为想继续和学长在一个学校,初三也就稍微认真了点,程度远远比不上高三。
高中的课程比初中难上一个级别,程亦嘉还和初中时候一样的学习态度,以至于高二的时候成绩一直中游,数学和物理的有些题目,不翻课本都不会做。
高二暑假她和钱莉莉从b市落荒而逃,然后她便知道,如果她不是家境还算可以,那么考不上好大学这辈子的路会很难走,也许会和钱莉莉的网友一样,像狗一样地给人卖命。
她也可以随便混混,考一个差点的大学或者大专之类拿过文凭,然后直接去父母的公司;工作几年,拿着家里准备的嫁妆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
前一条路,她不想走,因为自从奶奶去世之后,她和父亲的关系就从未好过,连带着和母亲关系也不好。
至于后一条路,没去b市之前,她就不会考虑;去了b市之后,就更不会考虑。
整个高三一年,她卯足了劲,收起玩心,日夜扑在学习上。九月开学,b市天气依旧炎热,教室里只有风扇,她却能一坐一整天,汗从额头滴在笔尖,她却毫无感觉。平时认识她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钱莉莉则是一到下课就来找她,不过每次都只看到程亦嘉在认真看书。
曾经研究过程亦嘉的男生们在揣测,或许程亦嘉努力学习是为了她初一时就看上的学长。研究过程亦嘉的男生们都知道,那学长考上了a市最好的大学s大。
s大可是在全国排名都靠前的。
程亦嘉那时候已经不关心别人如何议论自己,也不关心什么学长学哥,她只希望高考结束那一天,b市的大学能任由她挑选。
天道酬勤。
一个学期之后,她把自己的成绩从中等水平直接提升到了班级前几名。高三下学期,每个月的模拟考,她一次比一次进步,连班主任都惊叹她的进步,夸她状态越来越好。
程亦嘉觉得,或许高三时候的她才像个学生。
高考三天,连天气都好得让人惬意。考完试的那天傍晚,她站在阳台上,整个人沐浴在习习夏风之中,手里拿着丁宓之的身份证,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在网上谷歌过丁宓之这三个字,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连他的照片都没有,只大概知道他父亲是著名企业家丁淮。那时候网络普及率不高,好多人电脑系统还是windows98。
成绩出来了,她果真如愿,可以放心大胆地填写b市的大学。
但是全家人居然都不赞同她去b市上大学。
程亦昕彼时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她警告程亦嘉:“跑那么远,小心苦着自己。”
程母循循善诱:“亦嘉,a市又不是没有好的大学。你去了b市,每年寒暑假回家会很辛苦,而且一个人住在外,爸妈会担心你。”
程父则是板着脸训斥:“好好的家搁不下你了是不是?”
程亦嘉觉得他们也是好笑,上学以来就没怎么管过她,现在她快成年了,倒都想着给她所谓的人生忠告。
她义无反顾地填写了b市的大学。
当程父再次拉长脸要求她改志愿的时候,她回了一句:“我可不想听一个不孝的人跟我讲大道理。”
程父被她说到了痛处,气急了之下打了她一耳光。
程亦嘉捂着脸,倔强地说:“我就是要去b市。”
这场家庭内讧,以程亦嘉成功捍卫自己择校权,同时程父扬言不提供学费生活费而结束。当然大一的时候,程亦嘉的还是带着父母给她准备的□□来学校的。大一暑假,程亦嘉回乡下给奶奶扫墓,刚巧碰到别人在乡下的祖居了测量,她这才知道父亲打算把这套房子卖出去。程亦嘉异常愤怒,回到家后父女俩又是大吵一番,最后程父怒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爸!”
程亦嘉宛如一只护犊子的小母牛,死死地抱着奶奶的头像,把程父看成掠夺成性的恶人,目露凶光地说:“没有!”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对,我就不该回来,这家里本来就没我和奶奶的位置。”
“好,你滚,我也不缺你这么一个女儿!”
当晚,程亦嘉便收拾包裹,第二天一大早就买了火车票回到学校,住在学校寝室里。
这一晃,八年过去,抗战都结束了。
程亦嘉还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她调整情绪,对程亦昕说:“爸妈有你就够了。”
程亦昕被她这句话噎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程亦嘉不想和她争执那些过去的事情。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对待一件事情的看法自然也不会相同。有些感情,程亦昕根本理解不了。
对程亦嘉来说,奶奶不是单纯的长辈,在她眼里是最聪慧的老人家,勤劳公正,坚忍大度,是程亦嘉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如果非要找一个缺点,或许只能是识字不多。
她收起不悦的表情,神情淡淡地环顾周围,说:“房子不错。”
正说着,程母推门而入。她还是留着干练的短发,化着淡妆,穿着高跟鞋。看到程亦嘉,她并不惊讶,大约先前已经从程亦昕哪里知道她要回来,只是脸上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说了一句:“亦嘉变漂亮了。”
程亦嘉语气生硬地喊了声:“妈。”
程亦昕过去帮程母把包放在一旁,讲道:“妈,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不是听说有人肯回来了。”程母说话间,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表情严肃的程亦嘉。
“我刚才跟亦嘉说了,由她这两天替我去照看爸爸。”程亦昕道,“糯糯老师昨天就打电话跟我说,糯糯这两个月成绩下降,上课也容易走神,我得去抓抓她的功课。”
程母脱下外套,说:“下午我也过去看看你爸。吃完午饭你就回去,我和你妹妹去医院。”
“公司还忙得过来吗?”
“再忙也不能不管你爸啊。”程母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公司的事情忙也是忙不完的。你爸就是操劳命,把身体拖垮。”
“是啊,我都劝他多少回了,他就不听。”
“你也别劝了,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们像姐妹一样聊天,似乎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程亦嘉。
程亦嘉多少年前就习惯了被她们忽视,如今倒也不觉得不适应,反正她也插不上什么话,就安静地看着她们,自觉地把自己塑造成会呼吸的空气。
她不讨父母喜欢,也不是一天两天。
直到保姆把饭菜都做好,程母才又喊了她一声:“亦嘉,洗手吃饭。”
午饭过后,程亦昕开车回家。
程亦嘉则是坐上了母亲的那辆车。
车里放着陈奕迅的歌。
熟悉且动听的旋律缓解了车内的冷清。
程亦嘉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陈奕迅的,原因是程母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陈奕迅。她姐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取名也程亦昕。
程母侧过头看了她好几回,终于在第六回的时候说:“真不打算跟妈妈说说你这些年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吗?”
程亦嘉低头玩着手机,说:“就瞎混啊。”她怕自己当看护的时候太过无聊,就在刚才母亲和姐姐聊天的时候,下载了几个小游戏。有一款小游戏叫2048,她之前在地铁上见人玩过。
“读书读到哪里了?”程母慢慢地开着车,“前两年说你出国了?”
“一般般,去国外的野鸡大学混了个研究生的文凭,刚回来没俩月。”
程母倏然一笑:“你这样评价你去的大学,也不怕被人笑?”程母记得,那个大学明明很不错。
“本来就一般,就是差点让我毕不了业。”程亦嘉叹了口气,这个游戏她玩了没一会就到2048,感觉似乎没什么意思。
“你爸还不知道你回来,这次看到你,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还是高兴的。”程母将音乐关掉,“父女哪有隔夜仇。”
说完,程母又侧过头看了一眼程亦嘉。
“当年你们怀我的时候,想得是要个儿子对吧?”程亦嘉收起手机,“儿女双全人生圆满,我上学那会儿,没少听你们念叨。”
“女儿儿子都一样,你就是女儿的身体儿子的性格,从小没少惹事吧,长大了也没见你听话。”这是程母第一次耐心地给她解释,“我和你爸是想再要个儿子,但是也没嫌弃你是女儿。女儿也是好的,所以给你起名叫亦嘉。”
“对,你们对我可好了。”程亦嘉不带感情地笑了笑,眼角的神情颇有些嘲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