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正窝着一肚子火,“记得记得,我他妈的到哪儿哪儿错,明天加利息给你!”
辛然跟在他身后进电梯,也不搭他的话,只笑想原来还是表哥眼睛准,大约因为他不能说话,所以更多的时间都在用眼睛看——她每每在杨焕这里失意,就去找左静江和夏致远诉苦。夏致远是个近亲疏远的人,总以劝慰为主,顺便鄙视杨焕一顿过过嘴瘾。倒是左静江,明明是她的表哥,却总帮一个不认得的外人说话。他说男人找老婆,无非是要找一个母亲和女儿的结合体,既能得到安慰,又能付出宠爱;就如女人找老公,要找一个父亲和儿子的结合体一样,在外面广阔的世界里为她遮风挡雨,在狭窄温暖的小屋里向她撒娇耍赖。
表哥问她,你究竟算什么呢?不是你不好,而是你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男人其实是能把哥们儿和女人两个词定义得非常明确的。你想和他好,千万别从哥们儿做起,男人会和哥们儿借酒浇愁,不会和哥们儿上床。
辛然起初不信,直到那次她一跺脚去了美国,要杨焕去追她,杨焕果然去了,却是为了跟她说:“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走,那个人应该是我。”
即使当时他已在吕品那里落得心灰意冷,只愿把自己放逐海外,他也不愿意再犯第二次错,永远失去辛然这个好朋友。
辛然苦笑,好朋友——他不好意思说好哥们儿这个词吧?说来也是你自己犯傻,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哥们儿的位置上,然后抱怨他看不到你的好,其实都是你自找的,他这笔账算得清楚着呢。辛然认识杨焕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她看着他慢慢变成熟,甚至学会狡诈,他可以跟她分享一切的制胜秘籍。然后回到吕品这里,杨焕总像未长大的少年,一心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逞强,明明知道前路危险,也要嚷嚷着“这算什么”冲上去,即使打个头破血流,回来也要若无其事地挥挥手说——“小菜一碟”。
就好比现在,现在,辛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也是在法国餐厅,也是有人抱怨牛排居然带血丝,那时的杨焕什么反应?
杨焕偷偷嘲笑那个人是土包子,带点血丝的牛排就看不下去,来西餐厅作甚?不如去路边买烧饼!
那天恰好有记者在餐厅,Memory网头一年踩着门槛跨进年度领军网站的行列,杨焕也就勉勉强强算个IT新贵了。这新闻虽不至于像娱乐明星那样占据门户头条,但那天的照片在不少论坛疯狂转载,若不是研究所的同事年龄偏大,不太关注这些八卦,否则吕品真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两人的僵持因这一小插曲而演变为冷战,杨焕心里亦恼火不已,原来他倒是一点不忌讳这些记者的——凭白无故给Memory增加曝光率,他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却在心里把那记者的数代长辈都问候了一遍,他明明只是想请吕品吃顿上档次的西餐而已,怎么就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
吕品斜睨他的目光,总像在嫌弃他似的。本来吕品已肯稍稍迁就他,比如下班后他在公司加班开会,她也肯过来等他,现在却无论如何不再踏进Memory的办公楼一步。杨焕不是不想多花时间跟她单独约会,奈何Memory网第二期融资计划已提上日程,互联网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个厮杀场,很可能昨天你还风光无限,明天就因为跟不上形势而成
炮灰。这个行业,没有守成者,只能前进,前进,或者死亡。
杨焕在公司忙得鸡飞狗跳,在吕品这边又灰头土脸,值此危险存亡关头,伟大的母亲大人,前来救驾了!
杨妈妈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而上京的,杨焕虽听吕品的吩咐并未向母上大人坦白,但杨妈妈何等精明的人物?儿子每次电话里那种欲言又止,视频时那种喜上眉梢,杨妈妈心想,小兔崽子,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花花肠子是怎么扭的了!当即二话不说,和杨爸爸买了两张卧铺就直接杀将过来。杨焕住的地方,早两年杨爸、杨妈到北京旅游时去看过一回,和合住的夏致远、左静江也都认识,这回过来,CXO俱乐部都闻风而动,因为实在很久没吃过正儿八经的家常菜了。
杨焕装傻充愣,杨妈妈也不动声色,只说:“小焕,品品不也在北京吗?周末你们也不走动走动?叫她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吕品接到召唤,赶紧来觐见干妈大人,其余众人一看杨妈妈这阵势,立刻宣称加班的加班,开会的开会,吃完饭就各自开溜,留下杨焕一家人和吕品。杨妈妈先支使杨爸爸下楼买水果,自己在厨房收拾,杨焕二郎腿一翘在沙发上看电视,吕品要给杨妈妈帮忙,杨妈妈立刻轰她出来,说她是来做客的,怎么能洗碗?
杨焕憋着一肚子话,想趁机讲和,又怕这时候惹吕品不高兴罪加一等,最后只说:“这都快五月份了。”
吕品两只手又不自觉交握起来,翻来覆去地按手指关节,快五月份了——其实她也知道预研项目完结在即,开始无端地惶恐,也许下个月,也许下一周,景总工就会来和她谈关于以后的事情。究竟什么时候,她心里也没底。
杨焕心烦意乱,老半天又说:“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成不?”
吕品嗯了一声,怕杨焕没听见又微点点头,杨焕整个人立刻跟意念转移似的窜过来挨着她。吕品瞪他一眼,向左挪开一尺,又低声责备:“干妈过来一趟就给你当老妈子的?”
杨焕讪讪起身,进厨房前又俯下身低声道:“那晚上我送你回去的时候再说?”
吕品点点头,只听得厨房里杨焕夸张地叫:“领导啊,您来视察一趟小的怎么敢让您洗碗呢,还是小的来,领导您好好休息休息啊!”
“去去去,你哪回洗得干净?”
“领导,您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杨焕又低声凑到母亲大人耳边,“妈,你也好久没看到吕品,去跟她聊聊,啊?”
杨妈妈看儿子这一脸谄媚的样儿,无可奈何地把洗碗布、清洁球都交给他,一边叮嘱:“记得用清洁剂洗完了要用水冲两遍!”
其实杨焕单独在国外读了几年书,自理能力相当不错,不过他是有人帮他做时自己就坚决不做,所以杨妈妈总觉得他靠不住。杨焕拿着清洁剂,恭送母亲大人出厨房:“谢谢领导,谢谢领导,谢谢您给我这个洗碗的机会,谢谢您给我这个洗碗的机会!”
吕品忍俊不禁,终于笑出来,杨妈妈也笑,“这孩子,老这么神经!”
杨妈妈拉着吕品开始抱怨北京的天气,四月天一过来,走在路上风沙都是直接向脸上招呼的。杨妈妈端着吕品的小脑袋,左捏捏右摸摸,直夸吕品保养得好,皮肤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白白嫩嫩。等杨焕洗完碗,杨妈妈还要把他拽过来问:“是吧,你看,品品保养得多好?”
杨焕一脸尴尬,虽然他无比想附和母亲大人的说法,却怎么也不敢造次,只好一旁陪着干笑。好在杨爸爸很快回来了,杨焕便提议出去逛街给二老买点东西,算是今年未回家过年的孝敬。几家商场一路逛下去,杨妈妈都在给吕品挑衣服,看见什么都逼着她去试,吕品怎么反驳也敌不过杨家三张嘴。这么逛下来,晚上杨焕送她回去的时候,后座上齐齐整整的全是给吕品的东西。吕品本来就在发愁杨妈妈中午的话题——杨妈妈一直在细细碎碎地和她谈女人早生孩子的益处,偏偏杨焕这会儿还在耳边念叨,问她这二期计划究竟会有多长,她能有多少时间回总控中心,在那边又住在哪里云云。
其实这许多事情也都还没定下来,吕品被问得烦了,索性闭上眼当什么都听不到。杨焕见吕品半天没吭声,觉得不对劲儿,看吕品已扭过头阖上眼,问:“今天逛得累了?”
杨焕停下车,一肚子的话窝着没法说出来,他也知道母亲大人肯定又暗地里表达了将来可以帮他们带孩子的美好愿望——他也不是想逼吕品现在承诺什么,只是,只是一颗心总是悬着。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蠢到家,你花那么多工夫折腾什么轨道测算呢,算那么多天文台要踢你出来还不就踢你出来么?你再努力工作体贴孝顺又怎么样,你家的包子娘亲还是把“陈世美”摆在你前头!
可是明明有我在啊,有我在啊!憋急了的时候,杨焕恨不得扇吕品两耳光,让她看清楚她身后还有这么个依靠,这么一个她不用花费任何气力就可以得到的依靠!
当然也就想想罢了,前路上的车灯点点排开,或明或暗,就像他现在的心情这样起伏不定。想来想去他又缩回来,心道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你给我一句话、一个保证、一颗定心丸就好了。
偏偏吕品这也不肯给他,车堵在在关村南大街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的时候,他听见吕品微不可闻的一声:“杨焕,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你先变心的好。”
杨焕气得七窍生烟,厉声质问:“你说什么呢你!”
吕品这才睁开眼,有点被吓到的表情,极不自然地笑笑,又不说话了。
她那模样倒好像是嫌他逼得太厉害似的,杨焕更是恼火,“现在说这种话你不嫌矫情么你?”
吕品整个头恨不得都要缩进衣领里去,埋着头说了句“对不起”,又闷声不吭了。
杨焕一掌拍在方向盘上,什么事儿啊这是?偏偏头面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堵了半天也没个动静,前前后后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杨焕脸上肌肉直抽,最后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我操!”
一路上杨焕都不理吕品,送她到酒店门口,原来每天她都是到了门口就催他掉头,一定不许他送她进去。一般他就在门口等着,看她进了电梯,然后数着时间,数到她房间的灯亮。浅淡晕黄的光漫出来,他仿佛也就满足了,再慢慢地开着车回去,路上还要开着《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自己唱两首小曲,顺便回味方才的good night kiss,这一天才算意满心足。
今天没有good night kiss,他没索取吕品自然不会主动,离着酒店门口老远的地方吕品就说“这里停就好了”,原来他肯定还要赖着往前送,今天他也就真的停在这里。阴着脸看吕品低头往酒店走,好像在看路上有没有蚂蚁别被踩死了似的,杨焕更是郁闷,你低着头干吗,你低着头干吗,我又没欺负你!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七楼那个房间的灯亮,等杨焕反应过来后心里一沉,生恐吕品出了什么事,跳下车一口气冲进电梯间,才发现吕品还在电梯间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食指指尖戳着大理石墙壁,也不知在干什么。
杨焕虚惊一场,没好气地问:“吕品你干吗呢?”
吕品回过头来,诧异杨焕这个时候还没回去,半晌后扯扯嘴角,有点歉疚的模样,“没什么,我…我在想刚刚不该跟你说那些话…”她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的解释,已被杨焕一把扯进怀里。他把她整个人往身子里摁,往骨子里揉,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揉烂了,然后在心房里重新捏成她的样子,就把她藏在那里,不让风吹着,不让雨淋着。
“干妈说女人过了三十生孩子不好恢复。”吕品讷讷道。她垂着头,脖颈在电梯间晕黄的光下,泛起浅浅光泽。连每一段细小的绒毛,都显得如斯真切,杨焕的指尖在她粉颈上摩挲,而后埋头到她颈间,深嗅浅吮,那早已在梦里心间萦之不去的淡淡香气。
吕品没太回过神,等杨焕钢筋一样的胳膊稍稍松开才问:“杨焕你怎么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为什么吕品说情愿他变心的话。
也很无奈,杨焕自认为不是个道德品质特别高尚的人,怎么偏偏就看上这么个认死理一根筋的老实人。别人滴水之恩,她就一定要涌泉相报;你关怀她一时,她恨不能卖命你一世——杨焕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那我呢,那我呢?
不过他又不希望吕品拿那种报恩的心思对他,也许瞪他几眼、骂他几句,他心里还好受些。
今天显然母亲大人关怀过头,又让吕品开始愧疚,她在他怀里,肩头开始耸动,极轻微而又忍耐的。杨焕轻抚她的背,“没关系的,你去西昌也不要紧,三年五年也不要紧,四十岁没孩子也不要紧…”
原来口不对心的不止是吕品,杨焕想,这么多口不对心的话,居然这样流畅地从他口里说出来。
吕品的啜泣声断续而压抑,杨焕低下头来,抵住她的额。他想再安慰她些什么,却在这种时候词穷起来,恍惚之间,发现吕品的唇已贴上来。这实在是最好的邀请,杨焕浑身的骨头都飘起来,胸腔里无声地叫嚣着天荒地老的誓言。
吕品的动作只能用“生涩”二字形容,也不是新手了,只是落实到具体细节上就总显得笨拙。可这生硬的主动反而让杨焕说不出的受用,说是劣根性也好,什么也好,他享受这种感觉。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刻,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过去,现在,未来,她都只有他一个。她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哭声断断续续,似乎是压抑得太久,所以释放起来也如此困难。杨焕使尽浑身解数,既是安抚也是引诱,引诱她将这么些年的委屈,通通倾泻出来。
她说:“杨焕,你别对我这么好”,他只说:“不够,不够。”
她说:“杨焕,我怕让你失望。”他说:“只要不是绝望,什么都不算失望。”
他还希冀什么,他还贪求什么?他原来不明白为什么她看《红楼梦》都可以一天吃不下饭,现在却觉得,她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他这里,已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如果能再多一点奢求,他只希望天地洪荒都停驻在这一刻,永不消逝,永不前行。
夜半时分将醒未醒,吕品脸上还现着几分潮红颜色,杨焕伸出手去,顺着她嶙峋锁骨滑下来。以前夏致远总嘲笑他的审美,喜欢的女演员是一色的搓衣板身材,杨焕现在终于醒悟,原来他的审美,很早很早的时候,已经定成这个型了。
起床时吕品又有些手足无措,太久没有这样依偎着醒来,她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搁,慌慌张张地问:“昨…昨天…”
杨焕很无可奈何地笑,“放心吧,我爸妈很知趣的。”
吕品脸色微红,杨焕半抱着枕头,一手去拉吕品,拽着她的手又往被窝里伸。吕品嗔骂:“流氓!”杨焕得意地笑,还没来得及把这流氓的罪名坐实,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响了。吕品接过来,原来是航天院那边有急事,问她是否有空回去一趟,杨焕拉下脸来,“不是今天请了假的嘛,这《劳动法》还有没有点效力?”
吕品也没办法,匆匆洗漱完毕,杨焕开车送她过去。临下车时他又拉住她,在熙熙人流中拥住她,有点舍不得,有些事忍不住想立刻告诉她,想想终于忍住——人生应该有些惊喜的。他握住吕品的手,出于确认的目的,在她无名指的指根细细摩挲,吕品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好笑道:“赶紧回去吧,等会儿又堵车,晚上一起吃饭!”
杨焕转送去父母住的酒店接他们去拜雍和宫,这是杨妈妈特地要求的,为的是给他算姻缘。杨焕好笑道:“我的姻缘还用算?这不现成的摆在这里了吗?”
杨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嫌弃地瞪他一眼,“所以说你真是办事靠不住,你打听过没有,北京的酒店,一直到明天上半年都订满了!你再不着急,再不着急,再这么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我昨天中午看那盒子里还有戒指,晚上就空了,送出去啦?”
杨焕额上冷汗直冒,“没…”
“那盒子上面日期都几个月了,你都干吗去了?”
杨焕深感母亲大人的观察力真是世间少有,尴尬笑道:“大小不对,准备这两天拿去改。”
杨妈妈听得真摇头,觉得自己养儿子养了二十几年,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傻子,干别的事挺机灵的,一到讨媳妇这事儿上就跟哑了火一样。
杨焕倒是皮厚,任凭母亲大人如何鄙弃,都笑容可掬,“妈,不急,慢慢来。”
杨妈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儿子有时候也是有些闷声发大财的运道。原来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平平,谁知他一声不响地复习半年,居然反超吕品好几十分,跟她进了一个学校。恋爱上也是,她还在考虑儿子究竟有没有和吕品挑明,这个小兔崽子居然闷声不吭地就把生米给煮成熟饭了——她头天晚上还在和丈夫讨论什么时候需要开始给儿子进行性教育,第二天就发现得给小兔崽子准备安全套!
咬人的狗不叫啊,杨妈妈忽然整个心里就舒坦了,决定明天逛街的主打方向是婴儿装。
谁知晚上吕品没有回来,下午杨焕接到她的电话,说预研项目有设备出了问题,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加班加点调试,可能这几天都要住在实验室,让他向杨爸、杨妈转达歉意。
吃完饭他再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说吕品在加班,手机没带在身上,问他是否有事情转告。
之后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了。
杨焕终于觉得不对劲,袁圆、钱海宁、高工等一干人等一律联系不上,他驱车赶到吕品住的酒店,查问其他房客是否仍在酒店。酒店前台用极诧异的眼神盯着他,留下他的姓名、联系方式后说有消息会通知他,还是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有用信息。
父母那里杨焕还要小心应付,直到将他们送上回家的飞机,也没有吕品半点的音讯。
他心底破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像要把他吞噬,就像许多年前那一回,她说要分手,没有任何征兆的,就切断和他的一切来往。
这一次更加彻底,她直接人间蒸发。
有一瞬间他跌到绝望的谷底,仿佛很多年前的冬天,坐十几个小时的车,穿越东西海岸,看她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的心情。
幸而他马上冷静下来,既然连袁圆也联系不到,那就不是个案,想来想去他只好找到周教授,请周教授帮他打探,吕品参加的预研项目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CE二期预研项目的航空器图纸大量外流,疑为国际商业间谍机构有规模有组织地介入,所有研究人员一律封闭排查。
同一时间吕品被审查人员磨得烦不胜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解释,某年某月某日,是否曾在实验室经手某航空器的图纸;某年某月某日,会见何人,所谈何事;某年某月某日,参加何讨论会议,与会人员何人,所议何事。
犹如车轮战,记忆稍有偏差,必被反复查问。
尚有人身自由,不算刑拘,只是没收手机,无法与外界联系。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杨焕的,也不知道他几天没自己消息,又要暴躁成什么样。
审查人员问:“吕老师,你有想到什么要补充的吗?”
吕品摇摇头。
半晌后她问:“航天器的研究不是我们的负责部分,那主要是机械的事儿,我的工作重点在轨道测算——我不明白你们翻来覆去地问我这些问题,究竟有什么作用。你们已经非常严重地影响我的工作进度了,说例行审查,也用不了这么久对不对?”
审查人员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最后脸上显出讥讽的神色:“吕老师,原来你也清楚,例行审查不用这么费事啊?既然你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就该早配合我们工作,咱们也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了是不是?”
吕品被他这种口吻闹得一头雾水,花了很久才消化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现在对我,已经不是例行审查?”
审查人员冷冷瞥她一眼,之后丢出一沓资料,拍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
第七章 所谓备胎
所谓备胎,就是一旦失去,别无所有。
这些资料是杨焕的公司的财务分析,显示本年度曾有多笔境外资金流入。
另外也有杨焕个人账户往来记录,他前后向吕品父亲的私人账户转入几笔资金,总额在十万美金左右。
吕品的父亲和吕品是直系亲属。
绝望的潮水向吕品阵阵袭来,倾覆灭顶。
那种很多年前被父亲鞭笞,同时又被母亲放弃的绝望。
审查人员问,究竟是什么机构和杨焕在接头?具体注入杨焕公司的每一笔资金和杨焕转给吕品父亲的那笔钱,都对应着多少机密资料?
吕品说,我要见景总工,遭到审查人员的拒绝。
吕品又说,那我要联系杨焕,问问他这些账目问题是怎么回事,依旧遭到拒绝。
审查人员很严厉地要求她尽快交代她的上线,如何接头,价码几何。翻来覆去的质询,几乎让吕品神经错乱,差点真的就要怀疑杨焕是不是干过什么了。好在她这半年也常听杨焕碎嘴,不少事情若全按规程制度来,等那几十个部门走完流程盖完章恐怕都要耗掉你几年功夫,那时节黄花菜都凉了什么事也不用干了。她猜想这是否又是什么“行规”,但具体怎么回事,又完全不清楚。真正要命的是杨焕还曾经单独给过“陈世美”钱——吕品简直要出离愤怒,为什么这个“陈世美”要么不出现,凡出现必给她带来灾难?
她甚至会想,每天世界上这么多天灾人祸,为什么老天就这么不长眼从来不让你遇上?
审查人员又质问她,是否杨焕作为和商业间谍机构的接头人,从你处买卖情报后将资金转入你父亲的账户,以备你将来潜逃海外后使用?
其实“陈世美”年前回国是因为投资失利,提起这个吕品又一肚子火,“陈世美”在美国是做化学工程师的,薪水十分优渥,却因为离婚付了一大笔赡养费,一直愤愤不平,四处寻机投资,不料正撞上金融危机,手上不少股票债券立成废纸。本来他回国也是知道国内一些地方“人傻钱多速来”,想捞一票去填亏空,谁知撞上杨焕,见他如今混得不错,“陈世美”焉有放过之理?
至于杨焕和“陈世美”之间达成怎样的交易,吕品并不清楚细节,杨焕只跟她说合同买断永无后患,反正“陈世美”以后绝不会再来烦她。现在的杨焕早已不是当年只会操板砖砸窗户的小毛头,他找人把“陈世美”的过往履历全部调查出来,做成一份完整的卷宗,让“陈世美”知道自己时刻有让他在国内混不下去的能力。先威逼后利诱,杨焕再付了“陈世美”一笔钱回美国填漏——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算问题,花掉这笔钱买“陈世美”永不归国,吕品自然也就安生了。
但这样的逻辑在审查人员眼里又怎可能走得通呢?永不归国,永不归国,那不就等于死无对证吗?那不就等于吕品在信口雌黄吗?审查人员甚至很严厉地提醒她,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Memory网所在的托管机房网络已被切断,由网络安全人员直接介入审查,是否有间谍机构使用社交性网站作为刺探情报的工具。如果届时查到Memory网确实被用作此用途,那么量刑可就要罪加一等了!
吕品愤怒至极,隔离审查就隔离审查,为什么连杨焕公司的正常运作都要切断?
审查人员也很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对父亲的动向毫不关心,却为尚未确立关系的男朋友的公司如何运转表现得如此激动?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一连数日的盘问让吕品开始歇斯底里起来,歇斯底里之后是消极抵抗,她不再愿意回答任何问题——明明那些问题她已回答过千百遍。
她解释那么多有什么用?回忆稍有偏差,便被认为是漏洞,加大审讯强度;回答和以前的答案完全相符,又被认为是刻意准备,否则——人怎么能这么多次回忆同一件事毫无偏差?
当年她也跟所有的人解释Jason的死与她无关,可最后什么结果?相比之下,这次的审查人员比她的父母宽松多了。
这次,居然得到一次机会,允许她和景总工见面。
景总工初一见到吕品,微微错愕。因为审查人员言之凿凿,在预研项目内部所有接触过图纸的人中进行穷举排查,其他工作人员并无特殊嫌疑,唯有吕品情况特殊,且审讯过程当中情绪异常。景总工是以一种既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心情来见吕品的,然而见到吕品的那一刻她开始怀疑审查人员的判断。在景总工的心里,吕品是个专注而单纯的人,但单纯不等于“单蠢”,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吕品应该心中有数才对。
然而从一期计划以来不断冒头的间谍事件,使得相关部门对此案的关注急剧上升,前几次间谍事件惩处后,基本已掐断所有安全部门掌控的线索,于是这一次的审查变得格外艰难。现在终于找到突破口,上面甚至有消息说,要办成铁案,杀一儆百。
刚刚接受调查的时候,吕品一再要求见景总工,可此时真正见了面,她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不知道那些在审查人员眼里“荒谬”的解释,是否也会被景总工认定为掩饰。
她口干舌燥,一时无法言语,很久后只得一声:“景总工,你也认为是我卖了图纸吗?”
景总工沉默不语。
无奈而绝望的苦笑,爬上吕品的嘴角,她慢慢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吕品又睁开眼,自嘲地笑,“我能不能问问,杨焕怎么样了?”
景总工仍然沉默,审查人员跟她说这次涉案人员一个比一个嘴硬,这个消极抵抗,好歹也花了点功夫应付审查,那个则好像是认定了“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由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关于本公司的经济问题请找律师和财务来谈。”
正因为杨焕咬死不开口,审查人员才在上面“办成铁案杀一儆百”的指示下,不得不让景总工出面,希望能从吕品这里打通缺口。
无论如何,技术人员总比外面混社会的人好对付,这是审查人员的想法。
“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吕品双目失焦,连日来的车轮式审问,让她连想笑的时候,都不知该抽动哪几块肌肉。她努力地拉拉嘴角,“是我根本就不应该有幻想,好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我?”
“杨焕要是被牵进来…”她很艰难地想了想,又抽抽嘴角,“认识我,算是他倒霉吧?活该…”
她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好像这辈子许多从未对人说出来的话,通通都有了出口。
说到最后的最后,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好像是说在天文台,数窗台上的花开,数了四十七天,从萌芽到凋谢。
景总工这才开口,她按住吕品的手说:“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对的,那就坚持做下去,就像一柄刀直刺到刀柄,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管碰到什么。”
这是吕品的偶像,史上最可爱的物理学家费曼先生的话,她原来常用这句话激励自己。但现在她却问:“那如果刀锋折断了呢?”
景总工回答说:“刀要学会保护自己。”
和景总工见过这一面后,吕品的待遇出乎意料地好起来,虽然仍不能和外界联系,但审查人员不再反复地逼问她同样的问题。再两天过后,审查人员忽然客客气气地通知她,内部审查结束,她嫌疑解除,可以恢复工作了。
吕品愕然,来接她的是杨焕,铁青着脸。她问杨焕:“听说Memory被关了?”
“已经恢复访问了。”
“你…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杨焕忽然就火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吕品吓了一跳:“没…没有怎么样吧?”
杨焕一脚蹬住刹车,捶着方向盘吼道:“我还没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呢!”
吕品嗫嚅不语,她知道以杨焕的脾气,怎可能受得了这种无缘无故的冤枉气?她扁扁嘴讪笑道:“也没怎么样,就天天问来问去的。”
杨焕一动不动,额上青筋直跳,他低咒了一句什么,又踩下油门,本来想往自己住的地方开,想想后又转了方向,去吕品原来住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