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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吕品发现供在神龛上的菩萨,原来也是泥塑的。

消化这个信息并不容易,吕品在很短的一瞬间明白父母都是不可靠的,却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人只能靠自己。

很多年只落得一个“忍”字。

被“陈世美”控诉心狠手辣,被娘亲怀疑冷血冷心,被膏矿的人指指点点…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因为还有杨焕。不是不信他的甜言蜜语,只是惶恐,只是患得患失,尤其听到人说“这年头真是A男配D女啊”的时候。

她总想大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喊这句话也是需要资本的,吕品没有。

认真学习,尊敬师长,兢兢业业,诸事不敢越雷池一步,最终总是扮演一个可有可无,或是随时可被抛弃的角色。

生在这个世上,谁不想做那种众人瞩目光芒闪耀的星星?谁不想做个呼风唤雨的强者?她努力过,却仍然失败,不得不作为一个弱者,委曲求全地生存下去。

忍耐已成为她生命中的关键词。

不记得是哪年过年,被杨妈妈叫过去吃饭,帮忙清理杨焕往年买的旧杂志,在一本球星写真集上看到这句话。那是一个少年得志又从巅峰直接摔落低谷的球星,从无休止的伤病中艰难恢复后说的话。因为这句话,从来不懂足球的吕品看完那篇两万多字的访谈,压根不懂什么叫越位什么叫定位球,却总会隔几个月去看看体育新闻,看他一次又一次地伤病,一次又一次地恢复,攀上足球史上前人不曾达到的高峰,又为这种对荣誉的追求受到球迷的责难…

而这位球星,始终沉默着以笑容相对。

“忍耐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词”,每次看到他阳光灿烂地出现在荧幕上时,吕品似乎都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这句话。

那是一个曾以为拥有一切,尔后失去所有的人才能明白的话。

做婴儿是最容易的,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后来慢慢长大,就得学会看人脸色,把所有的尖锐和锋芒消磨殆尽。

然而这个世界也许从来不同情弱者,你退一步,他逼你一丈;你翻墙逃跑,他穷追不舍;你已退至悬崖,还有人要踹上一脚。

终于忍无可忍,终于到她在电话里质问娘亲:“他到底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和杨焕指指点点?”

“你爸爸以前是有不对,难道妈妈会害你?”

不会,吕品在心里冷笑,你当然不会。坏人做坏事,比如“陈世美”这种人,膏矿上谁人不背地里唾他?一刀铡了,只会有人拍手称快。好人做坏事就不一样了,你要给她补救,顺道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让她有勇气活下来,继续第二次无心之失,直到她寿终正寝,或者你被她气到吐血而亡。

不会,你只会在心里给我钉上杀人凶手的标签,来转嫁你对自己的怀疑。你一直不相信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可疑的事,而是你用这样的手段来麻痹劝说自己,说服自己相信“陈世美”抛弃你是因为我行为乖张,因为我品行不端,因为我…因为我是女儿。

有些事当时不明白,不代表永远不明白。有些事当时不醒悟,不代表永远不醒悟。

不止一次,她听见过爷爷抱怨,膏矿上同年生的都是儿子,只有老吕家,断了香火。

吕品到底忍下了最后那句话:生下我的时候你们并未问过我是否愿意,今天你们又有何权力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愿意选择做你们的女儿。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by云五2卷5154-5168

杨焕支支吾吾,不知要如何回答才称吕品的意。吕品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杨焕也就跟着笑,狼狈而傻相。吕品甩甩头:“你干吗咬拿肉包子去喂一头畜生?”

杨焕张张嘴,本来准备说:怎么说他也是你爸。话到嘴边又想到,要是这么说,岂不是说吕品也是畜生?于是马上变调:“现在就开始心疼我的钱包了?”

“想得美!”吕品撇撇嘴,恍然不觉自己这话已有几分撒娇的味道,“你到底给了他多少?”

“陈世美”对娘亲的说辞是杨焕主动给他封口费——把吕品砸脑残了她也不会相信这种话,可娘亲信,还信“陈世美”会严词拒绝那笔钱!吕品猜想,不说别的,光算人民币和美元的汇率,杨焕给的肯定就不是小数——想到这儿她又发急:“你挣钱容易啊,干嘛给这种人!你存心让我欠着你是吧?”

原来他妈妈隔三岔五给她送东西,拒绝不了只好替他尽孝道,现在他去喂“陈世美”,除了以身相报还能怎样?可杨焕不这么看,他觉得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尤其是一次性搞定“陈世美”让他永世不再骚扰吕品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只是他到底高估了“陈世美”的道德水准,他不刻薄吕品了,他让娘亲来刻薄。

也不是不肉痛,甚至也知道“陈世美”是看准他放不开吕品来讹他,但他觉得值,尤其是现在看到吕品又发急又无可奈何又恼怒又纠结的模样——哈,很多年没看到了!

杨焕心里乐开花,屁颠屁颠地跟在吕品身后。吕品拿眼睛剐他,他也不理,只挑她身边坐着,她看书,他就看她,她站起来,他也就跟着站起来。吕品赶他不走,慢慢地心里居然有点高兴,口上却还是不耐烦:“不看书来书店干吗呢?”

“看媳妇。”杨焕凑过张欠抽的脸笑逐颜开,不待吕品翻脸又自我检讨,“开玩笑,别生气。”

吕品好气又好笑,杨焕的电话响了几次,都是没接就被挂断,持续打过来,杨焕终于不耐烦道:“当电灯泡会被雷劈的!”吕品讶异地转过头,杨焕一面向她,又笑得像朵花,吕品忍不住问:“有事?”

“没。”

吕品没说话,又不好意思要他回去,说出来好像就是承认他过来是为陪她。纠结甚久候吕品问:“谁呢,找这么多次?”

“八哥,阿夏,夏志远。”

“哦…公司有事?”

“没,今天不小年么,他们在家煮火锅,问我回不回去。”

半晌后吕品讪讪道:“你们还真像一家人。”

“还算不错吧。”杨焕点头,“以前也担心过,亲戚不共财,共财两不来,更何况朋友?不过到现在为止,都还OK,可能我们还不算发财吧。”

吕品笑起来,杨焕又笑道:“前几年穷得叮当响,有一阵连公司租金都付不起,就躲在家里写代码,饿了就杀到菜市场买菜回来炖火锅。”吕品想起以前在寝室和室友们炖火锅的事也笑,“我们以前也炖,用电饭煲,你们用什么?”

“电磁炉,还是特价的时候买的,用三年了。”杨焕心痒起来,问:“要不你去我门那儿吃火锅?反正你也没约人吃饭吧。”

吕品没忍住诱惑,老实说她还真有些羡慕杨焕的状态,事业已有起步,看起来蒸蒸日上,又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她点点头跟杨焕过去,路上又有电话过来,杨焕摇摇头叹道:“看,人有时候太能干吧也不好,哪儿都少不了你。”吕品见他又自信心膨胀,得瑟到不行,忍不住啐道:“说不定要你去买菜!”

结果居然还真是夏志远要杨焕去菜市场刨极斤新鲜的肥牛肥羊。杨焕一脸讪讪,跟在吕品后面,听她指挥说买什么,他就付钱在后面提东西——想起以前也有这样的日子,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带吕品回家,他一路指点江山,吕品跟在他后面付钱提菜篮子。

他俯身凑到吕品耳边,想说点儿什么,又没敢开口,因为他满脑子转的都是当年在厨房里那些迤逦场景。原来他一逗她,她就急;现在他不敢太唐突——立时好不容易翻开崭新的一页,他怕一个节奏没把握好,历史又往回翻好几页。

吕品察觉耳上一阵热息,转脸剜他一眼,杨焕又没皮没脸地哀怨道:“今年公司忙,只怕没工夫回家过年了,真是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吕品一时无言,杨焕又接着笑道:“我妈说南方大雪,南湖那边有个岛因为大雪断水一星期了,她说我要是忙,就别凑春运的热闹了,就当给国家减轻负担。”

吕品转过头,跟菜贩说:“两根白萝卜,”又朝杨焕笑笑,垂头低声道:“冬天吃萝卜好,火锅里炖着也好吃。”

杨焕嗯了一声,吕品又扭过头向前,牛丸、鱼丸、香菇贡丸、海带…吕品鼻头被冻得红红的,又觉有暖意冲上来,酸酸的。

吕品当然知道杨焕是想留在北京陪她过年,他当然知道有“陈世美”在,她就不会想回家过年。家庭是中国人的至高信仰,便是一年到头在北京四处建设的工地上忙忙碌碌的农民工,此时也包好钞票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若她孤身一人留在北京,那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只一句“那到时一起吃个饭”,杨焕便觉得那四大袋子青菜萝卜丸子肉片都轻如鸿毛了。

到住所后杨焕给她正式介绍八哥夏志远,左静江和辛然是吕品已认识的,另有两男一女,也是早期合伙人。辛然朝杨焕使了个颜色,杨焕颇得意地笑笑,随即带着吕品去厨房洗菜。众人在他身后哄笑一起,拼命挤兑他,吕品有些发窘,拿萝卜削下的皮往他手上摔,杨焕只是笑,还没说话,又听外面夏志远叫道:“老杨,老迟要跟咱们视频,你过不过来?”

杨焕笑笑:“以前一个老朋友,左神卖掉第一个网站后,他就分包袱去开书店了,现在日子过得挺Happy的,你要不要看看?”

吕品摇摇头,“你去吧,我洗菜。”杨焕推门出去,吕品听到我是那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也不知道那群人又在疯什么。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却原来是左静江,他微含歉意地朝吕品颔首,大概是想说一群人在外面疯,却留客人在这里洗菜,颇不好意思。

吕品笑笑,要他不用客气,自听杨焕说过左静江的事后,吕品再看他,眼里就不免多了两分怜悯。左静江今天气色看起来还不错,指指几个蓝子,吕品忙告诉他哪些洗过哪些没洗,左静江围上围裙来给她帮忙,神态怡然。不过数面之缘,吕品已对这个男人生出几分敬佩,又暗自惋惜,真是造化弄人,先天已然不足,后天还要让他受这些磨难。她正想着的时候,左静江回过头来朝她比划手势,吕品不懂手语,大概猜出左静江是恭喜她和杨焕。她勉强挤出个笑容,门外吵得沸反盈天,厨房里却只有水流声,菜洗得七七八八,她才下定决心说:“我有些问题,想你给点建议,我不知道该问谁,想来想去,居然想到你。”

左静江点点头,吕品犹豫甚久,又不知如何开口,左静江停下手中的活,在掌心写下“复合?”给她看,吕品没点头也没摇头,良久才说:“我想起让我下定决心和他分手的事。”她朝厨房外瞅瞅,神色无奈,“我想人过了这么多年应该都有些变化,但我不知道…我仍然担心,是不是应该再做一次努力。”

左静江温和一笑,递给她一把喜好的金针菇,他的眼神中有种很坚定的东西,似乎在给吕品以镇定的暗示,鼓励她继续说出来。

“我和他性格相差很大。”吕品轻声开场,“我想你们也看得出来,原来我也听有人说,性格互补是好的,但是我和他…”吕品无奈笑笑,“生活步调完全不一致。他每天都有新玩法,朋友也多,新来旧去热闹得很,我…单调得多,除了看文献做论文什么都不会。杨焕老带我出去玩,我想他希望我融入他的朋友圈子,但是他们的话题我总是插不上嘴。”左静江耸耸肩,指指自己的嘴巴,很无可奈何的样子,吕品朝他鼓励地笑笑,“你比我强多了,我是白长了张嘴,什么都不会说。跟他的朋友们玩,我经常…让他很没面子,打扑克不会算分,上KTV不会唱歌,去学国标会踩错步,可他就什么一学就会,搞得我眼花缭乱。”

印象最深的是有半学期杨焕去学轮滑,不出三个月就可以登台表演。她偷偷去学了一回,摔断了腿,拄三个月拐杖不算,还被杨焕责难,说她怎么好好走路也能摔断腿,真不让人省心。

“后来我想…我想和人相处的能力也许是可以锻炼得,不就是锻炼口才吗,我想多和人说话就行了。我…我想办法去找兼职做,以前都是做家教,教小孩子做作业,没什么难度,那次我就照着学校里贴的广告,想去做推销的兼职。”

左静江微讶挑眉,吕品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时候想法太幼稚了?”左静江摇摇头,又按按胸口房的位置,朝她重重点头,吕品自嘲地笑笑:“没想到那是个骗子公司,把我们报名的人骗到一起,以培训的名义,逼我们向家里要钱打过来,就是…啃你个是那种传销公司,我现在也没弄台清楚。”左静江神色大异,瞪着她比了个囚禁的手势,吕品点点头,“我们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给电话我们轮流打给家里,找父母要钱。我打给杨焕,他不在。”

杨焕那天去了K大,辛然把他介绍给左静江认识,也是从那天起,杨焕就捣鼓着自主创业了。这些事吕品被警察救出来后知道的,吕品的电话是杨焕室友接的,她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然而杨焕的室友一直觉得老杨那哥们儿的女朋友平时就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和老杨闹矛盾了来玩深沉文艺,加之杨焕和左静江相见恨晚第二天才回T大,寝室哥们打完游戏睡完觉早把吕品的电话忘到九霄云外。

吕品和另外十三个女生被软禁在一间除了四面墙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洗脑般的演讲、威逼利用和恐吓。有禁不住的女生哭到嗓子哑掉,机警一点的女孩用各种隐含的方式在电话里向家长暗示自己所处困境,并以向银行账号方便转账各种借口和家里联系,进一步透露周围醒目建筑物,方便家人报警。

警察破门而入救出被软禁的学生已是三天后,极大的精神恐惧让吕品在重见阳光时一度失语。而杨焕那几天沉浸在“创业”二字带给他的巨大兴奋中,一连数日不见吕品让他很是不爽,找到吕品后他极兴奋地向吕品描绘将来可能的美妙前景,从车库起家的布林和佩奇,王者归来的乔布斯,还有其他很多吕品闻所未闻的名字…好几年后吕品才搞明白,她最心仪的笔记本电脑、音乐播放器都是乔布斯退出的,而让她了解到这些信息的渠道,是布林和佩奇在车库里捣鼓出的那个网站。

吕品无法体会杨焕的欣喜,正如杨焕从来不知道她在那三天经历了怎样的恐惧,而他不在她身边。

她只是突然惊醒,原来杨焕也可以不在她身边的,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她会不会像娘亲那样,整个生命就此枯萎下去?

当年无法言述的惊惧,今日一样也无法复述,吕品只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到。我们的传统教育总教我们“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而没有教过我们在10000个有志者里,9999个死在了路上,只有最后那个成功者被当作英雄供奉起来。

那9999个人也未必就没有志气,只是他们选择了一条不适合他们的道路。如果让莫奈去弹琴,让贝多芬来作画,谁能担保他们就一定有所成?

但左静江朝她摊开手,她辨认出左静江的口型——Wele to Our Family。

吕品心中仍战战兢兢,也许你们的Family,不是打开了大门,我就进得来。

煮好锅底摆菜的时候,吕品已能通过眼神和手势了解到左静江的大部分意图,杨焕颇吃味地凑到她耳边嘀咕:“跟左神就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只会摆脸色。”

吕品低声一笑,“你不是也很崇拜左神,说他是你们CXO俱乐部的精神领袖吗?”

杨焕撇嘴道:“我比较肤浅, 我只追求肉体。”

吕品一提脚跟,狠狠踩杨焕一脚,杨焕正龇牙咧嘴时,一旁夏志远拉开椅子,瞅杨焕一眼:“老杨,脸上怎么长青春痘了?”

“我青春。”

“不。”夏志远极认真道,“你这叫发春。”

吕品暗暗发笑,杨焕这群朋友比他以往那些狐朋狗友们有趣很多——虽都是少年得志,却个个亲和可爱。到正式开动时又来了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杨焕偷偷介绍此乃夏志远的克星。吕品私下观察,那女孩说话妙语连珠又滴水不漏,比辛然的还多两分手腕,果然夏志远在她面前十分收敛,简直察言观色到发指的地步。吕品忍着笑,趁去厨房调酱料时和杨焕说:“你们这个八哥也挺好玩的,活脱脱一个妻管严。”

杨焕连忙献宝道:“我也是我也是啊。”

吕品忍无可忍,再踩他两脚都嫌糟蹋了鞋子。

酒足饭饱后,夏志远敲着勺子嚷道:“新年愿望,新年愿望!”

辛然抱着酒瓶嬉笑道:“最低目标,吃饱睡好,吃饱睡好,最高目标,吃好睡饱。”

“说得好像我没给你分红似的!”夏志远不满道,“少谁也不敢少大姐你呀!”

辛然眉毛一挑,“那我说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你明年准备分多少?”

夏志远立刻装听不到,又问左静江:“你呐你呐?”

左静江比划了一下,继续做好我的999件事。

“师兄,你就是我今生永远的传奇!”夏志远拍拍左静江的肩膀,仰天长叹,“我没你这么出席,1000件事里除了开口说话的其他999件你都是super star,我要求不高,能做好500件,我就算放卫星了。大科学家,你呢?”

“我?”吕品蹙眉想了老大一阵,还真想不出什么愿望来——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能实现的就放手一搏,不能实现的想也没用,她还真没考虑过,愿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又沉默下来,杨焕连忙拉起她的手,酒壮色胆,他攥着吕品的手便往自己胸口摸:“1000件事里我干好这一件就行了!”

一伙人都被他恶心到不行,纷纷做外焦里嫩风中凌乱状,夏志远倒吸口长气:“你丫怎么天天拿肉麻当有趣?”

“你嫉妒呗!”杨焕一拍桌子,“我决定,本年度年度目标,房子车子娘子儿子,一步到位!”

十几道目光极一致地射向吕品的肚子。

吕品的脸红得像电磁炉里的辣汤,到杨焕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还微微嗔怪:“乱说什么呢,你看他们个个都盯着我…盯着我…那儿看,好像我们已经怎么了一样。”

杨焕不以为然地笑笑,“开玩笑呗,又没谁当真。”

吕品咬着唇不说话,杨焕过半晌才悟过来,连忙解释道:“我前面说的都是真的。”

北京的冬夜,路上已静下来,连风声都显得柔和。

杨焕侧头过来看吕品,顺着她侧脸的弧度,恰看到路边宾馆门口的梅花,笑妍妍地开起来。杨焕心里欢欣起来,低声笑道:“花开了。”

“嗯?”

“以前学校梅园的花也是这个时候开。”

杨焕的声音很轻,柔柔地拂过耳际,吕品不自觉地低下头,问:“今年…你真不回家了?”

杨焕张张嘴,想说要是你肯跟我回家也成,又怕今天话说得太多弄巧成拙就不好,生生忍住,佯咳两声:“又不是第一次不回家过年了,我妈不会伤心的。”

“上一次是…”吕品掰着手指头数,杨焕抢先道:“就前年嘛。”

“干妈说你工作忙。”

“不是忙!”杨焕微微一哂,“是没钱。”

“没钱?”

“那年开发的几个小游戏都不挣钱,接外包做,第一个项目做到一半,管J2EE架构的哥们儿跳槽——也没办法,人要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养家糊口讨老婆。为了不赔违约金,咬着牙挖来一个高薪的,为了赶日子还得帮他付违约金,最后项目做完了,算下来居然一分钱没挣到。指望第二个项目做下来钱衣锦还乡,结果被坑了,交了货不给钱…”杨焕说起来仍满脸不爽,“八哥他家小宁子把在老家的房子卖了让我们给员工发工资和年终奖,那房子要是放到现在都翻两番了。我们发完工资五个人只剩下一千六,八哥和左神说他们就不要了,让我们仨买火车票回家。”

“那你怎么没回来?”

杨焕面上神色变幻,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良久才低声笑,“有钱买火车票,也没钱给红包,不想让你指定,我混得这么惨。”

吕品好笑地摇摇头,杨焕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里轻挠,一直挠到她心里去。或许是今时今日已小小的功成名就,所以往日那些狼狈凄切的窘境,都变成荣归英雄身上的伤疤。他急不可耐地想让她知道,让她知道她面前的男人,是经历过低谷和失败,经历过岁月和沧桑,经历过失去,所以更珍惜拥有,更珍惜那些失而复得的幸福。

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远不如他的神情镇定,然而吕品并未有任何表示,只是微垂着头冲他莞尔一笑,他便又担心自己是否急切了些。

好像又回到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做了件什么稍稍出众的事,就巴巴地拿到她面前来,又故意装作很不值一提的模样,其实心里在暗暗期待她的夸奖和惊叹。

送到酒店门口,又像原来在梧园的女生宿舍门口那样难舍难离。吕品从掌心抽出手来,他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夜色里他的双眸晶亮如月下寒潭,晃动的都是自己的影子。

回房稍作清理后准备洗澡睡觉,一只脚刚进浴室,手机又响起来,是杨焕的:“在干吗?”

“洗澡。”吕品微嗔,“冻死啦,有事等会儿再说。”

“没没没,你洗你洗,我没事。”

光从杨焕那声音,吕品就能想出他现在脸上的色相,才翻个白眼,就听到杨焕异乎寻常的深沉声音:“吕品,我爱你。”

“干吗呢,发春啊?”

杨焕声音越发深沉:“没,明天又上班,我心情很抑郁,先抒发一下情绪,乖,你去洗吧去洗吧。”

不等吕品回答,电话就在他的大笑声中啪嗒地挂了,吕品站在浴室门口哭笑不得,这人怎么就这么爱闹呢?

第六章 织成双宫茧自缚

一只蚕吐丝造一个茧,这样的茧可用来缫丝;也有一些茧,是两只蚕互相缠绕织就,这样的茧就叫做双宫茧,因为丝头混乱无法缫丝,只能列入次茧的行列。

扭开花洒,热水以千军万马之势砸到头顶上。吕品抱着肩,任凭微凉而僵硬的身体在热水中舒展、泛红,再慢慢地变得不像自己的身体。

她承认,这一刻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同等地思念杨焕。

然而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们曾经…那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七八年时光。

是鸿沟吗?明明他们又有着千丝万缕斩之不断的联系;

是僵持吗?明明是一步一步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也许该说是一张密织的网,今年一丝,明年一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织成双宫茧自缚。

有一年去杭州开会的时候,参观丝绸博物馆,讲解人员说:一只蚕吐丝造一个茧,这样的茧可用来缫丝;也有一些茧,是两只蚕互相缠绕织就,这样的茧就叫做双宫茧,因为丝头混乱无法缫丝,只能列入次茧的行列。

那一刻她无端地想到自己和杨焕,也许就是这样的双宫茧。

又可能是年代隔得太久远,吕品记不太清原来她和杨焕相处的那些点滴,究竟是怎样来又怎样去。但显然现在的杨焕比过去的他让人受用多了,原来他常为踢球或各式各样的小事,撒丫子就不见踪影,现在却一日三刻地短信给她问这问那,问要吃什么,问周末做什么,问晚上一个人无不无聊。当然,面子上照顾到了,实质上还是多迁就杨焕的时间,因为他现在实在是忙,头几次在外面吃饭他都刻意关掉手机,后来慢慢地就很难安静吃完一整顿饭,好在吕品也有心理准备,况且不论如何杨焕现在比过去是进步太多,她也就不介意多在时间和地点上迁就他了。

新年是在北京过的,雪灾交通不畅,便很容易向娘亲交代了过去,倒是杨焕那边,吕品花了好大劲才说服杨焕暂时别跟杨妈妈公开他俩的事。杨焕满心不乐意,“让我妈高兴高兴呗,怎么了?”

吕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快就公告天下总有些不妥,杨焕的话问得看似轻松,其实是在暗示对她瞻前顾后的不满。

“本来好好的,你要是这么一说,干妈还不得以为…”她别别扭扭的,不好意思把哪几个字说出来,杨焕却极之干脆:“有什么呀?有了媳妇忘了娘那不是千古至理名言嘛!你觉得我妈这点觉悟都没有?”

吕品哭笑不得,倒不是她想藏着掖着,而是她心底总担心让杨妈妈失望。要是让杨焕失望,她还能偶尔安慰自己说谁让你喜欢我呢,喜欢我就得受着;可杨妈妈不同,杨妈妈是看着她长大,真心实意想她好的。况且杨妈妈是保守的人,觉得她和自己儿子有过这种关系,那就和结婚是一样的了。后来平白无故地分手,吕品没解释究竟为什么,杨妈妈更认定使自己儿子心太野,觉得这件事上亏欠了吕品,对杨焕带回来的其他女孩更是横鼻子竖眼睛看哪哪不顺眼,对吕品的终身大事也越发关心。

现在…别的不好说,吕品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杨焕开了口,杨妈妈只怕立刻就要把他们带孩子提上日程。那…吕品不敢想下去。

年后吕品的假比法定假期多出几天,便在各种老北京特色的地方走动走动,又被杨焕带着去798玩,她欣赏不来那些所谓的后现代亦舒,杨焕倒是有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吕品也就陪他乱逛逛。新年前后又是商场的疯狂打折期,杨焕因为好几年没在女人身上花过钱,如今终于有机会了,得着劲儿要给吕品买东西。今天换手机,明天换手表,吕品心想手机不过是打电话发短信,手表也就是看个时间,动物园三十块的表对她来说就足够了,有什么必要非得花上万块钱买个不知道怎么用的石英表戴手腕上呢?

可这种话对杨焕来说没用,他如今一副我有钱我就是大爷我就要促进消费拉动内需的模样。等袁圆过年回来,吕品才跟她抱怨,不料反被袁圆教育:“不花白不花!男人挣钱干什么用的?你不花,你不花你想让他给谁花去?我告诉你男人就这么点贱,你花得越多,等于是他在你身上投入地越多,他越想从你身上捞回本,就会越重视你——你看看你以前,他为啥你们放心把你往家里一搁就四处玩?还不是因为对你太放心你对他索取得太少!”

吕品被袁圆这种架势吓了一跳,扶额怯怯道:“没这么严重吧?”

“你以为呢?你也不看看如今杨焕混的什么圈子做的什么行当,他要是老老实实在公司做技术倒也罢了,偏偏他做marketing的,天天都在那种风月场里混,你不花,你不花自然有人抢着想帮你花!”

“他做marketing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他负责的也主要是什么技术方面的合作,很少去那种场所。”吕品不自觉地帮杨焕辩护,“再说…我觉得他又不像那种人。”

“唷唷唷,现在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不是。”吕品面色颇为难,犹疑半晌后才开口:“这几天吧…我们每天逛的地方,都在中关村那个I DO店附近打晃,我怀疑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