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杨焕请我吃饭,回来路上…在车上,我们那什么了,结果一下车吧,就看到钱海宁在酒店门口那根柱子那儿。”
袁圆没有尖叫,一根鸡翅却憋在嘴巴里,咳得满脸通红,灌下满满一杯水后才问:“全看到啦?”
“不知道,天黑应该也看不见什么,那角度看不到什么…”吕品没好意思说他们在后座,看不到比什么都看到还糟,因为可以随意联想。斜眼一瞟,钱海宁已端着满满一盘烧烤过来,“当当当当,烧烤到!”
袁圆还好死不死地凑过来和吕品咬耳朵:“看不出来哈,你蛮潮的,杨焕那车什么型号的,那空间…你们发挥得出来吗?”
吕品脸上一阵燥热,钱海宁有意无意地瞥过来,袁圆还接着悄声逗她:“话说回来,你怎么又和他滚到一块了,前两天你不还信誓旦旦地说你要昂首挺胸走向新生活吗?结果你倒是昂首挺胸走向性生活了…”
吕品恼羞成怒,“那你还每年年终的时候都立誓来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至少精通中、日、英三国语言呢。”
袁圆嘿嘿两声,“我那是无志之人常立志,这不,觉得你是牛人有志之人立长志嘛!”
吃完饭,趁着袁圆去结账,吕品低声朝钱海宁说:“对不起。”除此三字,她也确实找不到其他话来说,只是,对不起,到底对不起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钱海宁抿住双唇,沉默许久,眼看着袁圆回来,他才低声苦笑:“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就是…咱们好歹也…你能别老板着张脸对我么?看着别扭。”
他说得倒挺诚恳,也没有很受伤的痕迹,吕品暗自庆幸,点点头笑道:“我不是板着脸,我是习惯性比较严肃。”
钱海宁忍不住笑出来,吕品也就放下心来。
晚上钻进被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打了几个滚后袁圆终于叫道:“小样,你至少翻了五百次身了,你不用起早我还要上班呢!”
吕品干笑两声,抓紧被子,没两分钟又不自在,想转身又怕吵到袁圆,这样闷了半天,听到袁圆瓮声瓮气地问:“‘喜儿’,你今天怎么啦?”
“没,我…”吕品抓抓头,“明天景总工在总控中心控制发射,我心里有点紧张。”
袁圆没再说话。
又过半个钟头,她忽然闷出一声:“妞儿,你要真不喜欢钱海宁,就将就将就从了黄世仁吧。对了,他和那个女人怎么回事了现在?”
吕品没吭声,伏在枕头上良久才长叹一声:“我不想受刺激,在他的圈子里,我无所适从。”
袁圆也唉了一声,认认真真地说:“这倒是,十六七谈恋爱,有情饮水饱,要天上的星星都能给你摘下来;现在?哎,得了吧,能放弃一场球赛陪你去逛街,都是天大的牺牲了。”
吕品心中暗笑,能说出这句话,表示袁圆现在是感情真空期——她每每是恋爱过后就要感慨一番世上男人皆无用,甭管是她甩人还是人甩她。但让吕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下一次袁圆又能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向大叔,然后在热恋期疯狂地说服吕品找男友,以输出她的幸福感。
袁圆临睡着前又迷迷糊糊地安慰她:“景总工那边你也别太担心,我看高工的意思是十拿九稳了。”
吕品嗯了一声,还是紧张。
不止紧张明天景总工的发射控制,还紧张…吕品不得不承认,辛然那句话,像毒蛇一样纠缠住她。
辛然这回兵行险招,她佩服得很。
翌日,CE一期火箭成功发射,吕品从总控中心控制室外的大屏幕上观看景总工的指挥。此次火箭发射极受重视,从国家到地方各级电视台同步直播,配有各方面专家全程解析。从准备工作到火箭成功发射,再到卫星精确入轨,步步扣人心弦,吕品努力控制胸腔内的狂跳,跟着高工迎接从控制室出来的景总工。
景总工是国防科工委聘请的前线总指挥,景总工的丈夫也是航天专家,曾有人笑言说国内的航天事业,就被他们夫妻俩包办了。而据吕品前两年在天文台的消息,那位专家是上世纪70年代我国着手航天事业发展时便奔赴西部荒漠的第一批先驱,若不是近年来他身体条件大不如前,恐怕这次CE计划的首席科学家也非他莫属。
高工正要给景总工扼要介绍吕品的研究方向,便有人进来提示说有电视台的人在等景总工。吕品偷觑助手留下的行程表,一连数日排满了各种电视台、电台和报刊、杂志的访问,心中暗急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空和景总工具体谈谈。高工突然开口问她在S市天文台的具体情况,吕品心知诋毁前任上司是大忌,故虽对陈台长颇多腹诽,也只说陈台长要她给其他司事做核心任务移交,然后调她去别的大学交流。高工微皱起眉,并未置评,吕品心下更是惴惴。
景总工这一天都忙得连轴转,除了高工便无人再理会吕品,吕品满怀希望而来,却空载而归,回到酒店再想想高工那拧紧的川字眉,愈加悔不当初——当初怎么就脑子轴住了,非要较那个劲儿呢?你又不是什么没你不行的人物,何必非要在天文台耍大牌?
很多事当初做的时候美好得像童话,很多年后才发现其实压根就是一笑话。
之后一连数日也没有景总工和高工的进一步消息,没说要她也没说不要,眼看请的长假就快用完,吕品急得就快如伍子胥一般一夜白头了。袁圆想安慰她,又无从着手,吕品只得反过来劝她,说自己有心理准备,不用为她担心云云。
白天在酒店里也无事可做,只能看文献和CE计划相关文档,越看越郁闷,内线电话忽响起来,酒店前台说:“吕小姐,楼下有位先生找你,请你下来一下。”
“请问他是哪一位?”
她听见酒店前台捂住话筒向人低声询问,却并无答复,许久后才听前台说:“吕小姐,这位先生让我转告你,杨焕去美国了,请问你是否有空下来一趟。”
第四章 海上钢琴师 >>>
[《海上钢琴师》里,1900生于船,长于船,他惧怕外面的世界,宁愿选择和船一同被炸毁,也不愿下船走入纽约大都市,去寻找他唯一爱上的那位姑娘。
我一直觉得他蠢到家了。如果我是1900,我会下船,用我的音乐去灌制唱片,挣很多的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可我不是1900,你才是。
我一直在走一条错路,总想把你从船上拽下来。
如果你是1900,我愿意做那条船。]
杨焕去美国了。
从电话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吕品只觉浑身血液被抽空,藏在胸腔下的那个部位,剧烈而不受控地痉挛起来。
她知道那天辛然来找她的目的,很简单,辛然想告诉吕品,如果你还爱这个男人,赶紧地绑住他。
不是没有动摇过。
就像那一天那一刻其实是心甘情愿一样,听到辛然破釜沉舟的决心时,吕品也实实在在地动摇过。
也许她伸伸手,杨焕真的就摇摇尾巴过来了,也许他们就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重头来过”了。这样的冲动持续了三秒钟,吕品就清醒过来,这个手她不能伸。
吕品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安排杨焕和她同桌。吕品是一等一的好学生,认真听讲按时写作业,杨焕却是学校里的鬼见愁,偏偏各个老师还要看在杨妈妈的面子上担待他几分——两个人同桌也是这个原因,老师觉得只有吕品的功力足以对抗杨焕的调皮捣蛋。果然杨焕和吕品同桌后,班里其他同学都得到了“解脱”,杨焕现在不闹腾全班了,他只闹腾吕品一个。
小学时候的杨焕在吕品看来就是一切罪恶的集合体,因为在两人同桌的第一天,杨焕就极心安理得地找她借作业抄!
简直是罪不容赦的行为!下课打架上课说话也就算了,抄作业!抄作业!!抄作业!!!
吕品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和不屑,大概是这种眼神激怒了杨焕,他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攻关。今天给她讲电视台放的《射雕英雄传》,明天开始长篇连播《圣斗士星矢》,后天又变成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周总理传记——你不是好学生吗?我就不信你不想看电视剧;你不是上课从不说话吗?我就不信我天天自言自语讲笑话你也能憋得住!他总在最紧要的关头卡住,说:“哎呀,我今天作业还没写完呢,明天再说吧!”
吕品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后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要是有不会的我把我的借你参考一下。”
这事后来就成为杨焕笑话她“口不对心”的一个把柄。
再后来杨焕就不给她讲故事了,他直接把家里父母收藏的小说一本一本地偷出来借给吕品看,再让吕品讲给他听。吕品奇怪,问:“你自己怎么不看?”杨焕就笑嘻嘻地说:“你讲的比较有意思。”
吕品信以为真,后来所有的那些小说,从世界名著到金庸古龙,她全看完后把梗概讲给杨焕听,杨焕要是对哪个情节有兴趣,她再讲具体的。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某天杨妈妈心血来潮向她展示杨焕的课外书籍读后感笔记本为止。
尽管杨焕后来哭天抢地天地良心地给她赌咒发誓,说他就是乐意听她讲故事,但吕品却清楚明白,图省事才是他的最初也是最终目的。
更离谱的是,杨焕后来还能信誓旦旦地说,当年为了追她,他可是翻墙打洞凿壁借光无所不用其极,就差烽火戏诸侯了呀!
吕品闷闷地咬着牙,扯吧你,你明明就是为了抄我的作业!
看,人可以自欺欺人到这种程度!
她倒也想知道,辛然来这么一手,杨焕会不会看清什么?会不会有如拨云见日,发现她吕品不过是个麻烦的技术攻关项目,而辛然才是会和他并肩携手乘风破浪的伴侣?
原来吕品也问过杨焕:“你不是说你们班至少一半男生明恋辛然,另一半自知没戏只敢暗恋她嘛,那你是明恋还是暗恋?”杨焕颇为不屑道:“那是我懒得出手,要我出马,还有那群兔崽子什么事?”“那你怎么不出马?”杨焕不正经地笑,“女人太强悍不招人喜欢,她哪儿有你好呀?”
她想也是,辛然绝对无法忍受看男朋友和一个美女搭档连练五小时的球,而自己只能坐在场边无聊地听别人花痴自己的男朋友。甚至她也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能变得像辛然那样璀璨夺目,杨焕会怎样看待她?
最宁谧最寂静的夜里,吕品还会有更奇异的念头,她想让杨焕随便找个什么胸大无脑的花瓶也好,只要不是辛然,只要不是辛然,谁都好。
偶尔思及此念,吕品都忍不住要狠狠地唾骂自己:难怪别人说前女友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物种!
而她之所以有这种恐怖的念头,是因为每当她走入阳光下的时候,都打从心底里认为辛然才是最适合杨焕的那个人。
纵然杨焕曾是在漫漫长夜里,唯一陪着她迎接第一缕晨曦的人。
她希望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然后在心底某个谁也看不到的角落,静悄悄地存放一张她和他的合照。
就像高中毕业时的那张班级合照,他站在她身边,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怕她生气不敢拉她的手,却总有意无意地乱晃胳膊,期盼着某次不经意的碰触。
辛然固然能很好地实现吕品的前一半愿望,却也很可能连一张照片的空间也不留给她。
下到大堂,前台指指甜品屋,吕品凝眉望过去,一个陌生而举手投足让人极舒心的男人正闲坐落地窗旁,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来者奉上名片,吕品定睛一看,头衔是Memory网首席技术官,左静江。吕品愕然之余又好笑地想,莫非杨焕口中的“CXO俱乐部”要轮流来拜会她了?她还未开口,左静江又做出一件更叫她惊愕的事,他转过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给她看,屏幕上写着:吕老师,我是十聋九哑里的例外,哑而不聋,今天冒昧过来,是来找吕老师救命的。
吕品愈加愕然,再看看面前这个男人,五官不见得出色,却予人极安稳的镇定感觉。但他一来便丢出两枚大炸弹,让吕品明知这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却止不住好奇心,想听他讲个究竟出来。
左静江十指如飞,迅捷地敲出一段又一段话解释给吕品听。原来数日前CXO俱乐部内部来了个六国大封相的混战,和以前就公司发展方向或技术方面的种种争执不同,此次的导火索纯粹是因为私事。夏致远本来就喜欢和杨焕斗嘴,这回因为开他和辛然的玩笑,不知怎么的吵了起来,辛然羞恼之下责怪夏致远,最后变成混战一团,辛然一怒去了美国,要重拾她和杨焕原来一手挖掘出来的海外市场。杨焕则更加离谱,据说是受了什么刺激,意冷心灰,去和辛然抢地盘了。
从朋友开始创业就有这么点麻烦,默契的时候固然默契,赌起气来人也更加稚气。以前也不是没吵过,脸红脖子粗的,却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几个人都齐齐扬言要撂挑子不干了。
吕品想起那日吃饭时杨焕对左静江的描述,他说这位CTO才是Memory领导团队的真正核心,因身体缺陷才退居幕后执掌公司系统架构。最令吕品吃惊的是,当时杨焕描述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极度钦佩的口气——能让杨焕说个服字的人,那得多稀罕呀?不过只谈了三五分钟,吕品就明白杨焕那种钦佩从何而来:一个无法开口的人,仅仅那种态度和眼神,竟让人觉得是在聆听一位极具领袖气质的人在演讲,让你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思路陷下去。
他给吕品下了个套,让她钻进来,然后将现今团队面临的困境和盘托出,最后笑容可掬地托出他的解决方案。他的意思很简单,吕品若能和杨焕重修旧好,杨焕和辛然也就能在各自岗位上踏踏实实做事,该干吗干吗了。
吕品当时就震惊了,她不明白这位被杨焕称为“左神”的技术天才,为什么会有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法。明明前面都说得好好的,怎么最后突然来了个这么不着调的结论?
“辛然不是你表妹吗?你为什么…”吕品一脸诧异,“非要拆散他们似的。”
左静江眉头紧蹙,双手交握,似乎在考虑有些话是否该告诉她。最后他写道:除非是两个人开夫妻店,否则,任何一个核心团队,都不该存在这种不稳定因素。
吕品豁然开朗,左静江的意思是辛然和杨焕之前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势,是团队里的不稳定因子。而他们若在一起,又会导致团队重心失衡。左静江又写:况且我有足够的观察力,判断出杨焕的感情所系。
他目光敏锐,似能洞穿人心,吕品不自然地笑笑,“可惜你找错人了,白费这么久工夫。他可能是受了刺激,但和我无关,你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辛然走了,然后他也过去了。”
左静江笑笑,“他前些天来找过你。”
“是的,被我痛骂了一顿。”
左静江又笑,“我这么唐突地来找你,但你并没有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
左静江笃定自信,“所以说亲疏有别,我和你非亲非故,贸然前来,如果不是想知道杨焕的消息,你怎么会耐着性子和我谈了这么久?所以你说骂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我作为一个过来人,不希望事情发展到某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恨错难返的时候你们才知道后悔,更希望你慎重考虑。”
吕品没来由地哆嗦一下,心道:原来你们这CXO俱乐部的人有个共性,就是都以为自己观察敏锐判断力无敌——难道人年少得志就容易自信心爆棚?明明咱理科你工科逻辑思维能力应该没相差太远才是,怎么同样的事实却推断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她懒得多想,大概左静江不知道他表妹如此能耐,破釜沉舟终于逼得杨焕看清自己的心吧?说白了,这位左静江也不过是以公司前途计,宁愿牺牲表妹的感情,只是他的话很有诱导性还更有说服力罢了。杨焕既然去了美国,现在谈这些还有何用?她身上瑟瑟地发起冷来,原来还是有这么一天的,她按下心中种种沸扬起伏的情绪,尽量温和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上你的忙,而且…杨焕既然去了美国,就一定会和辛然一起回来,那个时候你们该考虑的,是团队重心失衡的问题。”
左静江沉默了很久,他眼神里有一种令吕品战栗的敏锐,仿佛是某种难以言述的悲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
所有努力隐藏的卑微怯懦,似乎都要在这种凌厉而悲悯的目光中破土而出,吕品费了极大的工夫稳住心神,站起身来保持住客套的语气:“谢谢你这么忙还抽空过来,不过真抱歉我帮不上任何忙。”
逐客令既下,左静江也不再纠缠,只留下最后一行字:“你已经帮了我,现在我有办法让杨焕回国了,谢谢,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你们的关系。一个看似无法跨越的坎,也许只是因为你把眼睛埋在了坎的下面。”
袁圆晚上吃过饭才回来,看吕品有气无力地坐在阳台上,袁圆好笑道:“白天坐那儿是晒太阳,大晚上的,你晒月亮啊?”
“是啊!”吕品仰头看看,“真像个盘子。”
袁圆大笑起来,把她拎回房里,“今天特级机密一枚,你拿什么来换?”
“跟我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你舍得下血本吗!”袁圆不满道,“事关你终身大事,快,叫姐姐。”
吕品歪头瞅瞅袁圆,心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和我谈终身大事呢?她摇摇头起身叹道:“爱说不说,士可杀不可辱,我去楼下买点东西吃。”
袁圆一把扯住她,“服了,坐下坐下。”吕品被拽回来,袁圆献宝道:“你前两天不是担心天文台那边人事复杂景总工不好插手吗?我深入虎穴找高工打探过啦,原来那个陈台长是有前科的,景总工以前就说过,他要是心胸再开阔点,也不止在S市那个偏僻的地方做个台长。所以高工只听你讲个大概,便也猜到发生过什么,他当时是郁闷总有这种人搞这些幺蛾子,没跟你解释清楚,这两天又忙着这总结那表彰的,也没来得及找你,害你白担心一场,他让我跟你说说。”
吕品歪过脸来笑道:“没空?那怎么有空跟你说这么多?”
袁圆佯怒道:“呸!收起你满脑子淫秽思想,我是去走儿子路线,你不知道那俩小魔王多难服侍!再说了,我就算出卖色相,那也是为了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蹄子!”她把吕品摁在床上开挠,吕品连连笑道:“小的知罪,二奶奶饶命!”
经袁圆委婉提醒后,高工那边立刻有通知,说景总工请吕品过去。吕品以为景总工要面试她的专业,谁知在场的还有记者,景总工介绍说是来做专访的周刊主笔,因不是视频访谈,所以请吕品代为讲解CE计划的大概纲要。吕品心知景总工这是在考她,要把内行的东西给外行人说明白,那比跟内行人讨论还要难。幸而吕品这大半年也没敢松懈,从火箭的装配测试,到测控、发射场和地面应用系统等各方面,拿捏好该保密的程度,向这位时姓主笔一一道来。
介绍完技术部分后,吕品在一旁听景总工回答部分个人问题,景总工面容清瘦,双目极有神采,谈吐之间颇具决断力。待访谈结束,景总工才头一次正式地和吕品打招呼:“其实我以前就知道你,大概有三年吧…我去S市天文台考察,看到一篇关于深空探测的论文,有个模块写得不太清楚,我想找作者详谈一下,但是时间紧,没来得及。我心想反正你也在天文台,有什么事情我以后要找你也方便…好在你这个名字有趣,前几天小高跟我谈过,我看着名字有点眼熟,看来也是你和CE计划有缘。”
景总工略去中间一节不提,也免得吕品尴尬,一起吃完午饭后得到通知,卫星在今天成功变轨,给CE一期探测计划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景总工像是彻底放下心中大石,开心之余颇多感慨。和吕品谈了一些国内航天业的发展现状,诸如设备老化、合作制造商安全意识不到位、优秀人才外流等一系列问题,谈到最后景总工忽望着吕品长吁一声,吕品忙问:“景总…你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景总工笑笑,“也没什么,我是看到你呀,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我,当时我和我爱人还没结婚,他突然接到命令去西昌,高级机密,谁也不许告诉。后来我听说,有一些专家夫妇,双方都瞒着爱人自己要去西昌的消息,说自己是出差,结果到了地方,夫妻俩又碰面了。”
吕品笑道:“以前书上说过,原来是真的啊?那…您也是到了地方…”
“我没那么幸运。”景总工的笑容,不经意间透出沧桑,“他说组织调他去考察,我当时也真傻,就信了。等他走了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吕品瞪大眼,景总工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那时候未婚先孕可是件大事,走投无路偷偷回老家,遇到一个…好人。”她轻轻地舒口气,“总算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又过了四五年,第一次航天试验失败,他才从西昌出来,哎…”
吕品忙安慰道:“那你们现在总算是事业感情双丰收了。”
景总工欲言又止,面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可是中途经历了太多事,总是遗憾。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我,是棵很好的苗子,我恨不得立刻就把你带到第一线去,一分钟的时间也不浪费,手把手把我这辈子的内功都传给你。”
吕品稍显羞涩,“景总您太夸奖我了。”
“我不是夸奖你,我是舍不得。”景总工摇摇头,“你还这么年轻,还没结婚生孩子,我等你组织好家庭吧,又怕等不了那么多年;我现在就把你强行抓走吧,将来我会愧疚耽误你一辈子的。”
“哪有这么严重?景总您太多虑了,我现在没想那么多…”
“那就好好想想。”景总工望着吕品,似乎在照着她现在的模样,回忆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你要知道,这个CE计划,从当年国家有意发展航天到现在,已经走过了三十年,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好在这个预研项目也要开发大半年,从下周开始你进我的实验室,给我做助手,这样看问题也深入些,也好让你好好想想,再决定将来的方向。你要是觉得你也能赌上这三十年,我就带你去一线;要是…北京这个大后方也有很多岗位,我会给你安排好的。不管哪一行,女人想要做出点成就,付出的努力,不说比男人多千百倍,两三倍总是要的。”
进景总工的专人实验室做助理——说白了这就是个给一把手做秘书的差事,别看暂时没什么职衔,积蓄的能量却绝对一流。吕品被景总工一番话鼓舞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回到酒店还有点神叨叨的,拉着袁圆问:“我今天确确实实是去见景总工了是吧?”
袁圆白她一眼,“没,你今天穿越了,被送回奴隶社会又回来了,现在因为重新恢复新生活,已经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周五吕品转人事关系的文件就下来了,果然,景总工开口要人一路绿灯通畅。吕品暂时挂靠在航天院下级单位,B类编制,比A类铁饭碗虽暂时差些,却也足够让吕品知足。
周六在五道口附近的著名学府举行技术公示会,景总工详细介绍了本次卫星发射的详细轨迹运行图,报告完毕由各媒体提问,景总工招招手,要吕品上台来替她作答。吕品一上台脚就开始打飘,以前也不是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不过那都是在同行面前,轻重深浅一听便知,如今却是要给外行人说明白,也不知道别人懂多少,自己又说清楚了多少。
坐在头两排的是各部领导,然后是各界媒体,从电视台电台到报纸周刊,还有各大门户网站,均有专人代表关注此盛事。吕品定定神,照景总工的教导,只看人头皮不看人眼睛,这样不会让自己紧张,又能让对方觉得你在关注着他,果然几次作答下来镇定许多。
她眼神只在人头顶上飘忽,正在解释卫星运载火箭的装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型。
是周教授,吕品微一犹疑,低下眼来求证,果然是周教授在悄悄给她拍手鼓劲。她颔首向周教授致意,再向右一扫,却见杨焕和辛然坐在周教授身侧,正耳语些什么。
“卫星进入极轨椭圆轨道后,绕行周期为12小时,成为一颗真正意义上的…”吕品声音一滞,旋即将目光移至报告厅后墙,照本宣科地说起来,“…VLBI技术联网,首次实现散布在全国不同城市的五个观测基地实时测量观测…”
因为技术壁垒,余下的问题多集中在研发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我国航天事业的各个里程碑、此次探测计划成功后所刷新的各项记录上。吕品维持浅浅笑容,一一按数据作答,偶尔再瞟向报告厅右侧那个角落,周教授依然含笑颔首。杨焕是黑色简约皮衣,不经意间目光的交汇,触及他稍显客套的笑容;辛然则一袭披肩裹住上身,依旧明艳动人。
耳边响起景总工的那番话:“做科研的人,如同在深海里潜行的鲨鱼,确定方向后只能向前行进,碰到障碍也无法绕道。一旦停下来就会下沉,就会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鲨鱼的密度比水大,只能不停地向前游,以免沉入水底;一旦浮出水面就会被人割去背鳍,失去平衡后沉入海底,悲惨地等待饿死。
吕品现在还仅仅是一条跟着大鲨鱼努力学习捕食的小鲨鱼。
而杨焕是翱翔在天际的鸟,也许是鹰,也许是雁,飞在广阔的天空,东升西落的太阳为他的羽毛涂上金色的光。
他需要的是能和他并肩齐飞的另一只鸟。
而她只能在深深的海底,偶尔透过碧澄的水面,仰望天空的湛蓝,尔后继续努力潜行。
吕品敛起情绪,继续盯向报告厅雪白的后墙讲解:“另外,在南太平洋上,我们还有一艘远洋测量船对CE一号卫星进行监测…”
提问间歇时,兜里手机轻微震动起来,趁着记者们围攻景总工,她掏出手机,是杨焕的短信:讲和,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
周教授是来北京参加教研会的,恰好他先前在Memory网开设的天文科普专栏,因为语言生动深入浅出,居然真为网站带来不少流量和活动时数。周教授给吕品简略介绍后笑道:“幸亏是你们喜欢上网玩,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这些年轻人接轨。”
吕品笑道:“我就是顺手,当时他们找我,我怕我说不明白,正好周老师您说想做科普题材,这也是他们公司的构想好,没想到现在做休闲游戏的公司会关注这种科学题材。”
杨焕依旧双手插在兜里,笑容里有稍稍调侃的意味:“没什么,我们这也是一次试验嘛,以前做休闲游戏也是这样的,失败过十几款游戏,最后终于摸到路子。这次一步到位,那是我们托周教授的福。”
吕品低下头,失败过十几次,然后终于摸到正确的路子么?
杨焕和辛然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因周教授的面子,吕品无法拒绝。周教授大部分时候在和杨焕谈天文专题的合作事项,关于电子版权和将来出版的一些构想,杨焕提到的最低目标是点击达到多少指标,然后寻找资源渠道都较优秀的出版商做策划,最好的情况是能拍成专题纪录片等等。他和周教授从大方向谈到细则,各方各面都考虑得极周全,辛然也列举了一些曾做过趣味科普书籍的出版社或出版商,以及在纪录片方面较有经验的制片等等。
趁杨焕去加菜的工夫,吕品朝辛然微笑道:“忘了恭喜你。”
她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
辛然莞尔一笑,“谢谢。”
周教授回学校后,几次在网上和吕品聊到在Memory网遇到不少天文业余爱好者,且有能力对他的科普宣传添砖加瓦,算是不小的收获。吕品暗叹在现今社会备受冷落的理论科学,居然也被杨焕他们另辟蹊径做出花头来,着实难得。
和杨焕算是暂时恢复邦交。
不得不承认,杨焕做起事情来还是很认真的,那天看他和辛然合计周教授天文科普专题的后续发展,吕品便全然插不上话——吕品暗地里给自己一个白眼,难道自己特别背?认识杨焕的时候,接收到的全是他的臭脾气和独断专行。
不过现在杨焕对她的态度和以前大为不同,也许是辛然彻底改造了他。
吕品忽然有些沮丧,不知从何而来。
只好安慰自己,凡事要有收获,便要有付出。要得就要先舍,辛然肯破釜沉舟,才能收服杨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