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躬身道:“姑娘不必费心,请后退一步。”说着手一招,船舱内立时有人抛根木桨出来。那中年人接桨在手,掂了一掂,顺手一丢,跟着奋身而起,直往小船纵来。
他长长的衣袖在空中翻飞,飘飘荡荡,浑若无体之魂。这一纵就有五六丈的距离,待得气竭下落,一脚蹬在先前丢在水面的桨上,借力又窜出数丈,纵到小船船头,稳稳的立住,连船身都不曾晃动一下。
他恭恭敬敬将琴递与正自惊讶的尹萱,一点头,又返身纵回去,依法炮制跃到官船上。官船上自有人飞出一个飞虎爪,将桨也收回来,手脚干净俐落,显然训练有素。
那弹琴之人似乎对此毫不惊异,一挥手,淡淡的道:“下去罢。”那中年人再鞠一躬,一言不发的进了船舱。
尹萱抱着琴打量,摸着琴身,只觉入手冰寒,果然是难得的好琴。她向那人道:“小女子定当修好此琴,亲手奉还,不知伯伯家住何处,如何称呼?”
那人沉吟道:“老夫亦会在利州盘横几日,若修好了,你遣人到利州舞凤楼前,就说为雪月明所修之琴好了,自会有人来取的。小姑娘,老夫还有些事要办,这就告辞了,他日相见,再谢不迟。”
尹萱虽只与他相识片刻,但觉此人谈吐、风度无一不显得大气,言语间又透着亲切之感,对他已隐约引为知己,听到他告辞,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伯伯要到下游的利州去吗?”
那人道:“正是。”
尹萱道:“千万不可!”便将刚才那位老渔翁所言之事一一道来,末了道:“此刻下去,危险重重,不如先在此逗留几日,待…待风头过去再说。”
那人哼了一声,道:“这些贼子,也太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公然封锁河道,岂不是犯上作乱么!”他沉思一下,又道:“他们是在寻什么人,莫非与官府有关么?”
尹萱道:“不是的,他们…他们其实是在找我…与我大哥。”
那人似乎略有些吃惊,道:“是么?”
尹萱歉然道:“是啊。他们就是想要截杀我们而已,没想到竟然弄得四境不宁,让众人及伯伯受累,小女子实感抱歉。这样罢,等明日一早,我与大哥就此北上,或许他们听到风声,前来追赶,就不会再难为旁人了。”
那人一笑,并不问尹萱原因,只道:“小姑娘,你很有勇气啊。只不过却无须怕这些强人。现下海内大治,还出这样的事,旁人不管,朝廷可还要管呢。你放心罢,明日只管顺流而下,老夫敢保证,绝对再无一人对你们有所伤害。告辞。”向尹萱一拱手,大步走入舱中。只听有人大声道:“开船!”桨声撸撸,水声阵阵,那官船缓缓向下游驶去,不到片刻,只看得见黑暗中几盏灯火,再过一会儿,船转过前面弯道,连灯火也见不着了。
尹萱抱着琴,痴痴的站在船头。明月在云中浮沉,四周忽而明亮忽而昏暗,让她觉得似在一场梦中。
第二日清早时分,阿柯与尹萱正在商量该是弃舟登岸,还是继续行舟向下的好,忽听船外鼓声阵阵,水声大作。两人探头出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艘几支双桅战舰,满载兵士,正擂着鼓,打着“山南西府刘”的各色大旗,浩浩荡荡开往下游。不到一上午的时间,就有三、四支庞大的战舰编队向下驶去,除了“山南西府刘”的旗帜外,更有“剑南道余”、“京畿护卫薛”等旗号。
两人惊诧之余,上岸打听,又见到驿道上成群结队的重骑军队开过。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人,才打听到不知是谁下的令,从今日开始,涪江沿岸全线封锁,有任何非法私封河道、拦路打劫者,一律严惩。据说离此不远的王村码头,昨日下半夜突然被大军封锁,骑兵水师共同攻打了几个时辰,水匪山贼们枭首过百,剩下几百人统统发配边疆。此事轰动百里,人人击鼓相庆,而各路强人们则个个心惊肉跳,不是溜走便是躲藏,现在市面上想要找个小偷都难。
阿柯以掌击额,眼睛睁得铜铃大,不敢相信自己运气有这么好,居然碰上这样的事,连呼要买几斤牛肉庆祝庆祝。只有尹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暗自兴奋之余,也不禁纳闷——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
第六章 虎聚
利州。
利州城不大。东西横贯三条街,南北纵横五条街,再加上穿城而过的涪江两边的街市,也不过七、八万人口的规模,在这盛唐之世,实在只能算得小城。
但北城边上的那片庞大的宅院可不小:单是三层以上的楼阁就有两座,南北走势,一条五马并骑的青石道贯通两楼,道旁整齐的列着立马、飞虎,周遭是四方的庭院,再外的围墙每隔二十丈就是一座岗楼,插着鲜艳的五色旗与肃穆的黑豹旗,站着面色同样肃穆的军士。这是其时最盛行的亭楼格局,当年高祖重建东京,整个洛阳都是依此南北走向、四方楼群而建的。
如此的小城,居然供奉着山南西道的官邸,这事常常连道府刘大人自己都想不通。但这利州城在整个道内大大的有名,却不是因为道府官邸,而是因为那横跨涪江的舞凤楼。
提到舞凤楼,当地人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整个楼群均高三层,最高的飞凤顶更高五层,人登其上,不仅可一览整个利州城镇,天气好时,那几十里外蜿蜒连绵的涪江河道也尽入眼底,美不胜收。最绝的是,东、西两岸各建一楼,中间连着两根手臂粗细的铁索,高高的悬在涪江道上。这是当年修建它的隋朝巨豪陈俊义的得意之作,建好之后的一个月,天天有杂耍高手在这长三十余丈的索道上穿梭表演,盛况空前。
如今几十年过去,陈家早随隋朝的灭亡而散,这楼几经易主,亦曾几次险些毁在战火中,最惨烈的一次,飞凤顶被流寇点火焚毁,但那火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熄,居然让主楼苟延残喘下来。如今的楼主将它修缮一新,改做酒肆,飞凤顶重建时亦只修了一层,只比对岸的三层建筑高出一头而已。远远望去,红柱绿瓦,雕梁画栋,那战争的伤痕在它身上再也不容易寻到,而时间一长,利州的百姓们似乎也都忘了还有那么一栋可俯瞰整个利州的飞凤顶,觉得舞凤楼原本就是如此的。
此刻风轻云淡,太阳懒懒地在云后穿行,轻易不肯露脸。林芑云也闲闲地倚在东楼三层的栏杆边,看着几尺之外那锈迹斑驳的铁索发呆。
离开京城到此处已近两个月,眼看着河水慢慢变得暗绿,那华丽焦躁的洛阳城已离得太远,风雪之夜的奇遇,也慢慢在心中沉淀下去,轻易寻不到了。脚下涪江水静静的流着,她的心思也随着那河水起伏波荡,偶尔打个旋儿,懒懒地任其涌向远方。楼下热闹的街市,吆喝的小贩,楼内喧嚣的歌舞,贪酒寻欢的登徒之辈,似乎远在另一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她的思绪的结,早已系在一个单薄瘦小的背影上,无人在侧时,这背影就格外的清晰…
忽而脚步声紧,径直上楼来,林芑云略略一惊,从那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望向楼梯——这整个舞凤东楼已被钦差御使李大人包下,还有什么人可直登上楼?
眨眼间,一张清秀逼人的小脸冒出楼道,长长的秀发在头顶挽了两个髻子,垂下的发用两根流苏细心地系了,散散地搭在胸前。来者那双灵巧的眸子一转,先叫道:“好啊,林姐姐,妳又偷偷喝酒,看我不告妳!”
林芑云忙将手中酒杯丢了,双手合十,露出一脸无辜可怜样,哀求道:“当当妹妹,求你了,千万别跟道大师说。他恼我没给他带皇家的酒,昨天还跟我吹胡子呢。要是知道了我带病喝酒,不重新打折我两腿才怪。”
当当一屁股挨她坐下,凑到林芑云面前低声道:“你倒是可以放心,我爹爹今早已经按计画走了,这两日怕是回不来的。嗯…姐姐,你说我们真能逃走?”
林芑云道:“你在担心什么,当当?你信不过你爹爹么?”
当当一副苦闷的模样,道:“没有啊。只是…只是李公子这么大的势力,我怕…哎,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
林芑云道:“所以啊,要道大师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这里离洛阳远,毕竟不是李洛的地盘,再有人相助,要逃走应该不难。哼哼,现在最要紧就是让李洛对我们放心,时机一到,我要看他哭都哭不出来。”
当当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想起一事,道:“不过,林姐姐,你什么时候也跟我爹学贪酒了?”
林芑云苦笑道:“我也不想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心中一烦了,便想灌几口酒。哎,做个女酒鬼,将来怕是没人要了。”
当当噗哧一笑,随手拍她一下,道:“什么没人要?你这样的人精上哪里找去?多少王公贵族一天到晚的往李公子府里跑,难道都是找他公干的?少骗我了。”她眼望远方,眉头紧皱,凄凄哀哀地道:“不知阿柯大哥此时吉凶如何?小女子心内如焚,无一日可安寝,怎不叫我借酒消愁…哎哟!”被林芑云按在椅子上,伸手到腰间猛搔。她吃不住痒,笑着大声求饶,与林芑云扭做一团。
忽听有人在旁咳嗽连连,她俩一惊,却见李洛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来,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神色尴尬。林芑云神色不改,坐直了身,恼道:“李公子,见了我们姐妹玩耍,怎么也不回避一下?”当当却满脸飞红,手忙脚乱的整好衣裳,一言不发的跑到屏风后梳理头发去了。
李洛搔搔头皮,陪笑道:“见两位姑娘神态相貌,当真艳绝天下,在下又怎敢打扰?”
林芑云哼了一声道:“今日才知原来你也是好色之徒,以后可要倍加小心才是。”话虽如此,心中却是窃喜。
李洛早知她口是心非,见她神色转缓,当下放心地走过来,一面道:“姑娘的容貌,就算是有道高僧,只怕也要动容。在下心中景仰,随口而言,姑娘千万勿怪。”
林芑云心中受用,但随即想到那笨蛋阿柯可从未说过赞美自己的话,至多不过:“你、你脸好白,又病了?”或是“你头发真顺。我娘说,头发顺的女孩,脾气也是好的。嗯…她、她大概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顿时沉下脸,挥手道:“别说了!你不是和道府巡视东城的水渠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洛压低声音道:“我听门下报说这舞凤楼可能有江湖厮杀,特意赶回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全。道大师不是今天出门了么,你们两个可得小心才是。”
林芑云一听到江湖仇杀,顿时来了兴致,站起来道:“哪里?带我看看去!”
李洛眼往对面舞凤西楼瞧去,道:“对面。喂,你别像看猴戏一样兴高采烈的好不好?低下身来,别让人看出你在观察他,否则这群亡命之徒发作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林芑云俯在栏杆上,装作望水,当当顾不上害羞,也跑出来依在她身边,一起偷偷打量对岸的楼。
李洛轻轻道:“看见那僧人没有?那是江湖上号称‘翻浪秃头’的苦真和尚,出身少林,现在却是替人卖命的杀手。那靠窗坐的三个白衣人,别看他们年轻,已是崆峒派这一辈中的佼佼者,人称‘崆峒三杰’,特别是老大管驰樊,据说论剑法已是崆峒第一。左边喝酒的那一桌人,嘿嘿,更了不得,那带头的长胡子的乃是威震岭南的‘铁鹰教’教主慕容荃,乃是当年慕容皇家血脉,一套‘铁鹰爪’神出鬼没,论拳脚排名还在少林的智止大师之上。据说今日是他做的庄,那么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是他召集的了。”
林芑云插口道:“他与你如何?”
李洛微微一笑,道:“比拳脚,我不行。比武么,就不知道了。”
林芑云想了一下,摇头道:“肯定不行。你这人好勇斗狠,手段毒辣,真打起来,恐怕论拳脚他也不是你对手吧。”
李洛同时被赞与贬,一时不知该承认还是反驳,只得咳嗽道:“没动手比过,怎会知道?那里面的厢房里还有几桌这里见不到的,也是来头不小。有这一带近年来势头看涨的麒麟山威服寨寨主司马南风,使一把大刀,据说也是少有的好手;有江南梅庄的几个人;有山西‘服威镖局’的张启老爷子——这么大把岁数了,也来凑什么热闹?二楼和底楼也各有十几个人物,我手下也辨不出来,但看样子来者都非善类。他们俱都刻意掩藏身分,嘿嘿,可也太小瞧了这舞凤楼的老板,那是多少年的经验?看出苗子不对,赶紧遣人来报。”
这些名字有许多林芑云也曾听爷爷说过,当下颇有些惊疑,沉吟道:“什么人来头这么大,竟引得让如此多人前来。恐怕在道上的还有许多未赶到的。你这做御前飞卫将军的,怎不派人前去驱赶?”
李洛苦笑道:“小姐,整个利州此刻的兵不足三百,且都是些守门巡街之流,在这些枭雄匪帮眼里算什么?到时只怕横尸百人,也拿不下一个来。再说人家若是好好的在此聚会,官府管他们做啥?倒是你们两个,这种是非地别待久了,快些回去吧,楼下有车候着。”
当当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转身下楼去了。奈何林芑云生平除了好整人就是好看热闹了,如此旷世之遇,怎肯轻易离开?随便李洛怎么劝怎么说,甚至动手拉人,死活抱着栏杆不肯走,低声哀求道:“此处离对岸那么远,怎会打到这边来?求求你让我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求你了…”
两人正拉得冒汗赖得起劲时,忽听楼下一阵喧闹声,过不久楼梯处脚步声急,李洛的心腹师爷刘宝山一脸仓皇地跑上来,手里握着个事物,见两人拉扯也不像平日一样避嫌了,叫道:“李爷,有人上楼来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李洛脸色一沉:“不知道这里已被钦差大人包了么?”
刘宝山并不言语,将那事物在李洛面前一晃。
林芑云见那只是一块寻常的铜牌,但李洛竟浑身一震,呆了一下,颤声道:“是哪一位?”
“十八位都来了!”
“什么?”李洛一吼,跳起身来。他刚往前走了两步,楼梯处黑影晃动,一个人已不声不响的上了楼来。那人肩宽体壮,皮肤黝黑,一脸的刚毅之色,身上穿着便服,那宽大的衣袖也掩不住他粗壮的臂膀。来人见了御前左飞卫李大将军,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大咧咧地一站。倒是李洛极干净地行个礼,道:“见过大人。”
楼梯处黑影继续晃动,一连无声无息上来七人,内中还有一位鲜卑人,都是一般的便装打扮,一般的魁梧身材,一般的刀砍斧削般的冷酷的脸。而李洛那句“见过大人”连念了七遍,竟是一声比一声恭敬。
林芑云正自惊讶,脚步声响,又有一人上楼来。但此次来者脚步沉稳、缓慢,透着让人心跳加快的威严。待他冒出脑袋,李洛与刘宝山扑通一声跪了,脑袋叩得山响,并不言声。
林芑云颤声道:“雪月…皇上?”
来者毅然便是当今圣上李世民。他随意地穿了身淡紫长袍,手握长扇,对林芑云微笑道:“凤姑娘别来可好?”
林芑云呆了一下,正要跪下,李世民已步到她身前,扇子作势一拦,道:“免了。这里又非内宫朝廷,你是凤来仪,我是雪月明,还是朋友相称,拘这么多礼作啥?过来陪老夫坐下。”
林芑云平生最不喜礼节,当下能免则免,对李洛挤眉弄眼视而不见,就坡下驴,笑道:“好啊。雪先生真是好兴致,竟到这山野之处游玩。我跟你讲,对面有难得一见的江湖聚会,说不定待会儿还有番打斗,有没有兴趣看看?”
“呵呵,我刚到利州,听见有这种事,就猜到你这丫头肯定会去凑热闹。”李世民被林芑云拉到栏杆边,凝神望去,道:“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么?”林芑云见他毫不提赶自己走的话,兴奋莫名,当下不厌其烦添油加醋的说那边有哪些哪些江湖名人。
李洛脑壳里又是嗡的一响,心道:“今番真要死在这丫头手里了!她什么时候竟跟皇上扯上关系的?”这当口也不急细思量,扑到李世民脚前,颤声道:“此处险恶是非之地,臣冒死请陛下速速离去!”
李世民头也不回的道:“李爱卿这是怎么了?你表妹尚且不惧,难道朕是贪生之人么?”
这话透着极大的威严,李洛浑身颤抖一下,但皇帝在此地掉一根毛,自己都是脑袋搬家的干系,硬着头皮又道:“江湖宵小作乱,陛下万金之体,怎能轻易涉险?臣以为…”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不必多言了。朕的十八铁卫在此,谅什么人也没本事伤得了朕。卿不必再说了。”
李洛知道十八铁卫乃是皇帝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乃是从当年他亲自打造的那支黑骑军中千挑万选出来,武功高强,亦绝对忠于皇帝,是以官职虽是侍卫,但品级都是从一品,连封疆大吏在他们面前也不敢托大。他若是再争下去,恐怕不仅是皇上不乐,连这十八位铁骑的面子也驳倒了。当下叩头告了罪,飞也似的跑下楼,吩咐手下戒备去了。
李世民笑道:“凤丫头,该叫你疯丫头才是。胆子不小啊。来来来,今日老夫就陪你看看什么是江湖险恶。”
两人倚在楼头,边喝酒边看,谈风土人情,论成王败寇,不时见河中渔舟喝唱,好不得意。正谈在兴头上,李洛又匆匆赶回,道:“臣已派遣多名手下扮做小厮入内,另有三千益州节制的军队正在路上,梁州驻军正巧有一只水军离此不远,已沿河而下,估计一个时辰左右即可赶到。楼群四周的百姓也已悄悄疏散,利州州台李段委与山南西道府刘明此刻正在对岸坐阵,不便过来候驾。”
李世民对林芑云笑道:“你瞧瞧,人家好好的在此吟酒作乐,居然有这么多兵将侍候,兴师动众的,岂不奇怪?”
林芑云见李洛在一旁拼命做脸色,要她过去,便告了方便,走到厅外。
“干嘛?”
“老实说!你是怎么认识皇上的?敢瞒我一句,哼哼,让你知道我狠辣手段!”
“你要多问一句,”林芑云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得无比甜蜜:“我就到皇上那里告你揭他隐私。”
“啊…当我没说!你、你别当真啊,林姑娘。”
“今晚给我摆宴谢罪,再罚你三个月之内都不许叫我丫头。我进去了。”
“喂!喂…别忙啊。你过来…想个办法让皇上离开。我知你机智过人,这事只有交给你做了,嗯?”
“想都别想。本姑娘还要看呢。放手,我进去了,说不定那边动手啦!”
李洛死扯住不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我都答应!你说啊!”
林芑云剎那间灵光一闪:若是此刻答应了李洛,留下偌大的人情,将来让他替自己做事,逃走的机会又大了许多。这白送上来的机会,她只需小脑袋往下那么一点,就万事大吉了。但…但毕竟心痒难搔啊。林芑云几乎是柔肠寸断的探头看了看对岸,好不容易才强令自己回身,颤声道:“答应为我做一件事,绝无反悔!”
“…好!”李洛铁青着脸道:“绝无反悔!”
林芑云转身进厅,几步路的光景已想到了三、四个借口,可以要皇上陪她离去。不过面前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何说得婉转,又让他心甘情愿,倒必须好好想想。
她低着头走到栏杆处,还未开口,李世民道:“看,那边又上来一对男女。不过看起来似乎与那些人并非一帮人啊。”
“嗯。”林芑云想:“我该是称他陛下呢,还是硬着头皮叫雪先生?”
“江湖帮派聚集,照例应已经包下该楼才对。为何还允许外人进入?”李世民自言自语的问。
“哦?雪先生是怎么判定他们不是一伙的呢?”林芑云脑中还未算计完毕,有什么问什么,让他一时不察觉自己的念头。
“陛下是见他俩在楼下询问店家,后又被伙计引着登楼,并未与一人招呼。坐上了位子,又连声喊着点菜。若是一伙人,岂能自己点菜?”旁边一位铁骑说道。他内力深厚,可以清楚的听见对面一举一动,而李世民全凭感觉,并无实证,他便代言。这其实亦算越礼,但李世民似乎非常宠信这些近身侍卫,微笑点头。
“哦。”林芑云稍微分了一下心,沉吟道:“也许这伙人故意设下陷阱,等的就是这两人呢?”
李世民眼中寒光一闪,刚要开口,旁边那铁骑低声道:“行动了。下两楼的人已开始封住楼梯,店内的伙计亦正被赶出去。看来林姑娘所言非虚!”
李世民点点头道:“不错。摆下这么大的阵势,只怕要血溅当场了。”
身后的李洛忽地低呼一声:“啊…可,可是,皇上在此,岂容江湖仇杀?芑云,你…你跟我来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惊慌迟疑,一把抓住林芑云的手,便往外带。
林芑云不惯被他拉住,道:“什么啊…”突然感到李洛的手臂竟在微微颤抖。
林芑云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跳,撞得她半边身子都是一软。仿佛有某种诡异难言的东西,让她诧异而又惊慌地转过头,向对岸望去——
穿过雕工精细的暗朱色窗格,穿过偶尔随风浪荡的翠色芙蓉纱帘,穿过形容猥琐、面目狰狞的各路江湖豪杰,穿过潜藏在背后、桌下,浮现在人们脸上的刀光剑影,林芑云的目光一路飘飘忽忽,终于停在一张略显张惶的小脸上。
阿柯!
林芑云全身猛地一颤,如坠冰窟,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内拼命吸冷气。她一霎时什么也听不见,身子挺直地往后倒去,不知撞到什么东西上,眼角扫过,是李世民惊诧的神色。
她想:“什么…为什么惊诧?啊,对了,是阿柯…阿柯中了埋伏了!”
这念头一起,不知哪里来的劲,林芑云又猛地往前一跳,想:“救他!这边有皇上在,还救不了么?”这么想着,身体里顿时涌上来一股热流,冰冷僵直的手脚重新活过来。
她一回头,却见李洛已稳稳站在身后,不言声的望着对面,那脸上毫不掩饰的显露着杀意。林芑云又是一悸,想:“啊呀,阿柯…阿柯是通缉要犯!怎…怎可以…”又是寒气逼人…林芑云又跌跌撞撞的往一边倒去…
李洛一伸手,将她扶住,在她臂上轻轻捏了两下,眼中透着古怪且难以琢磨的光。整个楼中,只有林芑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她轻轻地摇头,叹道:“即便如此…仍有人要害他啊。”
她迅速镇定下来,深吸了口气,道:“你放手。”李洛犹豫不决,被她甩开,径直走到兀自惊疑的李世民面前,一长身跪下。
“陛下,小女子求您一件事。”
“嗯?说来。”
“请您借此人给小女子一天。”
“哦?”李世民顺着她的纤手瞧过去,却是李洛仓皇失色的脸。
“他是妳表哥,何借之有?”
“对啊,别开玩笑!对君妄言是死罪!”李洛在后面脸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绿,不知道林芑云在玩什么花样,吓得声音都哆嗦了:“还、还不快向陛下认罪!”
林芑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李世民,道:“小女子让表哥做事,为请。请者,可做可不做,视乎人情。陛下若将此人借与小女子,则小女子之言则如君命,李洛非从命不可。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慢慢审视着林芑云的刚毅神情,半晌道:“借来何干?”
“陛下…”李洛知道任由林芑云说下去,自己多半逃不了干系了,一翻身跪了,道:“臣请陛下勿听此女之言…”
李世民脸色已恢复到平日上朝论政时的冷肃,一挥手截断他的话,向林芑云道:“说。若有欺君之意,定斩不饶!”
“救人。”
“谁?那对男女?”
“是。”
“是你什么人?”
“朋友。”
李世民往栏杆上靠去,换做一个舒适的姿势,道:“你知不知道那里面随时都会爆发搏命拼杀?”
“小女子知道。”
“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你以死相救?”
林芑云眼中烟波缥缈,望向远处模糊的阿柯的身影,道:“他…他曾救过小女子的性命。”
李世民声音越来越低,说道:“李洛乃当朝重臣,若随你牵扯进江湖恩怨,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是。若失手而归,朝廷体面无存。若滥杀好人,皇上亦无颜面。”
李世民“砰”地一拍栏杆,声音突然变得凶狠,指着林芑云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明知如此结局,你还敢来求朕!你视朝廷的大臣为何物,你的奴才么?你视朝廷的颜面于何物,堂堂的中枢重臣,竟然掺进江湖仇杀?哼,你知不知道犯有藐视国体之罪!”
李洛从头到脚爆出一身的冷汗,伏在地上拼命磕头,道:“臣家教不严,家教不严!臣死罪!”
耳边却听林芑云抗声道:“小女子知罪!为人君者,乃万民所依。如今有臣民命在旦夕,小女子不知朝廷颜面竟高过人命,妄加揣度,实乃死罪!”
李洛恨不能跳起来堵住林芑云的嘴,几乎绝望地叫道:“妳住嘴!妳…妳敢犯上?”偷眼看李世民,却很吃了一惊——见他竟露出“早知你会如此说”的得意神情,嘴边带笑,哪里是发作的样子?他不再说话,端起茶杯慢慢地吹,那碧绿的水被吹得泛起聚离不定的涟漪,看久了便有些头晕。过了半晌——李洛觉得手脚都已僵硬冰冷——他终于浅尝了一口,仍不看她,低低地道:“你说要借…嘿嘿,拿什么还呢?”
林芑云道:“陛下心中早有打算,又何须小女子多言?请示下。”
那几名铁骑跟随李世民几十年,从未见过敢如此说话的臣子,也未见过李世民被如此顶撞还面露得色的,心中都是禁不住纳闷。
李世民站起来踱了几步,负手望着外面灰淡的天,良久,从口中郑重地挤出一句话:“朕要一位幕后臣僚。”
林芑云也露出“早料到是此结局”的神情,脸色霎时苍白,却只犹豫了一刻,从容地道:“好!”
“什么?”李洛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惊得脱口而出。
李世民并不回头,从腰间解下一只玉佩,随手一丢——早有一名铁骑上前接住,交与林芑云——道:“这玉佩赐与你,从现在起,李洛归你管辖十日,朕再给你三名铁骑护卫,有什么要办的速速去吧。下个月朕要巡游江南,希望到时候见到你。”一转身,从容下楼而去。几名铁骑交换一个眼色,三名留下,其余人都跟着走了。
林芑云握着玉佩站起来,也不理兀自傻傻跪着的李洛,向那三名铁骑道:“三位大人,有劳了。”
那三人一起单膝跪下,一一报名道:“臣单信”、“臣王杰”、“臣欧阳不平,听候姑娘吩咐。姑娘之命,即陛下之命,我等万死不辞。”
林芑云点点头,向对岸看了看,似乎还未起冲突,低声道:“过河!”匆匆向楼下跑去。那三人一长身,都是悄无声息的跟着。
跑下一层楼,才听见李洛惊惶的叫声:“人呢?啊…啊,我呢?我怎么办?”
林芑云大声道:“不听令的,明日拖出去斩首!要命的就找副弓箭,在这边候着,随时听令!”一溜烟的跑了。
阿柯与尹萱进城时,心中兴奋莫名。自那日知道官兵大举剿匪后,两人还不放心,小心翼翼走了两日,果然是连个小贼都看不见。各处只见到骑兵纵横搜寻,河道上战船穿梭往来,竟是吃定了涪江。尹萱知道是那人之力,心中欢喜,却也赌气不告诉阿柯。
那群围追他们的人对往来百姓是又搜又抢,但官兵可不同,收钱放人几乎是行规,也绝对不会勤快到一个个慢慢搜查的地步,是以两人光天化日放船而下,几日之内就赶到了利州城。
待到了利州城门,竟然见到连通缉文告都没有了。阿柯欣喜之余到处打听,才知道皇上大年之夜大赦天下,各州府半年内都不再贴通缉文告。所有的事都从未有过的顺心顺意,阿柯简直乐得翻了天,憋了这么久的气,实在憋够了,当下去了易容,与尹萱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刚进城不久,尹萱就从自家标志上认出一个行脚医生打扮的老头是自家的奴仆——他带来了尹萱父亲的消息。原来自她失踪之后,她父亲已起身到永安、成都一带寻访,说是如果尹萱回来,就在此等候。
在山野中熬了这么多天,嘴里早淡出鸟来,好不容易进了城,又顺利遇见故人,尹萱与阿柯都是兴奋莫名。阿柯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里的东西好吃。谁知问了几家小店,异口同声都说已被人包了,不接生意。那老仆便介绍说舞凤楼的“十八翡翠”乃是一绝,左右无事,不妨先去尝尝。
阿柯一听“十八”样好吃的,哪里还忍得住,当下跟着老仆来到这里,恰好又剩一桌。那老仆将他二人引进楼,说是阿柯少爷来了,要去安排房间,告个罪走了。
阿柯手扶娇媚少女,怀揣大把金钱(自然是尹家财产),昂然登楼,自觉风光无限。坐下后一巴掌拍得桌子山响,连唤小二只管捡好酒好菜上来,当真意气风发,再不复当日逃难时的窘状。
他吩咐完毕,顺手掏出一串钱,略一思索,在桌上排了三枚,算作给小二的小费。那李洛手下人扮的小二顿时装着欢天喜地的去了。两个人都没发现周围的人俱都暗自摇头而笑。阿柯是摆够了阔少的谱,却只赏这么几个铜板,气量实在不够,一看便知是外锦内草的枕头架子;而那位在这闻名的舞凤楼跑腿的小二,竟也贪图如此小钱,在老板见了,不骂作贱人拖出去痛打一顿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