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一人却身高不足五尺,面色圆润,和颜悦色,身子滚圆,一只胖呼呼的手上勉强拿着只黄铜算盘,在这一群人中真是鹤立鸡群。

这伙人冲进来便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如突然闯进来一大群苍蝇。铁杖老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陈束不觉一皱眉头,那份想要结交之心顿减,正要开口说话,那胖子忽地将算盘一举。

这一举像一把巨刃突然间挥去,将所有人的声音一刀切断一般,店内从极喧闹突然就寂静得可怕。看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个个如小媳妇般紧闭着嘴,有些甚至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店内四人心中都是又好笑又吃惊,惊讶这矮胖子的权威竟如此之大。

陈束与铁杖老头见他始终笑容可掬,均想:“此人面虽和善,定是阴毒之人。看那几个独眼缺臂的,说不定就是他的杰作。”

矮胖子先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方一拱手,笑道:“在下麒麟山威服寨宋观,今日带弟兄们下山有事,不意惊扰诸位了,告饶,告饶。”

陈束拱手回礼,铁杖老头马马虎虎的一抱拳,刘志行此刻正自运功疗伤,况且也看不起这些山匪,并不回答。阿柯嘛,躲在屏风后,那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的。

宋观道:“看此处尸首遍地,大概刚刚也有一场恶战。在下绝无卷入其中的意思,只是来寻一个人的。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且让在下在这里略搜一搜,除了在下欲找的人,其余事一概不管,就当今日没到过此地。各位看如何?”

陈束道:“未知宋兄所寻何人,不妨说来听听,或者我们见过也未可知。”

宋观道:“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有伤,还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同伙。这两人阴险狡诈,一刻之前,在此店二楼一间房内,袭杀我山寨三位兄弟。这是我另一位侥幸逃回来的兄弟所报,千真万确。”

阿柯自屏风后偷偷露出半边脸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哀求陈束放他一马。陈束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这个嘛…少女我未曾见到,少年倒是有一位…”

阿柯耳朵里嗡地一响,心道:“完了完了!”却听陈束接着说:“不过他是我门下弟子,一向管束有加,似乎不像是阁下口中说的那种阴险之人。不如我叫他出来与你见见?阿柯,出来!”

阿柯心中一跳,陈束这话,竟仍承认他是门下弟子,那岂不是公然袒护?可是要他这模样出来见人,却也着实冒险。阿柯迅速四下打量一番,见旁边一堆破门板下似有一个人,拖出来一看,见他锦衣华冠,当下更不迟疑,扒下那人外套,胡乱裹在身上。正套着,那人突然睁开眼,吃力地道:“老…老子是伦…家…你敢抢老子…”

阿柯自己小命正在可有可无之中,那管他伦家马家,老实不客气操起一根凳子腿,一记闷棒下去,那人顿时没了声息。他抹一把脸,故作轻松地道:“是,二…二师伯。”走出屏风。

宋观道:“是否此人?”

有一手下越众而出,大声道:“回三当家,正是此人!”

宋观却并不忙动,向陈束拱手道:“敢问阁下是?”

陈束也一笑拱手:“散尽浮云月华见,遍闻馨香风自清:在下清月楼陈束。”

铁杖老头十年未出山,听这名头耳生得紧。

宋观却是一凛,道:“清月楼陈二当家?”

陈束道:“不敢,正是在下。”

宋观呆了一呆,脸上神色颇不自在,似乎未料到在这山村野店竟遇到这般角色,但自己刚才挑明了要拿他门人好看,话已出口,不由踌躇起来。

陈束笑道:“麒麟山威服寨的威名好大,在下在洛阳城中即已得闻。这次南下,本欲特意上山拜访贵寨司马寨主,不想在这山野小店竟遇上宋三当家,实在是有缘哪。在下有一言,不知宋当家肯听否?”

宋观道:“陈二当家请赐教。”

陈束道:“不敢言赐教二字。我大哥听闻司马寨主的名头,一手‘龙飞手’端地厉害,这个…宋三当家的一手‘千珠盘’也独步武林,使得威服寨这一两年间风起水涌,已隐然成为永安郡内数一数二的大帮,特有结识之心。说老实话,我们清月楼对这边的黑崖寨、牛鼻山两派颇有些隔阂,也很想借重贵山的力量。以司马寨主之能,要做这一带之霸,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观眼睛一翻,心念如电。清月楼虽说现身江湖还不到五年,但据称内中高手如云,更有极大的官府势力背景,行事也颇为诡秘,亦正亦邪,大有通吃黑白两道之势。若是能与清月楼接上关系,自然对山寨有利,况且这话明摆着要去除那两家对头,让自己做一方霸主,这买卖实在有些划算…只是那丫头…也是山寨的心腹大患,不拿住她也不甘心…

他咳嗽两声,主意已定,当下笑道:“能得清月楼赏识,鄙寨何幸之有?这位小兄弟既是贵楼门下,鄙寨上下自然会对他以礼相待,只是那位姑娘…恕在下直言,此人屡次伤我山寨兄弟,这个…”

陈束接口道:“那位姑娘么,呵呵,敝门上下也无人识得,阿柯与她也只是凑巧在一起而已——是不是阿柯?还不带威服寨的兄弟进去找那姑娘?”

此言一出,阿柯浑身一震,刘志行也诧异地看过来,似乎不相信陈束竟为了江湖利益,毫不犹豫地出卖一位少女给山贼土匪。

宋观哈哈一笑,道:“如此,敝寨上下,恭迎陈二当家大驾了!来呀,给我搜!”

阿柯跨前一步,双手乱挥,叫道:“等等!等等!等一下!”不理众人不解的眼光,径直走到铁杖老头前,道:“帮、帮忙行不行?”

“老夫从不做善事。”

数名威服寨人已提着钢刀,跨步走来。

“那…那咱们谁也不欠谁,做笔买卖如何?”

“金银珠宝,老夫拿着只当玩儿。”

“我有一个秘密。”阿柯简单的说。

“说。”铁杖老头也不想废话。

四个人已走过身边。

阿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四个字:“阴阳铜鉴”。

铁杖老头慢慢瞥了他一眼,摸摸胡子,问道:“我要怎么信你?”

“命。”阿柯无所谓的一摆头:“开不开玩笑都只有一条命。”

铁杖老头眼中寒光一跳。他沉吟一下,又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杀人。”

“嘿嘿嘿,”铁杖老头笑道:“我从来只听说怕人杀的。”

阿柯叹一口气,低声道:“杀人可不好玩。这个时候杀人更无法交代,况且,我、我既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说着嘴角往上一翘——那上面,陈束正摇着清凉扇,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怎么说?”铁杖老头不知不觉已站起身来,虽然尽力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过目光如炬,任谁都看得出里面几乎伸出爪子来。

“今日我若能救那少女脱身,明年六月六日之前,必定送上——贵府是…”

“老夫流浪之人,居无定所。那一天之前,我自会来找你,料你也逃不到天边去。”

阿柯“啪”地一拍手,指着铁杖老头,道:“爽快!”脚尖一挑,一柄霜雪墨剑已擎在手中,转过身,对着陈束深深一躬。

陈束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阿柯这神情太熟悉了,就像他每次要…

他手突然地一伸,张口叫道:“阿柯…”

话犹未尽,眼前一花,铁杖老头已腾身而起,越过一名威服寨人头顶,一手虚抓,内力所到之处,那人脑袋像颗西瓜般“砰”地爆裂开来。

铁杖老头哈哈大笑,喝道:“这是赠送的,不另付帐!”话音未完,已冲到陈束面前,笑道:“呵呵,我俩亲近亲近!”

陈束反手一勾,卸掉戳来的一杖,急道:“穆前辈,此刻不是你我说话的时候,且待我…”便欲跳下楼去。

铁杖老头笑道:“待你怎样?你不跟老子说话,就是看老子不起,老子还非找定你了!”说话声中,铁杖横扫,击他上盘,陈束无暇多说,只得往后退去,同时扇子急点,切他脉门。

铁杖老头道:“好一招‘鬼拂手’,原来是无极门南宗高手!”打点精神,左勾右切,一套“嗜魔杖法”舞得呼呼作响,劲力激荡。

陈束心中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头说出手就出手,一上来就是搏命打法,当下再不敢迟疑,倾力抵御,一时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

同一时间,阿柯笑骂一声:“老冬瓜,还不是怕货拿不到手。”抬步向前走。

第一步,他长剑闪电般挑出,刺穿三个正欲奔过他身边的壮汉喉咙。三人哼也不哼,立时向前扑倒。

第二步,横切,两人喉头中招,顺势一划,两人胸口中招,一人在长声惨叫中扑地,另一人甚是刚硬,跌落之时仍向阿柯砍出一刀。阿柯腰身一挺,长剑一带,那柄刀斜着飞出,正劈中对面抢上来的一人脑门,立时毙命。

再一步,他侧身避开身后劈来的两刀,刺中三人咽喉,贴着第四人横切的大刀,一剑划过鼻梁,那人双目立瞎,惨叫声中大刀乱挥,劈翻两个自己兄弟,后被另一个兄弟一刀砍翻在地。

宋观喝道:“退!”

数十人无论正在交战的、正准备交战的、正在逃的一听此令,立时毫不犹豫往后急退。阿柯赶着又劈翻两人方停住脚,心中暗叹,后悔刚才不多等一刻,否则此刻那些后退的人自己也可顺便收拾了。

宋观怒道:“陈二当家,这是何意?”抬头一看,却见陈束正与铁杖老头斗得正紧,心中顿时明白姓陈的也被这小子卖了,当下冷冷道:“小子,你今日是硬要强出头了?”

阿柯舔舔嘴唇,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可、可不可以现在和解,大家一拍两散,各走各道?”

宋观勃然大怒,一张肥脸涨得通红,狂喝道:“你他妈耍我!”呼地一纵,身已在空中,正对着阿柯,黄铜算盘夹着凛冽的劲气直劈而下,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千珠碎金”。

阿柯侧身,长剑直指宋观喉头要害。“砰”地一声巨响,他身旁的青石地板被宋观巨大的劲气激得破碎开来,石屑四散,他自己肩头亦波的一声,衣裳迸裂,和着血肉飞溅。

可是阿柯不避!长剑仍直直地指向宋观喉头,这一剑速度本快,再加上宋观下坠之势,几乎眨眼间就已递到跟前。宋观说什么也料不到阿柯竟然如此死顶,而且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剑会自这劲力中心刺来。那一剎那,他突然省悟,原来这就是自己这一招唯一的破绽——只要有人不要命的强攻!而自己混迹江湖数十年,竟也会中了这小子的激将之法!

噗哧——

随着清脆至极的一声响,长剑干净俐落地刺入宋观喉头,自颈后穿出,将他挑在剑尖。

当剩下的数十人同样如潮水般拼命往外涌时,阿柯正将剑从那具肥肥胖胖的尸体里往外抽。“真重。”他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沉浸在杀与被杀的狂暴、寂静世界里,杀手的冷血让他陶醉于慢慢自尸首里抽剑所带来的那份充实快感,以致根本没有听见身后有人用几乎比那些逃命的人还要惊慌诧异的声音低声吼道:“霜…霜雪无归!”

陈束叫道:“住手,别打!别打了,人都走了!”

铁杖老头嘿嘿一笑,铁杖一横,逼开陈束快捷隐蔽的一击,双足一点,轻飘飘如无躯之魂般向后掠去。“咚”的一声,铁杖插入一根顶横梁中,他就那么靠一只手抓着铁杖悬在半空,笑道:“你这家伙不地道,喊着别打了,还来一手阴的。亏得老子干的架比你见的女人还多,否则,嘿嘿嘿,今日就着了道儿了。”

陈束老脸微红,一闪即逝,怒道:“都是你自己,不论青红皂白上来就拼命,坏我大事。你自己看——”扇子往下一指,道:“霜雪四剑中的刘志行也被阿柯那小子带走了,你高兴了?”

铁杖老头道:“咦,这倒奇了,你不是刚才还又是感动又是自愧不如,还有什么不能眼见江湖义士命在不测,迫不得已出手惊扰我老前辈么?现下居然为我叫屈,好笑啊好笑。不过我老前辈现在心情好了,做次好人放他走,你管得着吗?”

陈束一整衣裳,已恢复适才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对铁杖老头的冷嘲热讽毫不介怀,摇摇扇子,问道:“阿柯那小子跟你谈了什么,居然请得动你出手相助?”

铁杖老头仰天大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咯!总之大大的好,大大的妙,哈哈哈哈!这小子不错啊,老夫还曾以为他不济事,哪知道杀起人还真有一套,哈哈!老夫越看他越顺眼,比你这伪君子顺眼多了。对不住得很,搅了你的大好事!老夫去也!”双手一扯,“咯咧”一声脆响,那根粗壮的圆木从中而断,向下坠落,带得一大段房顶坍塌,无数瓦石碎片飞散而下。尘土飞扬中,铁杖老头已借力向上,穿透屋顶而出。

陈束急道:“前辈!留下一叙!”双足一顿,亦顶着铺天盖地的烟尘从破洞中穿出。他站在屋顶四面一望,朦胧的月光下,只见到一溜黑影向南飞快掠去,轻快如烟,只眨眼工夫已转过一棵大树灌丛,消失不见了。

陈束暗暗心惊,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除非大哥来,否则想要留下他还真的难办,当下顿足不前,一时踌躇起来。

阿柯不知去向,还当着自己的面搅了与威服寨的好事,硬添一个仇家…这姓穆的老头来头不小,此刻是敌非友,以后要杀阿柯,不知还会出什么事…陈束念及此,心中无名鬼火直往上冲。

忽然听见下面杀猪般惨叫,却是店主汪老板醒了过来,见到偌大的店堂一片狼藉,尸首遍地,连顶梁都折成两段,悲从中来,正自嚎啕大哭。陈束深深吸一口气,一长身,掠过雾重露寒的夜色走了。

阿柯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扶着刘志行,飞也似的自后门奔出,一眼见到院子里停着辆马车,当即将那少女摔进车厢,刘志行也被他不管死活的一把推进去,拉过缰绳,喝斥一声,抢出大门。

借着夜色掩护,阿柯一路东闯西冲,居然让他混出了小镇。他依稀记得小镇往西是一片稀松的树林,地势平坦,利于车骑,当下驾着马车向西而行。幸好此时雾气渐淡,月光如水,依稀照见前路,虽然道路崎岖,颠得里面的刘志行险些昏死过去,却也无惊无险的摸进了林子。

再走一段,树木参天,已完全遮住月光。阿柯拉住马,摸进车厢,点着了火熠子,问道:“前辈,你还好吧?”

刘志行呻吟着回了一声。阿柯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估计也无人能找到这里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跟着他又连连吸冷气——劲一松下来,身上的伤口顿时火辣辣的痛起来。阿柯拿出凝血归元散,勉强给自己上了药。今日一天连场打斗,他已是累得不行,刚上完药,头一挨着车篷,几乎立即就睡死过去。

“不行。”林芑云道。

“那你说,你说!”坐在桌前正大快朵颐的道亦僧恼了,一面“吱吱”的呷酒,一面不耐烦的道:“说一个太露,说两个不通,说了四五个法子了,你就只知道回一个‘不行’。你有脑袋你说啊,哼,亏我想了这么多天,被你林大小姐一竿子捅了——是哑巴问久了,也还吼两声呢。”

林芑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她站在窗前,轻轻掀开一角,向外张望。

清晨的雾气立时如烟一般涌了进来,与屋内温暖的空气一触,又飞快的消融不见了。林芑云不由得打个寒颤,手就在嘴边哈一口气。

放眼望去,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已躲藏在浓重的雾气之后。这个时候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却依然躲在厚厚的雾幕后面,看不到踪影。但是不要紧,林芑云知道,不论雾气多浓、多厚,总有那么一刻,它那万丈如火的光芒,会将眼前的虚幻的白幕撕得粉碎。

“雾终究是雾,”她忍不住喃喃地道:“再看远一点,仍然是天啊。”

“你说什么?”道亦僧奇怪的问。

“啊,没有。我看到当当妹妹出来浇花了。”

“嘿,我说这傻丫头,如此大雾,用得着她浇花么?”

“你才傻!”林芑云道:“当当妹妹说,要每天跟花说话,花才长得好,长得大。当当妹妹说,这是你以前跟她说的,她傻,你不更傻?”

道亦僧用力撕一条鸡腿,含含糊糊地道:“…这个傻丫头,骗她的话却当真了,嘿。不说这个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想出去了?哦,哦,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你定是过惯了这样奢华的生活,不肯走了,哈哈,休要瞒我!”道亦僧一边说,一边烈酒喝得哎呀连天的叫,一只手又去撕鹿肉,叫道:“这肉是奢靡!这莲子玉羹也是奢靡!这三珍汤亦是奢靡!啊,这酒,这、这是…二十年的沉霜!太奢靡了!”

林芑云哑然失笑,道:“咱俩到底谁过惯了奢华生活,我现下也懒得跟你争。等到时候又出去闯荡时,看谁先熬不住,要喝这样那样的好酒。”

道亦僧闻言住手,看着酒壶发呆,良久,突然叹一口气,道:“酒啊,真是世间动乱的根源!如此可恶,岂能让你胡来!罢,罢,罢,今日我道亦僧就来舍生取义!”直起脖子猛灌一气。

林芑云搔搔脑袋,将系头发的软丝娟绳握在手里把玩,道:“你要喝就喝,啰嗦这么多干嘛?趁现在李洛还没来,一边喝一边听我讲。”

道亦僧继续口不离壶的灌酒,只点头作答。

林芑云白他一眼,转头又往窗外瞧去,只见当当耐心蹲在地上,正对着一盆勺药讲着什么。她清清嗓子,慢慢地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么,县城么?这里是东都,禁宫所在,国家重要之地!能容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么?这几个月我天天看公文,看关防文案,越看越是心惊,不能不谨慎啊。

“我跟你说,单是城防,每日的驻兵就是两万八千,外城每关一千五,巡视二十五队,每队两百;内城每关二千五,巡视十队,每队两百五。我粗略算了一下,单是自长夏门经升乐、永业、嘉合,过洛河,到宾耀门,再过东城门,途中就有十一道关防,八处巡视。就要换三道过关文书,其中一道必须经由四品以上官员核实,方能放行。况且现下皇帝銮驾在此,再过两日就是祭祀大典,除了城防外,还有两万余禁军护卫加入戒严中。内城已完全封锁,外面别说是人,不相干的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道亦僧歪头插嘴道:“里面的苍蝇呢?要是不想闻皇帝老子的臭脚丫子气了怎么办?”

“里面的也别想飞出来!”林芑云没好气的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行不行?我们这东城看上去好似没有什么动静,其实内中管制亦严。从东城往北是含嘉仓城,那里现在已是禁军驻地,甭管什么人,进去就别想出来;往西是内宫皇城,更是想也别往那处想;往东须过阳市,过两道城门,还要过河。你知道河上有几座桥?”

“怎么也得…也得三座吧?”道亦僧手指一弹,一粒花生飞起一丈有余,不偏不倚落在他口里。

“三座?也真亏你想得出。哎,看来你是没怎么进过大城市——三十七座!几乎每隔两射之地就有一座桥,面临城区内的河道亦是整修过的,均宽两射。两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两射?我们这些人没见过大世面,哪里知道?”道亦僧毫不在乎,继续边弹边吃花生,嚼得清脆作响。

“好比你吧,武功高强,内力深湛,可以毫不费劲的从这里跑到河边,在四支巡视队伍合围之前来得及跳到河里。”林芑云转过身,边比划边说:“可是呢,你一跳下去就发现,两岸边、两边桥上已经站满了弓箭手。两边岸上的人一起射,可以封锁到河心;两边桥上的一起射,就可以封锁整个河段。就算你游到正中心的河心处不动,一样可以从四个方向把你穿起来。”

“嘿嘿嘿,厉害呀!”道亦僧呷一口酒,拿根筷子起劲地敲碗,一面不清不楚地唱:“就算你是千年养的乌龟,万年长的王八,也一样被俺穿吶…锵锵锵锵锵…那要是往南呢?”

“我说过了,往南要先能出得了宾耀门,再过洛河,出嘉合,过永业。永业之后,选择就比较多了,共有厚载、定鼎、长夏、建春几个门可以出,而且路过多为集市,房舍,还有三处庙宇,五座道观。人多、房多,易于掩藏。所以这一边看起来虽然路长了许多,却有可能是最能逃出去的一条。”

道亦僧道:“有这么多老鼠洞,还愁逃不出去?那你还在等什么?以老子的能耐,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啊。”

林芑云摇头道:“是可能,可能!哎,你脑袋怎么这么简单?途中的巡视就不说了,那十一道关防怎么过?没有通关文书,想也别想。就算你用武力闯,或是什么飞檐走壁啦,过得了一道关,关防上立时飞马通报,还未等你走到下一关防,已经是全城警戒,各路巡视、督察、禁军涌上来,将你周围围的如铁桶一般。想跑?须臾间就让你变成刺猬。不跑么,擅闯关卡,那是斩立决的罪,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只有等被砍头时,被牵到东市上才能喊天了。”

道亦僧放下酒壶,摸摸脑壳,叹道:“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但凡我说的、问的,你林大小姐都有话说。得,我脑袋不如你,你就干脆点,怎么样将那可能变成能,一口气说出来好不好?”

林芑云低头用手绕着腰带玩,扭捏地道:“我…我也没什么想法啊。守得这么紧,就是小一点的官想要出去都得费点劲呢,何况是我们?你别看李洛成日里对我百依百顺,没什么顾忌,哼,其实那是他料定本小姐根本就走不到东门!若我真的到处走动,你看他急不急?他是京畿道副统,又是御前左飞卫,一道令下去,说封门就四门紧闭,说拿人就全城搜捕。莫说我这弱小女子,便是大师你…恐怕也难逃生天。”

“所以你绕了半天的意思就是说,想办法搞了这个姓李的,大家才有活路,是不是?”道亦僧斜眼瞥她,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正是!这几个月来,我无时不在观察,不在想。若真要逃走,最重要的两个关键所在,一是让李洛至少在十二个时辰内,察觉不到我们已经离开;第二就是通关文书。李洛节制城防,手中的青铜令在洛阳境内通行无阻,可比什么文书都有用。第一个,靠的是天时地利,找准机缘方可行事;这第二嘛,就要看大师的本事了。”

“嘿嘿嘿,丫头…看你憋了这么久,屁也不放一个,为什么这个时候跟我说?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办法了?都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吧!”

林芑云似乎已习惯了道亦僧满嘴的脏话,充当没听到。她伸出一根白得透明似的玉指,到旁边窗台上茶杯里沾了点热水,在朱漆木窗格上既轻且浅的画了几个字。刚画完,便即抹去,道:“就是这样。”

道亦僧“咕隆咕隆”灌下老大一口酒,长出一口气,道:“怪只能够怪我老人家交友不慎,遇上你这么个爱惹麻烦的蛮丫头。罢,罢,罢,且去一趟又有何妨?须知今日事,却乃昨日因。因果聚散无常数,芙蓉帐前弄珠花…”咦呀咦呀的又敲又唱了一阵,忽然停筷,翻着白眼道:“这么搞,只怕姓李的脱不了干系,等你林小姐逍遥快活之时,他的麻烦不小哦。”

林芑云剑眉一竖,恨道:“那又怎样?这是他自找的。哼,害得阿柯现在流落江湖,生死未卜,害得我在这里受尽羞辱,夹缝里挣扎。”

道亦僧瞥她一眼,低声道:“受羞辱的怕不是妳吧?”

林芑云不理他,越说越火气直冒,手按窗台,道:“他以为以将军之势、皇家之权,就可对我林芑云为所欲为了么?荣华富贵,就可让我甘心情愿了么?哼哼,这辈子也休想!此仇不报,我、我…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回头一看,却见道亦僧根本未听,又在那里一手油腻腻地抓扯肉吃,一手提壶灌酒。林芑云素来急躁,更兼正在痛诉李洛奸险,见到道亦僧一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一口气堵在心口无处可泄,急步向道亦僧冲去,但她脚伤初愈,刚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哎哟”一声跌在地毯上。她熟练地往前一挪,一手扯着道亦僧的衣角,一手拍地,叫道:“非报不可!非报不可!你听见了!”

“什么东西非报不可呀?林姑娘,一大清早,谁惹你这么大的火气?”李洛的声音自园子门口处遥遥传来。

道亦僧“噗哧”一声,刚包进口里的酒飞溅而出,忙伸手捂住嘴。耳边听见李洛一边走来,一边道:“啊,是当当姑娘。这么大的雾,也来跟花草说话?哈哈哈,妳真是有心吶。来,让我看看这又是什么花?”照例先不忙着进来,在花圃边与当当说一阵子。

林芑云慢慢撑起身子,歇了一歇,低声道:“你的酒水喷到我脸上了。”

“哦?啊,是吗,对不住,对不住啊。”

“算了。”林芑云无所谓的一挥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她先细心地整理一下衣裳,再掏出条丝巾在脸上慢慢的擦。

“看在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提出来,无论是什么都帮我做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喂,太狠了点吧?弄脏了姑娘的脸是我的错,可是罪不至死吧?”

李洛此时推门进来,笑道:“哦,大师这么早就来了?”

道亦僧已挺直腰杆,摸摸胡子,咳嗽一声,道貌岸然地道:“嗯,这几日需得辰时以前,雾气未尽之时,以柔阳之力疏导手少阴、足少阴两路,方能见效,是以起得早了。李将军来得真巧,在下刚为林小姐疗完伤,也该告辞了,还有一些药方需要打理。请。”站起来一拱手,挺着肚子,迈着八方步一摇三晃的出去了。

李洛拱手送他出去,回来先看了一眼桌子,笑道:“大师好大的酒量,清早起来就吃了三壶。对了,刚才听见你在屋里吵着什么非报不可?”

林芑云面露不忍之色,道:“大师真乃世外高人。没有他的医治,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无法下地行走了。可是…可是,他打算等我脚再好一点之后就离开此地,继续浪迹江湖。我跟他谈到要好好谢谢他,他竟说什么替我治伤乃是有缘,一口回绝。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李洛动容道:“真没想到,看道大师整日少言寡语,竟是这等有心人。林姑娘别心急,在下自会替姑娘好好酬谢大师的。对了,这两天忙着朝会的事,没来问候,不知林姑娘的腿又好些没有?”

林芑云颤巍巍地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便似乎不胜其累的扶着桌子,皱眉道:“还是…哎,还是不成的。”

李洛道:“怎么不成?这不是又比以前多走了几步么?林姑娘,你别心急啊,这病是靠养的。来来来,先坐下。”扶着林芑云在几前坐了,自己走到门边,先瞟了两眼,道:“当当妹妹,麻烦你照看一下,我与你姐…”使个眼色。当当会意,抱着盆花走到门边去。

林芑云心中好笑。她与道亦僧谈话,密谋要李洛好看,须当当做掩护,没想到李洛与她谈话,也需要当当掩护。当下也不便做何表示,只端茶喝水。

李洛慢慢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不住抚摸下颚,好像又不知从何说起。林芑云知道他有事要说,便也装傻,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头顶的藻井。正一点一点地看得起劲,不料一粒尘土落下,不偏不倚掉进眼睛里。林芑云惨叫一声,伸手去揉。李洛忙道:“别动!让我来吹!”

他用手撑开林芑云眼皮,林芑云喊痛,一把推开。他好说歹说,轻轻去撑她眼皮,林芑云却又使劲闭着,怎么也弄不开。李洛看她一张粉嘟嘟的脸绷得紧紧地,双手也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心中突然好笑,不过知道眼前这位姑娘火气大,只好辛苦忍住,道:“林姑娘,你…你放松一点,你…你笑一个?”

林芑云紧咬下唇,使劲摇头,两行泪水顺着涨得通红的脸颊流下。李洛道:“我吹,我帮你吹,你睁睁眼好不好?”见林芑云仍是摇头,四面看看无人,老实不客气,曲指在她眉心之间一弹,林芑云骤然遇袭,“啊”的一声惊呼,张大眼睛,忽感眼前一阵凉风吹过,李洛已抓住她想要揉眼睛的手,柔声道:“好了。”

林芑云羞得恨不能将脑袋缩回脖子里去,谢也忘了说了,装作擦眼泪,拿丝巾遮在脸前,半天不移开,一颗心怦怦乱跳,想:“惨了惨了,这副狼狈模样被他见到,不如死了算了!”

李洛坐在一边,想到刚才为林芑云吹灰时,第一次如此贴近她的脸,看着她泪盈满眶、梨花带雨的娇小模样,也自怦然心跳,端着茶杯发呆。两人都各自忙着整理慌乱的心思,一时间厅内寂然无声。

过了半晌,林芑云咳嗽一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低声道:“李公子今日来,是否有什么事呢?嗯,李公子?”

李洛一震,道:“啊!啊,是,是,有事,有事!”

林芑云知道他还在想自己的窘状,脸上又火烫起来,忙伸手去端茶,不料慌乱中手一碰,茶杯飞落。她“啊”的一声还未叫完,李洛不知何时已来到几前,一把将杯子抄在手里,轻轻放回到桌上。

他转身走到窗前,沉吟一阵,道:“林姑娘,再过两日是祭祀大典,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晚上在皇城里,皇上大宴群臣,你也在受邀之列。”

林芑云大感意外,指着自己道:“我?”

“是,你现下的身份是在下表妹,再加上武娘娘的关系,虽然并不能直接面见圣上,但亦可参加皇家之宴,与四品以下官员及三品以下命妇一同进膳。”

林芑云想了一想,问道:“是否太子会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