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都呆了,想不到这小子出手如此辛辣狠毒,多数人甚至连他如何出手都未见到,还以为是使了什么妖法,又或是另有高人出手。人人心念如电,经验老到,一个招呼未打,无声无息之间,四周人群已如退潮般向后奔去,圈子再度迅速扩大。
段念眼中精光一闪,惊疑不定,段夫人“啊”的一声,不明白阿柯此举意欲何为。剩下七名黑衣人同时掠起,不动声色已将阿柯与段念夫妇围在中间,拔剑相向。难的是只听到“吭啷”一声响,七柄剑同时拔出,动作划一,煞是好看,显是训练有素,却并不急于动手,只待沙老大吩咐。
沙老大呵呵一笑,鼓掌道:“好!好好好,好利索的一剑。这招‘乳燕穿林’虽普通,但气势惊人,最难得的是如此高速刺击下,仍能不差分毫,确实厉害。小兄弟,你可不是我‘血剑联盟’里的人。这份凛然杀气,嗯,倒使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捻着几根胡子,眼睛越发眯作一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阿柯。阿柯一动不动,对四下里围着自己的黑衣人视若无睹,铁剑斜斜垂下。
段夫人道:“小兄弟,你如此…哎,又有何用呢?我夫妻二人死心早坚,今日即便没有这一战,身上的毒深入内腑,也已是到了尽头了,你何苦来惹上这事端?你走吧。你与我俩素昧平生,在此生死之时能站出来,听我夫妻一言,我们已极承你的情了…咳咳…就、就让我夫妻死于此地吧。”
阿柯眼睛死死盯着沙老大,冷冷的道:“就算被杀,也不受辱!”
段夫人笑道:“小兄弟,你…咳咳…你还年轻,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咳咳…极尽羞辱,而仍不觉羞辱,才是被羞辱之人最大的尊严。你没见到那姓沙的说了半天…咳咳、咳咳…脸都涨红了吗?我们不受其辱,他、他…他就是自取、取其辱!呵呵,咳咳…呵呵呵呵…”一阵猛咳,俯在地上喘息不已。
阿柯点点头,道:“他、他自然是自取其辱。荣辱天定,岂是人能左右的。但,我…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辱。这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段夫人默默注视阿柯一阵,她那倔强而轻藐的神情突然间变得说不出的亲切,眼中波光闪动,柔声道:“小兄弟,你知道命吗?”
阿柯一怔,不解的摇摇头,道:“不、不知道。”
段夫人幽幽地道:“这…这就是命。”
沙老大大声介面道:“不错,这就是命!你既送命而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七名黑衣人同时一声大叫,“唰唰唰”数声响,剑光闪动,疾向阿柯刺来。
阿柯猛一咬牙,双目圆睁,当此生死关头,陡然间已将自己状态提升到最高巅峰。他眼角一瞥,察觉到前后五人剑势猛烈,同时分散跑动,左右两人却悄无声息后退一步。
他心念如电,想到前后的人乃是虚攻,跑动中弥补缺漏,不让他逃脱包围,左右两人只待前后的人从身前跑过掩护,立时便会上前实施真正的攻击。这七人剑气激荡,内力充盈,绝对不会如刚才那三人般毫无戒备,自己就算能拼死杀掉一两个,但如此重重包围之下,只要一动,全身各处破绽都会立即被人抓住,痛下杀手,想要突围,几乎已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只有一处破绽,一处阿柯绝对不想利用的破绽…
就在这时,破绽突现!
一声暴喝自阿柯身边响起,声如洪雷。段念天神般粗壮魁伟的身子一跃而起,大喝道:“前后!”身形一晃,已到了左首一人身边。那人料不到刚才已如死人似的段念此时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眼前,骇得双手一抖,待想到要挺剑前刺时,颈部一紧,已被段念一双铁掌锁住咽喉要害,咯咧一声,骨断筋裂,立时毙命。他向下摔落时,同时有四名黑衣人跟着他一道落地,都是咽喉处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砰”的一下,沉重的落地声竟然也只有一响。
段念大喝一声,须发皆张,双臂一夹,背部肌肉紧缩,“乒乒”两声,两柄从背到胸将他穿透的长剑竟自中折断。那两名黑衣人齐声怒吼,向后猛退,同时手中断剑猛挥,护住胸前要害。惊惶中,似乎听见沙老大喊了声:“下面…”两人尚未警醒,阿柯身子往前一跃,已扑到两人身前,将落地之时,那柄兀自鲜血淋淋的铁剑电般闪动,如一道红色匹缎,横着切开两人小腹。那两人凄然惨叫,直到倒地闭眼时,也未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身亡的。
段念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前胸后背四处鲜血激射,身前身后似罩在一片血雾中。他望着天上又厚又黑的云层,眼中精光一闪,好似见到了什么东西——点了点头,叹道:“好兄弟,好…剑法…”言未尽,“砰”的一声,僵直的倒在地上,双目再向段夫人看上一眼,右手伸出,想要摸到她的脸。然而尚差一寸之时,手臂一硬,寂然而逝。
阿柯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知道段念这一下自甘做诱饵,舍却生命,才使自己有机会乘乱杀敌。他在垂危之际,仍对微妙形势了若指掌,只从刚才阿柯那一剑已看出他的速度剑法,一瞬间便抓到唯一的破敌机会,拼尽最后力气,完成他生命中最后一击,这份心智与胆识,委实可佩可叹。
段夫人将脸靠到段念兀自伸着的手中,感受他迅速失去的体温,同时自己也用手轻轻抚摸段念的脸,神色出奇的平静自然,仿佛段念只是睡着了一般,一面温柔的轻声说道:“段郎,你要等等我啊。这位小兄弟正在为我们而战。这是唯一一个为我们而战的人,所以,我要守在他身边,我要你也守在他身边——无论是输或是赢,死或是生,总要看着他了结了这最后一战,我们再一道走…”
沙老大慢慢在原地转了两圈,打量着满地尸骸。对这些徒弟的生死,他似乎毫不介怀,不时用脚尖翻起尸体,仔细看看伤口,啧啧称奇。
半晌,方懒洋洋的走到阿柯身前两丈左右,站住了,道:“好。小兄弟,你并非普通人啊。我不是说你的剑法,那个嘛,马马虎虎。倒是这份绝情的杀气,很不一般。段兄弟那么一扑,用他的声威吸引注意,以你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至少会有四把剑会同时刺向他。以他现在的功力,必死无疑,你却毫不顾惜,根本不去管他死活,完全以他为诱饵,截杀正自惊慌的人。嗯,好冷血的人,好冷血的人…段夫人,这小兄弟所作所为,你清楚明白吗?”
段夫人盈盈笑道:“自然清楚,不劳你提醒,我夫君不正是为了这个而做吗?小兄弟,你叫做什么?”
阿柯道:“我、我叫阿柯。”一开口,才觉得脸上尚有眼泪,大是尴尬,忙抹一把脸。
段夫人道:“原来是阿柯兄弟。我与段郎能在死前结识你这样有胆识、有义气的小朋友,都是快慰平生。段郎刚才唤你做兄弟,我知道,那是真心想有你这么个兄弟。不知道我们夫妻俩有没有那个福分,和你做兄弟?”
阿柯一怔,想到霸刀段念威震天下的名头,脸色发白,道:“我…我太小,我…我配不上。”
段夫人笑着咳嗽一阵,道:“你若配不上,天下可没有配得上的人了。啊…是了,你见我俩如此狼狈,分明不屑才是。”
阿柯脸顿时涨得通红,辩解道:“不…不是!我、我当然愿意的,只是,哎,只是…”
段夫人点头道:“那就是了。阿柯兄弟,从现下起,你就是我们的小兄弟了,怎么样,舍得叫我一声大嫂吗?”
阿柯脸上一红,摸摸在头顶被汗浸湿的软发,道:“大…大嫂。”
段夫人嫣然一笑,虽是重伤之下,容颜憔悴,但这一笑仍是风情万种,让人不禁神往她当年的绰约之姿,说道:“好兄弟!你大哥行事,向来随性而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要明白,什么身世、辈分、门派,统统都是假的,只有人心才是真的。荣宠时,别人对你好也都是假的,真正对你好的人,只在你落难时才会出现。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越是笑脸迎你,越是心中有鬼;越是打你骂你,却是为你好的,知道吗?你看,这沙老大,以往便自称与段郎情同手足,呵呵,咳咳…下起毒手来,可比谁都快。好兄弟,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可着实要小心吶,像今天这样冲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
她此时脸色越来越白,但因兴奋而两腮通红,艳若桃花,看着阿柯娓娓道来,温情到极至,像真的与自己亲兄弟谈心一般。阿柯自母亲死后,再无一人曾对他如此关切。虽说林芑云也对他甚为关怀,但多半是又打又闹表现出来的,非得让阿柯自己领悟一番才行,断不像段夫人这般温柔体贴。
他鼻子一酸,险些再落下泪,忙低了头,段夫人说一句,便答应一声。
段夫人歇一口气,仰头对沙老大道:“你看,我与段郎失去一切亲朋好友,却在临死前得到这么位小兄弟,你说好不好?”
沙老大干笑道:“好,那自然好。我喜欢聪明人,小兄弟,你是真聪明,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若是换了个自命清高的江湖侠客,这个时候,十个中有八个都会为了狗屁的仁义道德,反过身去救段兄,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横死当场。哈哈,他妈的,这些侠义之士,偏偏乐此不疲,一代代的将命断送在这上面。嗯,单凭这一点,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他再向前一步,长剑指着满地尸体,笑呵呵地道:“你说,为什么我的徒弟,都这么没用呢?”
若是林芑云在此,当可立刻回答他,但阿柯只是一楞,老老实实摇头道:“不知道。”
沙老大笑道:“你还真是老实。老实又聪明的人,哎,如今这世道上太难找了,越发叫我舍不得下手…教你个乖,要是以后想靠教徒弟扬名立万,自己就千万不要太强!”
“强”字甫一出口,沙老大向前一冲,厚背长剑一指,霎时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扑面而来,直取阿柯前胸。凛冽的劲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猛的一跃,挺身借着这劲力在空中翻一个滚,铁剑削他小腹。
沙老大“哈哈”大笑,一招“横桨中江”,长剑横切。他的剑剑身远比阿柯的铁剑长,疾扫阿柯上盘,占尽便宜。
阿柯铁剑急转,贴上沙老大的厚背剑,转而切他手腕。这一招动作隐而小巧,沙老大叫一声:“好!”长剑一立,一瞬间已将那凛冽的剑风尽数收回,内功深湛,收发自如。左手一突,空手来夹阿柯铁剑。阿柯见他变招如此之快,心中也自凛然,他此时双脚已着地,突感腿骨伤处一痛,料想是在这样激烈的打斗下旧伤复发。
他已来不及后退,只得一咬牙,纵身向前,剑尖一弯,上挑沙老大喉头。这一下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看是他先刺中沙老大喉头,还是沙老大的厚背剑纵劈,先将他斩为两段。
沙老大咦的一声,闪身后退,阿柯脚下一软,收势不住,继续向前扑,“砰”的一下,肩头挨了沙老大一脚,飞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背上骨头“咯咯咯”数声响,也不知断了没有,只痛得阿柯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叫出来。
沙老大却并不乘机索战,剑背后背,悠闲地看着阿柯狼狈爬起身来,笑道:“嘿嘿,小兄弟,你剑法果然有一套。最后那一下刺我喉头的招数,可圈可点,难的是在那么一剎那间就决定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可不是常人可以做得到的。你是做什么的?”
阿柯深吸一口气,小心的挪挪肩背,还好,骨头还没有哪处断了。他拖着长剑,慢吞吞又走回来,道:“我吗…我、我是杀手。”
沙老大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杀手风范,看你的年龄相貌,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大概就是高人不露相吧。你脚上的伤像是旧伤复发,还能站得稳跟我打吗?”
阿柯道:“当然打,为什么不打?”往前一站,自然而然又挡在段夫人之前。
沙老大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变换不定,看看段夫人,又看看已死去的段念,道:“他们真的与你素不相识?”
阿柯点点头。
沙老大眯着小眼,捻着胡须道:“嗯。你这身傲骨,颇不寻常,想来并不会骗我,我很是喜欢。刚才与我动手,感觉如何呀?”
阿柯仔细的想了想,脸色发白,迟疑道:“你…你很厉害。”
沙老大“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你真的很讨我喜欢。”仰头望天,半晌,突然突兀的道:“做我徒弟如何?”
“不。”阿柯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哦…你是见我的徒弟们个个死于非命,我却毫不怜惜,感到齿寒了?”沙老大一指满地的尸骸,道:“这些人,哼,个个蠢笨如猪,死硬脑筋,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徒弟,所以,学到的东西还不到一成。你不同,你的天资很高,我喜欢你,是真心想传你一身武艺。不要以为你的剑法真的就好得很了——太粗,太糙,缺少精髓,明白吗?单凭一个勇字,动辄与人同归于尽,碰上真正的高人,根本是没用的。怎么样,跟我学吧。”
阿柯摇头道:“我不跟你学。你不配做我师父。”
沙老大眼光一寒,不再说话,只默默的盯着阿柯眼睛,阿柯毫不示弱,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阵,沙老大终于深深吸气,长叹一声,慢慢地道:“你的心,可真是,哎,那就只有杀你了。抱歉,对你这样的人,不得不打点精神,绝无留情。”
长剑疾刺,直取阿柯前胸!
阿柯的剑刺得同样的快,“嗖嗖嗖”三剑,分袭他腰间三处要害。他身材矮小,较之沙老大低了一头,加之脚上有伤,只有取他下盘。沙老大仗着剑长力大,左劈右斩,“呼呼”声响,几乎将剑当大刀使,以惊人的气势护身,不让阿柯有机会近身拼命。
两人一快一慢,一刚一柔,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剑光闪烁,两人已拼了三十余招。沙老大每劈一剑,便大喝一声,力道越来越沉。每一剑劈下去,都有一股强劲的内力激荡,将阿柯的剑拉得左右晃动,好几次几乎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好在阿柯力道虽小,招数却出人意料,在四面纵横的剑气之中,总能找到缺口,突袭沙老大软肋。每次突破,就是致命的杀着,是以沙老大也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应付。
段夫人端坐起来,一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人殊死拼斗,一面轻轻抚摸段念已然冷去的面颊,神色自若。好几次剑芒闪动,劲气四射,就在她眼前挥过,将她额顶的长发都激起来,她也毫不动容。倒是那两人刻意收敛,每每这个时候便相互怒目而视,让到一边再斗在一起,尽量离她远些,以免误伤了她。
再斗十来招,阿柯避过一剑横扫,眼光如电,见到沙老大左腹破绽突现,长剑顺势一挑,便要纵身刺上去。突然左腿上一阵骨头撕裂的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脚下顿软,几乎跌倒。这一下后背门户洞开,已全突出在沙老大的剑下。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阿柯猛一咬牙,右脚向前一踢,藉势后退。沙老大暴喝一声,全身功力骤然间提升到最高,右手长剑一抡,向前挺刺,气势惊人,长剑末端在高速震荡下竟发出一阵尖啸,方圆数丈之内土石泥块都被这一股强劲剑风刮动,打着旋的向阿柯身前飞来。
犀利的剑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住,当此非常之刻再无犹豫,右手铁剑脱手,顺势向剑气中心刺去,同时往后急退!
“叮叮当当”一迭金属断裂之声传开,铁剑脆得一如枯枝,寸寸断裂,化作数十碎片,四面激射而出。
阿柯闷哼一声,身子在一股狂暴的冲击下凭空翻滚,只听“噗噗噗”之声不绝,前胸后背上已被断剑碎片钉得似刺猬般,直飞出五六丈开外,方重重摔落在地,眼前一黑,只见到金星乱闪,跟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就此不省人事。
沙老大慢慢收剑,眉头微皱。这一剑乃是他三大绝技之一的“破金剑式”,凭借深湛的内力,以及他那柄无双的上古利剑,威力惊人。段念当年便是见识了这一招后,赞叹不已,才与之结为兄弟。出道以来,每遇强敌无法抵御时,靠此招屡屡反败为胜,是以此招已成为他的必杀绝技。
今日见到这少年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心中不免有些警觉,兼之又不想在此过多纠缠,所以杀心一决,立时祭出这必杀绝技,料想当是一鼓而下。
不想阿柯毫不犹豫就弃剑而逃,偏偏那一剑丢得恰到好处,自己聚集的全部功力正好都击在那剑上。虽见到阿柯身受重创,但沙老大心中仍觉不妥,隐隐觉得,若是这少年轻身功夫再好一点,似乎就能避过这一下,或者功力再强那么一点,这一剑也许就穿透剑气,刺了进来…那么,自己的这一招里就有个极大的破绽…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逝,因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拍拍衣裳,转过身来,得意的看着段夫人,笑道:“与段兄…如何?”
段夫人看着扑在地上的阿柯,从容道:“远远不及!如此暴虐之剑,嗜杀成性,怎可能与我段郎相比?”
沙老大扫一眼周围满地少头少脚的尸体,叹一口气,嘿嘿笑道:“段夫人可真是会替你家夫君说话。好,且不提吧。”转头看看身后,那数十人仍躲得远远的,不敢过来,遂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决心向死,我也不勉强。那件东西,你若说出来,做兄弟的自然给你一个痛快,事后用上等棺材收殓二位,找块良地葬了,也算是好聚好散。”
段夫人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轻蔑地道:“你杀不杀,我都是要死的,给不给棺材,我死后可管不了,哼,这些对我可都是废话。你从山西一直追到这里,居然还在痴心妄想,嘿嘿,也算有种。”
沙老大跨前一步,一把抓住段夫人胸前衣裳,怒道:“贱人,你给是不给?你当老子不敢动粗吗?”用力一扯,段夫人肩头丝衣碎裂,顿时露出肩头和胸前一大块白晰的肌肤。
段夫人一言不发,一低头,对着沙老大手掌狠狠一口咬下。沙老大“啊哟”一声轻呼,随即内力一吐,段夫人立时被弹开,嘴角破裂,大滴大滴的鲜血落下,滴在她光洁的胸口,更显妖艳。
她也不管伤口,也不伸手掩住肩头,只冷笑着看着沙老大,眼光如剑,似已将沙老大刺穿一般。
沙老大似乎有些忌惮她的目光,后退一步,摸着手上伤口,半晌,脸上神情再度和蔼下来,笑嘻嘻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这种身外物,岂是你与段兄看得入眼的?再说了,你不为你自己想,总也得为你女儿想想…”
段夫人身子一颤,喝道:“你敢!…哼哼,谅你也没这胆量,他们王家的势力,你连拍马屁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出此大言。只怕人还没见着,你就先到地下来见我们了。”
沙老大嘿嘿一笑,悠闲的绕着段夫人慢慢走,一面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死心眼,就以为天下都是死心眼了吗?他们王家势大,我一个穷跑江湖的,自然是难窥门径,但,呵呵,你想过没有,你女儿有这么个娘,谁知道王家人会怎么看她?或者想到她娘的所作所为,迁怒女儿,一口气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那可大有可能啊。又或者一被赶出来,就正好被我发现了?反正现下你的霸刀段郎死了,天下无敌的‘鬼影刀’没了,这世上,可没人为你出生入死了,他们王家,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哈哈,哈哈…”
段夫人浑身发抖,颤声道:“住口!住…咳咳…口…”一口气接不上来,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也没力撑起身来。
沙老大越笑越大声,道:“她一个五六岁的丫头,能做什么呢?要我是王家的人,见到她娘跑了,奸夫一路过来,杀了四五十个家人,不一刀划了她才怪。就是段念的仇人,没有一千,只怕也有五百,一人砍上一刀,嘿嘿,那可不得了,迟了一点,还赶不上动手…哦,不…不不不,哪能这么做呢?段夫人风华绝代,生下来的女儿,自然也是娇滴滴的乖巧可人,要是落在老子手里,立马卖到窑子里去,总也算是赔点钱财。哈哈,哈哈!”
段夫人扑在段念身上,背部剧烈抽动,嘶声道:“混…混蛋!住…住口…”
沙老大转了两圈,突然站住,蹲身下来,急促的道:“怎么样!嗯?想到你女儿了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嘿嘿嘿…当初那么拼命的逃出来,什么时候想过她了?这会儿又在这里装腔作势。装腔作势有屁用啊!等妳想到了她,只怕早就死了!”
段夫人抬起头来,道:“你…你这般说,是不是知道她…她的事情?”声音发颤,脸已白得发青,再无一丝血色。
沙老大两眼望天,慢慢道:“这个,事多了…嘿嘿,只怕说了,你也不相信。再说了,你段夫人如此超脱,轻言生死,这世间根本无一事可扰你心神的。连身后事你都懒得管,这生前的事,听那么多干嘛?”
段夫人眼光迷离,呆呆的望着前方,过一会摇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不信…婆婆她亲口发誓,要保护小月的…她、她…她不会失言的。”
沙老大笑道:“呵呵呵,你说你吧,自个儿跟人私奔跑了,还叫‘婆婆’。芹老婆子是吗?到底是年纪六十几的人了,身子骨本就不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吧,上个月我赶往苏州,恭贺王老爷子七十大寿的时候,就没见到她老人家了。据说,已经卧床一个多月了…”
段夫人身子剧震,两行泪终于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了下来,低声呼道:“婆婆,月儿。”
沙老大四下打量,见无一人,更无迟疑,迅速一蹲,凑到段夫人面前,举起右手,急促低声道:“怎么样?你就要死了,就算不关心身后事,但对你年幼的女儿,就没有一点留恋之心?你婆婆这把年纪了,说声不行,神仙也救不回来,你女儿没了她,可真成孤儿了。我沙老大虽说坏事做尽,可也算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与段兄相交这么多年来,你见过我失言没有?只要你说出那东西的下落,我沙摹志在此指天发誓,必当尽我所能,保你女儿平安,将她送到安全之处,并把我那十处庄子送给她,让她终身无忧。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段夫人漆黑的眼眸呆滞地缓缓转过来,有些痴痴的看着沙老大,并不回答,却也没再骂他。
沙老大知道此刻已是最关键之时,当即一咬牙,伸出左手食指,在那柄古剑锋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柱,声音已是微微发抖,道:“以血为誓,若失言,当万世不得翻身,你还信不过我吗?现在就我一人能有此能力,你还在犹豫什么?哎,小月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我还真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吗?妳就…”
“别给他说。”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
沙老大那张马脸因抑制不住突然间的狂怒而扭曲到狰狞的地步——谁他妈的这个时候来搅老子的局!
他跨前一步,一长身,旋风般已转身站立起来,手中长剑的剑尖颤动不已。只见林子边缘处,一名瘦弱的少女俏立风中,着一身西域短裙打扮,手中握着一柄古怪的弯刀。
她肌肤胜雪,长发掩面,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碧绿的眸子自散发后露出,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沙老大打自五腑六脏深处发出“哼”的一声。
死丫头——
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喊出口来,旁边那匍匐着早昏死过去的阿柯,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可、可可…你、你、你…你会说话?!”
第五章 同赴
可可向前几步,挺着手中弯刀,一瞬不瞬地盯着沙老大,口中却对段夫人说道:“要、要杀你的人,居然还大言不惭的向你发誓,岂、岂不荒谬?刚才他肆意羞辱你时,你不是说过狠话?不是说过什么都不在乎吗?现下男人一死,怎、怎么就软了?有种就死也不说。”
她似乎太久不曾开口,说起话来有些吃力,加之本就生在西域,语调稀奇古怪,只是声音娇柔,倒也颇为好听。
段夫人身子抖个不停,拼命坐直了身子,看看沙老大,又看看可可,脸色凄惶。沙老大瞥她一眼,见她目光闪烁,似乎已从刚才的失神状态中清醒了一些,立时怒吼道:“住口!”右脚在地上一滑,就要扑上去。
但突然一滞,迅速收脚停住,因旁边的阿柯这个时候慌慌张张爬起身来,叫道:“可、可可,你会说话?你真的会说话?妳治好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乱吼一气,一瘸一拐的向可可跑过去。
沙老大脸上肌肉一阵抽动,没料到阿柯受如此重的伤,竟会这么快便像没事般爬起来,一时间心中疑虑不定,暗退一步,看个究竟再说。
可可瞧了阿柯一眼,神色古怪,除了几分恼怒,倒也像有几分高兴,道:“我又没病,本来就会说话,什么叫治好了?”
阿柯扯着她的袖子,喜不自胜的将她上下打量,还伸手去摸摸她的嘴,奇道:“真的治好了?呵呵呵呵…”
可可顺手打开他的爪子,冷冷道:“我只是不高兴说罢了。那些藐视我,视我为贱人的家伙,我才懒得理他们。”
阿柯想起自己骂可可“贱人”,脸顿时黄了,左右张望,叫道:“谁敢这么叫?我…我…我头一个跟他拼了。”
可可白他一眼,并不说话。阿柯咽口口水,只得哭丧着脸告饶道:“我…我随口乱讲,你别生气。天地良、良心,我没那么想过!”
可可脸色忽然变得出奇的温柔,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跟我分手,并不像其他人,要么什么都不给我,似贼一样防着我,要么一甩手全丢给我。哼,他们以为真的就是大爷,生来就比我要高贵吗?是这种人,我想尽法子,总要将他们杀了,让他们自己到地下高贵去吧。只有你,说跟我分,那是真跟我分,银两、衣物、解药,一视同仁。虽然你骂我,可我心里明白,你是唯一把我当人平等看的。”
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沉,道:“这话我只对你说一遍,你敢因此轻视我,我一样亲手杀了你!”
阿柯眼珠子鬼转了两圈,也没弄明白可可说的话。但既然不责怪自己,心中暗呼侥幸,呵呵傻笑,道:“原来你没走远,是不是放心不下,也赶来救我大嫂?”
可可哼一声,看着段夫人,脸色又恢复冷漠的神情,道:“羞也不羞?随便什么人让你做兄弟,你就做了?叫你去死,你去不去?她刚才说得那般惊天动地,什么不孤,又是什么同赴的,干嘛不让她做?哼,我就是不服气,想要看看,若是真的救她下来,她敢不敢去死。”
阿柯道:“我…我大嫂不是坏人,哎,你没听到吗?她还有个女儿放心不下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救她的。”
可可狠狠瞪了阿柯一眼,说道:“你?你还好意思说狠话,一招输了,就趴到一边装死,像什么男人?”
阿柯神色尴尬,抓耳搔腮,道:“他、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赢他,先得想想办法嘛。哎哟,我这不是受伤了吗?我也拼命了呀。”指指插在前胸后背的各处断刃,一副委屈样。
可可一把将阿柯扯过来,拉开他衣领,厉声道:“亏你说得出口,穿了你那小真姑娘给你的金丝甲,刀枪不入,这么些破铁碎片,哪里就把你刺伤了?”
阿柯伸手想要捂她嘴,已然不及,不禁苦着脸跺脚道:“你…你说出来干什么?本来还有机会赢的,你…”
身后沙老大哈哈一笑,道:“这就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刀气已至!
阿柯大叫一声,向前一扑,已冲到可可身后。可可手中弯刀挥动,迎上沙老大的厚背长剑。“叮叮当当”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兵刃交击之声,沙老大与可可已闪电般对战十余招。
可可体虚力弱,战到后来,被沙老大接连劈在刀背上,手腕剧颤。好在她身形轻盈,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绕着沙老大转圈,沙老大一时也奈何不了她。
突然身后杀气骤起,他反手一掌,内力吐处,只觉一阵寒气刺骨。他不敢托大,长剑绕身一轮,逼开可可,回头一看,却是阿柯挺着一柄黝黑的短剑杀入战团,大声叫道:“可可,攻他上盘!”可可双腿一蹬,跃到空中,直取沙老大双目,与此同时,阿柯在地上一个翻滚,欺近身来,短剑削他下身,形成合攻之势头。
沙老大打点精神,将一套“七十二路血尘剑法”耍得密不透风,上挑下劈,左支右挡,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阿柯仗着宝衣护身,又有可可在旁协助,顿时胆气十足。他脚上旧伤复发,行动不便,干脆就在地上滚来滚去,剑光闪闪,尽往沙老大要害之处招呼。
沙老大功夫本高他二人许多,但可可走步飘忽,刀法诡异,或切或劈,不似中土武功,一时让他摸不着边际。而如阿柯这般不要脸,尽使阴毒狠招的更是少见,加之知道这小子动不动就是拼命的架式,心中稍怯,使起招来守多攻少,让阿柯占尽便宜。
阿柯得意洋洋,左翻右滚,斗得赫赫有声,只是满身泥泞,一头的枯枝败叶,实在是谈不上潇洒二字。
打了三五十个回合,沙老大突然大喝一声,向左一纵,长剑疾挑,刺向可可喉头。可可知道自己力小,不跟他硬碰,向右闪去。谁知沙老大这一招乃是虚招,顺势一带,已劈向阿柯。阿柯也跟着一滚,削他脚踝。
沙老大呵呵长笑,施展轻身功夫,在地上一滑,纵出数丈之外。阿柯又惊又喜,叫道:“秃头要逃!”
沙老大道:“谁要逃?老子今天心情好,给你们两个小子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给我滚他妈的蛋,一辈子别再露脸,老子就不追究,要想还跟老子玩,老子可要开杀戒了!”
阿柯也学他样子,呵呵长笑——虽然中气不足,听起来像是干笑——道:“有种就动手啊,什、什么心情好,全是废话!”
沙老大点点头,默然不语,长剑垂地。阿柯意气风发,挺挺手中的短剑,叫道:“可可,你的这把剑还真是非凡品。呵呵,并肩上、上,斩了这老…啊…”突然打住话头,吃惊的望着前方。
眼前沙老大一袭猩红长袍无风自动,渐渐的,整件衣裳都如吹足了气般鼓胀起来。他双眼紧闭,蹲做马步,须发皆张,左手护丹田,右手掩膻中,太阳穴吓煞人的向外高高凸起,又同样不可思议的向内凹进,一进一出,犹如呼吸一般,马脸由白而青,由青而黄,最后竟转成绿色。他全身纹丝不动,周围地上的树枝、碎石、泥块等却都跟着起了反应,先是颤个不停,既而“骨碌骨碌”滚动起来,向外散开,露出整整齐齐一丈见方的地面,如刚扫过一般干净。
阿柯头皮一麻,扯着嗓子叫:“跑、跑、跑…可可,快跑!”
就在那一刻,沙老大赫然睁眼,露出一对赤红的眼眸。他低着身子,光秃秃的脑袋向前一伸,阔嘴微张,像是低声对着阿柯吼出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可可什么都没听见,但耳朵里“嗡”地一声轻响,跟着眼前一花,整个世界似突然间失去色彩般,树林、野草、灌木…统统变成一片淡墨。但只那么一瞬,她眨眨眼睛,天地依旧如常。她心中打个突,刚要再问,眼角一瞥,已见到阿柯仰天而倒,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洒了一天的血雾。
“妖术!”可可心念如电,一剎那,身体似中邪般僵住,动不了分毫,顿时汗出如浆。沙老大慢慢直起身,面如菜色,脸上肌肉抽搐不停。好一会才转过身,冷冷的看着可可。
可可使劲一咬,下唇破裂,剧痛之下,终于收敛心神,一震后退,手中弯刀举到胸前,叫道:“妖、妖术!”
沙老大嘿嘿一笑,低声道:“你也想试试吗?”向前一步。
可可胆子虽大,但眼前这情景实在诡异,心中惊惶无比,全身颤抖,连退数步,看看躺在地上的阿柯,也不敢上前看个究竟。
沙老大慢慢地道:“小丫头,念你年纪还小,刚才也未对老夫出言不逊,今日就饶你一命,赶紧走吧。”
可可再看一眼阿柯,迟疑地摇摇头。
沙老大皱紧眉头,苦恼的道:“罢了罢了,这位小兄弟是你朋友吧?带走带走,一并带走。只是以后可不要再在老夫面前出现了。去吧。”微微挥一挥手。
可可不知真伪,仍是刀举胸前,警惕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向阿柯靠过去。沙老大一脸和气,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待得脚跟碰到阿柯身体,可可才慢慢蹲下来,转头去看他。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死人般苍白,下颚、胸前全是鲜血。她低低叫了两声,阿柯全无反应,只道他已身亡,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微微有气,这才稍松一口气。
她再回头看看沙老大,见他仍是一动不动站在远处,一咬牙关,俯身去扶阿柯。
忽然阿柯手指一颤,在可可白晰的小腿上微微划了一划。可可一惊,叫道:“阿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