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林芑云突然大声惨叫,伸手撕扯被子,状如中魔,不可抑制。几名丫鬟慌忙扑上去按住。一名丫鬟拉着道亦僧道:“大夫,这…这可不好了,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呀!”

道亦僧皱眉道:“我能有什么法?这病贵在养,懂吗?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一会若是病人发癫,可要赶紧拿布什么的塞在她嘴里,不然把舌头嚼碎了可不是好玩的。如果等药熬好了,她嘴张不开,就叫几个男人来,撬开她的嘴往里灌就好了。”

那丫鬟听他说得凶险,哪里还敢放他走,使劲扯住他衣裳,不住口的道:“大夫,您行行好,好歹先给看看…您是大夫,您都走了,我们找谁去啊。”

道亦僧半推半就被扯到床边,看一看林芑云,长叹一声,道:“好罢,待我且给她扎两针,看看能不能奏点效。”几个丫鬟忙退到一边。

道亦僧扯住林芑云的手,拿根银针一扎,林芑云浑身一震,渐渐的不动了。

几个丫鬟见到奏效,都是喜不自胜,便有两个跑出去给大夫沏茶。道亦僧用针在林芑云手心里慢慢写下“陷阱”两个字。

林芑云紧闭的双眼突然快速眨了两眨。道亦僧暗笑,又继续写下去。林芑云只觉手心里痒得受不了,只有拼命咬牙忍住,仔细辨别道亦僧的字,猜出来是:“昨夜是我”几个字。

她心中一颤,明白道亦僧担心自己与阿柯,定是一直跟在身后,不觉深为感动。

道亦僧手中银针忽然使劲一扎,林芑云毫不防备,直痛得大叫。道亦僧皱眉道:“嗯,病情还不轻,似有血气逆行,待我观观面相。”撩开帘子,伸进头来,压低了声音道:“嘿嘿嘿,你两个小家伙,还真是不想要小命了么。不是老子抢先一步守在大门口,你这臭丫头,今日就等着显相吧,嘿嘿嘿。”

林芑云脸上一红,想要争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道亦僧道:“现下什么都别想,找你当当妹妹来!”林芑云一怔,随即点点头。

道亦僧装模作样看一阵,出去又另开了两剂养血固本、培原理气的补药,拿了银子,掂一掂足有十余两,顿时眉开眼笑的走了。

阿柯继续跑!跑跑跑!拼命跑!

背上的箭不打紧,腿上的伤也不打紧,头上刚才滚下山坡时摔破的口子更是顾不上了。

小命可要紧!

自懂事以来,阿柯便经常这般亡命的跑,躲伯伯、躲七叔、躲小真的伯伯、躲狗狗…哪种地形用哪种步伐,哪类草地该如何防滑,甚至哪条腿受伤后该如何藉助周围树木、岩石逃遁,早已是练得纯熟。

还好,这次记住了穴位,他自己也勉强封住要害。看情形还能再坚持一阵子。

…林芑云怎么办!

啊,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再分心了!阿柯抹一把粘在眼皮上的血,想。

可是,她走不了,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阿柯脚下一滑,扯动伤口,险些摔倒。他磕磕绊绊地冲出一段齐人高的芦苇丛,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段滩涂,不远处便是洛河了。他望着在群山环抱下蜿蜒曲折的河道,长长吐一口气,慢慢站住了。

李洛。

李洛就在河道边上,骑着马,手中闲闲的握着长枪,缓步沿河而行,眼望前方,似乎对阿柯的出现毫不吃惊,更不在意。

周围的群山、河道、芦苇丛、白马这一刻突然高速旋转起来,在阿柯眼前纷乱的闪过,一时间头晕目眩,脚下一软,扑跪在地。

李洛!

李洛来了,我、我、我…我没命跑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阿柯翻倒在地时尽量向左偏去,背上的箭伤应该是在右面肩胛,那么,使起剑来有困难了。不过,看他全身是血,脚步蹒跚的样子,也许根本已是强弩之末,轻轻推一下就倒了。

想到这里,李洛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翻身下马,缓步向阿柯走去。

“哎呀,阿柯兄弟,你怎么…全身都是伤?”李洛很吃惊。

阿柯并不理会。他将头深深埋在冰冷的沙石地上,一面拼命聚集着全身最后一丝力量,一面念头如飞般思考着:“弱点…他有弱点…有弱点就能打败…弱点在哪里?”

李洛慢慢的走过来,不时回头,看看水鸟鸣叫着掠过秋水,或是云雾萦绕的山峰,胜似闲庭信步。他一身白衣,毫尘不染,相比阿柯那被血污泥渍糟蹋得几乎失去本色的破衣服,简直是云泥之别。

看着阿柯挣扎着抬起那张几已失去本色的脸,他不觉微微皱眉,正容道:“阿柯兄弟,说实在的,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阿柯笑起来。

刚开始还拼命忍住,到后来肩头抽动,终于放声大笑,随即咳出大口鲜血,但仍是“呵呵呵”的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方用剑撑着,支起半边身子,笑道:“怎办?我死不了啊。”

“我会帮你。”李洛笑容款款。

阿柯又“嘿嘿嘿”一阵傻笑,不住摇头,晃了晃手中长剑,道:“他…他不答应啊。”

“这要问他。”李洛不动声色,慢慢挺起手中银抢。

他走近了。近得银枪只需轻轻一送,就可将半跪着的阿柯钉在地上。近得尽管阿柯脸上粘着那么厚一层泥和血浆的覆盖物,他仍看到一丝灿烂的笑容。

笑吧…死得好看一点,别辜负了特意为你安排的如此美景…李洛手中开始暗中加劲…

“唰”的一剑,阿柯突然强攻!他弓着身子,将偌大的背部露出来,手中长剑直指李洛下盘。

李洛料不到他在此时还敢抢先出手,心中大怒,长枪一抡,便要将阿柯钉在地上。忽然间脸上变色,右足一点,竟放弃大好机会,向后如飞般直退出三丈开外。

阿柯慢慢站直身子,笑道:“李洛,你…你这笨蛋!”

李洛脸色铁青,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阿柯。刚才那一瞬,当他刚要出枪时,阿柯手中长剑突然上挑,直指他小腹要害,他的枪势必将阿柯穿透,而阿柯的剑就算穿不透他的身体,也必留下残疾。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快乐人生怎能与这种贱人的命相抵!

李洛心头闪过这念头,立即后退,此时方明白过来,阿柯是在拿命赌自己杀他的决心!

他定一定神,随即摇头,诚恳地道:“阿柯,放弃吧,你没有任何机会。只要我轻轻一使劲,你的剑就保不住了,你的小命也完了。到时候死得更惨,何必呢?”

阿柯手中长剑懒懒的垂向地面,斜眼瞥他,呵呵冷笑,吐着血丝道:“命只有一条。”

李洛心中一怔。

这不是寻常的阿柯,不是林中那个神情古怪、却毫无杀意的阿柯,也不是那个躲在林芑云身后、半点主意不拿的阿柯。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阿柯。

从未见过的杀气。

第五章 赌命

“告诉我,你做杀手多久了?”

阿柯皱眉,毫无顾忌的将剑交到左手,右手吃力的抓抓脑袋,想了一想,道:“一年多吧。我、我记不清楚了。”

“可惜。”李洛点点头,“杀了多少人?”

“这个…”阿柯曲手指,一个个的算,道:“四个。”

“斩立决的罪。”

“是吗,我…我不懂法。”阿柯“呼呼”傻笑,“你呢?你是大、大将军,率领千军万马,纵什么沙场的,杀了多少人?”

“叛匪,贼寇,暴民,突厥。无一人。”

“他们…不是人吗?”

“圣命吾之尊者,人。圣命吾之杀者,非人。”

“是吗,哈哈哈…真有意思。是不是你大、大将军杀死的,都不是人,杀、杀、杀不死的,就是人了?”阿柯好奇得眼睛里放出光来,“我被你杀了,就不是人,杀不死,那就是人啦,哈哈…”

李洛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他面对阿柯站着,手中银枪开始微微颤动,一双衣袖渐渐鼓胀起来,像是有风自里面吹出来一般。

阿柯,太不自量力!他咬着牙想,不过,很不错,你是我第一次需要认真对付的人。但是,这个差距太大了,阿柯。

他要出手了——就在这一刻!

银枪一抡,瞬间便抖出无数枪花,一股强大得无与伦比的枪气将方圆所及的地方完全笼罩,霎时间,周围十数丈内飞沙走石,犹如狂风肆虐。

阿柯,受死!李洛长啸一声,银枪猛戳!

“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风暴中心的阿柯悠然问道。

“什么?”李洛全身一颤,劲道立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间,阿柯手中长剑猛刺,快得只似一道闪电,只指李洛眉心!

李洛吃了一惊,明白到对方已错乱了自己的心神。他一声怒吼,内力急吐,银枪巨蟒般抽动,横扫阿柯上身。

阿柯左手早已算准似的举到胸前,拼命一档!在内力激荡下的枪身犹如千万把小刀,顿时抽得左手血肉横飞。但阿柯手中长剑不止,已刺到李洛眼前!

李洛急退!同是右足飞踢阿柯下盘。阿柯左脚曲起,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咯”的一声,尺骨断裂。阿柯身子一歪,仍向前扑,长剑顺势下砍,白练般直劈李洛前胸!

李洛猛抽枪身,阿柯左手此时已将银枪夹在腋下,任凭李洛将自己腋下臂上肌肉扯得稀烂,死不松手,长剑已划破李洛胸前衣裳。

李洛此时已是魂不附体,自己身前已几乎全是空隙!他左手拼命向剑身抓来,想用小擒拿扣住剑,但阿柯长剑游走不定,剑光飘忽,不让他轻易得手。

李洛再退!不料危急中脚跟一滞,身体已失去重心,向下坠去。他暴喝一声,趁着身体弯曲之机,狠狠一脚踢在阿柯胸前。阿柯被踢得飞腾起来,只听“咯咧咯咧”之声不断,肋骨一根根断上去。他口中鲜血狂喷,却凭着左臂夹着李洛银枪,并未飞走,反而一弓身子,长剑不偏不倚,仍指向李洛小腹要害!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没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他的手掌也被断裂处的利刃割得血肉模糊。

阿柯模糊的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过了好半晌,李洛才回过神来。他呆滞地慢慢坐直身体,看了一眼匍匐在旁的阿柯。

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惊吓。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羞辱!

李洛自五岁习武开始,到十七岁师成出山,建功立业,一直以来都是顺顺当当的,即便与人单挑打斗,也往往是和武林同道切磋技艺而已,大家和和气气,讲究的是点到为止,胜负也就在一掌一拳之间。到了战场杀人,更是指挥千军万马于敌阵中来回冲刺,枪尖上挑死的都是些寻常小兵,或是夺路而逃、毫无战意的败将。

如阿柯这般完全不要命的死缠烂打,真正是生平仅见,到此刻回过神来,心中兀自跳个不停。

他伸手入怀,想要掏出匕首,但胸前衣裳破烂,哆嗦着摸了半天方找到,拿出来时已是一手的血。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李洛突然一阵狂怒,提起匕首,重重一刀戳在阿柯背上。阿柯动也不动一下。

李洛再高高的提起匕首,待得落下时,却已歪到一边。他心中暗道:“我在干什么?如此小人之举,岂是我李洛所为?真是羞死人…还是早点打发他上路是正经。”

这么想着,他打量着阿柯后颈,匕首在上面比划比划,就要预备一刀刺进去。

道亦僧出去不久,秦管家匆匆赶来。林芑云心叫侥幸,面朝里面装睡,谅他也不敢撩起帘子来看。果然,那秦管家得知林芑云有所好转,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在帘子外看了一阵,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暗自咀嚼着道亦僧刚才写给她的两个字——“陷阱”。不错,这是个陷阱,但究竟要陷什么?自己是鬼手女儿这件事,爷爷死后,这世上就只有阿柯一人知道而已,就算黎自有心接纳自己,却又为何做出这番安排。

她心中又急又慌,一片混乱,完全抓不到一丝头绪。就这么乱轰轰的想了半天,心中有一个疑问突然冒出来:黎自在哪里?

林芑云突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觉“啊”的一声叫出来,全身一跳,一位丫鬟伸进帘子来看她,她忙呻吟一声,继续装睡。

黎自在哪里?这个问题看似古怪,却是这一切问题的关键,为什么自己从未注意到?林芑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念头如飞:自己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黎自仍未露面,没有时间尚且说得过去,但他自己是王公贵族,私邸豪宅绝对不可能少,即便是抽不出时间,自有下人安排,却为何要拜托一个外人来接待?于情于礼,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还有,李洛派了这么多人看着房间,说穿了对自己并不信任,为何还如此殷勤?太怪了,这一切统统隐藏在华丽的外表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金光闪动。

这一下来得突然,且悄无声息,待得李洛发觉,已在三尺之内,要闪避已然不及。他见机奇快,手中匕首一甩,闪电般向来物激射而去,清越的撞击声中,来物飞落一旁,颤巍巍的插入沙地中,竟是一枚金针。

李洛一跃而起,还来不及喝问是谁,眼前又是一花,数枚金针同时射到。他身形晃动,在沙地上一滑,已在十丈之外,避开暗器,原地旋了一个圈,突然右掌猛向几丈之外的洛河中劈去,喝道:“贼子找死!”

“砰”的一声巨响,平静的河面被掌力劈得爆裂开来,巨大的水花冲起数丈高。浪花之中,一个身影破开水帘,娇叱一声,双手飞速旋动,一枚枚金针如疾风骤雨般向李洛射来。

那人全身穿着黑衣,连脸上都蒙着一层黑布,浑身上下被水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曲线毕露,竟是个身材苗条婀娜的女子。

李洛一声冷笑,展开一双又长又宽的袖子,上下翻飞,毫不费劲便将金针尽数收入袖中,姿势翩翩,倒也煞是好看。

突然手中一沉,抓住的不似金针,他心头一跳,刚要将该物抛出,那事物已轰然爆炸,一股浓浓的暗绿烟雾自手中散开,味道中人欲呕。李洛急忙屏住呼吸,但转眼见方圆数十丈内都已笼罩在烟尘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盛怒之下,也不顾左手伤势,双掌用力拍动,内力源源不绝发出,两袖如鼓风一般,将烟雾向两边扇去,同时急向阿柯所躺之处奔去,所踏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李洛双足一顿,施展轻功腾空而起,飞到烟尘之上,只见数十丈外,那个娇小的黑衣人扛着阿柯,正向林中窜去,身法惊人的敏捷。再看仔细点,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根长绳,那一头应是已卷在林中某棵树干上,随风荡过去,轻飘飘如纸鸢一般。

他此时已力竭落下地去,待得再次腾上来时,只见到高大的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武约轻轻翻动手掌,一丝不苟的观察着长长的指甲。她刚自浴池中起来,贴身小衣外只罩了件轻柔顺滑的丝衣,完美的衬托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脸上被热腾腾的水气蒸久了,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艳欲滴。

蜷缩在椅子上,双腿坐在臀下,一只玉足有意无意伸出裙子,挂在椅子上荡啊荡。湿漉漉的秀发在头上懒懒的盘着,几缕长发垂下来,紧贴在白晰的胸前,分外动人。

李洛站在下首,虽说隔着一层珠帘,但仍是看得清楚,况且一股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就在自己身旁萦绕不去,不觉心头怦怦乱跳,心猿意马得几乎有些把持不住。

他暗自吞一口唾沫,定一定神,知道此刻不可有半点失礼之处。他又看一看手上包着的白布,想着如何把事情解释得更能让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接受一点。

“那么,阿柯是逃掉了?”武约继续修剪指甲,看也不看李洛一眼。声音也懒洋洋的。

“是…被黑衣人救走了…”李洛低着头,勉强辩解。

“那也算吧。那一边马周老头也活得好好的,呵呵,呵呵,真是绝妙的计画。”

李洛面如死灰,支吾道:“末、末将失职…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以阿柯的身手,竟然没能杀死马周…”

“嘿嘿嘿,你呀。”武约转过头,看着李洛,突然媚笑起来,道:“真是老实——怎么就没想到,阿柯自己不杀马周呢?”

李洛一震,道:“这个末将也曾想过,可是,陈束那老头讲过,他看着阿柯做杀手的,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有放过人。况且——他也并不认识马周,怎么会突然放他一马?”

武约慢慢站起来,几位宫女走上前,替她退下丝衣,穿上外套。李洛忙转过头,脸上渐渐热腾起来,只得苦着脸,拼命收敛心神。

武约穿好衣服,两位宫女撩开帘子,她缓缓步出,一面道:“那定是你露了什么破绽出来,给他发觉了。说不定就是林芑云那丫头看出来的。你昨天见她的时候,说什么了?”

李洛慌忙摇头,道:“没有!末将非常小心,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心中乱跳,知道此时绝不可把阿柯说的“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透露半句。

武约道:“是么?这位林丫头脑袋精着呢,你可得小心着点。阿柯那边你要抓紧查,绝不能让他走掉。马周此次遇险,圣上必然震怒,下次要动手可就麻烦了。你立刻下去安排,参与此次行动的统统调到边远之处去,叫陈束最近也收敛一下,暂时不要出来。明日就以你京畿道军政副统领的身份,大张旗鼓的查一查,抓几个人来,至紧要是让马老头拿不出话来说,明白吗?”

李洛道:“是,末将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林芑云那边怎么办?”

武约道:“仍按计画进行啊…看你脸色有异的,李洛,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在我面前,你还藏什么私吗?”说着轻笑一声。

李洛道:“是,末将心中仍有疑虑,实在有些不吐不快,还请娘娘恕罪。那林芑云来路既不明,又有残疾在身,您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将她收进来?恕末将斗胆直言,末将觉得,此次行动,您最关心的目标似乎不是马周,也不是阿柯,而是林芑云?”

武约一顿,随即恢复常态,继续呵呵轻笑,走到一几边,盘膝坐下,端起一杯茶,却不忙喝,望着青绿的茶水出神。良久,叹一口气,柔声道:“李洛,你是长进了…你就没听说过,长话的人,并不长命吗?”

李洛一长身跪下去,颤声道:“末将知罪!”

武约一哂,道:“起来罢,看你吓得,怪让人心疼的…哎,还是告诉你吧,谁叫我一向最看重你呢。”声音娇媚,听得李洛耳朵都不自禁的痒起来,抬起头,正看见武约一双深不见底的妙目盯着自己,笑靥如花,不觉心中一荡,忙又埋下头去。

武约轻轻道:“我始终是个女儿家,按理是不可论政的。像现在这般在朝中抛头露面,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官僚、王爷,满口‘武娘娘安’的,其实哪个不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圣上和太子的支持,早就被人轰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一年在西面,大概不知道马周趁圣上回銮之机,连奏三本,参我在定州私开馆舍,招纳门生,广交名士,藉辅佐太子之机干预朝廷,妄言政治,有辱大纲!”

李洛浑身一震,脸上变色,惊道:“如此参奏,若是圣上准了,岂非灭九族之重罪?”

武约哼一声,道:“有太子替我担当着,谅他也难真搞出什么名堂了。但这件事提醒了我,要找一名女子来辅助,一来可堵外人悠悠之口,二来么,他们一向看轻我们女子,哼哼,那正好可以暗藏杀者,让他们吃了苦头,还找不到北。我观林芑云此人端的聪明,虽是女子,谋略不逊于你,又会使毒,实在是最理想的人选。现下你明白这次行动的目的了吧?那根簪子,她喜欢吗?”

“…恕末将无能,她…没收。”

“为什么不收?”武约奇道:“她不识货么?即使不认识,也不该拒绝啊。你没给介绍介绍吗?”

李洛苦笑道:“末将刚一拿出来,还未及介绍,林姑娘就已经叫出名字来了。”

“哦?”武约弯弯的秀眉一扬,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嗯…此女必是大家之后,或者是败了的门阀后代。能见识玉器宝石,那是自小历练出来的,最是骗不了人。她怎么讲?”

“末将以为,此女子非同一般。”李洛见武约并无责怪之意,松了一口气,遂将林芑云所言所举详细道来,末了,郑而重之的拱手道:“有心计,见识广博,在末将看来还在其次。关键是能做到对钱财宝物毫不介怀,这个,也是装不出来的。此女之胸襟与眼光,让人思之胆寒。”

武约看着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很好。有你这句话,就不负了我这番心思。那个阿柯…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李洛神经质的一颤,摸摸胸口。好在武约低头喝茶,也没见到。他略一思索,迟疑道:“这个…此人剑法固然精妙,但论到整体的武功修为,却也…这个,并非高明。”

他想到阿柯那一脸浅浅的微笑,似乎直到最后倒地也没改过,不觉脸色有些发白。武约却未在意他,只望着翠绿色的窗格出神。过了好一会,说道:“此人很有些傲气,心智方面,我看也并不逊于你。只是不知为何如此深藏不露…他有着不同寻常的霸气,你看不出来么?”

“命只有一条。”李洛脑中闪电般晃过阿柯这句话,脸上一阵抽动,刚要说话,武约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像对李洛说,又像似自言自语地道:“算了,不要再去想了。总之,无论如何除去此人,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李洛踌躇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恕末将鲁笨,不知娘娘大计——既然娘娘想要收纳林芑云,为何不将阿柯一并收过来,岂非省事得多…”

武约似早知道李洛会这般发问,不待他说完已笑着挥手,说道:“此万万不可。李洛,你虽精明能干,于相人这方面着实不怎么样。那林芑云虽是智计百出,鬼神莫测,却有个最致命的缺陷,你道是什么?”

李洛老老实实摇头。

“那就是太聪明了。”武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眼中精光闪动,道:“聪明到以为世间万物俯仰皆知,就能通达人情世故了。嘿嘿嘿嘿,人乃是万物之灵,瞬息万变,岂是可以用脑袋衡量的?这一类聪明绝顶之人,往往自负,以为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圣人察人,而智者观物,所以从古自今,只有圣人驾驭天下,你几时听过智者驾驭天下的?林丫头天性淳朴,却又是一副玲珑心思,这样的人最容易钻到牛角尖里去。给她一根棍子,若她以为是自己找到的,哼哼,立时便自动顺杆爬上去了。那阿柯却与之完全不同。他性子刚强,却不浮于外表,实乃真正坚韧之人。越是于小节处无所谓者,遇上大是大非之事,越是不会有半点马虎,换言之,越是着眼于小处者,大节方面也就越是马虎。林丫头越聪明,就越好对付,牵着她的鼻子走。阿柯那种死心眼,你说他固执也好,任性也成,想要收买人心,却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道那个陈束,当真很听我们的话么?他背着我们做别的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给你提个醒,随时监视他的动向,我要他那张大嘴,要张开也得死后才行!”

李洛一躬身道:“末将明白,末将遵命!”想了一想,又道:“马老头那边是否也需要末将打点打点?”

武约长叹一声,喝一口茶,秀眉微敛,细细品味着苦涩的茶味,半晌方道:“你这些日子来疏远朝廷,看来有些事还真不知道呢。那马老头看似狡诈,左右不过是个不入门阀眼里的穷书生,我何尝惧他来着?可虑的是圣心,圣心难测呀…就在上个月,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江夏王李道宗,密谋监天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搞了个‘推背图’,说是观星象所得,乃警世之预言。那李淳风批谶语说‘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袁天罡还更有一颂,我记得是‘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哼哼,什么‘日月当空,照临下土’,那不是公然造反么,还装腔作势说什么‘扑朔迷离’,那句‘不文亦武’是干什么用的?这宫中上下,姓武的就我一个人,数万只明晃晃的眼睛,可都瞪着看我。又是什么‘喔喔晨鸡孰是雄’…我一个柔弱女子,并未有丝毫得罪他们的地方,竟然拿这等亡国之昭来说我!我,我…我若再不反抗,再不挣扎,只怕到了碎尸万段的时候,还犹自在梦里!”说到此时,一把推翻茶杯,愤然起身,一张俏脸涨得飞红,酥胸起伏不定。

她咬着指甲,出神的看了一会李洛,突然柔声道:“李洛,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除了太子,便是你了。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好?”

李洛并不回答,深深叩一了个头,抬起身来,第一次大胆的凝视着武约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臣,李洛,在此指天发誓,必倾全力,保护武娘娘周全,达成心愿,虽万死而无憾!”

晚饭的时候,秦管家又来了一趟。林芑云头上搭着方巾,呻吟着不肯起来吃饭,秦管家殷勤到家,叫丫鬟将饭桌端到床上,伺候林芑云喝了点参汤。他坐在一旁,口中不住安慰,说什么主人正在密令寻找阿柯兄弟,一有消息必立刻来报,又是什么已准备好车马盘缠,只待寻到,就将他送到外地,先避避风头。

总而言之,林小姐不必再担心此事,好好养病是正经。

林芑云眼圈红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一堆不着边际感激的话。待喝完了汤,便告头痛。秦管家见她已无什么异样,忙道了安,与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林芑云躺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阿柯现在生死如何,好几次急得从床上跳起来,就想冲出去到处找找。但随即又冷静下来,知道此刻自己所处环境极其微妙,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守着,只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但赔上自己小命,今日给她看病的道亦僧都可能受到牵连。

正如热锅蚂蚁般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一名侍女在门外道:“小姐,送茶水来了。”林芑云刚要答话推辞,那人已推门而入。

林芑云心中暗恼,怪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说进就进,翻过身不看她。只听她将茶具放在床前几上,道:“小姐,吃茶。”接着帘子响动,那人竟伸手进来拉她。

林芑云低哼一声,含糊的道:“我…我不喝…哎哟!”突感肩头一阵剧痛,那人手劲竟是出奇的大。

林芑云大怒,猛地转过头来,正要开口叫阵,赫然见到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面部僵硬,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中竟似没有任何光彩,烛光摇曳,照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乍看之下,犹如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