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么想着眼泪掉的更厉害,是想到这亲爸在家里一直没什么地位,要是站出来护着自己,纵然自己没事了,他却免不了要听各种剜心刺骨的话。

小姑娘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啜泣出声。

虽然这时候乡下美头普遍过的不好,上门女婿吃不饱穿不暖更是常态,可是像他们父女这么苦的,也真是不多。

宁光看着跟前的冰面,忍不住后悔刚才因为碰见宁月美放弃了拉宁宗同归于尽的做法。

她这个小姨一向自私自利,就算看到宁光将宁宗推下去,也肯定不会救人的。

甚至不会立刻去求救。

毕竟宁月美早先就说漏嘴过,说要是宁宗死了,宁月娥夫妇没了儿子,那褚老婆子还有宁福林一辈子的积蓄,合该是她儿子孙子的…虽然这话被褚老婆子听到后,喊了她到跟前打了好几个耳刮子,也足见这小姨的心思。

宁月美只怕比宁光还盼着宁宗死。

“要是我跟宁宗都死在这里,也不需要担心太婆生气,也不需要连累阿伯了。”宁光蹲在楼板上,吧嗒吧嗒掉眼泪,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心冷,忍不住想着既然已经错失良机,要不自己索性跳下去算了?

自己死了,虽然没法子报复褚老婆子他们,至少也不需要考虑等会儿回家之后的狂风骤雨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冰面,现在的天气非常冷,但毕竟是江南,靠近楼板这儿只是一层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底下的水冷的沁人,似乎要从指尖一路钻到骨子里去。

宁光下意识的皱眉,收手。

她忽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哭着小声骂自己:“你怎么这么贱?家里天天打你,饭也吃不饱,他们都巴不得你去死!你还活着干什么?!明知道等下回去了没好事,还要回去让他们打让他们骂…你就这么下贱,宁可在他们跟前哈巴狗一样活,都不愿意跳下去?!”

骂着骂着渐渐转为嚎啕,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人,自己要过的这么艰难?

同样是美头,不说跟沈安怡比,就说村子里的,比如说同样有个弟弟的赵小英,虽然也要干活也要挨骂挨打…可赵家至少不像宁家这样,压根不把女儿当人看!

赵小英只要不犯错,家里顶多骂几句,总归是很少上手的。

而且逢年过节也会给她做新衣服,读书的学费、文具,就算给的不那么干脆,可必需品总归不会少了赵小英。不至于像宁家这样,见天的活的心惊肉跳。

所以宁光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处境里,自己还是没勇气自.杀呢?

明明死了还轻松点。

“是因为没弄死宁宗不甘心吗?”她流着泪努力说服自己,“可是死了反正也什么都不知道了…要是死了变成鬼的话,宁宗力气比我大,我还打不过他呢!不如我一个人死,然后做了鬼去吓死他…”

女孩子念念叨叨半晌,最后又放声大哭了一场,可还是从身旁的篮子里拿出衣服来,抽抽噎噎的开始洗衣服。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不如做点熟悉的事情冷静一下。

她最熟悉的事情就是洗衣服扫地烧锅做饭这些了。

“你怎么还在这洗衣服啊?”宁光机械的漂洗着衣物,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有人站在茅草豁口问,“你家里都闹开了锅了,还不快点回去看看?”

这语气里带着分明的幸灾乐祸。

宁光不用回头也能听出这是赵建国。

她手哆嗦了下,差点让衣服沉进塘底去,顿时吃了一吓,忙不迭的揪住了袖子。

“你太太被打了好几个嘴巴子。”赵建国存心逗弄她,见她不作声,也不走,站在那儿继续说,“啧啧…听说你太太厉害的不行,从来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别人从来不敢让她吃亏的。不过谁叫你弟弟宁宗嘴巴欠抽呢?说谁不好说安怡,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宁光其实很赞同宁宗是找死,而且她也很希望这个弟弟死。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宁宗未必会死,她却很有可能死定了。

“我去给安怡抓鸟了。”赵建国大概看她一直不回话,觉得没意思,又站了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不忘记揶揄,“你今天回去当心点哈,你太太弄不过我们家人,估计要拿你当出气筒。”

他哼着歌走开了。

这时候乡下的男孩子,对于祸害田野间的小动物,差不多都是行家里手。

赵建国这种学习不好的尤其是个中翘楚。

没用一个多小时,就拎着两三只被五花大绑的麻雀回来,经过水坞的时候听到捣衣声,就在豁口张望了下,看到宁光在楼板上用棒槌木然的捶打着棉袄,惊讶说:“你怎么还没洗完?”

瞅了眼宁光装衣服的篮子,心里计算了下乡下美头普遍洗衣服的速度,就明白了。

他个人对宁家人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因为宁家得意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并不像亲身经历过的长辈那样,对褚老婆子母子恨的咬牙切齿。

而宁宗的为人虽然招人恨,年纪跟他有着差距,平时也很少在一起玩耍,当然也没有直接的矛盾。

最主要的是他只是沈安怡的堂表哥,隔了一层,不像赵利国、赵琴他们那样,是沈安怡的嫡亲表兄姐,理直气壮的认为沈安怡应该跟他们最要好,而不是非亲非故的宁光。

是以赵建国这会儿对宁光就有些同情:“你不敢回去了?可天这么冷,你躲外头也没法过夜啊。”

宁光不作声,继续捶衣服。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是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倒是赵建国难得好心,认认真真给她想了会儿主意,说是沈安怡一定愿意接纳宁光的,可赵富梁老夫妻也好,赵利国等人也罢,对宁光都厌烦的很,要是宁光过去了,估计讨不了好。

至于其他人家,估计是没有肯庇护宁光的了。

毕竟褚老婆子那么凶悍,正常人都不想惹上这个麻烦。

“我看你不如去草垛那边。”他最后指了指不远处农田的角落里,是村人院子里堆不下,只能暂时堆在田里的稻草,搭建成坡顶的草垛子,大概四五个聚在一起。

村里的小孩子有时候会过来玩捉迷藏的游戏。

但现在这个季节,田里都是光秃秃的,没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就几个草垛子有点一目了然,未免弱了游戏的趣味,所以小孩子们这个季节一般是不会过来的。

赵建国很有经验的说:“那里避风,要暖和很多。晚上实在太冷了,还能抽点稻草出来烤火,当然你得当心点,别把草垛子全烧了。”

他还告诉宁光哪里有火柴,“你可别用光了,用光了我没钱买的。”

至于他为什么在那儿藏了火柴,赵建国没说。

但宁光大概能猜到:这年纪的男孩子普遍有个爱好,就是放野火。

赵建国的私人喜好跟宁光没关系,宁光也没那闲心去管。

她等这人走开之后,将早就洗完的衣服收拾起来,看着渐渐黯淡的天色考虑:要不要躲草垛那儿去?

而这时候提着麻雀走进赵富梁家的赵建国,已经将宁光忘记到脑后了。

他将麻雀举给沈安怡看:“等会儿让叔公杀了,腌一腌,炸了吃可好吃了!”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跟旁边的赵利国等人都有点兴致缺缺,虽然这年头乡下普遍缺乏肉食,但麻雀实在没什么肉。

由于赵霞的要求,沈安怡寄养期间伙食不能差,虽然赵霞不许侄子侄女过来分了女儿的吃食,但赵富梁老夫妻存心照顾孙子孙女,每次都将饭菜做上一大锅,足以让几个小的敞开肚皮吃。

沈安怡毕竟年纪小,也不是真的斤斤计较的性.子,只要不是自己缺了吃的,也没有就这些事情跟母亲告状的概念。

所以这一年来赵利国几个,包括一直很巴结赵富梁夫妇的赵建国,都沾她的光,吃的油水十足,对于炸麻雀自然没了多少兴趣。

“干嘛要吃它啊?”赵建国之所以去给沈安怡捉麻雀,主要是沈安怡刚看了鲁迅的文章,对里面设机关捉鸟的事情很感兴趣,赵建国想在她跟前露脸,就自告奋勇去了。不想这表妹端详了会儿叽叽喳喳叫的麻雀,就不忍心了,“要不还是养起来吧?”

“养不活的。”赵建国跟她说,“还不如吃了。”

“…那要不喂它们吃点东西,放了吧?”沈安怡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是觉得赵建国辛辛苦苦抓过来,结果自己一句话就要放掉,感觉很不尊重表哥的劳动成果。

赵建国倒是无所谓,在他这种成天在外面疯跑的男孩子看来,大冷天一个人跑村外逮两只麻雀都不是个事。

尤其沈安怡为了表示歉意,专门上楼去把赵霞留给她的零食拿了一份下来给他做补偿,他就更没意见了。

因为零食的缘故让赵建国觉得这表妹挺好的,也想有所回报,在赵富梁家吃了晚饭后,他趁赵利国等人都去赵富梁夫妇房里看电视,而沈安怡则自律的上楼去练琴,悄悄摸上去,小声说:“安怡,我刚出去的时候,在村外那水坞边看到宁光了,她挺害怕的。”

第二十二章 赵建国的姆嫚

沈安怡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住了手:“宁光怎么了?”

“哎你别停啊!”赵建国赶紧提醒,“万一小琴他们听到了上来看怎么办?你也知道他们不喜欢你跟宁光来往的,要是知道我跟你说这事情肯定要生气。”

“他们太过分了!”沈安怡一边继续按着琴键,一边气愤的说,“吃我妈妈给他们的,喝我妈妈给他们的,还要对我指手画脚…我妈妈都说随便我跟宁光交朋友!”

赵建国心说小霞姑姑哪里是随便你跟宁光交朋友,她是乐意看到你跟宁光站一块儿,处处将宁月娥的女儿比下去——这份用心朝阳村上下,很多小孩子都是心里有数,也就是沈安怡傻乎乎的只道亲妈是个热心人,也跟自己一样心疼宁光的处境了。

不过他也犯不着告诉这天真的表妹,只说:“你跟姑姑告状可别提我啊,不然叔公肯定会找我娘老子,到时候我就惨了。”

沈安怡点头:“你放心,你跟我说这话,是站在我这边,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她沉着脸问宁光的情况,赵建国如实说了,强调自己将积攒的柴火都告诉了宁光:“我没钱啊,不然我肯定给她买点吃的也放那里了。现在她一个人躲在那儿,冷了可以烧火,饿了就没办法了…好在她以前也经常被家里饿顿,估计饿一晚上也没什么事。”

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只是本能的想在沈安怡跟前卖好,谁知道沈安怡一听就急了,说这么冷的天,宁光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

她先是想让赵建国帮自己悄悄溜出去陪着宁光,但被赵建国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了:“大家都知道你这会儿在练琴,要是琴声忽然停了肯定要上来看。而且要下去的话得从叔公他们房间门口才能出去,他们看电视门又不关,怎么溜出去?而且这事情叫小霞姑姑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那姑姑养这女儿不要太精细,在这时候村里人的看法中,简直到了匪夷所思视若珍宝的地步了,大冬天的晚上叫沈安怡偷跑去村外草垛子里过夜?

赵建国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赵霞要晓得这事情,不抓狂才怪!

于是沈安怡只能焦急的一边继续弹钢琴一边跟他退而求其次的要求:“那你去把宁光接过来?我把所有的巧克力都给你!”

虽然巧克力的诱惑很大,然而赵建国还是擦着口水摇头:“不行的,宁光过来叔公他们肯定会知道,到时候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但肯定会收拾我。安怡妹妹,我好心帮你,你不能这么害我呀!”

“那难道就这么看着宁光在外面又冷又饿的过一晚上?!”沈安怡心烦意乱的敲出一连串激烈的音符,忽然就说,“那这样,你帮我送点吃的去给她!”

赵建国还是有点为难,说万一被赵富梁他们发现,只怕以后都不许自己登门了。

沈安怡毕竟是被捧着长大的,平时看着可爱,真不高兴了可不是好讲话的,当下就没好气的说:“这又不是夏天!你身上衣服穿那么厚,塞几把饼干糖果的怎么个发现法?当我不知道你们每次来上面都会悄悄抓点东西藏了走?!”

“…我没藏。”赵建国弱弱的解释,他还真没怎么偷过沈安怡的东西,倒不是说品德好或者脸皮薄,而是因为头一次学赵利国他们藏了包牛肉干,结果下去之后就被赵利国跟赵琴联合逼着交出来了。

那兄妹俩的逻辑是,沈安怡的东西是赵霞给的,而赵霞是他们亲姑姑,只是赵建国的堂姑,所以但凡从沈安怡这儿得的东西,都必须他们这些亲侄子亲侄女检视过,不要的才能给赵建国。

至于赵建国辩解这是他自己拿下来的,而且赵利国跟赵琴自己也有拿,被赵琴蛮横的训斥:“你以后还想不想过来了?你不想过来就滚出去!”

赵利国也暗示他,赵建国这段时间没少来蹭饭,这已经很对得起他身为赵霞堂侄子的身份,至于跟亲侄子亲侄女们竞争就是想多了。

赵建国弄不过这兄妹俩也只能认栽,从此学乖就不再拿沈安怡的东西了…毕竟拿了自己也落不着,干嘛费这心思?

现在跟沈安怡遮遮掩掩的解释了会儿,见这表妹沉着脸,最终只得妥协,问:“那我现在就过去?”

看他答应下来,沈安怡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这么晚了还让这表哥跑村外去实在有点折腾人。于是让赵建国坐钢琴面前乱七八糟的按着键,免得底下上来问怎么不练了,自己起身去搜罗了一大堆零食,分了一大一小两堆,这才坐回钢琴前,边弹边跟他交代:“那堆大的是给宁光的,小的是给你的…你反正吃了晚饭,应该不是很饿了。”

赵建国之前还怕得罪赵富梁一大家子,看到报酬倒是喜形于色了,连连点头,将东西挨个塞进自己衣服里,因为怕下去的时候被赵利国兄妹堵住,他走楼梯到一半,专门拣楼梯间的窗户钻出去,摸着黑溜出了赵富梁家的院子。

然而一路吹着冷风到了村外的草垛子里,压着嗓音叫了好几声,却不见宁光回答。

他起初还以为宁光是害怕,小声解释了下经过,说自己是过来给她送吃的的,可四野依旧寂静,赵建国这才想到宁光也许到底没敢彻夜不归。

为了给沈安怡交代,他很尽责的将草垛子例外都搜索了一番,只在靠近水坞的方向发现一些积水形成的薄冰,估计是宁光本来想过来过夜的,但拎着刚洗完的衣服在这儿站了会,到底没有勇气,还是硬着头皮回去迎接狂风暴雨了。

赵建国心里就有点失望,因为不知道没给宁光送成吃的,表妹给自己的报酬还作数不作数?

他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想再次溜进赵富梁家同沈安怡汇报时,却发现赵富梁家的院门已经锁起来了。

这时候乡下虽然没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但错非主人都要睡觉了,也不会锁门的。

赵建国侧耳听了会儿,发现楼上还有隐约的钢琴声传出来,沈安怡练琴尚未结束,赵富梁老两口是不会先入睡的,八成是赵利国兄妹发现自己偷溜出来,估计还会回去,特意跑出来锁的门。

这种作弄其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赵建国以前虽然也觉得尴尬或者委屈,其实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毕竟这会儿乡下默认的关系就应该按照血缘的亲密来,他娘老子同赵霞隔了一层,处处不如赵利国兄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古话不是也说了,疏不间亲么?

可见亲疏有别。

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赵建国忽然就想,人家宁光跟表妹沈安怡有什么呀,没血缘,不是亲戚,真正算起来,宁光她姆嫚宁月娥当年还没少奚落赵霞呢…宁光能让沈安怡当亲姐妹对待,自己这个隔房表哥,凭什么就要处处看赵利国赵琴的脸色?

身量单薄的少年在这会儿乡下少见的铁栅栏门外伫立片刻,夜幕下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几经挣扎,最终悄然离开。

赵建国摸黑回到自己家的时候,还没进门,在院子外就听到里头喧腾的动静,乒乒乓乓呜呜咽咽的,他脸色下意识就僵了僵。

“哭什么哭,晦气!”他驻足门外的片刻,里头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嘈杂,好像是柜子跟柜子上的东西被推倒了,跟着一个男人醉醺醺的骂,说这都腊月快过年了,大晚上的号丧,分明就是想坏了一家人来年的运道,“你这种女人搁以前就该拖去沉塘!也就现在新社会了,不作兴了。”

说着还打了个酒嗝,“厄尔——”

这是赵建国的阿伯赵学明,在村里人口中他是个好人,挺老实的,唯一的毛病就是得空喜欢喝酒,喝醉了爱打人。

因为是好人嘛,又老实,也不敢打外面的人,只能打自己老婆,也就是赵建国的姆嫚蓝小花。

蓝小花是外村嫁过来的,上头有五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女儿。虽然这年头美头家不值钱,在蓝小花做美头那会儿地位还要低,然而毕竟物以稀为贵,所以当初媒人撮合她跟赵学明时,蓝家还是专门来人访过赵学明的本性的,得到满村上下一致的称赞后,才放放心心的将女儿嫁过门。

谁知道早几年还好,赵学明家里为了给他们办婚事砌瓦房欠了债,小夫妻勤勤恳恳的还钱,哪怕村里小卖部的酒水便宜的紧,也舍不得喝一滴,所以这个缺陷一直没暴露出来。

后来赵家出了个赵霞,不爱提携亲兄弟,对没恩怨的堂表兄弟反而亲热些,赵学明从而沾光很快还了债,手里还有了小小的积蓄,能够满足自己一点无伤大雅的爱好,蓝小花的噩梦也就开始了——然而要说这事儿全怪赵学明,也是未必。

因为蓝小花毕竟是有五个哥哥的,她头一次挨打后哭哭啼啼回了娘家倾诉,五个哥哥连带年长的侄子们,叫了蓝家一帮族兄弟扛了钉耙锄头浩浩荡荡跑朝阳村兴师问罪,吓的赵学明差点当场跪下,战战兢兢发誓以后绝对不敢再欺负蓝小花不说,为了表示诚意还当众扇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让蓝家人消气。

然而蓝小花自己不争气,看到这情况之后就心软了,转而埋怨哥哥侄子们逼人太甚,存心坏了他们夫妻感情:“我只是回来跟你们诉诉苦,你们干嘛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又说现在整个朝阳村的人都看到了赵学明下跪赔礼道歉的一幕,万一以后嘲笑赵建国怎么办?

这话寒了兄长侄子们的心,也让她彻底得罪了五个嫂子,之后赵学明旧病复发,再对她拳脚相加,她哭着回去告状,五个哥哥跟亲侄子们才有不忍,五个嫂嫂都站出来重提旧话,让自己老公儿子别又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小姑可是说了的,她只是回来诉诉苦,咱们听着就是,要是真去朝阳村理论,那就是存心坏了他们夫妻感情,连带建国也要被人笑话,这么大的孽我们怎么敢做?”

蓝小花哭哭啼啼良久,最终只能悻悻而归。

而赵学明本来见妻子回娘家去还惶恐的很,以为又要重演当年一幕,谁知道蓝家居然不管她了,高兴的不得了,从此彻底放飞自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只要不打出大事来,别管这老婆当天哭的喊的多歇斯底里,第二天还不是照样起来烧锅做饭伺候爷儿俩?

这种事情在这时候的朝阳村不稀奇,村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跟对待宁光一样,想起来用带着讥诮的语气谈论几句,碰见了打趣几句“你今天这脸上的伤又是摔的啊?怎么恰好摔成了五指山的印子”,更多时候都是专心自己的生活。

也就赵建国感到不太适应。

他其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不喜欢阿伯打姆嫚,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老公打老婆似乎天经地义。只是每次看到姆嫚抹着眼泪,嚷着活不下去的时候,都觉得很是难受。所以也曾劝过赵学明,然后就被赵学明暴跳如雷的训斥了,说他没良心,自己供他吃供他穿供他喝,他不想着好好报答自己,反而连自己打老婆都要管,简直就是个白眼狼!

赵学明从此就不让他跟蓝小花亲近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肯定是你姆嫚趁我不在的时候教坏的你,她就是想你以后专门孝顺她,不孝顺我!”

这在赵学明看来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赵建国姓赵,这是他赵家的种,怎么也该唯他赵某人马首是瞻,而不是小小年纪就心疼姓蓝的女人。

当初赵建国从黎小转回村小,除了学习跟不上性格又顽劣之外,其实也是因为赵学明虽然不喜欢他为蓝小花说话,然而自从赵建国表现出对姆嫚的维护后,赵学明在儿子跟前基本上就不会对蓝小花动手了。

他在黎小读书,早出晚归,跟父母照面的时间短,赵学明有充分的时间料理蓝小花。

现在回来村小就不一样了,就算上课的时候赵学明动起了手,但凡听到了消息,他也能逃学回家阻止。

只是赵建国没想到阿伯喝酒打人已经上了瘾,自己不过在赵富梁家待了几个小时,这边就闹成这样了。

他心情沉重的在门口撇去鞋子底下沾的泥土,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走进去:“阿伯,姆嫚,我回来了!我饿了,有吃的没有?”

第二十三章 破碎

屋子里听到这声音就是一阵骚动,跟着是蓝小花带着哽咽也带着慌慌张张的答应声:“你等会儿啊,灶上留着菜,我马上给你拿!”

“姆嫚,我自己去拿吧。”赵建国不愿意在这会儿走进堂屋里去,因为里头必然是是不进去也能想象到的熟悉场面,一片狼藉里跪坐在地上的是他姆嫚蓝小花,平素看着老实忠厚的赵学明脸色通红,一边喷吐着酒气一边对妻子饱以老拳…这种在此时乡下的常见场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让赵建国觉得说不出来的难堪。

他不知道其他孩子是怎么做到对这一幕视而不见如无其事的?

反正他感到难以描述的愤懑,又不知道这种愤懑的根源何在,因为赵学明除了对蓝小花不好外,对其他所有人都不错,不然也不会得到老实人跟厚道的评价——对赵建国这儿子,固然严防死守不让他“被蓝小花哄了去”,其他方面都是在能力与见识范围之内竭尽全力的。

赵家长辈经常跟赵建国说将来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他阿伯,因为他阿伯就他一个儿子,因为他阿伯真的对他不错,因为他归根到底是姓赵…在这样的舆论里长大的赵建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否认赵学明的身份与威严。

所以他更加迷惘自己对蓝小花遭遇的复杂情绪。

这会儿摸着黑去灶间开了锅,果然尚且温热的水里用木头做的“井”字架上搁了一碗饭,两碗菜。菜基本上都是素的,稍微的一点点油腥,想也知道是夫妻俩都舍不得下筷子,专门留给儿子的。

看起来好像是很普通的一家三口,勤勤恳恳的父母,老老实实的劳作着,憧憬着唯一的儿子长大成人之后享清福…噢清福是不可能的,毕竟儿子长大了就该结婚,得给他盖新房子,完了讨老婆,之后是带孙子。

这些是这时候大家默认的义务,不做都要挨骂的。

朝阳村的人世世代代,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人觉得不公平。

毕竟在这个只能生一个的年代,有儿子,又有孙子,就该知足。

“可能因为自己骨子里也不想做个乡下人吧。”赵建国食不知味的吃着饭菜,其实他在赵富梁家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根本不饿,就是想找个借口打断堂屋的家暴——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叫家暴——这会儿胡乱朝嘴里塞着,默默想,“我也想跟小霞姑姑一样,去城里过日子。”

赵霞虽然对赵学明一家比对自己亲兄弟跟亲侄子和善些,然而也有限,赵建国到现在都没进过城,他并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的,只是抱着憧憬认为肯定一切都比乡下好。

所有让他烦恼的事情,在城里肯定都不会发生。

比如说晚归时父亲的咆哮与母亲的啜泣。

…堂屋里,蓝小花抽泣着起身,顾不得揉几下伤处,就忙不迭的开始了收拾。

赵学明在旁呵斥她手脚快点,又让她把眼泪擦擦:“别老摆着一副老子怎么了你的丧门脸,引的建国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蓝小花不敢争辩自己从来没有哄儿子跟亲阿伯离心的想法,因为上次这么说了之后被赵学明直接扇了两巴掌。她三下五除二整理好堂屋,就在围裙上擦着手去灶间看儿子吃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