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反应过来时,沈桓已抬步离开了。
*
长公主府建在了上京的明玥湖西岸,风景秀丽,被十几个花园所围绕。
苏琬穿过门庭,转过一个弯,沿着这缦回的长廊走,视线陡然开阔。
这里是公主府中最大的一处花园,也是今日真正设宴的地方。
寿宴宴请的宾客众多。今日天气严寒,到处被落雪覆盖,枝桠和屋檐似快被积雪压垮,湖面上也结着厚厚的冰层,但宾客们的兴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少。
相熟的闺秀和夫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话儿;男宾客则在行酒令和比试投壶,长公主府的几位表兄也在其中。
后花园中的欢声笑语将冬日的萧条冲淡了不少。
难怪她刚才找不着人,原来是寻错了地方。
苏琬有些心绪不宁地想道,直到被一个声音唤回了思绪。
“阿琬,这边。”
凉亭那边,一个身穿玫红色衣裙的姑娘看到了苏琬,立刻挥手招呼她过来。
那正是苏琬的表姐沈恬,长公主府中唯一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
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但因为出身贫寒,为长公主的母亲安慈太后所不喜。最后驸马为了迎娶公主,心甘情愿地入赘了公主府,因此孩子和孙儿都是随了长公主的姓氏。
跟沈恬一同的还有几个与苏琬相熟的闺秀。
苏琬刚走过去,便听见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并不时看向一个方向。
“太过分了。”
“什么人嘛,这般嚣张。”
“就是说呀…”
苏琬看了过去,只见凉亭的另一侧,坐着一个穿着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乌黑亮泽的长发简单地绾成葫芦髻,金菊点翠的折枝发花随意点缀发间,贵气逼人。
她的身侧除了一位伺候的丫鬟再无他人,明显被周围的闺秀孤立了起来。
而且这位姑娘看起来面生,苏琬从未在上京城中见过她。
“阿琬,我来时明明看到你府上的马车,怎么你比我还晚到?”坐在苏琬身侧的舞阳县主凑了过来,拉拉她的衣角小声问道。
苏琬收回视线,忙道:“我刚刚迷路了,好不容易才绕出来的。”
舞阳县主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容有疑。她松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方才没看见你,我和澜衣真是担心极了。”
苏琬下意识抬眸,却不经意地发现坐在她对面的宋澜衣眼圈红红,好像哭过的模样,不由一怔:“澜衣,你的眼睛怎么了?”
宋澜衣是尚书府的嫡女,与苏琬是闺中好友,俩人时常有来往。
宋澜衣幼年丧母,是由继母养大的。苏琬知道宋澜衣的继母也是良善之人,对她极好,却不知道她为何养成了怯懦的性子。
宋澜衣连忙抬袖擦了擦,摇头道:“没、没什么,我只是被风沙迷了眼睛。”
冬天虽时常寒风似刃,但今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哪来的风沙?
苏琬一下便听出她话中的蹊跷,正要追问时,却被舞阳县主兴奋的声音打断。
“阿琬,你说谁会赢?”她拉着苏琬的衣袖,指向一处,问道。
苏琬抬首看去。
不远处,两名男宾正在比试投壶。以支数作为计算,一轮比赛每人十支箭矢,以投中多数者为胜。
目前已各投出四支箭矢,穿着石青袍的男子共投中三支箭矢,其中一支落空;而另外一名穿蓝衫的少年,投出的四支箭矢只有最后一支落入壶中。
“看来那位蓝衫少年输定了。”舞阳县主数了数两人壶中各自的支数,有些惋惜道。
苏琬仔细观察了一番,下结论道:“我看未必,那位蓝衫少年说不定会赢。”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便惹来旁边那位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的嗤笑:“班门弄斧!一群养在深闺平时只会绣花扑蝶的娇小姐竟然对箭术高谈阔论,真是惹人发笑。”
言语间满是嘲讽,她身后的丫鬟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黄衣姑娘当真嚣张!
苏琬心中不悦,却没有将不喜明显表现出来。
她压低声音,向沈恬打听:“表姐,那位黄衣裳的姑娘是谁?好像从来没见过。”
沈恬撇了撇嘴道:“那位姑娘是靖安王府的玲慧郡主,这次是受皇上的宣召跟随靖安王进京。她自小在边疆长大,还是初次来京,听说连皇上也对他们礼让三分。”
她的语气却是带着不屑的。靖安王是大盛朝唯一的异性王,据传第一任的靖安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流寇领头,因为开国有功而被太`祖封为异性王,封地在边疆一带,自此代代袭爵传承。
时下正值盛世王朝,国泰民安,而靖安王府自成一方势力,靖安王手握重兵、且封地占据边境重地,这自然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这次召靖安王到京,也不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
而那玲慧郡主说到底也不过是流寇的后代,她自小在军中厮混,养成了娇纵的性子,蛮横无礼,也难怪会被上京的贵女所不喜。
“琬琬,快看!”
舞阳县主的一声惊呼将苏琬的注意力重新拉了过去。
那一场开头看似毫无悬念的投壶比赛却出现了反转。
原先领先的石青袍男子渐渐落了下风,后面投出的箭矢大部分都落到了地上;而蓝衣少年却后来居上,从前三支箭矢无一投中到了后面百发百中!
直到两人手中的箭矢全部投完,石青袍男子一共才投中五支,而蓝衣少年出乎意料地投中了七支箭支!
胜负已定,当真被苏琬言中了结果!
舞阳县主和众闺秀都惊讶极了,玲慧郡主亦是一脸诧异之色。
“阿琬,你怎么知道那位蓝衣少年会赢的?好厉害!”
闺秀们都好奇极了,纷纷围着苏琬询问原因。
苏琬解释道:“投壶其实跟射箭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刚刚那位石青袍的男宾客一开始明显是依靠蛮力和运气取胜的。而那位蓝衣少年则不一样,他初始投出的几支箭矢只是在摸索调整最为合适的投壶方向,所以才有了后面百发百中的结果。”
“原来如此…”
舞阳县主睨了玲慧郡主一眼,十分解气道:“刚刚还有人嘲笑阿琬高谈阔论呢,这下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可笑的人。”
玲慧郡主脸色一僵。
“真不愧是阿琬。”
“她还说什么班门弄斧呢,说不定是她自己举起了斧头结果砸了自己的脚吧。”另一名闺秀笑了出声。
玲慧郡主身后的丫鬟有些着急地看向她:“郡主,她们…”
“呵,不过是纸上谈兵,也敢同皓月争辉?”
玲慧郡主霍然站了起身,冷笑出声,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轻蔑。说着,抬步走到苏琬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然你对箭术如此有研究,不如,我们来比试一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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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比试
众闺秀愕然地看向了她,四周一时噤若寒蝉。
玲慧郡主是打心底瞧不起上京的贵女的。
她是靖安王府唯一的嫡女,自幼跟随父兄在军中厮混,整日与军中的将士切磋比武,最为骄傲的便是一身好武艺,就连靖安王手中的将领也夸她极有天赋。
当她听到那群弱不经风的闺秀对箭术评头论足时,只觉得可笑极了。却没想到,会被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丫头落了面子。
玲慧郡主向来心高气傲,此时被苏琬夺去风头,又见她被众闺秀众星捧月般围着,心里不甘,也不愿被她比了下去。
“不知道郡主想要跟我比试什么?”苏琬压下心中的惊讶,与她对视,神情显得波澜不惊。
玲慧郡主丹唇轻勾:“你刚刚话中提到了射箭,我们就来比箭术如何?”
苏琬语气平静地回道:“那恐怕要让郡主失望了,今日前来贺寿,我并未带弓。”
玲慧郡主用看穿一切的眼神睨她一眼:“没关系,本郡主有带弓,大可借你一用。”
“郡主。”她话音刚落,旁边的丫鬟便立刻呈上一把弓。弓身漆黑,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宛如一弯新月。
这姑娘连参加宴会也随身带着弓箭,真是好生彪悍。
苏琬暗想道。
“本郡主愿意与你比试,那是你天大的福分。”玲慧郡主莲步轻移,从左到右打量着苏琬,目光挑衅,“还是说,你这是怕了?”
她见小姑娘长得娇小玲珑,仿佛弱不禁风,心中愈发不屑。
舞阳县主气愤道:“不想比试就是怕了,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沈恬也忍不住开口道:“玲慧郡主,即便你是圣上请来的贵客,也不能这般强人所难。”
“本郡主方才听你这般谈论箭术,还以为你是射箭好手,想邀你切磋一番。现在看来,上京的贵女都不过如是!”玲慧郡主倨傲道。
她这一句话,让在场的闺秀都面露不悦之色。
大盛王朝民风开放,开国皇帝推翻了前朝的制度,去芜存精,大力推行文武兼顾、男女平等的政策。
盛世繁华,君子六艺是大盛朝为官的必修之道,即便是文官,也能够坐在朝堂运筹帷幄、跨上战马足以威震边疆的。女子亦然,在大盛朝,即使是女子,亦可读书习武。寻常人家的女子皆会学习一些武道旁身,但不会轻易外露。
王侯贵胄之家的小姐养在深闺,自然是娇气一些,但也不至于玲慧郡主说得这般不堪。
“玲慧郡主这话也太过了。”苏琬将前面的话题一笔揭过,“不过既然郡主盛情邀请,那苏琬再拒绝便却之不恭了。”
宋澜衣拉拉她的衣角,担忧地小声道:“阿琬,你真的要答应跟她比试吗?这玲慧郡主自幼在军中长大,最擅长的便是骑射,听说她的箭术是一等一的好,连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未必如她。”
听宋澜衣这般一说,苏琬反而有种棋逢对手的热血沸腾之感。
她安慰道:“不过是切磋一下,不必担心。”
玲慧郡主看到苏琬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冷哼出声。
不自量力!
一行人来到了一处空地,那里早有下人摆好了箭靶。
听闻初次来京的玲慧郡主点名要苏琬跟她比试,在场的宾客无一不感到好奇,纷纷上前围观。
他们低声议论着,交流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并猜测着最后谁会胜出。
玲慧郡主指着箭靶,说出了规矩:“我们每人各射三支箭,谁射的箭距离红心越近,谁便胜出。”她停顿了一下,又道,“由谁先开始?”
苏琬谦让道:“来者是客,郡主先请。”
“既然如此,那本郡主便不客气了。”
玲慧郡主只当她是惧了自己,冷笑一声,将弓握在手中,上前一步。她架上箭,瞄准了箭靶中央——拉弓,放箭!
离弦之箭快如疾风,瞬间定在了红心的区域中。
然后,她再次重复方才的动作,三支箭接连射出。
最后三支箭都稳当当地定在了箭靶的红心区域,紧紧挨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正三角的形状。
“好!”在场一些宾客忍不住拍手叫好。
玲慧郡主得意地放下弓箭,回头看向苏琬:“轮到你了。”
最正中的位置已被她射中,她就不信苏琬还能胜过自己。
苏琬有些迟疑,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过玲慧郡主递来的弓。
沈恬知道她的习惯,忙道:“阿琬,你稍等,我知道你不习惯借用别人的弓,我去找阿兄拿一把新的弓来。”
刚转过身,边听见一个声音传来。
“不用了,本王这里有一把新弓。”
循声望去,闺秀们不由花容失色。众宾客齐齐往远离他的地方退去,瞬间让出了一条道路。
秦王殿下!
怎会是他?
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沈桓将一把长弓扔向苏琬,苏琬下意识接过。
她抚着长弓表面,深褐色弓身光滑结实,握上去的手感正好,让她爱不惜手,这的确是一把上等好弓!
苏琬有些惊讶地抬眸,压低声音问道:“王爷,你哪来的弓?”
“既然要比试,那便要用最好的弓才是,不要丢了长公主府和皇家的颜面。”沈桓面无表情道。
旁人想起苏琬的身份,顿时恍然大悟。
苏琬有着长公主府血脉,同为皇家人,也难怪秦王会出手相助。
苏琬垂下眼睑,低声提醒道:“可是王爷,玲慧郡主是皇上邀请来京的客人,要是当众落了她的颜面,恐怕…不太好吧?”
沈桓挑眉道:“你只管放心比试,万事都有本王替你扛着。”
苏琬想到什么,连忙问道:“那我要是赢了,王爷可否把团子还给我?”她没有忘记,沈桓还挟持着她的团子。
“你再跟本王闲扯下去,恐怕其他人要生疑了。”沈桓目光掠过她,压低了声音,漫不经心道,“好好比试,别丢了本王的脸。至于你养的那只胖团子…”
这个时候,团子吭哧吭哧从宽大的衣袖底下爬了出来,露出半个圆滚滚的脑袋,耳朵张了张,它冲她小声地叫唤了一声:“喵!”
然后飞快抬头看了沈桓一眼,又迅速将小脑袋缩了回去。在那宽大的衣袖里面,隐约可见两只毛绒绒的白爪子。
他微微勾唇:“似乎不愿跟你回去了。”
团子这个叛徒!
苏琬有些气恼地转过身去,玲慧郡主早已等得不耐,见她拿着一把崭新的弓箭回来,不由哼了一声,语气充满讥讽:“好弓又如何?若是技不如人,好弓拿在手里也成了坏弓。”
苏琬仿若未闻。她一言未发,站定之后,直接抽出三支箭矢同时架到了弓弦上,拉开弓弦,将眼前的靶子当作了沈桓,然后放箭!
三支羽箭同时射出,宛如迅雷般朝着箭靶而去。
然而苏琬的动作落入玲慧郡主眼中,却化成了难以置信。
难道她是被自己的话气疯了吗?三支箭怎么可能同时…
仅是一眼,玲慧郡主登时瞪圆了眼睛,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怎、怎么可能!?
苏琬射出的箭支并未落到箭靶上的其他位置,而是直接破开了箭镞,从玲慧郡主射出的箭支中央直接贯穿,瞬间定在了箭靶的红心上。
那正是方才玲慧郡主的羽箭射中的位置,分毫不差,完完全全的一样。
鸦雀无声!
须臾之后,有人吃惊地前去检查,只是刚一触碰,方才玲慧郡主射出的三支羽箭从中央裂开,化成了竹枝掉落到地上。
而苏琬射出的羽箭依然稳稳当当地定在箭靶红心的最中央!
不输玲慧郡主毫厘,也不赢她半分,反而是最最打脸的。
真是聪明的做法!
沈桓低笑一声,不着痕迹偷偷将脑袋伸出衣袖去偷看苏琬的团子塞了回去。
“看、看到了吗?刚刚那三支羽箭是从玲慧郡主射出的箭矢中间贯穿,她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还是三支箭同时发出的,真真令人不敢相信。”
“好生厉害!”
那些议论的声音传入玲慧郡主耳中,似乎都化成了尖酸刻薄的讽刺。她瞪向了苏琬:“你…你…”
“让郡主见笑了。”苏琬收起弓箭,看向玲慧郡主,平静道,“这场比赛我们打了个平手,无输也无赢。”
玲慧郡主后退了一步,看着地上那几根废竹条,只觉得格外扎眼。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这苏琬分明知道这次比试是这种结果,所以才让她第一个开始。她分明是故意让自己出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