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上车后就一直在抽鼻子,“嗯,以前都是在国外学习呢。”

“感冒了?”

“嗯,”云记者冲我笑了一下:“可能昨晚睡觉有些受凉吧。”

我正过身子,刚想对坐在前座的顾行止吩咐一声把车内冷气温度打高一些。视线所触及的正前方,顾行止洁白的衬衣袖子挽到手肘,胳膊线条优雅。

初除之外就是,原先显示的21℃不知何时已经被人为地升为25℃,微小的数字幽幽透着红色的光,我愣住了。

不知为何下意识再掉回头看身侧的女孩子的时候,她也在和我看同一个地方,怔愣着,眼角流露出一点说不清的东西。车子窗帘是拉下的,一定不是日光的因素,但是女孩子脸上却有能让人察觉到的热度。

“需要纸巾吗?”我打断她的发呆,她睁大眼看回来。

她回过神:“诶?”

“没什么。”我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没再说一句话。

××××

到医院后,就和云记者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顾行止也搂着我肩膀轻车熟路往他外公病房走过去。第二次和顾行止走这条路,沿路,他忽然驻足,垂眸对我说:

“薛瑾,有必要对你承认一件事。”

“嗯?”

“刚才车上的那个云记者,我是认识的,比你还要早认识她。”他面上保持着固有的漠色。

“哦,这个啊,”我把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看出来了,是前女友这种东西吗?”

“嗯。”顾行止承认得倒是很磊落。

我往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干嘛突然这么郑重,下一句是不是要跟我分手跟她破镜重圆了?”

他伸手抓住我停在他胸口的拳头:“怎么可能,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以后太在意的,先坦白会好一点。”

“我怎么不在意?”我也任由他握着:“可我更怕麻烦,你说一个女人吧,整天要问自己的男人比这比那,动不动就要跟EX比,上街了就跟大街上的美女比,回家了又跟婆婆比。还没把她男人烦死,就把自己烦死了吧~”

“你能理解就好。”顾行止嘴角牵动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他顺势握着我的手到唇边,吻了一下。

我盯着被他动作牵动出褶皱线条的衬衣:“变态!”

他略一挑眉,倒是好整以暇:“你不喜欢么?”

我缩回手:“臭不要脸!”

“……”

就这么一路打打闹闹到了病房门口,守房的护士小姐见到我们,随即礼貌的为我们把门打开,病房里面过于白净,似乎蕴着层柔弱的微光扑进我眼底——

我微微眯起眼,率先看到的,是顾行止的外公正倚靠在枕头上,原本垂暮枯朽的面容到底是好了许多,有了点光泽。

刚才同我们在院门外分道扬镳的云蔚,就坐在他床边,正替他削一颗苹果。

她头顶翘着几根细微的发,被阳光镀成金色的线,她眯着眼睛,就如同一只招财猫一般讨喜。

老人见到我们,视野放佛自动将我过滤了一般。独独落在顾行止身上,语调有些抱怨和大病初愈的沙哑:

“行止啊,小蔚回来了,你也不跟外公我说一声啊,”老人扭头看向左侧:“还好你四姨有小蔚的电话,这不,把她给叫过来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环臂倚靠在窗口,朝这边看过来的许久不见的谭南清。

她看着我,淡漠如局外人,完全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口三七】

第二天是财经法规,轮不到我去上课,怀揣着满腔怨气,我去顾雪琪家里找她发泄了:“富人的世界是寂寞的,我发现了……”我作切菜在沙发上斩啊斩:“你看看那个谭南清,我和她无怨无仇,她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顾雪琪端来一杯开水搁在茶几上:“也许她有恋侄癖啊,但是乱伦。这无望的爱恋让她心碎欲裂了,所以怀抱着‘哼,我得不到你也别想要’的态度在加害你。”

我白了她一眼:“你晋江小说多了吧,这么狗血。”

“是啊,”顾雪琪在我身边伸了个懒腰:“尤其那个叫马甲乃浮云的,我滴个神啊简直是狗血之王。我最近在追这货的文,她居然让男主和女配订婚了!我想扎她的小人啊,怎么她有这么无耻的作者……”

“扎吧,”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反正也不管我的事(女儿你肿么可以这样!!!〒_〒)。哦,对了,你知道那个云蔚什么来头吗?”

顾雪琪在钻研自己手臂皮肤上前些时候刚脱掉又生长出来的细小汗毛,很镇定:“顾行止前女友啊。”

“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真想为这句话配上一个摇动顾雪琪肩膀咆哮的动作。

她直起身,看过来的眼底一片清明认真的光潜伏:“有件事,我一直藏着没告诉你,但是现在看来吧,最好还是要说一下。说之前,我希望你保持客观的态度来倾听,来分析,来判断我底下所说的一切,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你自己的心。”

××××

从顾雪琪家回来的时候,我没有开车,把车钥匙留给了顾雪琪,想让他替我开回来。

而我,一个人在公交车站台坐着,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川流不息,却到底是没有可以为自己停留的人。偶尔一辆公交车停下,挤得跟饱满得快要溢出的沙丁鱼罐头似的,让人连想踏上去的欲望都没有。

我身边坐了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子,扎着双马尾,头发黑亮直长,几乎齐腰。

她伸展收拢腿,来来回回做了好几次,很无聊的样子,我目光在她脸上绕了绕:“你在等人吗?”

大概是没料到身边这个怪阿姨会和她说话,她的惊诧从眼角蔓延:“嗯,等男朋友呢。”

“多大了都有男朋友了。”我温和的调侃他。

她完全是得意的口吻:“为什么不能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可帅了,”女生顿了顿,因为骄傲微挑的眉毛忽然松懈,完成月牙半弯:“诶诶,我在这呢!”

我也循着她看的地方打望,人行道对面,漂亮的山地车上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也遥遥隔着一马路的人流往这边看,等交通指示灯圆圆的红色变为走动的绿色人形的时候,他慢吞吞骑着车过来了。

我身侧的女生,已经激动的站直了身。

这幕场景竟然叫我品出七夕鹊桥相会的那股味道来,不知是因为被此情此景感动还是凭空而出的憋屈已久痛楚,莫名的鼻子一酸,在男生过来之前,我把本来要汹涌而出的泪水拼命压抑了回去。

“啊~薛老师,好巧啊~”过来的男生是章毓,眉眼都是和焦躁夏日不符的清爽。

我想起这会的时间该是还在上会计班:“你逃课了?”

他脸上是一贯的笑容:“不是薛老师的课我都不听的。”

旁边那女生大概是不满自己被无视,少女特有的嗲声嗔怪:“章毓,你都不理我!”

章毓这才去看她,最终目光落在她脚踝:“你不是说脚伤到了让我来接你嘛,我看你都来回跺了好几遍完全没压力了,”他又高度热情地看向我:“老师怎么也在这?是不是等车呐?”

“嗯。”

“老师,你家在哪,我载你回去吧,等车小心晒黑了,你老公不要你了。”

章毓随口说出的话瞬间击中我的软肋,我有点愣。

“章毓~~~~~~~~”旁边那女生嗓音已经发颤了,显然气得不轻。

为什么男人都不珍惜身边的人呢,我看着她,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接过话:“好了好了,章毓,别闹了,好好送你女朋友回去吧。”

“她不是我女朋友,”章毓语气全然是不顾他人感受的天真:“她只是喜欢我而已啊,我又不喜欢她。”

她只是喜欢我而已——

是啊,她只是喜欢我而已啊,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啊。

脑海里蓦地闪过蔡康永的一句话,我爱你,和你无关。这句话好可爱,好可悲,好可笑,好可怜。

我看着面前少年秀气的脸孔,想,要是顾行止也跟你一样有话直说就好了,我也没必要如同故事里的丑角一样陪着他演戏。

××××

最终,我还是同意章毓载着我离开了。

私心作祟,纯粹是为了体验一下做“云蔚”这样的女孩子的感受,被对方用心在珍惜,而非貌合神离。

暑夏的天气如人心一般不坚定易动摇,沿路下起阵雨,行人都作鸟兽状散。

滂沱的水声把前面少年的嗓音掩饰得分外不清晰,“老师,我们去躲雨——还是继续往回骑——?”

“不要停啊——”

“啊——?”

“不要停啊——努力向前啊——”

吼完这一嗓子,倾灌的雨水,我明显能感觉到有灼热的液体糅杂雨水,沿着两颊的弧线缓缓往下流淌,怎么止也止不住。雨水密密麻麻交织着,砸向我的身体,现在环境一定是太糟糕了,要么怎么胸腔里都填满酸软难受的味道呢。

昨天下午,顾行止的外公咀嚼着云蔚为他削好的苹果,问我:“你是谁?”

而刚刚,顾雪琪盯着我眼睛告诉我:“我也是听林维渊偶然随口说的,云蔚留学的国家是日本你知道吗?顾行止去日本那时,虽说是因为公司的事务,但是私底下其实还去看了云蔚。”

其实后来顾雪琪依然劝了我许多,但是我大多闭着眼似听非听。

我把侧脸贴近少年被雨水泡湿的背脊,接着雨声的掩盖,喃喃道:

“为什么外公不喜欢我呢……?”

“外公不喜欢我也罢了,为什么连他也不喜欢我呢……?”

“我一直以为他也喜欢我呢,其实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真正爱自己的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不受伤啊,什么时候付出才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呢,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啊,是不是没那么一天了呢……”

估计是感觉到什么了,章毓在前面大声问我:

“老师——你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哭了——?”

“没哭啊——”

“那后背怎么热热的啊——?”

我将抽泣声压抑下去:“那是老师的口水吧——”

“……”

最终我只敢咬着唇,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

回到跟顾行止同居的公寓,地板上也是一大片湿漉漉的水汽,卫生间里传来花洒窸窣的冲水声,他大抵也是刚刚淋着雨回来的吧。

顾行止的长裤就搁在沙发上,皮夹平摊在茶几上,桌子上搁着回来习惯性喝杯热水的玻璃杯。

最终,我的目光停留在了皮夹上。

好像是为了得到什么确定一样,我没换拖鞋就拖着一路的水迹走过去,蹲□,翻开他的皮夹,第一次去触碰他的私人物品,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外面因为下雨的缘故,天光昏暗,室内也没有开灯。

我站起身的时候因为腿麻,膝盖“咣”的一下撞到茶几的一角。

浴室里的水声戛然而止,里头是日夜熟悉的声音:“薛瑾,回来了?”

我捂住嘴,把腿上刚才因为撞击的疼痛,以及胸口的酸楚所带来的哭腔咽进喉咙,回答他:“嗯——”

“今天出门带伞了吗?”他在浴室里波澜不惊的问我。

“没有,淋着回来了。”

我说完话,把皮夹阖好放回原处,最后一眼瞟了瞟里头夹着的一位女孩子笑靥如花的相片——

这个女孩子,她叫云蔚。

【口三八】

接到老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审核这个月公司的财务报表,刚把手机盖翻开,那头就是聒噪的搓麻声,她尖细的嗓音就糅杂在里头:

“小瑾啊,明天有个相亲,你要去伐?前院张奶奶临时通知我的,对方大概什么情况我还不了解呢,不过听说家境蛮不错,要不你去看看?”

“好,行。”我把笔套拧上,合了账本,侧身拎起挂在一边的包,走出办公室。

在门口的时候,正巧碰到端着杯子去茶水间倒水的谭素清,她跟她儿子一样都有惊人的洁癖,吃喝方面的事情必须亲力亲为心里才有保障,她也看到我了,略微欠住身拦住我的去路:“薛瑾,听说你跟我儿子分手了?这回真的分手了?你确定不是像上次那样的,情侣间特别矫情的小打小闹?”

“嗯,”我把办公室门轻轻带上,边答道:“放心吧。”

“因为云蔚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会努力一把呢,没想到还是这么懦弱。”她仍旧不忘挖苦我。

我看了她一眼:“他无情我便休,我要吊在一棵树上吊到死吗?之前我也努力过了,哦不,一直都是我在努力。所以现在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问心无愧的。以前碍于你儿子的面子我让着你尊重你且不针对你,并不代表我怕你或者我喜欢你。其实我每天都会把你们家人连带祖宗十八代问候一百来遍哦~包括你,还有你的儿子。”

谭素清沉静地看着我,竟然没有发火,而是微微笑了:“现在看来,比较可悲的还是我儿子。”

“关我毛事。”我撂下这句话走了:“总监,我先走了,您也早点下班吧。”

××××

有时候真心对这样一句话表示认同,心死真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在顾行止的皮夹里翻到云蔚的照片以后,我大概就清楚的感受到了这样的心境,只是一瞬间溺水窒息一样的绝望,之后就放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混沌的大脑逐渐明晰,我从茶几上抽了张面纸抹干净脸颊的泪水,到玄关换上拖鞋去房间,开始有条理地往行李箱收拾衣物。

拉行李箱拉链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顾行止拧开卫生间门把手的声音,他的脚步声慢慢往房间这个方向逼近,最后在房间门口顿住了。

“薛瑾,快去洗澡,别感冒了。”我的后背就正对着他,他如寻常一般对我说话,督促我,带着点此刻我已经辨不清真假的关怀的意味,腔调就如同平凡的夫妻,大概是意识到什么,他又问:“你在干嘛?”

我没急着回答他,蹲着身子,“哗——”一声把拉链拉上:“我要搬出去了。”

他走到我身侧,阴影如淡墨般铺盖我的身体:“怎么了?住不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