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海东冷笑一声:“你说谁?”
何景明似乎是痴了,居然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是讷讷地看看桌子上恶心兮兮的人头,半晌,才声音极干涩地说:“饮狐呢?”
“谁?”翟海东挑起眉,他眉骨突出,眉毛稀少,总得来说配上那双对不上焦距、有些骇人的眼睛,有点破坏市容,像是我们人类传说中的祖先类人猿。这一声“谁”问出口,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旷世冷笑话一样,哑着声音笑出来,越来越欢乐,到最后简直有点接近前仰后合歇斯底里,“你说安饮狐?你居然问安饮狐会不会来?”
何景明神色再一次冷下来,他缓缓地坐下来,目光阴阴地盯着这个疯疯癫癫的瞎子。翟海东笑出了眼泪,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让人分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他这一笑笑得太猛,被自己口水呛住了,随后又咳个不停,干瘦的身体蜷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像个被煮熟了的大虾米,白志和轻轻地给他敲着背,半晌才安静下来。
翟海东慢悠悠地摇摇头:“我真没想到,毒狼,他们说你疯了,我原本是不相信的。”
何景明不吱声,两腮的肌肉却已经绷紧了。
安捷实在没有听别人在背后讨论自己的习惯,尤其是这两个讨论者,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疯子,凑在一起活像残奥会。
既然醉蛇已经到北京了,那么之后有什么信息,自己总会有途径知道。
他的目光最后在那妖异的鸢尾花上流连了一圈,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离开。
突然,安捷猛地回过头去,一种久违的、危及生死的危机感涌上来,他来不及犹豫,利落地往旁边一闪,而与此同时,一颗子弹从极刁酸的角度射出来,镶进他刚刚靠着的墙壁里,一圈尘土浮动起来。
这一声枪响显然惊动了里面的人,安捷骂了一句,冲着子弹打过来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的反应速度不能不说是极快的了,然而那个人影在他眼前好像一晃就不见了,长什么样完全没看清,只瞥见一头金发。安捷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方向,闪身躲进角落里。
一会的功夫,白志和亲自带人追了过来,最后一个人经过安捷旁边的时候,被猛地卡住脖子拽到一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叫,就觉得后颈一痛,眼前蚊香地去见周公爷爷了。安捷笑了笑,在这倒霉蛋身上摸到一把枪,一个电棍,然后很没道德地踩着他的身体,悄悄地攀上墙壁。
白志和已经带人追到了路口,一边是接近热闹的大街,一边是冷冷清清人迹罕至的小胡同,安捷居高临下地看见白志和犹豫了一下,把手下人分成两拨,自己带人往大街上追去,另一队去往小巷子。
这个时候,慌不择路的毛贼,一般会条件反射地选择阴沟丛生老鼠满地的小胡同,而有这胆子在翟海东和何景明窗外放冷枪的人……好吧,再考虑到他放冷枪的对象,安捷确定这绝对是个顶尖级的人物。
白志和的判断很常规,这人一枪不中绝对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正大光明地走到大街上混迹于人群是最可能的。小胡同地方狭小,一目了然,虽然隐蔽,但不那么容易脱身。同时这翟海东手下第一号人物也在瞬间做出了一个周全的决策,为了防止那极小的可能发生,他派了几个人去小胡同里看着。
安捷犹豫了一下,突然一矮身又从墙上翻下来,迅速挪到转角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他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地方——是那里,这放枪的杀手根本没怎么动地方!
安捷瞳孔猛地一缩,就地滚开,那个极不引人注目的石墙后边闪出一个满头金发的影子,抬手向他放了第二枪。
这一次安捷看清了这个跟他较上劲的对手,这人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偏瘦,人很高,长相称得上俊美,可是那张脸上挑衅欠扁、恶作剧似的表情实在破坏美感。来而不往非礼也,安捷作为礼仪之邦的人,躲开的瞬间便回赠了对方一枪,随后两个人同时在引来更多围观者之前隐蔽了自己。
安捷非常想揍这个人,自己这把临时打劫来的破枪也就罢了,对方明显处心积虑地出现,居然不带消音,并且在这场各方参与人立场不明的追逐与反追逐中乐此不疲。
没进化完全的大马猴!安捷咬咬牙,决定放弃这种逗着玩似的、要命的捉迷藏游戏,闪身遛号了。
这第二枪的动静把莫匆也招出来了,他选择的方向正好和安捷如出一辙,眼角瞥见一个一角……有那么点熟悉的衣角,立刻顿住脚步,皱皱眉:“安捷?怎么是他……”
这一天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安捷在爬回家之后,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不小心碰着手上的伤口,他呲牙咧嘴地从沙发底下翻出纱布和伤药,心不在焉地折腾着自己那点痛觉神经。
何景明听说自己这个叫安捷的“侄子”,亲自慕名来北京参观,以这神经病的诡异思维和行为方式,是非常有可能的。可是奇怪的是老疯子来的这个时间——正好是翟海东手下人出事,而老狮子坐不住了,希望他来的时候。
其次,鸢尾花是不是那个人——那个曾经被他亲自一步一步设计,逼到死路上的人,那个曾经稳坐黑暗皇座的人。
他回来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
最后,那个黄毛猴子,为什么放着两个老boss不管,偏偏没完没了地向自己开枪。
这就不是一个巴掌大的北京城里面,几个小帮派里的乡巴佬火拼的事情了。
安捷包扎好了手,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张纸,用中性笔描摹了一个鸢尾花的样子,他的手因为受伤而有些抖,线条不那么圆润,然而细看,却好像得了人头上的刺青的精髓似的,有那么一股……让人产生生 理不适的诡秘。
他在花的右下角无意识地写下了一个“R?李”,花体的英文字母和汉字不和谐地组合到了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刚学英语的小孩,狗长犄角装羊,给自己弄出来的杂种名,可是安捷却盯着这两个字,脸色难得地正色下来。
甚至说得上凝重——
十几年前,这个人的名字对于他来说,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尊崇,这个男人强大,优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好像谁也逃不脱他的控制。在年轻人心目中,是无可超越的。
包括当初的安饮狐、何毒狼、翟睡狮和醉蛇在内,这些横行一时甚至出类拔萃的,也都曾经以这个男人为目标……甚至导师。
可这不代表他们能容忍他的罪孽。
罪孽。安捷想起那个老人,那个他们四个人,当初在没有反目前,当做亲生父亲一样的老人,他甚至还不如莫燕南,连张照片都没给他们剩下——
安捷想,如果不是那个老人被确切证实,是死在了李的手上,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去挑战那个人的权威。
然而自古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而现在,这个销声匿迹了十几年,本来应该已经死透了的人突然鬼魅一样地回到了人间,并且昭然而高调地亮出了鸢尾花。
安捷靠在沙发背上,把桌子上的纸团城一团扔进了一边的纸篓里面。
这是宣战——复仇之战。
作者有话要说:这场争来都去人狗互咬的戏敲锣打鼓地迎来了新的篇章~~~给自己撒个花
第三十八章 尘封旧迹
莫匆上楼的时候,精神多多少少有些恍惚,以至于在黑黢黢的楼道里猛地被人偷袭了。一只手粗鲁地把他揪起来按在墙上,随后推到了一间屋子里。
莫匆在骤然亮起来的灯光下看清了这人是谁以后,就彻底放弃了反抗:“安捷?”他本来以为白天的那句话之后,这人一时半会是不会再搭理自己了。没想到晚上就被这么拎进了屋子……这家伙是不是不知道博大精深的汉语里面有个成语叫“引狼入室”?
安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开他的领子:“进来,我有话问你。”
莫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明原因地嘴角往上扬了扬,他尽量抑制了一下,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轻车熟路地跟在安捷身后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如果是问我今天说过的话……那是真的。并且我对你恐怕很有意思。”
安捷让他这番大言不惭给气得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对你很没意思,一来我不喜欢公的,二来我不恋童。”
“恋童?”莫匆啼笑皆非地打量了一下眼前少年这小身板,给自己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他有点郁闷,显然安捷没把白天的事往心里去。深深地吸了口,又吐出个烟圈来,莫匆含含糊糊地问,“今天从我眼皮底下跑了的人是你吧?”
“前边两枪不是我放的。”安捷坦然承认,戏谑的表情褪去了一些,“莫匆,我现在跟你说的话……”
莫匆皱皱眉,打断他:“你是看见那朵狗尾巴花,让我离翟老炮他们远点?”
“算你脑子还没被完全糊住。”安捷不那么友好地看了他一眼,“我警告你,这事不是你们这种刚刚离了开裆裤的兔崽子能掺和的,就算不替你妹妹们想,为了你自己不变成那个变态的行为艺术品,就给我赶紧抽身。至于翟海东……我在这,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是谁?”莫匆直直地问出了这句话,明摆了他不说出个遛儿来,就绝对不信邪。
“你大爷。”安捷一语双关,达到了他抒发不良心情的目的。
莫匆一反常态地没顺着话音耍混,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你认识翟海东,恐怕还和何景明关系不浅。你还知道那朵狗尾巴……呃,鸢尾什么的花,知道它的来历……以及是什么人留下的,是不是?”
安捷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一样的年轻人。
莫匆叹了口气,站起来:“你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莫家的门之后,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插着耳机跟着念英语的莫瑾“唰”一下抬起头来,表情极其诡异,嘴里发出不像世界上任何一门语言的笑声。一双大眼睛在莫匆和安捷之间不怀好意地飘来飘去。
连莫瑜听见动静都从自己的房间里探个头来,两个丫头不知道跑到一起叽咕什么,总之看她们俩的表情,是没什么好话。
安捷翻了个白眼,一身鸡皮疙瘩。
莫匆把他让进书房,回头冲两个丫头挤了挤眼睛,什么都没表示,回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禁止围观。
安捷两条手臂抱在胸前,靠在书柜上:“你叫我来干什么?”
莫匆回过神来,表情正经起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招招手,走到一排中最后一个书柜面前,这柜子上了锁,浮了一层的灰,表面上看好像和其他陈旧而泛着酸腐气息的柜子长得差不多,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灰格外的厚。
安捷伸手抹了一把,带着几分疑惑看着莫匆。
年轻人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根铁丝,没费什么劲就把锁给撬开了,书柜的大门“吱呀”一下从两边分开,一股有些发霉的味道传出来。
“这是我爸的柜子,到现在他钥匙放在哪了我都不知道,只是很小的时候见他开过。”莫匆随手从中间挑拣了几本书出来,书页间有的生了细细的霉点,泛着黄,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翻到最后边的定价,有很多都是几毛钱一本的。
安捷皱皱眉:“你让我看什么。”
“过来。”莫匆突然一把拉过安捷的手,手心的温度让不大习惯和人接触的安捷下意识地一挣。莫匆双手举起来,一脸无辜,“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让你摸一下柜子里面的一个地方。”
安捷多少有些不耐烦,忍了半天才忍下性子来:“哪里?”
莫匆重新拉起他的手,明明很正当的一个动作,让他做起来就显得极暧昧,安捷郁闷,心说莫非这小子天生就有当特殊流氓、非礼男人的潜质?
柜子很高,即使两个人都说得上是身量修长,仍然需要踮一点脚,莫匆拉着安捷的手伸进柜子,穿过一排旧书,在靠近顶部的角落里摸索。
很快,安捷指尖触到了一个凸起来的东西,他愣了一下,再顾不上跟莫匆逗什么,迅速地判断着这浮雕的形状,原本有些敷衍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手电,快!”
莫匆把腰上的钥匙后摘下来,一道细细的光束打到浮雕上。安捷把周围的书清理开,那精致极了的浮雕便突兀地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一朵鸢尾花。
和那死人头上的如出一辙。
安捷保持着手指抚着浮雕的动作,好像被冻在了那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