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贵就算抽着雪茄他也不像福尔摩斯,一头干巴巴的白发卷在脑袋顶上,有点像北京名犬京巴。法令纹很深,这使得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又老又丑又阴险。手上有些老年斑,软嗒嗒的皮搭在骨头肉上,颜色就像发了霉的泡椒凤爪。
旁边几个夜店的姑娘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许老四聊着天,明显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门口瞄一眼。许老四也不恼——至少面子上仍然和颜悦色地陪他打发时间,都知道老洋鬼子在等谁,黑衣的名头几乎一夜之间炸进了京城每个大小混混的耳朵里。
这年轻人办了曹兵的手段实在太漂亮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简直是风云突变,谁都没料到,许老四这个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眼,就凭着一个黑衣,就能把曹兵给掀了。真就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连陈福贵都对这黑衣另眼相看,点了名,要和四哥谈,没他不可。
大概有那么二十分钟的时间,门口才大步走进一个人来,普普通通的超薄羽绒服,头微微低着,半张脸埋在围巾里。
陈福贵一个眼色,亲自在一边作陪的老板娘立刻有眼力见儿地上来招呼。
莫匆却后退了一步,避开老板娘那双五颜六色得跟莫瑾有一拼的爪子,扫了她一眼,随后对陈福贵和许老四点点头:“对不住,陈先生,四哥,过节路上不好走,迟了些。”
他坐在一边人给腾出来的小沙发上,把围巾微微松了些,露出尖尖的下巴。
陈福贵笑笑,一张嘴,除了儿化音有时候用得比较古怪之外,基本上说得上是标准京腔普通话了:“自家人,不用客气。”他看了一眼被晾在一边明显不满的老板娘,冲莫匆挤挤眼,“不过拒绝女士……不大好吧?”
莫匆扯了扯嘴角,直言不讳:“陈先生不知道,我喜欢男的。”
陈福贵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许老四赶紧在一边打圆场:“陈叔,黑衣这小子又直又拧,不会说话,别跟他一般见识。”
“哪里,”陈福贵摆摆手,“我就喜欢黑衣这样能坦诚相见的,实儿在。”
莫匆其实挺想告诉他,“实儿在”这个说法,不像北京口音,倒有点像中东口音。
“哟,您看,这怎么话儿说的,我这没弄清楚还落下不是了,”老板娘堆起一张笑脸,“不就是少爷么,要什么样儿的姐姐这没有啊,要不我都给叫来,挑挑?”
莫匆抬头冲她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您别忙了,您这的就算了,我喜欢良家妇男。”
一句话就把老板娘的脸给雷绿了。许老四瞪了他一眼,陈福贵却挺欢乐,拍着莫匆的肩膀:“年轻人,很知道幽默儿嘛。”
“陈先生……”
“哎,咱们儿的交情是谁跟谁啊,叫陈叔。”
莫匆顿了顿,没笑,点点头:“陈叔。”他抬头看了看一边的闲杂人等,陈福贵会意,对老板娘说:“先带着你这帮甜心儿们出去休息吧。”
等屋里安静下来了。莫匆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曹兵手头的东西和人,我快弄得差不多了,听说那有您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派个人清点一下?”
闻言四哥也跟着愣了一下:“这么快?”
莫匆看看四哥,又把目光移回到陈福贵身上,轻描淡写地说:“不算快,早就让人着手做这些个事了,省得他一死,他手底下的虫子跳蚤们找事——咱们中国人办事讲究未雨绸缪,陈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福贵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忽地把抽过的雪茄扔到一边,双手交叉,撑起下巴,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不见了,紧紧地盯着莫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描绘了动物园的情景
第二十五章 放弃
半天,陈福贵才笑了一下,重新放松了身体靠在沙发的靠垫上:“我中文水平一般,你们的成语都是四个字的,看上去没什么区别,我不是太明白。不过,黑衣这么早做打算,是为了防什么呢?”
莫匆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笑眯眯地说:“陈叔这话就见外了,我能防什么呢?不也是怕到时候陈叔问起来这事情不好交代么?再说到时候,真手忙脚乱的,不也丢您老的脸?清单——包括曹兵想往东郊转移没来得及弄出去的那批东西,都已经整理好了,现在就可以叫人去拿来……四哥?”
“嗯?”许老四显然不大在状态。
“我昨天晚上托人给您带去的账本呢?”
“啊?哦……哦,那个账本啊,带着呢,怕陈叔想看,带着呢。”许老四一伸手,旁边一个保镖赶紧递过来一本小册子,“我这边还没来得及看呢,谁想到你动作那么快了?”
他把小册子递给陈叔:“您过目一下吧,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指点指点后辈。”
陈福贵接过来,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叹了口气,把小册子放在一边:“后辈啊后辈……你们中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黄河前浪后浪的那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许老四笑着应和了一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陈福贵用力拍了拍莫匆的肩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对许老四说,“我好羡慕你啊,有这么有本事的年轻人在帮你。”
许老四半真半假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带着人告辞。
等他们人走后,陈福贵才又点了一根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吐出气来——黑衣这是什么意思?表面上看是献媚给他,捧上个天大的便宜让他捞,自愿叫他渔翁得利,实际上……是在出示自己的实力。
是某种类似于示威的宣布——不需要他陈福贵,曹兵也不是对手。
在这样半依附似的合作关系里,叫自己看到他们这样的实力,那是不希望自己朝三暮四么?
有这样的城府心机和能力,却心甘情愿地窝在许老四这个废柴手下……可真是有意思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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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四一坐上车就急了:“黑衣你这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行为是在跟陈福贵叫板?你可真是……唉!”
莫匆从兜里摸出一根烟,低着头点上,黑暗中微弱的火光下,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乌黑的眼眸盯着指尖的烟,没吱声。
“他今天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是你想没想过……”
“我不是跟他叫板,陈福贵也看得出来。”莫匆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语气的话音里有点冷,“陈福贵他不信曹兵,他谁都不信。老洋鬼子滑不溜手,今天他能把曹兵卖了,一回头他也能把我们卖了。”
莫匆顿了顿,深深地抽了几口烟。
“那你是……”
“四哥,你还不明白老洋鬼子这人么?要是不给他看见点出乎意料的东西,他今天见了你回去就会去物色下一个随捡随抛的傀儡。”莫匆冷笑一声打断他,“老哈巴狗给个骨头就跟你跑,没油水就咬你一口……”
许老四愣了愣,脸色变幻了好几次,幸亏车上暗,别人瞧不出来。安静了一会,这才低声道:“你也不能都不跟我言语一声啊……”
“这事情我办得也赶,没来得及,对不住。”莫匆笑了一下,“前边闹市口给我停个车吧,我这下去。”
可是四哥……就算我千错万错,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说生死相交,打心里也从未拿你当过外人,你在陈福贵面前,那么着急忙慌地撇清自己的关系,又是为什么了?
又是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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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匆换了几辆出租车,才慢慢地往小区里走。他的背微微有些弯,不得不说,和这些人在一起的感觉很累,但是刺激,恩怨情仇、勾心斗角、生死自求……并且这能给他带来无法言说的成就感。
他迷这样的感觉,也迷这样的身份——这样和他那窝窝囊囊的父亲完全不同的身份,他好像潜意识里就渴望着这样的颠覆一般。
莫匆老远就看见自家单元门口,安捷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旁边点着,他立刻下意识地换上一张有些调侃的热情笑容,扬手打了个招呼:“你这是跑外边体验这种,寒冬中室外劳作的劳苦大众生活……”
安捷抬起头看着他,没笑,语气淡淡地打断他:“你去哪了?”
莫匆一愣:“怎么……了?”
安捷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怎么的,脸色有些发青,平时里见着谁都笑眯眯地一双眼完全睁开了看着他,眼睛很亮,在路灯微弱的光下,显得冷极了。
“你去哪了?”他有些机械地又问了一句。
那一瞬间莫匆心里升起某种,就像这个少年知道自己行踪似的错觉,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你找我有事?找我有事可以打电话……”
安捷僵硬地笑了笑:“我找你?我找你能有什么事……但是你最好回去看看你妹妹。”
莫匆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谁?小瑾还是小瑜?怎么了?”
“晚饭的时候小瑾回来了……然后,”安捷顿了顿,两腮的肌肉绷紧了又放松下来,低声说,“你父亲单位的人来过……”
莫匆恨不得还没听完他的话,就猛地冲进楼道跑了上去。
安捷站在原地没动,冷冷地注视着地面——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劳心费力,甚至拼着挨枪子地帮着这个年轻人有什么意义,莫匆冷酷而没有人情味,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所以他也要对不起全世界,为了他那些个禽兽不如的所谓……所谓道上的朋友,他连自己的亲妹妹懒得分出心神来去管!
他就不想想两个姑娘还这么小,他在刀口上混日子会给家里带来什么?就不想想莫燕南那么一个老书呆子、心理上恨不得都没断奶的男人,一个人是怎么把这个家撑起来的?
这样害人害己害家害社会的东西,管他做什么?就让他自生自灭去算了,省得将来让老教授身后都蒙尘。
安捷把手插在裤兜里,冷笑了一声,慢慢地回身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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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匆闯进家门的时候,小瑾和小瑜一站一坐地在客厅里,小瑜坐在沙发上,小瑾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散着,画了好几圈黑线的眼圈被眼泪冲得乱七八糟的,脸上色彩混杂,好像个画乱了妆容的小丑优伶。
她直直地盯着小瑜,眼睛睁得大大的,眨都不眨,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有的留在衣服上,有的洒在地上,小瑜低着头不看她。
莫瑾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地都只问那一句话:“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就不告诉我?”
莫匆轻轻地把门合上,叹了口气,伸手去拍莫瑾的肩膀,被女孩一闪身躲过去了,那双显得异常大异常凶狠的眼睛登时转向他:“你也知道爸的事,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莫匆低声说:“我这是怕你激动,你看你不是……”
“是,对,我激动,我激动。”莫瑾一边点头一边往后退了两步,嘴唇哆哆嗦嗦地好像要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可惜不大成功,“你们都不激动是不是?你们都早就盼着他死了是不是……最好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省得你们还得披麻戴孝、还得给他买骨灰盒立坟头!”
“莫瑾!”莫匆皱了皱眉,低低地呵斥了她一声,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不要过分——”
莫瑾用力往脸上抹了一把:“我知道我脑子不如你们好使,我念书念不好,我瞎折腾惹是生非,我天天跟他打架,我看见他高兴就浑身不自在非得弄得他不高兴,我离家出走,我来回来去没完没了地揪着他跟妈那点事不放!可那是我爸……我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