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周围一切声音都渐渐散去,当尸体被抬走、血迹被白雪掩埋,当她终于缓过这口气,知道自己在哪里、遭遇了什么的时候,她在阻隔了风雪也阻隔了寒意的车厢里仰起头,却刚好触及那双昔日铆熟悉,而今也仍然充满温情与怜惜的眸子。
然后,没等她说话,便感觉到有温热的唇沿着她冰凉的脸颊下落,落在她的唇角,再轻轻含住她干燥发白的唇线。那感觉太熟悉得好像是刻骨铭心、好像是一直萦绕在她身边从未失去!她迫不及待想要汲取这份热量,她拉低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她恨不得让这一腔热力真的把自己融化!
杨谦明显感受到这种回应,或者说对他而言,这不啻是一种鼓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混乱了太久也寂寞了太久的生活终于靠了岸!
他紧紧搂住眼前的女子,把她牢牢贴在自己怀里,像是恨不得榨光那些阻隔彼此的空气。他狠狠吻她,比以前每一次都要大力,他让自己的气息在她唇舌间翻滚,他在她白皙的锁骨下方吮出一个又一个如同紫红色小巧印章般的蝴蝶斑。他的手凭惯性沿她毛衣下缘滑进去,渐渐贴上她温暖的肌肤,直到触及那片再亲切不过的柔腻,他清楚感觉到她皮肤表面倏然升起的一层细密的小米粒。他迫不及待推高她的衣裳,急切地亲吻他鼓足勇气75C 。他又看见了那朵颤巍巍的小花,在四周黑漆漆的背景下不辨颜色,但他清楚记得那份娇艳与柔软,让他恨不得能吞下去带回家,从此以后再不分离!
与此同时,极度恐惧后的极度依恋仍然迷乱着穆忻的思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能感觉到皮肤上约略的微凉,但更能感觉到对方熟悉的手掌、熟悉的热度、熟悉的轻抚......因为熟悉,故而安全。
更何况,有些契合,因为天长日久,早就变成一种本能--当她从迷乱中略微清醒一些的时候,还没等她理清自己的思绪,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自己的身体在他手掌钳制下猛地一沉,便将那更为熟悉的一团火瞬间吸纳。
理智在这微痛的刹那回笼:她终于明了眼前的人是谁,但身体的需索却也在这一刻膨胀到最大--他的呼吸、他的起伏,将快感迅速积聚,如同飓风般横扫而过,直到迅速覆上她从不肯承认但的确存在的寂寥。
所以,她是要咬紧牙关,才能狠狠推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才能不看那双火热眸子中头发凌乱的自己,才能在翻身坐在一边时努力忽略身体里那倏然而至的凉意......她眼睁睁看他的沉醉到惊讶再到愤怒,但她不想再给彼此任何一点念想儿了--哪怕曾经那么爱,但如今,在生活最沉重现实的枷锁下,她不敢爱他了,也爱不起他了。哪怕是一夜情,他们都没资格发生了。
眼泪终于从穆忻木然了太久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滑落,夜那么冷,车外雪花纷飞,路上行人罕至。暗夜里,周围的世界有多安静,他们彼此的内心就有多尴尬。
那夜,饭终究是送不成了--等到穆忻想起这事的时候,保温桶里的饭早就在冰天雪地的路边被冻成了团。她的手机没电了,还是借杨谦的手机给郝慧楠报了平安。自然是要被郝慧楠狠狠骂一通的,但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
回到派出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穆忻没有邀请杨谦进屋,杨谦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穆忻进了派出所大门就开车离去。他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穆忻本想嘱咐他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着那黑色的小车越来越远,直到在夜幕中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穆忻又失眠了。她在黑暗中裹紧被子仰头看天花板,脑海中翻滚的全都是血淋淋的画面还有恐惧之后澎湃的激情。她如此清楚的记得那年轻的身体、熟悉的骨骼、每一处肌肉的坚硬,以及热得像要随时爆炸的血脉......她甚至有些想念他埋入她身体那一瞬的电流飞窜,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是真的羞耻--她明明早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重来,她明明早就决定和另一个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她不该为这点温暖所诱惑。她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在褚航声不在身边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奔波在千里之外却还没忘记每晚打电话询问她这一天吃得好不好、工作是否顺心的时候......她怎么可以放任自己去懦弱?
也是那晚,杨谦没有回家,而是独自睡在了刑警队的值班室。值班室里没别人,自然也寂静得很。杨谦一闭上眼,就能想起他曾经紧紧握在手心里的那个女人,她的眉眼、她的皮肤、她的胸脯、她每一处的曲线......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轻轻按住自己叫嚣着想要炸裂的身体。只是下意识,手掌开始滑动,快感瞬间像游丝一样紧紧捆缚住他,让他的神志一下子就飞回到汐前迷醉缠绵的情境中。
他的脑海中全都是她的影子,是她颤抖的睫毛、仰高的下颌、深深的锁骨以及牢牢搂紧他的修长双臂......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真到快意释放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她微笑的幻影,正是多年前她扯着他的领带,与他抵死缠绵的那一幕。
然而,幻影终究只是幻影。
当快感消散、幻象退去,暗夜中,杨谦喘息着握紧拳头,感觉到手掌心里只会黏糊糊的一片。这时,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梦想与现实的区别--所谓梦想,就是当你还深爱的时候,只希望一辈子都能埋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不再出来;所谓现实,就是终有那么一天,你要么不再有能力、要么不再有愿望、要么不再有资格,把自己埋在那个身体里哪怕短短的五分钟。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杨谦痛苦地发现:原来,和自己最亲近的,永远是自己的手。
褚航声在两天后回到G城。
下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秀山--也巧,他赶到的时候,穆忻刚鼓起勇气做完抢劫杀人案的目击者询问笔录,惨烈的回忆让她的脸色一片灰白,褚航声看在眼里忍不住地心疼。
“晚上回我那儿?”褚航声把给穆忻带的礼物放下,问她。
穆忻看看那件软得可以被捏成硬币大小的真丝睡裙,脸一红,刚想答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愣,赶紧摇头。
“怎么了,你有事要忙?”褚航声纳闷。
穆忻脸色略微有些僵硬:“晚上要赶一个材料,明天市局急要……我先忙完这阵子再说。”
褚航声并未多心,点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给我打电话。”
他握一握她的手,叹口气:“其实,你在这里,条件虽然不好,我倒更放心些。”
他再没多说话,穆忻眼眶一酸,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收起礼物。她心里翻腾着的那些情绪,他不知道,便只当是她在为这件小而亲昵的礼物感到羞涩。
那天傍晚,两人去附近的餐馆匆匆吃完一顿饭后,褚航声就回了市区。穆忻回到派出所,继续看她的复习资料。十一点多,睡觉前她收到褚航声“早早休息,不要熬夜”的短信,她看完了,随手按下关机键,再关上灯,站在床边缓缓褪去毛衣。一低头,就能看见胸前白晳皮肤上仍然淸晰的伏着几只紫红色的小蝴蝶,她怔怔地看着,心底有些酸涩开始慢慢沁出来。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到屋里,在屋里染一片银白。她在皎洁的月光下伸手轻轻抚上那几枚小小的吻痕,不知为什么,只像是看见了杨谦:他的急切、他的渴望、他的在意——哪怕在最慌乱、最迷失的时候,她都感受得到,并且记得。
穆忻深深叹口气。
她抬起头,然而一抬眼又看见自己枕边放着褚航声送的真丝睡裙——她苦笑着想,其实,真的是结束了。
她与杨谦,再无可能。
那些未曾散尽的情感,因为过去曾朝夕相处的岁月而沉积在内心深处,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细胞核,肉眼见不到,但毕竞存在。他们都不是绝情的人,但她必须是理智的人——理智与情感并不完全对立,只是在有些时候,必须取舍。
她要往前走,就不可能再重复过去的老路。
她借助月亮的淸辉看看桌上的台历——两周后的周一是个好日子,旁边有行红色小字写着“宜嫁娶”。她微微笑了,她想,到那时,紫红色的小蝴蝶消失,她要忘记该忘记的、忽略必须忽略的,然后,在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
也是这两周里,杨谦找了个出公差的机会,再次出现在四丁镇派出所。
那天他的公务是来和张乐交代抢劫杀人案的协査方向,没用多久就交代淸楚,他下楼拐向穆忻办公室,却在路过厨房时一眼就看见穆忻正在费劲地搬—个煤气罐:此地偏僻,尚没有通天然气,派出所里一直用的都是煤气罐。煤气快要燃尽的时候搬着煤气罐摇一摇,或者找个脸盆装点热水,再把煤气罐塞进去,剩余的煤气大约能再撑一餐饭。可是一个煤气罐的重量对穆忻来说实在是沉重,杨谦不知道派出所里这么多男人,她怎么就不能找人帮帮自己?
这样想着他没犹豫地就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煤气罐,先晃晃,打开,煤气灶上“嘭”地出现一团火苗,穆忻松口气,回头笑一笑,神情淡然地说:“谢谢。”
她如此客气,言语间的距离好像对方不过是不相熟的活雷锋。杨谦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切菜煮面,不自觉地又攥起拳头来。
过了很久,他总算是没话找话地开了口:“你——还好吧?”
穆忻不回头,只是平静地一边忙碌一边答:“还好。”
“夜里……如果害怕,就找个同事来陪你……”杨谦看看穆忻似乎是又瘦了一圈的脸,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被上次的抢劫杀人案吓到,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终究是夫妻一场,他话说一半,她却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手下正切着白菜丝的刀就顿一下,过几秒才回头看杨谦一眼,苦笑:“想说完全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噩梦也不是天天有。”
杨谦瞬间感觉到一阵心疼,刚想说话,却见她又转过头去,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说:“虽然我知道自己就算穿着警服也是个废物警察,可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废成这样,就那几秒钟里,我也不是没力气去搭把手,可是我害怕。我觉得自己怕得动不了,就真的纵容自己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这几天,与其说是因为恐惧而做恶梦,倒不如说是因为内疚。”
“这也没什么好内疚的,你是内勤,本来也不需要你惩奸除恶,能保护好自己就算没给组织添乱。”杨谦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好想一句说一句。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当初我之所以来这儿,除了你的说服,也因为自己确实想捧一个铁饭碗。来了后,每当觉得环境陌生、人群格格不入、处处难熬的时候,我都劝自己说,我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权力、仕途或者什么道义理想,我就是个普通女人,公务员这条路对我而言只是个用来谋生的职业,而未必是用来奉献的事业……劝得次数多了,心里那些失落与不甘心就会少一点,心态就能平衡一点。可是我并没有想到,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像个麻木的废物,看见别人呼救也视若无睹,”穆忻失落地感慨,再搅一搅锅里的面条,“早先我觉得自己穿警服挺好看,可现在,我觉得我真是辱没了这身衣裳。”
杨谦咳一声,半天才想起来说:“警校的老师说过了,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战斗,你本身不会擒拿格斗,那时候本来也不该逞英雄。
“心有余而力不足和吓得完全不想出力,这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可叹以前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充满正义感的人,”穆忻摇摇头,叹息,“好在琐亊多,忙起来也就转移注意力了。有些事没法多想,想多了越发会对自己失望。”
听到这话,杨谦心里却蓦地涌过一阵内疚,他想这里何止是琐亊多,显然生活条件也不好——派出所自烧的土暖气不够热,管道煤气也没通,附近摆拥的、办亊的村民把派出所里的洗手间当公厕用,偏偏这“公测”就在穆忻宿舍旁边……
“我们复婚吧!”突然,杨谦猛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穆忻没听淸,还一边捞面条一边扭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复婚吧!”杨谦重复。
“啪”,一坨刚捞起的面条掉进滚烫的面汤里,溅起面汤在穆忻手腕上,她“呀”了一声,扔了筷子就去开水龙头冲手腕。
杨谦也被吓一跳,抢一步上前去,只见穆忻雪白的皮肤在冬天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洗下已渐渐发红,好在没有发肿。
他听见她没好气地抱怨:“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
“你觉得这是疯话?”杨谦皱眉,“我是说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怎样?”穆忻回头瞥杨谦一眼,似笑非笑,”你妈费这么大劲才把咱俩拆散,现在回头算什么?”
听她这么说,杨谦本能地想要辩解,但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哎你信吗,有天晚上,我居然梦见了钟筱雪。”穆忻突然换了话题。
只是这话题同样也很惊悚,杨谦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站在—旁不吭气。
“她还在靑海吗?”穆忻一边捞面条一边问,口气随意,好像不过是在说一个曾经很熟悉却又曾远离的朋友。
“回来一年多了,她父亲身体不好,住院化疗,她一直在陪着。”杨谦低声答。
“她父亲年纪也不大吧,退休了吗?”穆忻真当是聊家常了。
“退二线了,”杨谦觉得这厨房里的气压越来越低,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忍着答,“我知道我妈造谣说我要和钟筱雪结婚,可那不是真的,我是觉得她爸爸也没多少日子了,让她临时找个男朋友也糊弄不过去,所以才偶尔去帮她骗骗她爸……其实她爸也未必看得上我现在这条件,离过婚,还在基层刑警队工作……”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因为我也离过婚,也在基层派出所,所以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嫁人困难,不如复婚,彼此都不嫌弃,是吗?”穆忻回头看杨谦一眼,似笑非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谦急了,“咱们本来就是夫妻,咱们是有感情的不是吗?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要不是当初我妈搅和,你又那么坚决,我怎么会同意离婚?”
“你妈当初搅和,现在就不会搅和了吗?再怎么搅和她也是你妈,总不能为了结婚就换个妈吧,”穆忻觉得这命题可笑至极,“再者,杨谦,敢情咱们离婚是因为你妈搅和还有我的坚决,跟你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如果你真是这样理解的,我只能说,就算咱们复婚了,用不了多久还得离。”
“我可以改,你说我有什么问题,我改!”杨谦忍不住往前迈一步,伸出手紧紧搂住穆忻的腰,把脸伏在她颈侧,闷声闷气道,“媳妇儿,求你了,回来吧,你刚走的时候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都快神经衰弱了。我想回来找你,又怕激怒我妈,你不知道那段时间因为我爸的事她都快变精神病了,指不准说错一句什么她就号啕大哭,吓得我都不敢回家。你不记得以前了吗,读书的时候你来找我借书,我去找你看戏,后来你培训,我一有空就去培训基地看你,那时候咱过得多高兴,你笑得多好看……可现在再没见你那么笑过。”
“你想说什么呢杨谦,你想说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笑得好看?可你怎么不说因为你我哭得有多惨……”穆忻扔下捞面条的筷子,伸手掰开杨谦的胳膊,转过身往旁边挪一步,略分开些距离,平静地看着他,“你再想来找我也只是'想',而事实上你没有来。在我最孤独、最绝望、最虚弱的时候,我无数次幻想你能推开我的门,进来拥抱我或是给我倒杯热水的时候,我都没见到你。”
她的唇角渐渐扬起一点残忍的笑意:“做了流产手术后,有整整三个月的时候我都在不停地流血,吃中药都止不住,整个人白得就像一张纸。那时和这会儿的天气差不多吧,春节后,五一前,人们陆续都脱了毛衣改穿七分袖,我却得穿着羽绒服才不会冷。杨谦,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报应,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我不要我的孩子,上天就让我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同样,你也要知道,我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这话挺狠。
可是穆忻没想到,这些话已经狠到杨谦的眼珠子都红了,却扔无法让他退缩——他好像瞬间变回到初相识时的那个杨谦,用他百折不挠的二皮脸架势坚持到底。他就那么红着眼圈反复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天惩罚我了,我现在都有心理障碍了你知道吗?我去相亲,可是总觉得对方和我谈不到一起去,他们不理解我的思维。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好不容易有一个还算凑合的,可我连她的手都不想拉,我就没那个冲动啊!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想起你,我觉得还是跟你一起睡觉比较踏实,好像我天生就只能跟你睡一块儿。我都不敢想像和别的女人睡觉是什么感觉,只要想到那个女人不是你,我就觉得很陌生、很不对劲儿……”
“停!”穆忻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杨谦,咱能不开口闭口提睡觉吗?”
“怎么能不提呢,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一年多了,媳妇儿,你这是逼着我变和尚呀!”杨谦搓搓脸,沮丧地低下头,后退一步,靠在门边。
穆忻顺他的肩膀往外看看,只见走廊上很安静,显然大家都在忙,没人往这边走,穆忻想一想,开口道:“杨谦,我也不瞒你,我要结婚了。”
“什么?”杨谦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跟谁?”
“褚航声,”穆忻落落大方地站直了回答他,“我们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面了,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天去领结婚证。”
“是真的,”看他这幅样子,穆忻也有些心酸,“咱们都回不去了,杨谦,好聚好散吧。”
李谦抬起头,看一眼穆忻,像是咬了一下牙,然后才狠狠说:“不行,我想不通。”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转身走了出去,穆忻想要喊住他,却只见他像旋风一样迅速刮到院子里,发动车子,一路呼啸而去,拦也拦不住。
穆忻深深叹口气,一线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她想:杨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然而杨谦毕竟是杨谦——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谦想不通的事情果然不可能就此打住。后来的几天时间里,穆忻时不时就要收到杨谦发来的短信,内容从追忆似水年华到劝诫三思而行,句句语重心长。穆忻每看到这些她深知的确是发自杨谦内心深处的话,心里就挡不住地难受: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是爱过的,想要全然不在乎也难。
倒是郝慧楠看见这些短信后瞥一眼穆忻:“你还打算跟他旧情复燃?”
“没打算,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发短信来而已,我也懒得回复。”穆忻闲闲地坐在郝慧楠的床上,蹂躏放在枕边的一只蒙奇奇玩偶。
“那还不如说得狠点,让他死心算了,”郝慧楠叹口气,“如果他总是这样,万一被你哥看见了,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穆忻愣一下,似乎这时才想起褚航声的感受——是啊,现在不住在一起,他自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也因为信任而极少打探。但若婚后,再看见她和杨谦之前那些将断未断的联系,会不会多心?他再宽容,再豁达,不过是因为他爱她,却不能因此而成为她忽略他感受的理由。
想到这里,穆忻咬咬牙,问郝慧楠:“怎么才算说得狠?”
“什么恶毒说什么呗,比如你再发短信我就告你性骚扰,比如你滚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比如你要是有本事换个妈我就跟你复婚……”郝慧楠给别人支招儿的时候倒是侃侃而谈,听得穆忻忍不住翻白眼。
终于等郝慧楠跑完那满嘴的火车,穆忻晃晃手里的蒙奇奇:“这是谁给的?”
郝慧楠装傻卖傻:“当然是我自己买的。”
“买来干什么?陪你睡觉??”
“陪我睡觉怎么了?我俩孤男寡女相依为命……”
“快别胡说八道了,这明明是我帮张乐从网上订的货,我看你跟张乐倒真是孤男寡女相依为命。你说你思维这么敏捷,到底想清楚你和张乐的关系没?人家又不欠你的,别需要的时候就捞起来当救命稻草,不需要的时候就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多不人道!”
“我这不是在思考吗?他答应给我思考时间的”郝慧楠被戳中了心事,嘟囔,“都是成年人了,做选择要慎重。”
“那您慢慢慎重着吧,小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哎你拿着我的手机乱摁什么呢?”
“哈俣,我替你发了条短信给杨谦。”郝慧楠咧嘴大笑。
穆忻急了,抢过手机:“你说?”
“也没说什么,就是他又发短信来抒情,说他后悔了,想要重修旧好,我就言简意赅地回了俩字‘去死’……”郝慧楠摊摊手。
穆忻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说:“我说村长你能不能文雅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别提以前,以前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当村长?”郝慧楠瞥穆忻一眼,突然乐了,“怎么样?他没再发短信吧?要说还是得狠一点,对他人的狠才是对自己的宽容。”
“张乐这是造了什么孽……”穆忻倒在郝慧楠的床上,把蒙奇奇盖在自己脸上闷声叹息。
郝慧楠笑了。穆忻没看见,郝慧楠看着那个蒙奇奇玩偶的表情,有多么温柔。
过两天便是周末,穆忻周五一早就给褚航声发短信,告诉他自己下班后会去他家,让他按时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周一请半天假去做结婚登记。
褚航声直接打电话回来,言语间都带着笑意:“终于忙完了?有空办正事儿了?”
穆忻抿嘴笑:“晚上你想吃什么?”
“就想吃顿普通的家常菜,这些天住在宾馆里,天天吃自助餐,吃的味觉都失灵了。”褚航声叹口气。
“好,那你下班后早点回家。”穆忻柔声道。
电话那边,褚航声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这声音软软地挠一下,再挠一下,直到麻酥酥地膨胀成一团棉花。
“早点回家”——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听到了?
在他还有一个妻子的时候,作为一个目标明确、欲与男性试比高的职业女性,他的前妻是没有时间回家给他做一顿饭的。他也体谅她在外企工作压力大,甚至渐渐习惯了她一年里有二百多天在出差,基本是个空中飞人的生活。这种习惯因为长期的疏远而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上的理所当然——似乎,他们本就应该分居两地;似乎,他们之间除了一张结婚证,本就没有牵连。
因而,当“结婚证”变成“离婚证”的时候,他们彼此都觉得这不过是个法律程序上的认定,而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大家握手道别,从此选择各自喜欢的方式和领域生活。他没有再提他是为了她才来这个城市工作,也不想再说当初为了这个选择他曾放弃了南方一家着名报刊诱人的职务与薪水……他也是有理想的男人,但他同样觉得自己应该有担待。
比如:她想回来,他就随她回来;她想走,他就让她走。他从没亏待她,他只是亏待了自己的爱情。
所以,当有这么一个女人,用温柔的声音,像普天下万千妻子那样叮嘱他“下班后早点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太久的休克之后重新活过来了!
于是,下午五点半,刚到下班时间,褚航声几乎是迫不及待往家走。
上了楼一推门,“呼啦”一下子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饭菜香。他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就走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他那已经有半个月没见着的“准新娘”正围着围裙专心致志地炒菜。热气氤氲里,褚航声几乎有点热泪盈眶。
听见脚步声,穆忻回头,看着褚航声笑:“脱了外套,去帮我剥两颗蒜。”
她指挥他的语气自然得好像是老夫老妻,褚航声心里又是一软,直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让他和她之间再无阻隔。
这天是春分——书上说从这一天开始,阳光直射位置从赤道北移,渐渐昼长夜短。春天来了,处处是杨柳青青,燕子清啼,小麦拔节,油菜花香。
冰雪消融,好时光总算要到了。
穆忻一边炒菜一边暗自感怀,余光能瞄见褚航声在餐厅里开一瓶红酒,她没阻止,而是忍不住翘起嘴角,漾了一脸的笑意。红焖虾、木须肉、蒜蓉西兰花、山菌汤,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难登大雅之堂,却总有些特殊的香气,让这些不起眼的小菜比金碧辉煌背景下的精致菜肴更让人觉得心安。
哪怕,是家常菜配红酒,外加《新闻联播》做背景音这样奇怪的搭配,都因为这里是“家”,而越发恬淡温存起来。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除了可口小菜和甘醇红酒,还包括那些散落在浴缸里的玫瑰花瓣——穆忻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一眼,确定没看错时差点大笑出声。
她站在洗手间门口唤褚航声:“哥,你这是跟谁学的?”
褚航声一边往这边走一边也笑了:“我今天找主任请假,说周一要去结婚登记,被我带的实习生听到了,临下班就塞给我这么一包东西,一定要我届时拿出来增加气氛。”
他说着指指身边的小矮柜:“还有这个。”
穆忻定睛一看,矮柜上摆着个可爱的小香薰炉,白白的瓷质、鼓鼓的肚子,里面有蜡烛在燃烧,渐渐有香气四散开来。
穆忻憋着笑皱眉:“这实习生还是上次说的那个女孩子吧?想不到你人缘这么好。”
“你连吃醋都装不像,”褚航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托起穆忻的下巴,低头看她的眼睛,“这就算是洞房花烛夜了,你好歹捧捧场。”
他说完也笑了,却在穆忻笑出声之前抢先吻上她的唇。穆忻闭上眼睛,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自己放心的交付到他的怀抱里——那一刻,她心无杂念。
这是最好的时光,是她记忆中的分水岭,是她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的“春分”。
倘若,没有那阵突兀的电话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