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做好了从头开始的准备,就不能这么贸然告诉她,"褚航声耐心地解释,"所以你问我她的意见,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可是穆忻,这事儿是不是有点颠倒?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合适,就先去考虑老人家的一件。。。。。。那万一老人家乐见其成,刻我们自己越来越合不来,到最后不是让老人家们再失望一次吗?"
看着穆忻若有所思的眼神。褚航声叹口气,伸手把穆忻拉到怀里:"他们已经失望一次了,怕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穆忻静静伏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外套上,低声道:"可是,我真的怕了。"
她能不怕吗?未婚的时候都被人嫌弃,现在离异岂不是更要被嫌弃;当初家境不好让人生厌,可如今仍然不怎么好;在同样有阶层差异的公务员队伍里生存,无论是秀山,还是家乡某机关,她这样的背景都注定进不去很"牛掰"的单位、当不上多“牛掰”的领导,而只可能一辈子都做个“底层公务员”。。。。。。她什么资本都没有,凭什么觉得别人妈妈可以接纳自己?
没有妈妈祝福的婚姻,注定得不到幸福。
这句话,她现在信了,且恨不得奉为至理名言。
"其实,这事儿,我爸妈不会干涉。"褚航声低头亲吻一下她的头发,听见她"呵呵"笑了几声,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哥,以前,我男朋友,哦不对,我前夫,他也是这么说的,"穆忻侧一下脸,笑得落寞,“我再也不要相信这么没谱的话了。”
“你还非得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褚航声紧紧拥住怀里日渐消瘦的女子,苦笑:“我说了你也不信,其实不少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对方听说我离过婚,那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就算介绍人说我们是两地分居太久没感情了,对方都会问‘要真是个顾家的人,怎么会才分居一两年就没感情呢’。捎带着猜什么的都有,比如说猜我会不会有家庭暴力、会不会是第三者插足,最夸张的直接问介绍人我是不是性无能……所以不瞒你说,我妈亲自上阵给我介绍见面的那三个里,就有一个是离过婚的。”
穆忻张口结舌,仰头看着褚航声,不知该说什么,过好半天才感慨:“怎么会这样?按理说,你一个男人,还年轻有为的,不至于被嫌弃……”
“怎么不至于?”褚航声把脸埋在穆忻颈窝,“你别忘了,每个女孩子都是妈妈手心里的宝贝。如果你有一个女儿,你愿意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吗?”
穆忻答不上来了。
是啊,她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舍不得。
“那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了。”穆忻酸楚地感慨一下。
“不是同病相怜,是总算赶上了……”褚航声感喟。
穆忻轻轻地笑了,她不再说话,只是心里承认:是,她自私,她贪婪,她需要一个坚实的依靠,她迷恋这怀抱的温暖,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在过去十几年来本就对褚航声从无拒斥。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哪怕这源起贪婪又自私,哪怕她至今无法做到完全忘记杨谦和往昔,但看在她曾经的暗恋美梦升起又破灭的份上,看在她任全命运的作弄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份上,请原谅她的这点小贪心——她只是太累了,就任性一次吧。
夜渐渐凉了。行人渐少的护城河边,褚航声收一收手臂,毫不犹豫地低头,轻轻吻上穆忻的耳际。
他听见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嘟囔:“谢谢你,哥。”
褚航声没有说话,他只是侧一侧头,贴上她的脸颊。过一会儿,便感觉到一片濡湿。
那一刻,时光睡着了。而月亮,是时间卧房里的一枚LED小夜灯,在美轮美奂的梦里梦外,洒一点让人觉得不孤寂的光。
转眼周一,郝慧楠在派出所看见穆忻的时候,很惊讶她的神清气爽。
郝慧楠上下打量穆忻一番,纳闷地问:“你们……和好了?”
“谁?”穆忻莫名。
“杨谦……不是他?”郝慧楠脑袋转一转,突然一拍巴掌,“褚航声!”
“你想象力真丰富,”穆忻有种赞叹,“不学艺术可惜了。”
“难道不是吗?”郝慧楠很迷茫,“你看你现在比前阵子水灵多了。”“那是因为我周末终于睡了个好觉,”穆忻站在办公桌旁边,手里端杯水转移话题,“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了?”
“我去镇政府办事,继续敲诈书记去。”郝村长扬眉,比划一个砍脖子的手势,穆忻一哆嗦,很同事本镇的一把手。
“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帮我问了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俩儿子偷电缆的那个。”
“吴新红?我知道这人,她家自从老公外出打工,本来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去年公公生病花了不少钱,典型的因病返贫。这种情况我们村有好几家,今天就是来落实这事儿,听说镇里上了扶贫项目,我来看看能不能上占几个名额。”
“慧楠,你真变了。”穆忻感叹。
“是变了,在这种环境下,想不识稼穑才真是难。”郝慧楠也感慨,“小时候写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我们班80%的同学都说要做科学家。我就想,大家都做科学家了,谁去做农民给大家种粮食吃呢?于是我就写了篇作文,说我的理想就是去当农民,给大家种很多很好吃的粮食,大米都是彩色的,蒸一碗出来就像巧克力豆那么漂亮。老师给我的评语是,想象力很丰富,但中国有八亿农民了,不缺你一个,你还是好好念书,去开发新品种的大米吧!”
穆忻笑出声:“你们老师真逗。”
“她也太没有远见了,”郝慧楠笑着摇头,“她就想不到,虽然我当不成一个标准的农民,也没法研究出像巧克力豆一样的大米,但我二十年后变成了一个村长,天天帮着农民研究怎么种地。其实就在一年前,我还压根分不出那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棵草,到底哪棵是麦苗、哪棵是韭菜?”
“你这是积德,”穆忻拉住郝慧楠的手,表情很诚恳,“会有好报的。”
“穆忻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像我们村的老太太?”郝慧楠撇嘴,“你赶紧让上天赐我个像样的男朋友吧,最好能拯救我离开基层,别再当村长。我敬业是一回事,可不等于我多热爱这项工作,这一天天的可闹心死了。”
“褚航声不是说要给你写篇报道?”穆忻突然想起这茬。
“他来过几次,问了无数问题,我还带着他在地里转了几圈,张乐也在……也不知道那几天他怎么就那么闲。不过还好,多亏有他,有些大爷大妈家里的情况他比我还了解,差点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介绍全了。”
穆忻闷笑:“你还是看不上他?”
“其实也不是看不上,”郝慧楠苦笑,“论身高、样貌、工作、家境,我俩都挺门当户对的。可是我真不想留在这里一辈子。这一结婚就把自己捆住了,不值啊!”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穆忻想一想,“如果你考上省直或者市直机关,也不过就是去市区工作,离这里总归不算太远。但你放弃了一个觉得合适的人,倒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我也没说他就是合适,我只是说外在条件比较协调,”郝慧楠咬文嚼字,然后一脸坏笑,“说心里话,我倒是更喜欢咱们镇党委书记,才三十多岁,长得也不错,有文件,有魄力,还屡次救我于水火。先甭管人家是不是自己想出政绩,反正肯给老百姓花钱就是好人!只是可惜结婚了,听说孩子都上小学了。”
“郝慧楠你说什么?”穆忻还没等说话,突然听见办公室门口响起一声惊呼,俩人一起扭头看,只见张乐拎着一个暖瓶站在门口,表情惊恐,“你怎么能喜欢有妇之夫?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能对领导下手!”
他话音一落,郝慧楠气得脸发青,穆忻当场跌倒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分钟后,办公室里再次传出不知是谁挨打的求救声,还有旁观者加油鼓劲的起哄声——好在是二楼,不然听上去太像是刑讯逼供,惨绝人寰。
对张乐而言,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被口头表扬,甚至他更习惯了自己先立功嘉奖后被处分或是处分之后再靠嘉奖立功赎罪……但对穆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这是第一次,穆忻觉得,她居然真的有点像个警察了!
警察,不就是除暴安良以及服务群众吗?她穆忻,没有经过科班出身的系统培
训,论破案没有经验,论审讯全无头绪,论出警……就她那副花拳绣腿也完全不中用。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她连接报警电话都听不懂内容。用马斯洛的理论来说,就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所以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鄙弃中山穷水尽,无数次后悔不该走进这个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她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初她从事了专职设计工作,还会这么没有成就感吗?还会这么不招人待见吗?还会被当成一颗球踢来踢去吗?
可现在,在被人肯定之后冷静下来想想,她才发现,长久以来,她一方面抱怨这里的生活条件差、沟通交流难、特权思想严重,但另一方面,她其实只是不愿承认,那些让她觉得无法交流且有着浓郁特权思想的人们,有很多都是侦破老手、预审达人,他们每天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惩奸除恶。而她自己,之所以无法被人肯定,也无非是由于她心灰意冷后的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以前,她注意不到这些,所以占据内心的,不是体谅,而是怨怼,她反复琢磨的,不是客观,而是归咎。
律人恕己,这才是最见不得光的私念。
弄明白这一点之后,穆忻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一切,只是派出所的生活,翻来覆去总是那样。
当天上午,8:00,距离镇政府不远的西山花园有人报警,说是一只大狗蹲在小区门口,凶悍得很。要出门买菜的老奶奶、送孩子上学的年轻妈妈都被挡在小区里,谁也不敢动。狗的主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请警察同志“赶紧来管管狗”。
9:28,水泥厂宿舍区有人报警,说楼上掉下来一个花盆,差点把自己砸死。谁家掉的不知道,“要是知道还要你们警察干什么”,“没砸到也得来看看啊,万一不注意,
下次真把人砸死怎么办”——逻辑上当然成立,尽管没人考虑目前警力不足的问题。赵旭辉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愤愤地去开车,新来的见习警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10:57,有人跌跌撞撞扑进派出所,脸上靑一块紫一块的,看见站在大厅里的穆忻,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的腿。饶是穆忻经受了三年公安生活的锻炼,还是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惊叫了一声,然后才听见报案人断断续续说自己被抓进传销窝点,身份证被搜去了,不骗人来加入组织就得挨打,今天趁上课间隙好不容易逃出来……闻讯赶来的副所长赶紧带人去包抄传销窝点,就把送报案人去包扎的任务交给了穆忻。
13:35,穆忻总算安置好报案人回到所里,饭菜早凉了,只好自己又用微波炉热一热,一边吃饭一边在值班室替人接警,结果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镇上一所中学的
学生打架,“动叉子了”。穆忻没听明白,还追问:“动什么了?”对方急三火四:“叉子啊!吃饭的叉子没见过?白叉子进去红叉子出来!”穆忻一口馒头卡在嗓子
眼,差点活活噎死。赶紧手忙脚乱地派刚进院子的张乐再去一趟中学校园,同时还得
给镇上的卫生院打电话。
15:02,有人报警说农贸布场发生“围殴”,赵旭辉又带着见习警员出警去了。这
次处理的时间倒是不长,回来后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据说是农贸市场有个大爷是卖苹果
的,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以“尝尝”为借口蹲在大爷摊前一个接一个地吃苹果。也巧在那苹果个头不大,吃一个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俩人一边站摊前聊天一边“尝”苹果,一共吃了十个,临末了不给钱,拍拍屁股要走,理由是“不甜”。大爷不愿意了:"不甜你们还吃这么多?”结果两个体重均在100公斤左右的妇女一边往大爷睑上吐口水,-边叉腰谩骂老人家:“吃你几个苹果怎么了,你不看看你这小苹果才比海棠果大多少,还好意思卖这么贵?老娘吃你几个苹果是看得起你,别给你脸不要脸!你知道老娘是谁吗?吿诉你吧,老娘在农贸市场转了十年,摆过摊揍过人,大小是个人物!
我们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送外号‘大市场TWINS’!什么?外国名儿你听不懂?‘绝代双骄’听说过吗?我们还有个中国名儿叫‘大市场绝代双娇’!”围观人群哄堂大笑,前去调解的赵旭辉和见习民警闻言差点扑倒在苹果摊上……
16:40,前去包抄传销窝点的民警回来了,据说窝点早已人去楼空,但副所长凭借其敏说的观察力和丰富的从警经验,带着一群警察和协警在周围搜索,最终根据报案人曾经提供过的几条重要线索,愣是在不远处的一处民房里找到还没来得及逃离的两个传销小头目。几个警察扑上去就把他们顺利地捆成了粽子,带回所里开始审讯。
18:43,张乐回来,说是受伤的学生已经送去医院。正吃着饭,两个同事进门,带进来一个嫌疑人,说是在网络上利用QQ视频骗钱,被人认出来了,当街殴打。两个民警也不能眼见着他被打死,就把嫌疑人和受害人一起带回来做笔录。
20:40,紫藤花园有人报警,说有陌生人反复敲家里的家门,这家男人不在,只有女人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家,母女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在卧室里抱成一团。“紫藤花园”听着名字很美,其实不过就是镇派出所旁边的一个不怎么髙档的小楼盘,里面都是小产权房,便宜,但是保安力量很薄弱。两个民警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那个敲门的男人还没走,隔好远就能闻见浓郁的酒味。问了几句话才知道原来是喝醉了酒,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敲错门了。民警一边把酒鬼带下楼,一边敲门想要交代房主几句,结果房主颤颤巍巍开门的时候先甩出一把菜刀来,倒把敲门的民警吓了一跳!22:10,穆忻去看张乐的时候他正带着个见习民警审讯网络诈骗嫌疑人。嫌疑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张乐好像还认识他,正兀自对着低头不发一言的犯罪嫌疑人絮叨:“你奶奶岁数那么大了,你自己不学好也别连累老人家,你要是
进去了,她怎么办,谁照顾?她还有风湿,那么严重,你好歹学学好,赚钱给她治
治。”嫌疑人不说话,张乐继续念叨:“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了你,我告诉你
吧,所谓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都是糊弄你们这些没眼力见儿的人的。你哥我干这行多少年了?我从能听懂人话就听我爸讲咋审讯,我只要看看你那眼神儿就知道你小子心虚!你说都姓张,你怎么这么丢我们老张家的人?诈
骗!你还真好意思拿你那张脸去骗人?”嫌疑人终于忍不住反驳:“我没有!”张乐
翻个白眼:“你没有?你知不知道那小姑娘是偷了他爸爸的医药费给你的?她爸爸还在医院躺着呢,你想想要是你奶奶躺在医院里,你能这么狠心?你还一骗就三万!”嫌疑人急红了眼:“哪有那么多!”……空气瞬间凝滞,张乐看看说漏了嘴的嫌疑人,长叹口气,穆忻崇拜地看看张乐,五体投地,嫌疑人抱着脑袋缩在椅子里,悔不
当初。
……
后来许多次,穆忻这样感慨,其实不管是张乐,还是派出所里其他民警,都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警察形象,他们偶尔粗声大嗓,偶尔有点痞气,但这都不妨碍他们目光如炬,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寻找蛛丝马迹。没少发牢骚,但习惯苦中作乐,有时有点凶,但总归瑕不掩瑜。
而真正从局机关下放到需要经常办案、需要整日里和群众接触的派出所之后,穆忻才渐渐发现这里强大的感染力——许多人,哪怕曾经并不是这个圏子里的一员,没有上过警校,不是警察世家,伹只要身在这个群体中,那么很快便会随着自己情不自
禁的融入而悄然转型。
到这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开始有一点点理解杨谦,如果坚持不变,办案或许
真的会有难度。工作无法开展,对一个办案民警来说,才是最致命的瓶颈。
因为理解,所以认真。
就像这份职业,她渐渐理解,才会感受到其中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
只可惜,对爱情而言,她理解得太晚,有限的坚持已经被时光消磨,再也找不回来。
第十三章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九月时,褚航声在完成了一系列专题报道后,终于把郝慧楠的故事搬上报纸——文章名叫《一个女村官的致富梦》,从郝慧楠筹集资金又组织村民修路开始写,然后是她“种养加”的致富理想:种好地里的作物,有农业协会组织销售;养好圈里的动物,有扶贫项目保证收购;加工好作坊里的货物,有额外的收入补贴家用......
报道里的郝村长真是个好村长,她敢跟镇党委书记拍桌子,敢跑农技站亲自学嫁接,敢去农信社申请小额贷款,敢一间间企业走着找项目。她甚至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因为她把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田间地头,跟着老农学种地.....
穆忻擎着张报纸看得张口结舌,尤其加重音调朗读了“没有男朋友”那句,一抬头,看见张乐发绿的脸。
“他什么意思?”张乐火冒三丈,“他非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楠楠没有男朋友吗?!”
穆忻剧烈咳嗽。
“再说了,我们楠楠那是因为没有时间谈恋爱吗?”张乐对着空气质问。
“那是因为她没找到合适的人......”穆忻小声回答。
“胡说!那是因为她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应该要什么!”张乐慷慨激昂,“灯下黑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我离得太近了,她看不见我!”
“你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儿,她也得能当做看不见啊...... ”穆忻高举报纸,躲在后面嘟嘟嚷嚷。
“你俩说什么呢?”
这时候有人插话,穆忻探头,看见褚航声笑嘻嘻地进来,迎面看见张乐石膏一样的脸,还问:“怎么,案子不顺?”
“没事儿,”张乐垂头丧气地往外走,给俩人腾地方,“我出警去了,你们慢慢聊。”
看着阖上的屋门,褚航声一边从包里掏出个纸袋子一边问穆忻,“他怎么了?”
穆忻指指手里的报纸:“这个,罪魁祸首。你说郝慧楠没男朋友,愣是塑造得像刘胡兰一样的神勇,他生气了。”
“生气了就去追嘛,光天天晚上给人家守门有什么用?”褚航声摇头笑一笑。
穆忻没听明白:“什么守门?”
“你同学不是一个人住在村长宿舍吗?据说村里有个光棍汉经常坐在她门口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地要跟村长谈心,喝醉了还会说点污言秽语。有时候有人热心来管管,有时候没人管。张乐不出警的时候就搬个凳子坐在你同学门口,帮她站了好长一阵子的岗。中间那光棍来过两次,都被张乐拿警棍吓唬回去了,后来就再没敢来。”褚航声解释。
“你怎么知道?”穆忻瞪大眼。
“你以为你同学不知道?”褚航声又笑了,“张乐有一点没说错,你同学是还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她以为自己很明白了,但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有时候也很脆弱。比如躲在宿舍里哭的时候、跑很多单位却没人愿意接待的时候、被村里人误解的时候、村委会不买账的时候,她唯一的想法不过是离开这儿,但她忘记了,有时候,对一个女人来说,听从自己的内心,找个能依靠、分摊这种痛苦和压力的人,比孤军奋战要好得多。或许,心情好了,压力减小了,反倒更容易离开,就算离不开,在这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舞台。”
“我怎么听得迷迷糊糊的......”穆忻笑了。
“因为你傻啊,傻人有傻福,不用担心没人支持。”褚航声笑着拿出纸袋里的物件——蓝色的小盒子,盖子上有女孩子们熟悉的天鹅标志,打开,是一对璀璨的耳钉,施华洛世奇白色沙漠星光,穆忻曾经在孟悦悦带来的时尚杂志上见过,简简单单的一颗人造水晶,胜在切面立体,款式新颖,但又算不上昂贵,也不矫情。
可是——穆忻无奈地仰头看褚航声:“你看我有耳洞吗?为什么要送耳钉?”
“没有就去打两个呗,”褚航声再打量一下自己买的礼物,“我路过商场,觉得好看就买了,你不喜欢?”
“喜欢,”穆忻笑一笑,先扭头看看办公室的门确实关上了,这才放心地坐到褚航声身边,“可是穿制服不能戴首饰。”
“周末可以不穿制服,”褚航声笑着把穆忻揽到怀里,“找时间我陪你一起去打耳洞。”
“好。”穆忻点头,想说什么,却没等说出来就被他捉住唇,一路轻浅地啄下去,他身上的气息真干净,没有杨谦身边一直缭绕着的烟味。当然杨谦本身是不吸烟的,可是生活在要靠吸烟提神的刑警队里,他里里外外都势必充满烟草气......穆忻有点恍惚,忍不住就拿两人比较。
然而褚航声和杨谦到底是不一样的:或许也是过了如饥似渴的年纪,不会像杨谦那样一边说着“不要走神”一边吻得风生水起、步步为营。褚航声只是再吻一下穆忻的唇角,然后抬起头,仔细看看穆忻的眼睛,笑一笑,转身拿来一颗耳钉,在穆忻耳垂上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夸奖:“真漂亮!”
穆忻也笑了:“你是夸我漂亮还是夸耳钉漂亮呢?再或者是夸自己眼光好吧,送礼物送得都这么华丽。”
“我夸自己眼光好,能看得到你戴什么东西最漂亮。”褚航声说出来的话真够绕,但效果丝毫不亚于二十几岁小伙子们的甜言蜜语。穆忻觉得从头到脚都要酸成一块山楂了,可是又甜得像蜜饯。
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刚离婚不久,新的人、新的感情来得太快,快到她无法缅怀过去也不敢展望未来,只觉眼前的一切因为仓促而难以置信。当然她从不觉得自己对杨谦毫无感情,可是如果感情深厚,做梦怎么能如此快速投入别人的怀抱?才七八个月的时间,旧的一切尚未整理清楚,内心的伤疤仍会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而白日里褚航声的出现,更像是一针致幻剂,强拉着她忘记过去的一切,只需从头开始,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像曾经单纯的小姑娘......然而,怎么可能?
她不知道,她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这个世界,再或者,已经压根不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算是毫无保留、不计以往、真心以待的“爱”。
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为什么是我?”
褚航声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低头仔细看看她的眼睛,水润润的眸子里,能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甚至嗅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还有脸颊上不施脂粉的清爽气,缭绕着,缭绕着,就挠得他心里痒痒的,只觉得有很多答案可以回答,可是,又偏偏找不出最精准的那一句。
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穆忻领口,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闪亮的银色警徽。他不知道该怎么归纳这种感情,甚至第一次发现作为记者也可以如此词穷,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时间退回到十年前,他们仍然不会相爱,因为那是她还只是个刚考到G城来读大学的小女孩,而他有他的理想,也总会在寻求理想的过程中遇见心仪的姑娘。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同样离过婚才和她同病相怜,事实上从再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惊讶于她的转变,后来的接触只是让这种认识变得更趋向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欣赏。他并没想到她居然也会回复自由身,但他知道,若再错过,那便是一辈子的错过了。
所以,他琢磨了良久,终于还是犹豫着答她:“气场比较吻合,算不算理由?”
穆忻“噗”地笑出声,把脸埋进他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褚航声笑着搂紧她:“我说的是实话。”
穆忻笑着点头:“我相信。”
她一边笑一边哪国钢材没看完的那张报纸,缩在褚航声怀里看。褚航声在她耳边低声给她讲解那些报道诞生的始末,讲到报社里某位同事的轶闻时,两人会心地笑。
天越来越冷了,但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暖融融。
再见杨谦时,恰逢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夜的晚上,穆忻终于实现了她冰天雪地里支火炉煮白菜面的梦想,要在派出所里给去出警的张乐等人做夜宵。晚上八点多,估算着那群人也该回来了,穆忻起身去小厨房里煮面。快煮好的时候听见门外有熙熙攘攘的嘈杂声,穆忻围着围裙从厨房钻出来,一露头就看见几个穿便装的民警押着被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往审讯室走,跟在最后的是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其中一个走得一腐一拐。等他们走近点才看清楚,那个捂着腰,走路不太便利的是张乐,而扶着他的是杨谦。
也是当认出站在楼门口的是穆忻时,杨谦就死死盯着她看,再走近些,他的视线便转移到穆忻系着的围裙上。穆忻顾不上跟他打招呼,只是挺担心地问张乐:“你要怎么了?”
“别提了,说是上次盗车团伙里的一个嫌疑人逃跑好几天之后突然回家了,我们接到消息就去抓人。”张乐想想这倒霉儿表情越发纠结了,“这不是得翻墙吗?从外面看那墙也就一米多高,我说我从小擅长这个,我第一个翻吧,结果……唉!”
杨谦自动接话:“我是第二个上墙的,上去了不能开手电,只好爬墙头上小声喊话,我说张乐你那儿怎么样了?结果没人搭理我,等了好半天,那边才有人把院门打开,然后我就看见他捂着腰出来了……”
“摔着了?”穆忻看着张乐。
“能摔不着吗?”张乐咬牙切齿,“妈的,外面看着墙挺矮,想不到里面去燃油三米多高。”
“咳咳,”穆忻想大笑,结果被口水呛到,只好狼狈地转身回屋,一遍咳嗽一边笑,“赶紧进来,吃面条。”
刚出锅的面条热腾腾的,在这个有雪的夜晚,带着排骨香溢满了整整一间值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