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葛菲对视了一眼,徐叶羽挑了个隔她较远的位置坐下,顺手点开了微信。

江宙正给她发了一条语音:“姐我快到了,你在哪里,要我接你吗?”

她本以为手机和耳机的连接是好的,谁知道坐车的途中耳机插口滑落了一点,点开的语音就这么透过听筒播放了出来。

陈葛菲只是听了半句,神色骤然一变。

还没等江宙接下来的语音被打开,徐叶羽点了暂停,重新把插口接好。

“你躲什么躲?”陈葛菲一下就站起身来,火冒三丈,“我是不是告诉你了不要再和江宙联络?你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我的底线去骚扰他?!他现在已经在好转了,就当小姨我求你别再接近他了也不行吗!”

江宙的手搭上门把,正准备进入房间,蓦然听到一阵争吵声,最尖的那道声音他无比熟悉,是他每个梦回中挥之不去的魇魔。

他停住了手,就站在门口听着。

里面的人不知道他到了,仍在继续着。

徐叶羽已经懒得解释了,把右边的耳机也戴起来,准备放点音乐净化一下这聒噪单调又无休止的指责。

陈葛菲跨过来,一把扯掉她的耳机:“你躲什么躲?!你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了吗?”

徐叶羽耳朵被扯得发痛,不可理喻地看着陈葛菲:“我认什么?我什么都没做你让我认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笑话,”陈葛菲呵一声,打算和她算清楚,“那我今天就好好告诉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因为看不惯江宙比你写得好,在酒庄里对他恶言相加来害他,害他出来之后得了那种鬼病,什么都写不出来了,这是一。”

“他得病之后你不停地给他洗脑,让他接受自己的怪病,甚至还劝说你外公外婆叫他去看病,如果不是你煽风点火,江宙早就好了!什么抑郁不抑郁的,都是心理作用,你只不过想拖着他罢了——”

“你害他写不出东西,被我发现之后心虚了,我让你证明自己不是嫉妒他,写一本比他更好的,可是你呢,你什么都写不出来!这还不是报应吗徐叶羽,你这种人就活该什么都写不出来!”

徐叶羽深吸一口气,点头。

既然陈葛菲想跟她说清楚,那她也不管这个家宴原本是不是要和和气气的了。

“我这里有一份酒庄当时的录音资料,就是我和江宙在酒窖里的,我们现在就来听一听,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陈葛菲:“事到如今你还想跟我狡辩?不是你还能是谁!”

“够了!”

门忽然猛地被推开,江宙站在门口,郁结的情绪大规模地喷发,连带着愧疚无奈和痛苦一并涌出——

他看着陈葛菲:“你还想干什么?要怎么样才够?”

因为江宙情绪脆弱,酒庄之后,陈葛菲从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没想到现在却被他听到了。

陈葛菲愣了愣:“妈妈在帮你讨公道。”

“公道?你是想帮我讨公道,还是想证明自己以为的是公道?”江宙嘴唇翕动,蹙着眉,“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再提,就陪着我一起死在坟墓里。但我没想到会连累姐姐,姐姐对我那么好,拼了命地想把我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你怎么能这样子说她?!”

陈葛菲:“不是的,当年在酒庄,是她害了你…”

“她害了我?她怎么会害了我,”江宙双眼涨红,抓住自己的头发,又缓缓抬起脸,指着陈葛菲,“害了我的是你,是你和江吴!”

陈葛菲怔住了:“你别胡说,阿宙。”

“我没胡说。”

江宙那一霎冷静得几乎失常:“真相根本就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是我用姐姐手机的时候发现了你们的对话…”他闭了闭眼,陷入令自己情绪失控的回忆,“你们在我面前装成那样,原来私底下就觉得我是个怪人,是个神经病,是精神分裂,是你们赚钱的机器。”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地窖里,因为徐叶羽游戏账号登录不上,他就随手乱点,结果不小心点进了一段她的录音里。

她当时应该是在某个亲戚走访中太无聊,只好录制电视里放的一段很经典的台词来消磨时间,顺便自己赏析。

他那时候没事可做,也就只能听这个,听着听着,感觉到旁边的杂音愈来愈大,还夹杂着他的名字。他感觉到不对,把录音调到最前面,声音放到最大,重新开始听背景音里的那些对话。

应该是陈葛菲一边打麻将一边和旁人聊天。

“你们家江宙好像写东西很厉害的,我看奖都得了一大堆。”

“还好了,离我和他爸的预期还差得远,这孩子最近算是完了,整天无病呻吟不写东西,我跟他爸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无病呻吟,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成天哼哼唧唧,神经病似的,动不动就甩脸色,晚上不睡觉,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东西也不吃,说什么抑郁焦虑。能有什么病呀,还不是给惯的,把他扔农村住一个月你看他还有这些怪毛病吗?”

“说的也是,现在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爱乱想,尤其你们家江宙还搞点创作,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不都有点怪病。”

“所以我才不带他出来,怕他吓着你们,一天天提不起精神,像个鬼。要不是看他赚那么多钱,我早不这么养着他了,谁乐意养个神经病在家。”

那样的语句,那样讥讽而略带不屑的语气,令他登时僵住,呼吸不能。

仿佛他真的是个怪物,是他们口中的神经病,而带他出门见亲人,都会让他们感觉到丢人。

沉溺的窒息感使他陷入巨大的绝望和痛楚,他哭到眼睛发肿,但回去了,陈葛菲和江吴却沉浸在自己今天打牌赢了多少钱里,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反常。

重度抑郁并不是一瞬间到来的,而是在那天之后的每一夜,翻来覆去的每一夜里,他彻夜难眠,一闭上眼陈葛菲嘲讽的语句就回旋在耳边,他只能呆滞地抱着膝盖看向窗外。

等天亮,再等天黑。

生活的意义在无望的等待中被消磨耗尽,他无心创作,也无法创作。终于在某一天,他瑟缩在自己房间的门后,听见江吴的冷嘲热讽:“不睡觉不吃饭,房间也不收拾,每天活得像个行尸走肉还无病呻吟,怎么劝都不听,不仅没有自理能力,现在连钱都赚不到了,看他这样下去谁会要他。”

这句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被至亲的手修为锋利的刃剑,准确无误地刺入江宙仅16岁的心脏。

他看着自己的大动脉,忽然觉得江吴说得对极了,这样的他有谁会要呢?举起刀的瞬间,还不如一了百了。

一刀划下去,他没有死。躺在急救室的白炽灯下,他活下来了,却没有真正地被解救。

痛苦仍然潜伏在时间的分秒中,只待他放松警惕便盘旋而出,将他袭击得束手无策。

他渐渐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这个家,厌恶和所有人沟通。他是个怪人,得了怪病的他会让人看不起,会让父母觉得丢人。

“不止是你们,我都放弃我自己了。”江宙瞳孔微颤,“只有姐姐没有放弃我,她不把我当怪人,她要我好好生活,要我去看医生,告诉我其实我只是生了一场小病,这没有关系。”

“我知道这两年她什么都没写出来,我还以为只是因为灵感枯竭,我怎么能够想到是你们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几乎不用动脑子,就知道徐叶羽是被压迫得无法动笔,一如他之前。

江宙声嘶力竭地质问:“你们已经毁了一个我,现在还要让姐姐也拿不起笔了吗?!”

陈葛菲如遭雷劈地站在那里,双眸睁大,张了张嘴,竟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忍了太久,这两年来的每一天都是他的凌迟日,在他们的嘲讽中他无数次想过一死了之,可每每想到拼命拯救自己的徐叶羽,他还是选择了活下来。

“如果不是你们这么过分,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说,”江宙扯了扯唇,“可你们怎么能在把我逼向绝路的同时,而让脏水泼到姐姐身上,还害她…”

他喉结滚了滚,说不下去了。

他太明白陈葛菲和江吴是怎样刻薄的人了,而徐叶羽作为他们的出气筒,作为“害他无法赚钱”的元凶,该承受了多少本不该承受的污蔑啊。

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说出口:“以前的稿费当做给你们的抚恤金,从今往后,这个家我不会再回。没有了这个丢人的怪物,你们应该很高兴。”

扔下这句话,江宙重重带上门离开。

18岁以前,他无数次想过从这个家里逃亡,可举目无依,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成年了,有了很值得信任的心理教授,姐姐也有了独自在L市生活的能力,他可以离开家,投奔他们。

虽早就觉得离开这个家是早晚的事,但始终还是缺少了一个爆发和让他下定决心的契机。今天他终于决定离开这个让自己痛苦的根源,他想要逃脱。

因为这个家庭不仅伤害他,更伤害了想要挽救他的人,他不仅觉得心寒,更觉得恶心。

///

江宙走后,整个房间乱作一团,先来后到的人都杵在门口仿佛石化,徐叶羽来不及和陈芷说一声自己没事,便匆匆追了出去。

过了十几分钟,陆延白给她发了个定位:【我和江宙在这里,要来吗?】徐叶羽松了口气:【我就在这条街上,马上到。】刚刚是陆延白和江宙一同过来的,江宙在房间内说的那些话,想必陆延白也全部听到了。

而江宙离开的时候,陆延白肯定也和她的想法一样,当即跟上了。

徐叶羽很快走到了陆延白定位的咖啡厅里,正在四处寻找他们在哪个桌子的时候,陆延白招手挥了挥:“这里。”

江宙转身,看徐叶羽熟稔地坐在陆延白身侧,似恍然大悟,又意料之中:“你们…”

徐叶羽点了头,算是默认,没打算讨论这个话题,毕竟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决定。

“如果真的不打算回去的话,”她抿了抿唇,“你想去哪里住呢?我先说好,我不可能让你自己在外面住的。”

“还不清楚要去哪里,”江宙精疲力竭地蜷在一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离开T市,最好是出国。”

陆延白一直在低头忙着什么,过了半晌,这才道:“想不想去美国?”

江宙眼皮抬了抬,带着一种颓然的希望:“可以吗?”

“我有个朋友在美国定居,自己开了家庄园,也有房间供租客居住,”男人缓缓道,“我刚刚问了一下,还有两个房间,如果你想,随时可以去。”

徐叶羽咬唇,有点担忧:“靠谱吗?”

“很靠谱,并且去美国之前,他也是心理医生。如果江宙愿意的话,后期由他跟进治疗事项也很好,美国的医院也没有问题。最关键的是,离开让自己抑郁的场所,焦虑和压迫感能明显得到缓解。”

徐叶羽看着江宙:“你想去美国吗?如果是他的朋友,那肯定还是挺靠谱的。”

江宙缓缓点了点头。

他对陆延白本就有莫名的信任感,此时又加上一层姐姐的关系,便更加觉得他可靠。

“这样吧,刚好我下周要去一趟庄园,可以顺带捎你在那里住一周,我们同去同回。如果你喜欢那里,就回来把行李都清整好,做好去那边长住的打算,不喜欢的话就再找别的地方。”

末了,陆延白又添一句:“那边风景很好。”应当很适合他舒缓情绪和创作。

徐叶羽感觉可以,点点头,又忍不住小声道:“不可以带我吗?”

“我正要说,”陆延白沉声,“你如果想去,当然可以一起。”

她嘴角翘了翘:“这还差不多。”

当天下午和江宙聊了好一会,徐叶羽主要是希望他不要有太大压力,毕竟陈葛菲对她做的那些事他也不知情,不用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送江宙去了陆延白住的酒店休息,离开时,江宙看着她:“你真的不怪我吗?”

“我怪你干什么?你好好的我就很高兴了,”徐叶羽拍拍他脑袋,“别想太多,赶紧休息吧。”

况且,因为陈葛菲误会她,江宙能站出来为她说话,她也很感动。

确认江宙在酒店休息了之后,徐叶羽和陆延白下楼,靠在车边说话。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她一时片刻还不知道怎么去完全梳理清楚,只是觉得惆怅和唏嘘。

真相出来了,可陈葛菲和江吴是怎么想的?会信吗?江宙能顺利去美国吗?他最终会住在哪里呢?外公外婆对这件事又是什么态度?污蔑了她的人又会道歉吗?

是不是离开了这里,江宙就会好转?

越想越乱,徐叶羽索性晃晃脑袋:“算了,不想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回去之后我爸妈肯定还是要跟进这事儿的,我现在先放松一会。”

男人俯下身,双手抵在她太阳穴上按了按,又转到鼻梁处轻轻捏着:“嗯,先把这件事放下,回去睡一觉。”

这事现在才完全展开,后事还有待商榷。

“不想了,”她放空了一会,而后睁开眼,“看看有什么吃的吧,我饿了。”

“刚刚不是吃了?”

“动脑子消耗体力,”徐叶羽啧啧嘴,“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倒是清楚她:“你想让我吃什么?”

她余光一瞥,看到了一边生鲜超市里的草莓,忽然亮了亮眼睛,回头问他:“吃草莓吗?”

男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她舔了舔唇,手在自己脖子上蹭了蹭。

“我给你种呀。”

第54章 借五十四下

买了两斤草莓, 又吃了几根串串, 徐叶羽顺利被男人开着车送到家楼底下。

车子稳稳停下, 徐叶羽抬头看了一眼, 家里灯开着, 陈芷和徐渊应该都回了家。

她解开安全带:“那我先回去啦。”

下了车, 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被人扣住手腕:“等一下。”

徐叶羽回过头, 眨了眨眼:“怎么了?”

他将她抵在栏杆前,双手反扣她手腕压在背后, 言简意赅:“种草莓。”

“…”

到家的时候,徐叶羽刻意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高, 漫过鼻尖,再把衣领折下来,遮住自己的脖子。

陈芷一打开门吓了一跳:“怎么穿这么多?热不热?快, 把外套脱了吧!”

徐叶羽吓得后退两步, 把衣领扯得更高:“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热。”

陈芷摸了一把她的鼻尖:“还说不热?快脱了吧。”

“真不热, 那是水汽, ”徐叶羽信口胡诌, “我新买的粉底液冷热交替容易产生水汽。”

“…”陈芷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对了,”徐叶羽急忙岔开话题, “你们晚上吃了吗?”

果不其然, 陈芷被她的话题带走,叹息一声:“吃是吃了, 只不过…中午搞成那样,谁还有心思吃东西。”

“我不知道江宙会讲那些的,”徐叶羽也道,“我甚至根本都不知道他在外面,也不知道他受了刺激会把那些话讲出来…”

“这不怪你。”沙发上的徐渊也开口说,“是他们家的对待方式出了问题,才把江宙逼到了绝路上,当时但凡他们能对他温柔一些,多一点理解,江宙又怎么可能会进急救室。”

说到底,还不是陈葛菲那样偏激从不反思自己的性格,还有江吴的煽风点火,造就了这样的果。

“对了,阿宙去哪里了?”

当时情况很着急,徐叶羽只来得及给陈芷回一句【江宙在我身边】,甚至都来不及同她商量。

“现在在陆教授酒店的隔壁房间住着了,今晚教授可能要和他聊很久吧。”徐叶羽咬了咬唇,“江宙想去国外,我觉得也可以,让他先暂时离得远一些,那种压迫和歧视感才会少一些。”

陈芷:“说得轻巧,去哪里?我们在国外又没有认识的人。”

“陆教授有呀,他下周要去美国一个朋友的庄园那里,预备把江宙也带过去,如果江宙住得惯,就在那里住到他想走为止吧。”徐叶羽坐在椅子上同他们商量。

“不是我说,”陈芷也坐在她身侧,“羽羽,这个教授是你朋友吧,你们认识了多久?他足够靠谱到能让你交代上江宙吗?不是妈妈说,就算他挺有名气,但是再靠谱的朋友…”

“妈,”徐叶羽打断陈芷,小声道,“他是我男朋友来的。”

既然当时把这段关系瞒着是为了治疗江宙,但现在江宙把一切和盘托出,表明不是徐叶羽的问题,那她的治疗动机便纯洁起来,这段关系也不用藏了。

陈芷看着她,睁大了眼。

徐渊:“什么男朋友?什么时候交的?对你好不好?”

徐叶羽没来得及说话,陈芷这才眨眨眼:“怪不得我今天在门口,看这教授玉树临风的,又高又正,还在想你从哪认识这么条顺的大帅哥呢。”

徐渊皱眉:“不要被外貌迷惑了内心,男人的内在也很重要。”

“他本来都不接心理疏导了,但是为了我特意跑到T市费时费力忙江宙的事;我说当时事情是在酒庄发生的,第二天他就通过各渠道给我找来了当天的记录;江宙说想走,也是他联系到的朋友,并且那个朋友也是心理师,”徐叶羽丝毫不喘气地说完,“这样算内在可靠了吗?”

“怪不得,我就说当时查的时候,人家说教授在L市,早已经不接疏导了呢。”陈芷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我女儿才破例的啊。”

又八卦道:“你们谁追的谁?”

“我…我追的他?应该是吧,”徐叶羽舔唇,“因为那时候他以为我是他学生,还怕跟我谈恋爱来着。”

很显然,初步映象让陈芷对这个女婿很满意:“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妈妈见见啊?”

徐叶羽皱鼻子:“这还早呢。我们这次回来主要不是为了江宙的事嘛,哪想到中途发生这个,都还没准备好呢。”

又经历了议论陈芷和徐渊的盘查,徐叶羽顺利靠着陆延白各方面出色的表现逃过一劫,让两人在她口述方面点了头。

临睡前,她给陆延白发消息:【睡了吗?江宙还好吗?】今天虽然讲清了很多事情,但感觉到如释重负的同时,也会感觉到心乱如麻。她是这样,江宙就更不必讲了。

他的消息回过来,永远都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安感:【一切都好,不用担心,你好好休息。】她翻了个身,裹在被子里,满足地笑笑:【嗯,晚安。】【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