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却看到支队长孔舒明一家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和母亲杜宝璋说话。

看到他,穿着一身素服黑衣的杜宝璋向他招手,“渟川,你孔伯伯和刘阿姨来了。”

岳渟川换了鞋,走进客厅,微微弯腰,“支队长好!刘阿姨好!”

孔舒明和刘春颔首微笑,他偏了一下目光,看向坐在沙发边角位置,低头喝茶的孔易真。

她今天穿了一袭颜色素淡的连衣裙,短发俏然,眉眼低垂,辨不出情绪喜怒。

杜宝璋向他使了个眼色。

他走前两步,主动叫道:“易真。”

孔易真搁在杯子边缘的纤白指尖动了动,她抬起雾蒙蒙的黑眸,朝岳渟川看了一眼,“嗯。”

杜宝璋似是松了口气,她起身,冲着厨房叫了声:“宝林,渟川回来了!咱们收拾收拾该出发了!”

岳渟川的眼睛蓦地一亮。

小姨!

她也回来了!

这时,从厨房里走出一位年逾五旬的女人,她穿着朴素的衣衫,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手里拿着一个大袋子,里面盛满了由她精心准备的各式祭品。

“小姨!”岳渟川冲前几步,抱住了同样也是神情激动的杜宝林。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呢,我好去车站接您!”许是自小就在一起住过的原因,岳渟川对这位真心疼爱他的慈祥的长辈有着很深的感情。

“傻孩子,我又没七老八十,用不着你接。”杜宝林摸着他的脸,仰头看了一遍又一遍,“啊哟哟。。怎么瘦了呢,眼睛还是那么红,又熬夜了,是不是?”

岳渟川笑了笑,再次把杜宝林拥入怀抱,“您回来了,真好。”

杜宝璋在一边看着,心里挺不是个味儿。

她这个做母亲的在儿子心里的地位,居然比不上她的妹妹,说起来,还真是羞惭。

她的妹妹杜宝林和她完全是两个极端,从小到大,如果说她是杜家引以为傲的晶钻玫瑰,那宝林,就是墙角不起眼的野黄花。出身的宝林对文化课一点感不起兴趣,反而,没事就爱钻厨房,摆弄各式各样的面点菜肴。后来,父亲看她着实没有再继续上学的意思,便让她回家来专门照顾一家人的三餐饮食。这是一心向学的杜宝璋所不能接受的,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荒废青春,自毁前程的愚蠢行为。宝林倒是自在,每天乐在其中,甚至,经常拎着小包袱去大学给她送饭。再后来,她留校任教,成了继承父亲衣钵的杜家骄傲,并且顺理成章的嫁给相貌堂堂的岳春霆。宝林也嫁人了,可惜的是,没能嫁个好人家,丈夫不务正业,在外头胡搞,宝林怀孕了去求他回来,却挨了丈夫一顿暴打,两个多月的孩子没了不说,还落下了终身不孕的残疾。宝林后来和丈夫离婚,就自己单着过,她在a市的国营饭店上了半辈子的班,临老了快退休了,却因为牢里判了无期的前夫的一句恳求,就无怨无悔的回前夫的老家,伺候起重病的婆婆。

上个月,老人家不幸辞世,宝林在老家办完了丧事,打点好一切后续事宜,前天才回来。

宝林可能是没有孩子的缘故,所以对外甥是格外的亲厚,她把渟川视如已出,不管做什么好吃的,必定会想着她的宝贝渟川。后来,岳春霆出事,她终日里精神恍惚,神志不清,根本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是宝林,是她这个从小就看不上的妹妹,在她家里一住就是三年。宝林一直悉心照顾她和年幼的渟川,才使得她熬过那段艰难的时光,重拾生活的勇气。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渟川就变得依赖宝林了。

杜宝璋还清楚的记得,有次渟川考试没考好,怕她训斥,于是在外面游荡到半夜,最后躲去宝林家里。

当时,她因为渟川迟迟未归急得疯掉,到学校、体育场、河边、商场,几乎能找的地方她都找遍了,可是全都没有。

就在她坐在街边惶然发抖的时候,却看到宝林领着渟川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她这个人性子倔强强势,极少在人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就算是丈夫牺牲那种天塌地陷的大事,她也没有寻死觅活的哭成什么样子。

因为她知道,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可就在那一晚,当她看到完好无损的渟川被自己的亲妹妹牵领着跑来时,她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扑上前,紧紧抱住被吓傻的渟川,放声嚎啕。

那是岳春霆牺牲之后,她第一次哭得那么痛,那么伤心。

仿佛多年来积聚在心里的痛苦和委屈,惶然和无助,都在汩汩奔涌的泪水里得到了宣泄。

渟川那时候只有**岁,哪里见过如此‘恐怖’的妈妈,孩子被吓坏了,一个劲的帮她擦眼泪,说着妈妈不哭,妈妈不哭,渟川听话,渟川好好学习,以后每次都考第一名。

儿子越这样说,她的心就越难受,哭声也就越大。

最后,还是宝林,劝住了她。

宝林说:“姐,你这样子姐夫会心疼的。”

于是,她就不哭了。

丈夫岳春霆是她心头的那道坎,只要一想起他,她就自然而然的把生活的重担继续往肩上扛。

她的字典里,没有哭泣和软弱。

她领着渟川回家,母子走在冷风瑟瑟的街头,她问渟川,考不好为什么不回家找妈妈?

渟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回答说:“小姨不会凶我,还会安慰我,下次努力。”

她顿步,拉着渟川的手,面容严肃地说:“妈妈不会给你的懒惰和粗心找借口,也不会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因为,你是岳春霆的儿子,更是我杜宝璋的儿子,所以,你应该是最优秀的,无人能及的优秀,记住了吗?”

看儿子肖似丈夫英俊的脸庞上浮上一丝似曾非懂的严谨,她慢慢蹲下,把儿子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妈妈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这点,你也要记住。”

记得儿子当时问她,“比小姨还爱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是的,比小姨还爱你。”

她才是他的母亲,是她怀胎十月熬尽生产的苦痛才生出来的骨肉,他却来怀疑她的爱。

或许,她爱他的方式太过严厉,太过强势,太过独断了一些,可是她依旧不后悔这些年来对渟川的培养和教导,如果不是她的坚持,又何来今日的岳渟川!

不过,说到底她也是个普通的母亲,如果儿子当着她的面亲近另一个关爱他的长辈,却不肯正眼看她,那种失落怅然的滋味,确实不怎么好受。

“宝璋,渟川对他小姨比对你还亲呢。。”刘春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杜宝璋从回忆中拔出一丝清醒,她看着刘春,不自然地笑了笑,“可能小时候宝林照顾他比较多吧,加上初中三年他都在宝林那里吃住,难免要亲近些。”

刘春点头,她是认识杜宝林的,当年岳家出事,这个面相秀气的小姨子在岳家整整住了三年。那个时候,她们经常来往,她还记得,杜宝林烧得一手好菜,每个周末,都会叫上他们来家吃饭。

杜宝林自然也认得孔舒明一家,她尤其喜欢孔家的独生女儿孔易真。

丫头打小儿就长得标致,性格也好,见人就笑,而且啊,特别喜欢黏着外甥渟川,渟川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那个时候,大人们开玩笑说,干脆就按当初的承诺,配个娃娃亲得了。

她那个时候问渟川,要不要娶易真当媳妇儿啊。

渟川小大人似的蹙着浓眉,想了想,回答她:“长大看看吧。”

还真是长大了。

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杜宝林和岳渟川说了几句,杜宝璋就催着走。

看时间也不早了,于是一行人分乘两辆车,去往郊区的烈士陵园。

下楼上车的时候发生一段小插曲。

原本岳渟川和杜宝林,杜宝璋应该坐一辆车。

可是不知怎么的,最后,却变成了岳渟川和孔易真坐一辆车,其他的人,都去挤另一辆车了。

岳渟川倾身过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向外推开半扇,对杵在原地的孔易真说:“上来吧。”

孔易真杏眼圆睁,不知看着哪里,半天不动。

岳渟川放下车窗,目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今儿不是你发脾气的日子!你愿意去,我欢迎,你不愿意去,我即刻送你回家!”

孔易真哼了一声,咚一下坐进车里,扯过安全带系上。

岳渟川瞥她一眼,打火启动,出发。

一路无言。

车行半路,就在岳渟川以为孔易真会当一辈子闷葫芦的时候,她却忽然出声,问他:“岳渟川,你是不是来真的?”

他眉心微蹙,语气淡淡地嗯了一声。

孔易真哈了一声,冷笑道:“想不到啊,赫赫有名的岳渟川居然是个好重口儿的主儿!”

见他沉默,不予回应,她更是来气,“你想得倒美!告诉你,岳渟川,杜阿姨那关她要是能过,我就心甘情愿,服输认栽!”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不要太过分

孔家每年都会陪着杜宝璋母子来祭奠岳春霆。

这是孔舒明定下的家规。

之前孔易真外出上学期间,每到岳春霆的忌日,她就会提前请假回a市,陪父母和杜宝璋母子去陵园祭奠。

孔舒明曾经在两家聚餐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他说:“易真,以后爸爸不在了,你也要替爸爸去看望岳叔叔,一定要记住,不要忘了。”

孔易真答应的很痛快,因为,彼时的她,觉得自己以后肯定是要嫁给岳渟川的。作为岳家的儿媳妇,肯定每年都要去祭奠公公,这还用说吗?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岳渟川会喜欢上别的女人!

还是个职业晦气,人也登不上台面的包子脸。

或许,在某些人眼中,那也算得上可爱,可在她的眼里,简直就是明珠之颣,她的出现,亵渎了如夜明珠一般完美无瑕的岳渟川。

她凭什么?

凭什么在她和岳渟川之间横插一杠,生生折断了她希望的翅膀。

她叫什么?

米果!

一听就俗气得令人厌恶的名字,她实在看不出姓米的丫头究竟有哪点好,居然把一向自视甚高,孤清冷傲的岳渟川给迷得神魂颠倒,四六不分。

一向睿智敏锐的父亲孔舒明看出她最近情绪不佳,所以特意关照她,说今年岳叔叔的忌日,她可以不用过来。

她拒绝了父亲的好意。

为什么不来呢?

不让她来,她偏要来,而且还要光明正大的以岳家未来儿媳妇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向天上的岳叔叔,表明心意。

她就不信,压根就不相信,杜宝璋会认可岳渟川和米果的恋情。

不然的话,杜宝璋也不会单独和她聊了一会儿,并且从她这里了解到了更加详细的关于米果的资料。

她承认自己的行为不够光彩,可却没有丝毫悔意,即便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为了那一丝可能的希望,尽她最大的努力。

只是,没想到杜宝璋会向她道歉。

杜宝璋一脸歉意向她保证,岳家儿媳非她莫属,那个叫米果还是周果的,想都别想。

所以,孔易真才有那么壮的底气向岳渟川叫板,所以,在他迅速冷却眼神瞥向她的时候,她竟挑眉冷笑,“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

岳渟川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别过脸,转了把方向,把车驶入通往陵园的柏油路。

“我问你呢,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孔易真情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天知道,她对岳渟川这种沉默不语,一副局外人的高深姿态,是多么的无奈和生气。

就像是刚硬的拳头打在棉花团上,要多无力,有多无力。

他不看她,却盯着她的手,目光转冷,“撒开。”

她的倔劲儿上来,手指加重力道,握紧他肌肉贲张的手臂。

他一脚踩下刹车。

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偏僻的林间小道。

他先是侧目看着她,而后,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赌?这种无聊幼稚的游戏,能改变什么?我和米果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要靠一场不靠谱的赌局,来决定我们是否该在一起!”

孔易真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渐渐的,她那双美丽的杏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咬着嘴唇,坐回位置,语气淡淡地说:“那好。我就等着。。”

看他蹙眉,她别开脸,望着陵园附近漫山遍野的青色枫树,“开车吧,大人们肯定等急了。”

整个祭奠过程和往年一样,简洁肃穆。

清扫墓碑,拔草除尘,供上祭品。

首先,岳渟川向墓碑鞠躬,献上鲜花。之后,孔家人鞠躬献花,孔舒明手里拿的是三支点燃的香烟,他把香烟插进香炉,向他的老战友,救命恩人岳春霆表达哀思。最后,像以往一样,杜宝璋会单独留下来,和长眠在此的丈夫单独呆上一阵子。

今年,有个例外。

那就是杜宝璋把岳渟川和孔易真留了下来。

孔舒明带着妻子刘春,还有杜宝林先离开了墓地。

空旷的烈士陵园,天空阴霾,秋风飒飒。

杜宝璋面向墓碑,神情严肃地说:“春霆,你看好了,如今立在你面前的,就是咱们家的渟川和易真。易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也不止一次说过,想让易真长大了,做我们渟川的媳妇。”

“妈--”岳渟川紧蹙浓眉,打断杜宝璋的话。

杜宝璋看也不看他,径自说道:“我今天把易真带来了,春霆,你好好看看,满意不?如果满意的话,我们就把婚事定下,让他们早点结婚,你也能早点当爷爷。”

孔易真不好意思地叫了声杜阿姨,没等她朝身边的岳渟川瞥去胜利的眼神,却听到岳渟川冷冰冰地叫她,“易真,请你先离开,好吗?”

孔易真愕然一愣,他是,叫她走?

杜宝璋重重地吸了口气,瞪着儿子,怒气冲冲地说:“我还在这儿呢,你爸也在看着你呢,渟川!你不要太过分!”

杜宝璋转头,叫住准备离开的孔易真,“易真,你不用走。我就认你一个儿媳妇,除非他不当我的儿子,不姓岳,就随便他!”

岳渟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算什么?

逼宫?

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不是挟天子,而是,用他敬重的父亲,和同样受他尊敬和感恩的母爱,来威胁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并不代表他妥协或是软弱了。

反之,他是在想,用什么最有效的方法可以最快地脱离目前的困境。

工作中如此,生活中亦是如此。

杜宝璋以为他怕了,所以,竟牵起孔易真的手,像是准婆婆那样,笑着说:“易真,你放心,我们渟川不是那样的人。他这个孩子啊,最重视亲情了,你看,我一说他,他立马就不辩驳了吧。”

孔易真笑了笑,正想劝说杜宝璋对岳渟川别那么严厉,毕竟岳渟川的脾性,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可她还没说话呢,却听到耳边响起岳渟川沉稳坚定的声音,“妈,无论您说什么,说得再严重,我都不会改变的。不仅和米果的事不会改变,而且,我们的母子关系也不会因为您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什么。就像您威胁我一样,我也想对您说,除非您不要我这个儿子,不要我姓岳,也都随便您!”

岳渟川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杜宝璋气得浑身直颤,早忘了以往良好的教养,她嘶声叫道:“渟川!你爸不会同意的,我更不会同意那样身份的女孩进岳家的门!你想都别想!!”

前方挺拔如松的身影蓦地顿了一下,但仅仅就是一瞬,就继续向前,大步走远了。

孔舒明和刘春正和杜宝林聊着闲话,却看到岳渟川独自一人从陵园里走了出来。

“支队长,刘阿姨,能不能麻烦你们把我妈送回家。”走到近前,岳渟川墨色深重的眸子在空中和孔舒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恳求道。

“好。”孔舒明答应下来。

刘春奇怪地问:“易真和你妈妈呢,怎么还不见出来?”

岳渟川摇摇头,“可能有话要说吧。”

他转头,对杜宝林说:“小姨,我送您回去。”

杜宝林点点头,“也好。那他刘姐,我就先走了。”

刘春颔首,“没事来家坐坐,教教我炸鲤鱼。”

杜宝林笑着挥手,“行,我空了就过去。”

告别孔家人,岳渟川开车载着杜宝林踏上回程的道路。

杜宝林偏过头,看了看薄唇紧绷的外甥,试探地问:“怎么了,渟川,又和你妈妈吵架了?”

岳渟川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他放下半截车窗,才闷声说:“我妈非逼着我和易真谈恋爱,可我,喜欢的女孩,根本不是她。”

杜宝林忽的一下直起身子,“你不喜欢易真?!”

岳渟川苦笑,“您是最懂我的人了,您还看不出来吗,我要是喜欢易真,还会等到现在还单着?”

杜宝林初期的愕然和震动过去,她迟疑地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你刚才说,你喜欢的女孩,根本不是易真,那你,有喜欢的人了?”

看到岳渟川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神,和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杜宝林不由得心中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