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然而又有一丝丝不同。

“詹燕飞!”

余周周下意识喊了出来,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晓智惊讶的目光下,她松开了李晓智的手。

“到这儿来吧。”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却只是悲壮无名地看着詹燕飞。

看着一只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大骗子

ˇ大骗子ˇ

铁锹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后脑勺,它四分五裂瘫倒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许迪擦擦鼻子,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装作绅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来阵阵笑骂声。

余周周却透过厚厚的手套感觉到詹燕飞在颤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人群散去的时候,单洁洁看着余周周,不知道要说什么。余周周朝她安抚地笑笑说,“你先跟她们去玩吧。”

于是单洁洁一步三回头地跑掉了,余周周拉着詹燕飞一起爬单杠,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

“你是怎么坐上去的?”詹燕飞放弃了尝试,无奈地看着高高在上晃荡着双腿的余周周。

“很难爬吗?”她睁大了眼睛。

詹燕飞低下头,“可能是我太胖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觉得很难过。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飞,她的脸上开始长痘痘,她变胖了,电视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的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圆滚滚的腹部,“其实是你没掌握技巧,这次我在下面扶着你!”

“不要了,”詹燕飞摇摇头,好奇地看着余周周,“你怎么像小龙女一样,居然能爬到单杠上面。”

“小龙女是谁?她也喜欢爬单杠吗?”余周周像只熊一样从单杠上跳下来。

“小龙女睡在绳子上。小时候在省台录节目的时候我总哭,有个导播姐姐给我讲过小龙女的故事,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对了,电视上面演过这部电视剧啊,你难道没看过?叫《神雕侠侣》。哦,对了,小龙女还认识郭靖和黄蓉,不过她比他们年龄小很多,而且她喜欢杨康的儿子。”

“杨康的儿子?可是杨康是坏人啊,”余周周惊讶。

虽然,她小时候很喜欢83版射雕英雄传中,饰演完颜康小王爷的那个好看的演员。

詹燕飞耸耸肩,“坏人的儿子不一定是坏人啊。”

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别人骂自己的妈妈狐狸精,还说她长大以后也是一个狐狸精。小时候她很生气,很不平,然而其实,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和这些人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一些武断固执却又很伤人的推论。

“那他儿子是好人?”她试探地问。

“杨康的儿子是大侠。非常英俊,武功高强,行侠仗义,而且还养了一只老鹰。”詹燕飞笃定地说。

余周周不知道养老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侠养老鹰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大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只芦花鸡也一定是很潇洒的。

可是女侠做不出来奥数就很丢脸。

这个男女不平等的万恶社会。

余周周和詹燕飞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开始下起雪,余周周刚刚伸出手想要尝试接一片雪花,突然听见詹燕飞轻声说,“谢谢你。”

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侠余周周脸红了。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他们太过分了。”

詹燕飞笑了。

“其实那个脚印,的确是我踩的。”

余周周石化了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微笑的小燕子。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飞低着头,可是嘴角却在笑。余周周觉得这样的詹燕飞有些让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最近老是骂我,还说电视台的人都势利眼,忘恩负义。我今天早上洗头发的时候没听见她跟我说让我把热水留下,洗完之后就全倒进马桶里面了,然后她就发火了,还甩了我一巴掌。”

余周周惊讶地捂住了嘴,詹燕飞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脸,“没事,我躲得远,一点都没不疼,你看,连手印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来上学。”

“而且,”她接着说,“又有人提起两年前少年先锋报上面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我的确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记者写的内容都是他们自己编的,采访我们这样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访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写,他们说我一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还考了双百,其实都是瞎编,不是我自己说的。当时大家都说佩服我,可是现在,徐艳艳她们又提起这个报道,还说我吹牛,说我数学考那么点分儿还敢说自己双百”

这样的情况,余周周从来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还记得小时候当奔奔告诉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惨,她总是会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况来宽慰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也并不是最倒霉最悲惨的。

可是她要对詹燕飞说些什么呢?詹燕飞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现在的余周周也不保证自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讲出自己没有爸爸这一事实。

并不是不信任詹燕飞。

只是,奔奔,还有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妈也打我,”余周周开始胡说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练琴的时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奥数考得特别差,我可能没办法升入师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许要去一个很差的初中,然后脑子笨,跟不上进度,然后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开始是撒谎,说着说着就溜出了实话。

曾经安慰奔奔的时候,她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悲伤的事情来充数,所以“没有爸爸”“妈妈被人嫌弃”这两件事情常常被拿出来展示。然而恍然几年过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可以用来宽慰别人的悲伤。

这么多。

随便挑一件,就可以讲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开始的那两件,却仍然是杀伤力最大的,她曾经不懂,现在却把这两个事实领会到了让自己都恐惧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来,再不提起。

没想到,詹燕飞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也是啊。”

“什么?”

“我小时候是被特招进师大附小的,我家户口也不在这里,所以升初中的时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飞一直在笑,“估计这回师大附中是不会特招我的。”

余周周紧紧握着单杠的铁管,紧紧地,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同病相怜”。

“我记得台里

“大人以前老是夸我,说我聪明漂亮,还说我以后能成为大明星。”

“都是大骗子。”

詹燕飞笑着说,余周周猛地抬起头。

“大人都是大骗子。”

小燕子靠在单杠上,低着头,还在笑。

余周周脱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脸上的酒窝。

“你还是别笑了。”余周周叹口气。

大雪中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

上课铃打响了,余周周和詹燕飞还靠着单杠发呆,林杨跑过他们身边,不住地回头,最后还是别扭地走过来。

“上课了,你们班同学都回班了。”

余周周看看林杨,“你回去上课啊。”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余周周抬头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飞,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有点使坏的笑容。

“喂,咱们逃课吧。”

詹燕飞大骇,“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余周周一个翻身就稳稳地坐在了单杠上,居高临下气势如虹地说,“老师要问,我们就说被大队辅导员找去了。大队辅导员要是说她没找我们,我们就说是有人这么告诉我们的,她要是问到底‘有人’是哪个人,我们就说我们不认识,可能是恶作剧。总之——反正不是我们的错!”

林杨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余周周,你可真能撒谎。”

余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种肆无忌惮的狂妄。

既然已经这样,低眉顺眼给谁看?

反正这个世界是没有办法被讨好的。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杨。

“现在,杀了他灭口。”

时间轴上的暂停键(补完)

ˇ时间轴上的暂停键(补完)ˇ林杨被她吓了一跳,余周周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坐在单杠上目光空茫语气平静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激情给点着了。

不过他很开心。他不喜欢余周周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些话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远。

“快动手啊!”余周周催促詹燕飞,而对方只是窘迫地看着林杨。

“干嘛要灭口?”林杨气鼓鼓地抬头望着单杠上气势汹汹的余周周。

余周周楞了一下,学着电视中某个大叔阴沉的嗓音说:“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杨喊起来,“胡扯!你只知道灭口这一种办法吗?”

詹燕飞在一边很实在地问,“那要怎么办?”

林杨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余周周的袖子一把将她从单杠上拖进雪堆里,在积雪飞扬中,他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容——一脸他自己都以为早就已经枯萎了的笑容。

“你可以拉我下水啊!”

余周周傻了,神采飞扬的林杨同学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沟里扑腾得很欢实。

刚刚还因为胆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飞也笑了出来,“大队长,你真堕落。”

林杨甫一投诚,就占据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他拉着余周周的手,兴奋地环顾操场,“咱们得出去,否则会被其他同学看见的,现在是下午第三节课,咱们可以逃两节,然后直接回教室拿书包,别人要问,就说大队辅导员让我们去对面的复印室取校报,等了半天发现没有,被耍了。大门没关,走吧走吧,出去玩!”

余周周被彻底震撼了。

“林杨,你是第一次逃课吗”

詹燕飞关注的则是另一件事。

“大队长,你好激动啊”

林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血一热就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话,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憋了半天才说,“有次逃了一节美术课回家看球赛”

余周周这时候开始担心,原来最后需要被灭口的,可能是自己。

她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像一架盘旋翱翔的小飞机。

“所以,”她伸出左手牵住詹燕飞,右手正被林杨紧紧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现在我们逃吧!!!”

在松软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余周周撒欢地向前冲,左右两边因为没有反应过来所以迟了一步的两个人就像是缰绳,勉强牵制住了她的速度。余周周忽然想起小时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见的飞机,总是三架三架排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起向前飞——就像他们现在一样。

跑出大铁门之后,她才缓缓停了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松开了詹燕飞的手。

詹燕飞一歪头,笑了,“大队长,你怎么还抓着周周?”

林杨这才像被烫了一样一激灵撇开了余周周的手。余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自觉地脸红起来。

小燕子身上也落满了雪,她胖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面前窘迫的两个人,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林杨连忙转移话题,“附近有个烂尾楼,上次我爸爸开车经过小道的时候告诉我的,去那儿打雪仗吧。”

余周周摇头,很记仇地说,“我可打不过你。”

詹燕飞却很赞同地点头,“走吧,我们两个一伙,二对一!”

那栋烂尾楼,几乎是天然游乐场。林杨不知道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轮胎,费劲巴拉地推上了残土堆的顶端。铺着一层厚厚积雪的残土堆变成了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顶朝余周周挥手,“上来,我推你下去。”

余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对自己下杀手了。

而且还要求自己主动送死。

她脸上畏惧谨慎的表情让林杨哭笑不得,“我是说你坐在轮胎里,我从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话——詹燕飞詹燕飞,你先来!”

詹燕飞往后一撤,“大队长你太偏心了吧,凭什么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实验?”

林杨又有些脸红,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们说,“瞧你们这点胆儿,看我的!”

话音刚落,他就跳起来,一屁股坐进轮胎里面,冲力让整个轮胎从高高的雪堆上转着圈地急速滑下来,伴着余周周和詹燕飞的尖叫声,他平安滑到地面上,刚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减速,最终滑行到她们两个脚边。

“怎么样?好玩吧?”林杨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余周周,带着一脸献宝的表情。

余周周面无表情,右脚踩住轮胎的边缘,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杨就坐着轮胎顺着冰面冲向了水泥管,撞了个人仰马翻。

“的确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说。

下一分钟,就被林杨用拖死尸的方式拽上了雪堆。

林杨把她扔进轮胎里,右脚踩着轮胎边缘,让轮胎保持着摇摇欲坠的状态,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余周周,笑得一脸邪恶。

“让我也玩玩嘛。”他说完,就一脚把她踢了下去。

等到连詹燕飞都不再害怕这个轮胎版雪地激流勇进的时候,他们终于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凭纷纷扬扬的雪花将自己掩埋。

“时间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

詹燕飞的声音像小时候一样甜美柔和,余周周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时候,也是隔着人墙看不到脸,却只能听见那温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只手抚到了心底。

她摩挲着抓住了詹燕飞的手,紧紧地握住。

林杨却笑了,“可是我想长大啊,长大了多好,周周你呢?”

詹燕飞在一边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

她并没有听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驳——就像平常那样,男孩女孩被周围人带着笑意揣测起哄,然后红着脸大声否认,同时补充上对方的几条缺点罪状来佐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他/她那样的人”,迎来周围人的第二轮攻击和哄笑

什么都没有。旁边的两个人好像连呼吸都一并停止,仿佛生怕惊吓到簌簌的落雪声,整个世界安静苍白,柔软而美好。

詹燕飞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嗯。”

“呃?”她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单音节反问。

“嗯。”再一次。

羞涩的轻声的,却温和笃定。

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

嗯。

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实,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

詹燕飞却觉得很难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来说大队长你说真的假的她觉得此刻的气氛难以言说,紧张,微妙,却又让人不自觉想要微笑。

你看,时间的确停住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余周周突然惊醒了一般跳起来,使劲儿地拍打着后背和屁股上沾着的残雪,大声叫起来,“完了完了,几点了?”

詹燕飞心往下一沉,连忙费劲儿地从袖口拽出电子表看了一眼,“四点,四点十分。”

私自把时间播停是有罪的,它会加倍地飞速流逝,余周周和詹燕飞手忙脚乱地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残雪,林杨则呆呆的站在一边,好像魂魄的一部分还没回来。

“你傻站着干嘛,快点整理一下,别让老师看出来咱们去打雪仗了!”

林杨“哦”了一声,却还是站着没动。他并不知道余周周在刚才寂静无声的时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此刻很显然,恐惧已经把余周周和詹燕飞一起点燃了,刚才说要逃课的豪情灰飞烟灭。自己还在愣着的时候,余周周已经冲过来对着他的后背疯狂拍打。

“疼!”他的屁股上挨了她狠狠地一巴掌,“你报复我?”

“我报复你什么?”

“报复我说我喜”他停住,窘得满脸通红。

对面的余周周睁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随着她惊慌的眨眼,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在林杨眼前扑闪扑闪。

“那怎么能是报复呢?那是报答吧?”詹燕飞在旁边不知所谓地接了一句,然后三个人集体石化。

“快跑吧!”还是女侠余周周最有大局观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飞,右手抓住林杨,就撒腿朝学校的方向跑了起来。

冷风吹在面颊上有些痛,余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却有一丝兴奋和甜蜜。她能隐隐地感觉到,却来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压抑着暂时不去想。

“周周!”刚跑进院子里面詹燕飞忽然带着哭腔喊起来,“不行,我得上厕所,我憋不住了!”

余周周此刻已经听见了放学的铃声,她心里咚咚咚打着鼓,再不走,就要跟背着书包的同学们狭路相逢了,那个场面可想而知——逃课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再恶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课出去玩的,她们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