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是十六岁的林池忽然觉得他们俩这样前后走着,很像结婚多年的俗世夫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李豆蔻是个女人的想法的?

2002年的12月,非典全面入侵。这个叫SARS的病毒,引起了全国人民空前绝后的恐慌。听说首都大面积的人被隔离,生活被白色恐怖的阴影所笼罩。A市,也沦落了。

大面积的正常生活轨迹被切断,学校放大假。那年,他们刚好初三。

对于学生们来说,死亡的恐怖似乎并不太近,反倒是能忽然无止境的放假,令他们兴奋不已。

虽然被家长禁止外出,但能在初冬的寒冷里不必早起,窝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偷看课外书和大碟,已是十足的馈赠。

可惜的是,林池在放假的第二天就打起了喷嚏,林妈妈如临大敌,立马给加班的丈夫拨了个电话,说话语无伦次。

林大局长当机立断,下令林阿姨采取紧急措施,毕竟非典是件大事,医院里候诊的病人已排出了大门口,所有人都惶恐不安。他认为,眼下第一时间先不能慌了手脚、草木皆兵。

于是林池被关在小屋子里,热毛巾敷了一条又一条。

林阿姨之前做过护士,此刻俨然将家里当成小医院,药品是早就备好的,吩咐林池吃下后,将门带上,嘱咐李豆蔻不许去看他。

关于非典,他们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那是一种严重的急性呼吸综合征,弄不好会死人。新闻里不停地播,死亡人数不断高涨,全城戒备,人心惶惶。

完了。李豆蔻当时想,林池一定是得了非典了。

这个想法令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整晚对着数学书却一个符号都看不进去。等林阿姨入睡后,她决定深入敌区,蹑手蹑脚地溜进“隔离区”。

林池烧得厉害,眼睛微微张开,看着眼前的李豆蔻。

“你还好吧?”

“可能要死了。”他绝望地张了张嘴,嘴唇因为发烧而干涸,起了皮,看起来特别憔悴。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真烫。林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这家伙见她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说起该死的俏皮话来:“我要是死了……你帮我写一份遗嘱。我死了吧,把我的骨灰洒到纳木错去……纳木错你知道吧,在西藏呢,老子还没去过呢。还有你得照顾我爸妈。我妈膝关节老疼,你得让她注意一下保暖,千万别感冒了……”

“林池,闭嘴。”

“李豆蔻啊,我要是死了……你嫁不出去,以后可得……”

“林池,你不会死的。”李豆蔻斩钉截铁地说。

“老子得的可是非典……”

李豆蔻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就鬼使神差,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地以飞快的速度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还特别认真、跟赴刑场一样悲壮地说:“好了,这样你就可以把非典传染给我了。要死我们也一起死吧。”

少年人蒙在那里,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给弄傻了眼。

李豆蔻的献身精神,换来他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李豆蔻你耍什么流氓啊?”

而被轰出门的李豆蔻,一面为自己一点都不矜持的举动而懊恼万分,一面摸了摸自己因为羞愧而发红的脸颊,悲伤地想。

这非典也太好传染了吧?我这就烫成这样了?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林池第二天就退了烧,一家四口的白色恐怖危机总算是解除了。而李豆蔻却感觉很难过……早知道不是非典,不是生死离别,她装什么同生共死啊!

想起那个吻,林池忍不住红了脸。前面的女孩忽然回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

“林池,你在笑什么,笑得跟缺心眼似的?过来,拎不动了啦。”

那时候,百度还没有百科,所以,一切都是按照从新华书店买回的小开本的简洁食谱进行的。步骤写得简单,于是李豆蔻初次下手,就选了高难度的山药红烧肉和红烧螃蟹。林池对下厨的兴致很低,李豆蔻可不愿意白白便宜了他,苦口婆心唠唠叨叨的结果是——林池愿意给她打下手。

“怎么办!怎么办啊!”横行肆虐的螃蟹令李豆蔻失了方寸,回头却看到林池怡然自得地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她的窘态。

“来帮忙啊!”

“连只螃蟹都抓不住。蠢!”林池耸了耸肩,迅速避开了李豆蔻飞过来的一只铁汤勺。

“禽兽。”李豆蔻恨恨地骂了那个号称打下手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待会儿别跟我抢功劳!”

好残忍啊,呜呜呜。

一面将螃蟹扔进滚水里,李豆蔻一面发出凄厉的哭声。

“我是个刽子手!”过了几秒,她睁开眼睛打开锅盖,将信将疑地问林池:“它死没死?”

只负责递送各种油盐酱醋的“大小姐”望着李豆蔻生疏的技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她——喂,该放盐了;喂,关中火;喂……螃蟹的腿毛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啊?喂蠢货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你来你来!”李豆蔻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我动手能力差。”

“我看你脑子没霍金聪明,行动能力还不如他呢!”

“好无聊啊。红烧肉得煮半个小时啊,李大厨,我可不可以申请离开一会儿?”虽说是申请,可林池没等她答话就一溜烟跑了。

林池坐回到电脑前,嘴角一直勾着。少年人可以预见的未来生活就是这样的,虽然李豆蔻笨一点,但夫妻同心,总可以弄出一桌满汉全席的。何况她还是有贤妻良母的潜质的啊哈哈哈。浮想联翩的林池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个十多年后的白日梦,甚至是白日春梦,不由得鄙夷起自己来。

喂喂喂,以前的林池去哪儿了?以前还天天担心李豆蔻万一嫁不出去自己就会遭殃的林池,就这么向现实屈服了吗?

“林池……”

厨房里忽然传来李豆蔻凄惨绝望的哀鸣,林池吓了一跳,李豆蔻不会是被油锅给炸毁容了吧?他急三火四地冲刺到厨房门口,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的……焦味,眼前的李豆蔻,满脸沮丧地夹起一块漆黑的物体,然后朝着林池一步步走过来,脸上露出邪恶的表情:“快尝尝我做的红烧肉。”

“你知不知道吃了烧焦的食物是很容易得癌症的!”在林池被李豆蔻强迫着吃下那块外焦里也焦的红烧肉后,他一边咳嗽一边义愤填膺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谋杀亲……”立马收住,好险,差点“亲夫”两个字就要问世了!

“怎么办啊……”李豆蔻望着桌上失败的成品,绝望得想和林池同归于尽。

必须收回对她“可能也许不一定会成为贤妻良母”的揣测,林池看了一眼时钟,做一道红烧肉要四五十分钟,还来得及。

“你等着,山药还有吧?我跑趟楼下超市,看还有没有新鲜的肉。”

“林池!爱死你了!”扑过来的李豆蔻满手的油,林池却只轻微地侧了侧身,本以为他会躲开的李豆蔻尴尬地将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整一个娇妻撒娇的姿势。事已至此,她只得厚着脸皮接下去说道,“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相许你个头啊。”明明一心甜蜜的林池,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你这个傻透了的女人,你可得努力努力,省得将来没人要,我妈同情你来委屈我!”

“放心吧。”她拍拍自己的胸膛,“如果有那一日,我一定会垂死挣扎的!”

林池哼笑一声,一脸忧伤地看着她说了一句:“别拍了,已经够小的了,再拍……就往后弹了。”

火候是中火,时间是三十分钟,出锅成品完美,上桌时间刚刚好是五点整。

这世间的一切,都不用太好,刚刚好就最好。

屋里飘着的食物香气夹杂着方才做失败的那一道的焦味儿,却使得味道显得更特别一些。

满心雀跃地等待着大人的回来,李豆蔻甚至将水果切片,没有沙拉,就摆出漂亮的形状来,费了好几根胡萝卜,终于出来一朵花。在她快要雕出一个胡萝卜花园的时候,时钟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

“怎么六点了,他们还没回来?”

“车晚点吧。很正常呀。”

“菜都冷了。”她并不是抱怨,而是惋惜,“你打个电话吧?”生出这个念头,她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在海洋馆的等待,像是曾被其咬过的蛇,从此害怕一切心里没底的等待。

“好啦。”林池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却还是跑到电话机面前。

似乎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电话,林池刚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妈”,脸色就变了。

李豆蔻觉得自己的心揪了起来,疾跑过去,对他做口型:“怎么了?”

林池木然地挂断电话,表情有些呆了。

“糟了。”

“到底怎么了?”

林池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车祸。”

 

烟火

“嗯。当时出了一场车祸。”许临安提起旧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得有些过分,好像那一切都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旁人。

她倒是替他惊心动魄起来:“所以,那个人,一直都不知道?”

“嗯。”许临安替她倒上酒,“你的酒量,好像不错。”

白灼基围虾和啤酒,是她和许临安的宵夜。

没让许临安去拿昂贵的XO,毕竟在小饭馆,挺不搭的。点上扎啤,地道的市井吃法,让豆蔻觉得许临安忽然像是落进了烟火中。这个家伙,就是该高脚杯盛着红酒,面前一盘西洋菜色。

许临安应当极少与人说他的故事。因为豆蔻发现,他常常讲着讲着就卡住了。她和另外一个她混在一起。她是谁豆蔻不知道,但明白另外一个她是赵言欢。想来这个“她”必然很优秀,否则如何能让许临安如此垂青,又让赵大明星沦为配角。她听得入神,一只一只地剥着虾。

优等生和优等生的傲慢与偏爱。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很轻易地,失之交臂。

她何来不惋惜。他们之间,总是因为“面子”和“不笃定”而相互错失,豆蔻忍不住不平,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车祸那段日子太难熬了。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应付不过来,怕耽误了她。”

爱情,哪里存在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其实,人的试听非常有限,你能看到和听到的,也许只是对方愿意或者敢于呈现在你面前的一幕。而心跟心之间,有太多的障碍。不是一句‘我爱你’就可以抵消所有的不理解的。而有些时候,一些很简单的道理,两个人因为太在乎,反而没办法点破。”

一贯话不多的许临安说了他人生中也许除了大大小小的演讲之外,最长的句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陪你解闷,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会想起她来,说得有些多了。”

豆蔻脸一红,复又想起那句话——

定要有你,方为人生。

“你说,没有谁会离了谁就活不下去吧。”

“那是当然。”许临安笑是笑,却有遗憾,“但是,活得会比较不好。”

“你呢?”

“我?”她微微一怔,笑着说,“我的故事……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是啊,说说你的这些年吧。”

她从许临安的眼神里看出,也许他不是真的想听她的“这些年”,而是大方地敞开自己的树洞,你倒吧,倒了,你也就舒服了。

她却陷入了沉寂之中。

许多事是不能提的,她表面上是个没经历太多风浪的姑娘,但骨子里,却早已千疮百孔。那些伤疤,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去揭呢。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耸耸肩,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些委屈,自己消化,就好。何必说出来,再博别人的同情。

 

到了打烊的时间了,老板拍醒看《海贼王》睡着的孩子,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多坐,便起了身。

“稿子我可能要后天才能给了。”她抱歉地说。

“没事,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把自己的事先处理好吧。”

“我……什么事?”她的心一提。

许临安笑了笑:“你心里有事,不处理好,又怎么能好好替我卖命?我也得去处理一件事,可能这几天都不会在杭城,稿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啊?”她有些咋舌,最近杂志社事务繁多,一贯爱工作如命的主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走开呢?

“去找那个人。”他耸耸肩,“我今天突然意识到,不找到她,我可能这辈子都得孤老终身了。”

 

李豆蔻终于从小饭馆走出来时,林池迅速摁灭了手中的烟。她果然走进了旁边的暮云小区。林池快步跟上去,小区是老小区,兜兜转转一条僻静的小道,是他所熟悉的、杂乱无章的堆放和停车。路倒像是人自动给捏出来的,难怪西贝那家伙会弄不清楚豆蔻究竟住哪一幢。

尽管只住了短短几个月,但对于林池来说,那记忆,太刻骨了。

他的心提着,煞白的日光灯像是头顶无数个月亮,紧紧地盯着自己。

那些心头的疑惑,在她拐向他再熟悉不过的那幢楼时,倏然解开。林池的脚步微微一滞,手心里,全是汗。

“是谁?”前面的女生警惕地回过头来,刚好是拐角处,楼道为他打了掩护。他大气不出,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动。

李豆蔻的警觉还是让人放心的,这样就不必担心她走夜路会碰到坏人。她不再像几年前那么蠢笨,被他跟了一路都毫不知情。林池的嘴角微微扬起来,前方的豆蔻已经一溜烟跑上楼去,几分钟过后,那盏昏黄的灯,亮了起来,氤氲了他的眼睛。

林池缓缓地蹲下去,记忆如潮水一般涌现。那间小屋里关于李豆蔻的记忆,是铭心的,是无法忘却的,月光不好,却总是需要晒一晒的。

旧日的浮光掠影出现在眼前。他看到那间屋子里,发着高烧的自己,挣扎着起身到厨房,当他看到那个穿着蓝色围裙正手忙脚乱地替他煮着姜茶的李豆蔻时,他的心里一片潮湿的温暖。

一转眼,竟已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