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于一人来说,是纪念品。于另一人来说,却是墓碑。

如今她站在Unique的门口,只觉得疲倦不堪。往往逝去的那些是往事,逝不去的,是伤痕。

 

北京时间十点整,西贝像个小跟班一样尾随着赵言欢。前者让李豆蔻觉得,她得装个尾巴上去摇一摇,后者则让她觉得没给其铺个红地毯都觉得不厚道。

两人快速跨进Unique,李豆蔻却还在迟疑着,直到身后一只手攀上她的肩膀,拍了拍。

“怎么还不进去?”

许临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穿着米色衬衫的他有一股天生温润的气质,在某种程度上中和了她的恐惧。

尽管那些东西曾是她心里的阴霾,但怎么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如果再不释怀,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于是她跟在许临安旁边,迈了进去。

复式的小酒吧只开了几盏温和的灯,今天是爵士之夜,一个德国女人沙哑的声音在酒吧里婉转地响起。吧台旁边的小舞台上,当年解散的小乐队遗留的一个鼓手正在摆弄架子鼓,影子看起来孤独而颀长。

已有几桌客人,多数是大学生的样子。当年他们一伙人,也是这样的面孔,对夜晚充满期待。

钟青鹤从吧台露出脑袋,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冷冷地笑了笑。

邢鹿并不在,这让豆蔻松了一口气。

李豆蔻无奈地眯了一下眼,找了个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来的赵言欢在看到许临安时,腾地站了起来。

赵言欢已经是一个混迹娱乐圈的老手,甚至传闻中因为极有个性和手段,也实在是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从新人脱胎换骨,圈内关系硬得很。听西贝说,当初的赵言欢原本是足以应付大场面的,因为家境富庶,也有坚实的后盾,她没有红得发紫,唯一的理由是,她并不想。

但此刻,她脸上的神情,让李豆蔻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沈露安。她也很骄傲很跋扈,但在看到自己喜欢的男生时,慌慌张张、小心翼翼得像只小鸟。

李豆蔻坐到赵言欢的身边,巧的是,这张椅子旁正贴着当年他们几个人一起拍的大头贴,四个脑袋挤在一起,是她、沈露安、邢鹿。

还有林池。

许临安被那张大头贴吸引了,微微侧过头去看,明知故问:“大头贴?”

废话,难道是创口贴吗?不过她可没胆量忤逆老板,只得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却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疼了一下。

的的确确是创口贴。

破碎的四人组合,终究是一道伤口,这块创口贴,却无法使它痊愈。

然而光影之下走进来的那个人,就像是从照片里穿越而来,带着她琐碎的青春,风尘仆仆,恍若隔世。

林池。

也许是看出了李豆蔻的疑惑,林池开始一个个解答她未开口的问题。

“我跟言欢在北京认识,她过来,我自然要做一回东。刚好邢鹿的酒吧不是在她酒店附近嘛。照顾兄弟的生意,请女神会面,自然是一箭双雕了。”

呵,她在意的不是“女神”两个字,而是“兄弟”。这声“兄弟”,真是充满了嘲讽啊。

西贝可没她那么好的心理素质,酸溜溜地反问:“你居然还当邢鹿是兄弟?”

后面那句话,轻得只有李豆蔻听清了。

林池是忍者神龟。

尽管时过境迁,可再怎么样,也忘不了吧。如果林池不是装的,难道是真的不在意吗?

她看着林池,酒吧的灯光扫到了他,那张锋芒毕露的脸,并没有改变。

他依旧是优秀得拔尖的男生,跟当年一样抢手。

赵言欢这时候跟大伙调侃起林池来:“跟林池认识怪有意思的。我好歹也算是个明星吧,在一个跟金融业合作的聚会上碰到林池。我当时出门急,没带钱包,回去要打车,刚好他也走得早,于是问他借了一百块。我提出要还给他而要他的电话,这小子居然拒绝了我。我当时就想,这家伙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啊……但即便不知道我是谁,我也好歹长得不至于被一个小男生拒绝吧。没想到他说,我知道你,在电视上看到过,要是有机会再碰到,你请我吃个饭就好了。北京那么大,我跟这个公司的合作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不过就是露个脸。何况,他也不是这公司的,而是邀请过来的一个企业的代表。再碰到的概率,算了吧。我承认我对这家伙的酷有点好奇了,于是问他,不如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我请你吃个饭好了,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没想到这家伙真是欠扁,他居然说,随缘吧。没什么欠不欠的。倒是我厚脸皮了,还特地去问别人要了他的电话。”

许临安温和地笑了笑,看着林池。后者则一副言欢说的那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只顾翻着菜单,继而转向豆蔻。

“听说这里有款酒,很特别。”

“你是说Unique吗?主打啊!”西贝抓紧一切机会和男神搭话,“我会调我会调!”

“不是。我说的是——暗恋。”

酒单上并没有这款酒,但多年以前常来的客人都知道,之前的老板娘许司卿误打误撞调出来的酒,入口香醇,只有淡淡的甜和微涩的苦,但后劲十足,比起tomorrow来虽逊色,但起码能让一般酒量的人后期不省人事。

这款酒,是杀人于无形的毒箭,中招时尚且不知,待毒性慢慢扩散已是无药可救。

有人说,用暗恋为名太不合适,而在场的除了西贝,却统统心照不宣。

正是暗恋。

杀人于无形,终身不遂的温柔小一刀。

“老板娘不在了,应该没人会调这酒吧。”她说。

一直低着头的林池,骤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你不是会吗?我也要一杯。”

那不容拒绝的语气,与少年时代一模一样。

调就调。她起身,冲许临安欠了欠身,又问言欢和西贝:“还有谁要?”

 

吧台里,钟青鹤让开了自己的位置。豆蔻知道,所有的对话无疑都落到了对方的耳朵里。多年以前,她李豆蔻做了一夜的倾听者,而从那以后,钟青鹤留下的,只有耳朵和心眼。她那么小心翼翼,尽管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邢鹿却聪明地选择做个耳聋者。但钟青鹤毫无怨言,多年来看他们的聚散离合,却是对邢鹿不离不弃。

她不如钟青鹤,换了她是做不到的。

“没有鸡蛋清了。”她从李豆蔻身边走过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提醒。”

所以,只能做变了味的暗恋了。

对于调酒她已经生疏了,钟青鹤去换了摇滚碟,刚进来的一桌男生女生尖叫起来,她皱了皱眉,年轻真好。

另外一边角落里有一对男女静静地对视,女生小巧玲珑,男生有一张五官坚毅的脸,两人像在怄气,彼此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眼神,就这么僵持着。

有时候,爱如果变了质,倒不如没有开口,才不会明目张胆地要求对方做这做那。

 

许临安饶有兴致地观察林池,他一眼就洞穿了林池眼里的一切,那故意藏起来的在乎,和眼神的飘忽。

多像尖锐版的当年的自己。

像看着旧时光里的自己的感觉,令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伤。

不过是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神态就能暴露给对方的情意,就这么,被自尊包裹着,被患得患失驱使着,流失在时光里。

谁都看得出,唯主角浑然不知,而作为配角的他们,却无从插手。

他于他们的人生,不过是旁观者,又有什么开口的资格。

不就是两个字,喜欢吗?为什么那么难说出口?他问自己,问当年的自己。

回答是,真的好难。

越喜欢,就越难。

他看到林池的眼神渐渐由尖锐转为温柔,酒精的气息弥漫开来。有人打翻了一桶扎啤,洒了一个年轻女孩一身。然后,他发现林池的眼神渐渐又变得尖锐,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他看到一个清瘦到骨骼分明,面目清朗眉眼却有一股狠劲儿的男生走了过来,酒吧里的那个吉他手站起身来冲他颔首,而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目不转睛地走向吧台里的李豆蔻。然后,他站在浑然不觉的李豆蔻身后,伸出了双手,从后面环住她,接过她手里的两个酒杯。

听不清在说什么,灯光刚好黑下去,许临安没有看清李豆蔻的表情,只听到林池重重地拖了一下自己的椅子。

 

“你怎么来了?”邢鹿轻轻地附在她的耳边,这种亲昵,就算是当时身为男女朋友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

“你、松、开、我。”豆蔻一字一句地强调,虽然轻,但掷地有声。

邢鹿知道她的底线,收回了手,绕到她的旁边。

“怎么,怕他看到?”

李豆蔻没有理会他,手里的酒杯变得很钝重,仿佛有些握不住。

“豆蔻,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恨他吗?心里一点恨都没有吗?”

她微微抬起头:“邢鹿,那不关林池的事。他不知情。”

“呵,不知情又如何,如果不是他……你……”

“闭嘴。”她截住他的话头,语气微微有些颤抖,“求你,闭嘴。”

然后她看了一眼那边的林池,笑着对邢鹿说:“是的,我不恨他,我、爱、他。”

哪怕他伤害我,虽然不是故意的;哪怕是故意的,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

 

她绕过他,举着调好的两杯酒,邢鹿在她擦身而过时,露出一个苦笑。

两年前,就在她站着的这个位置,沈露安绝望地举着一把水果刀,用力地割向自己的手腕。

她哭着喊着:“李豆蔻,你拜托他们放过我好不好?你放过我好不好?”

而林池则哀求道:“你们能不能放过她?”

他不能忘记李豆蔻浑身是血的样子,她的一双眼睛,绝望地睁着。他记得很清楚,甚至包括她颤抖的弧度。他记得李豆蔻说,林池,你给我,滚。

邢鹿看向座位上正和赵言欢含笑说话的林池,这个家伙,为什么对其他姑娘都可以文质彬彬,唯独对豆蔻,那么不一样呢?那种不一样,邢鹿太了解了。这个自尊得要命的家伙,明明滚了,为什么又要滚回来呢?

 

只有许临安留意到林池眼神仓促地瞥了一眼在吧台前纠缠在一起的人,继而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啤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一转头看到豆蔻甩开了邢鹿的胳膊,端着两杯酒,朝他们走来。

杯中酒在霓虹灯下闪烁着旖旎的光芒,李豆蔻的神情里分明是极力掩饰的悲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与林池脸上的,十分相像。

时间是十点二十三分,杭城毫无预兆地大面积停电,酒吧里一阵慌乱,走道处的人挤在一块儿,乐队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主唱未来得及收住的尾音浮在黑暗的半空之中。

夹杂着酒杯哐当碎掉的声音,她听到两个同时喊出的声音——

“李豆蔻!”

紧接着,豆蔻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个拥抱里,无法呼吸地洒掉了另外一杯“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