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热闹,整个游乐场里挤满了小孩。每一个都由大人带着,起码一个。多数的孩子由一家三四口大人给领着,大人们胸前挂着相机,包里揣着零食,一脸宠溺。头顶是泛着蓝光的天空,澄澈得像是被水洗过。

李豆蔻手里握着大号棒棒糖,舍不得吃,只偶尔舔一口。林妈妈没有时间,所以是林叔叔带他们来的。林池走得飞快,要去找他的阿童木。他想看看穿玩偶服的家伙,是不是裸体的。

她在寻找着人群里的小美人鱼,她想知道她没有双腿要怎么站,以及,没有水,她会不会因为干涸而死掉。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直到一回头,发现林叔叔和林池,都不见了踪影。

满园子的人,都长着陌生的面孔,那欢乐的笑容,令她不寒而栗。

脚步止住,眼神不再追着小美人鱼,她惊慌失措地越过人群寻找那两张熟悉的脸。可偌大的游乐园,眼里只有陌生的脸。

唯有那些晃着脑袋,大自己好几号的卡通人物,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之后的每一天,李豆蔻都过得心惊胆战的。彼时她惊恐地想起,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被托付给亲戚家的小遗孤,在大街上给一串棉花糖或者气球,让他不要乱走动。他就乖乖地等着,从天明等到天黑,等到人都散去了,那个亲戚却杳然无踪。

这一刻,那些荧幕上的片段统统对号入座,她惊恐地觉得,自己就是那戏中可怜的孤儿,林叔叔带着林池走了,把她丢在了一群陌生人当中!

洪水猛兽般的恐惧感就这样向她袭来,李豆蔻发了疯似的跑着,拨开人群,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怎么可以丢下她?

然而,仅仅两年多的时光,李豆蔻已经明白,跟自己非亲非故的林家大人根本就没有义务照顾她,仅仅是凭着好心和对旧友遗孤的不忍,才让她霸占了他们的家那么久。

而当时她只是哭,直到林叔叔同样急切地跑过来,一把拉过她的手,尽量温柔地责备她:“人那么多,要跟在叔叔后面走才对啊!你这样乱跑,可吓死我了。”

一转身,林池却又不见了,于是她就这样一步都不敢落后地跟在林叔叔后头,复又去找林池。

而林池呢?他是个心宽的小孩,那时候从未怀疑过父母的爱,即便是走丢了,也不过就是毫不心慌地自个儿玩,他知道父亲会找到他的,即便找不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

那是他的家,他从未想过会丢掉。可是李豆蔻,却不一样。

那天,她跟在林叔叔身后回家,惊慌的心平静下来,一抬头便是一滴泪。怕林池看见了会笑话,她便一直垂着脑袋。往后,她有些遗憾那日没有看到小美人鱼,那是她的愿望啊。

而今,那个她唯恐失去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却是李豆蔻自己选择放弃了。

少年时代,我们的自尊心,是长大以后很难理解的强大。也许成长以后它依旧并不脆弱,但因为顾虑重重,自尊之外总是包着一层锡纸,耐烫耐高温。然而那个时候,因为不曾想到前路,不知生活之艰难,便总是容易做出壮举。

因为看不到明日,所以不会为明日太过忧愁。

而李豆蔻就是凭着这样的一腔孤勇,决绝地出了门。

这是她所熟悉的一条街,市中心。然而因为从来没有这么晚在这里出现过,所以,又好像很陌生。

棕榈树高高地注视三楼窗户里的人,路灯幽暗地发着或白或昏黄的光。此时是九点多,路上的行人少了一些。有洋洋洒洒的比自己年纪稍大的少年成群地经过,打量她一眼。敏感的李豆蔻觉得,每一眼,都充满怜悯。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走上了天桥。

夜晚的天桥,总是扎堆着各色的乞丐和流浪者。有的卖艺,有的卖悲惨的身世,有的则卖尊严。

李豆蔻站上去,忽然萌发了一种与这群人殊途同归的悲惨的感觉,她从美少女书包里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硬币,那是她从林池的小猪储蓄罐里偷的。她理直气壮地想,这是借。自己的那些钱,已经跟超市阿姨换了整张的,三张百元大钞,实在是巨款。

她拿出两枚一元的硬币,郑重其事地放到自己身边那个流浪汉的碗里。

那个白胡子老人,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相比那些人,这个只有一条腿的老头,怀里抱着一把吉他,眼神并不卖弄悲惨,让李豆蔻觉得,他不像是个乞丐,倒像个流浪的音乐人。虽然,他的腿没跟上他的身子,不知去哪个别处流浪去了。

就这样,李豆蔻蹲在他的旁边,听老头儿一首接一首地弹,有时候也会唱,唱的歌悉数是她没听过的。

很快,流浪汉的不锈钢碗里,就堆满了硬币,有些大方的甚至会放五十块的整钞,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意识到自己就算走投无路了,也还可以要饭啊!

A市的夜晚,从华灯初上的热闹,归于渐渐隐秘的深夜,关掉的一间间店铺,黑掉的一盏盏灯,散去的人们,和渐消的人声,李豆蔻在音乐声里,天马行空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

好像每一条都有无限可能,再细想下去,全是死胡同。

她好想直接蹦到未来去,想象混得很好的自己,把阔别多年的林池领进对面那栋百货大厦的最高的数码楼层,阔气地一挥手:“要哪些相机,随便挑。赔给你的!”

“小姑娘?”直到老人忽然叫醒她的梦,她倏然醒来,瞪着一双眼睛。

“时间不早了,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苍天大地!原来连流浪汉都有家!

流浪汉回家了,李豆蔻蹲在天桥上,腿有些麻。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仅有的几个,也都行色匆匆。车流闪着刺眼的灯,照得人疲惫中又一个激灵。

骨头酥软下来,像被泡发的凤爪。李豆蔻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百货大楼的灯光照在天桥上,然后灯一灭,影子融入黑暗之中,她看不见自己了。

也许,正是那一刻内心对自己的怜悯,她才会在别的城市,用力地抱住邢鹿吧。

就像抱住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紧紧的,不撒手。

 

“怎么办?已经问过班上所有的同学了,都说没去找他们。”林妈妈急躁地跟丈夫说,“报案吧!”

身为警察的林叔叔一筹莫展:“失踪案也得等24小时以后才会出人。”

“你好歹是个警察!就不能通融通融嘛!现在外头这么乱,她一个女孩子,万一被人贩子拐跑了怎么办?”

“豆蔻那么机灵,应该不会吧……”林叔叔迟疑地道。

“我不管!今天不找到豆蔻,你也甭想睡觉!”林妈妈叉着腰,指着老公骂道,可很快又垮下脸来,一副欲哭的样子,“怎么办,咱要是把老李家的孩子给丢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咱们的……”

这时候,杵在旁边也不知所措困得打哈欠却瞪着眼睛不敢睡的林池,扑向了响起来的电话。

事情是这样的,李豆蔻在大街上转来转去也不知该去哪儿,便一头扎进了一个小旅店。旅店老板要身份证,她没有,便杵在人家大堂的沙发上。半个小时后,李豆蔻忽然觉得肠胃绞痛得厉害,先前还坐得住,只冒冷汗,以为是没吃东西,想忍一忍,但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直接滚到地上去了。旅店老板被吓坏了,摁住她问怎么了,她直指自己的肚子。

然后,旅店老板从她口中问到了电话,便急匆匆地打了过来。

是急性阑尾炎,必须开刀切除阑尾。

躺在手术床上的李豆蔻,苍白着脸,吃力地问。

“我的胃好痛,我是不是得胃癌了?我要死掉了吗?”平日里林妈妈总说,不按时吃饭,是会得胃癌的。

“小傻瓜,割阑尾而已。”林妈妈心疼地摸摸她的脸。

“啊,那我不就没有阑尾了吗?我会变成残疾人吗?”她眨巴着眼睛问。

“怎么会呢……我告诉你啊,阑尾是人体最没有用的器官,还特别容易发炎……它啊,有没有都一样。不不不,没有了更好,没有就不会有发炎的危险了。所以,割掉它,反倒更好。”林妈妈耐心地解释,安慰她,温柔地问,“所以,不要害怕,不疼的。”

“哦。”李豆蔻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根体内最无用的阑尾,它就长着跟她一样的脸。

她多像林池一家人里的那根阑尾啊。他们,难道不想割掉她吗?

这时候,林妈妈挥手把站得远远的林池给叫过来。

“快,你们俩说说话,让她别怕。我去问问医生接下来要不要住院,顺便把钱给交了。”

林池有些尴尬,不敢看李豆蔻的眼睛。小时候,他曾渴望过李豆蔻消失。但这次她离家出走,林池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急,他把这些都归咎于那笔被李豆蔻偷走潜逃的“巨款”上。

“我偷了你的钱。”

“嗯,我知道。”他刚想说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却被李豆蔻的话给呛个半死。

“你都存了三年了,怎么只有一百多块,我才存半年都有三百多块了。”

这个女的真是!林池一点都不想顾及她是个病人,想直接跟她吵一架!

“我的分给你吧。”李豆蔻紧接着说。

林池一怔,咬牙,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年少的时候,情感常常大于理智,尽管林池准确地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却也不太确切地知道自己这份愧疚到底是缘何而来,总之,那一刹那,他还是很想跟李豆蔻说声“对不起”。

然后他听到李豆蔻压低声音轻飘飘的一句:“买进小小班的钱,林阿姨刚跟我说,用的是我爸的抚恤金。”

然后,她感觉到林池轻轻地握住了她胖胖的手,林池的手比她的还要小一些,他握得紧紧的,声音轻而坚定地说:“你不要怕。我妈妈说了,割阑尾是最小的手术。我在外面,保护你。”

躺在手术台上的李豆蔻,一直咬着嘴唇在哭。

这可吓坏了操刀的医生,他蹙着眉心惊肉跳地问:“小姑娘,很疼吗?麻药没效果吗?”

她吃力地摇头,告诉医生:“没有感觉。”幸好医生没问,那干吗要哭。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她无法形容,当她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眼前出现林妈妈的脸时的感觉。

她无法形容对方将她抱在怀里,急匆匆地往医院冲的场景。

她无法形容自己没出息地报出林池家的电话号码时的那种惭愧,以及对他们也许不会理会离家出走的她的那种恐惧。

所以,也无法形容……此刻失而复得的那种归属感。

那块空出来的,又被补了回去。尽管她像阑尾一样无用,但起码,他们没有要割掉她的意思啊。所以,哪怕没出息一点,她也要赖着这个家里,只要他们不赶她走,她就再也不会动这种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