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名叫谭晓以,乖巧地点头,“我明白,宝凝姐。”她顺手抓过桌上干抹布,便去抹书架子与小桌子。
中午金栀来到,比宝凝还查问得仔细,“你叫什么?老家在哪儿?今年几岁?之前还在哪里做过工?谈恋爱了吗?”
宝凝不禁好笑。
金栀查问完毕,这才走近来,叹息一声,“朵朵的手术也不知动得怎么样了?”
宝凝答道,“明天才手术。”
金栀侧过头打量她,“你仍然关心她嘛。”
宝凝瞪她一眼,“如果你有事,我一样关心你。”
金栀瞪大眼睛,“呸呸呸!”
她顾自冲杯奶茶,像是不经意地问,“几时去接你母亲?”
宝凝道,“明天。”
“婚礼呢?”
“再说吧。”
金栀微微皱起眉头,“明明都是高兴事,你为什么看起来像心事重重,一点也不开心?”
宝凝分辩道,“哪有。”
“丁迟出差还没回来?”
“嗯。”
金栀抓住她手臂,“宝凝,我肯定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宝凝哭笑不得,应道,“这个真没有。”
金栀不高兴,甩开手,一扭身走开,“不肯说就算了。”
宝凝也不开口叫住她。
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她的烦恼与忧虑,金栀又怎么能替她分担。
丁迟一走就是一星期,只淡淡打来一个电话,“我有事要去上海一趟。”
他不提起他们之间的婚事,是否还要继续,她也没有追问。
但她自行挑好护工,谈妥条件,打算自己去把母亲接出来。她不能确定凭自己之力,是否可以照顾好母亲,这问题一直在她脑海盘旋长久,只觉任留母亲一个人孤单呆在疗养院,实在又不心甘情愿。
几年前她就曾经回去柳城寻找母亲,但毫无所获。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是顾思存,把母亲接到了N市。
心里不无心酸。他对她不是无心,可当日大难来临,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她身边?
晚上她早早收工,只嘱晓以准点关门就好,怕她不会用防盗锁,又手把手地教了一阵。
她独自去纯良酒吧。
林熙和先发现她,走过来示意她跟着他走,“给你介绍个朋友。”
她跟在他身后,走到角落一张台子,灰暗的灯光里站起来一个人影,“嗨!”她友好地与她招呼。
宝凝吃了一惊。
原来是陈嘉妮。
她惊疑地看了一眼林熙和,林熙和笑了,“反正都被曝光了,索性公开出入,反正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略站近她一点,压低了声音,“我们决定在一起。娶个有钱的美女为妻,总算是件好事。”
陈嘉妮招呼着宝凝,“过来坐,没想到你们认识的。这世界真小。”
林熙和笑道,“世界就算再大,地球也总是圆的,总会遇见。”他随意地把手搭在陈嘉妮肩上,“你们俩先坐会,我等下再过来。”
看着他走开,许宝凝再压抑不住心头疑惑,问道,“你,真打算嫁给他?”
陈嘉妮答道,“他对我很好。”
“也许只是为了你的钱。并非真心爱你。”这么说林熙和,像是不太地道,但宝凝固执认为,这确是事实。
陈嘉妮轻轻笑了,“那我得庆幸我总算有钱。”
宝凝皱起眉头来,“可是,总是门不当户不对,你家里头怎么肯?”
陈嘉妮主动给她倒酒,挑眉反问道,“都这样了,还怎么不肯?其实顺水推舟地承认我与熙和其实是真心相爱,倒还可挽回陈氏声誉。”
宝凝笑了笑,“难道说这事,本来就是你自己向媒体曝料的?为的就是这结果?”
陈嘉妮嘻嘻地笑了笑,“宝凝是不是一向认为我比较笨?我再笨也懂得打听你是谁…”
宝凝暗自一惊,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生硬地答,“我这种身份,哪里值得陈大小姐打听。”
陈嘉妮拿起杯子碰碰她的,笑道,“别担心,我与思存哥是好和好散,要不是知道你的存在,我还不肯原谅他。”
宝凝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疑心顿起,“你什么意思?”
陈嘉妮道,“来,喝了这杯。”她示意宝凝也举起杯来,“我们商量好的。破釜沉舟,各得所需。”
宝凝身子一震。
陈嘉妮缓缓道,“其实是我第一次看到思存哥低声下气求人…”
宝凝忍不住轻咳一声,像是要掩饰心里的惶乱。
“我也想开了,与熙和在一起我更开心一点。他也许也不够爱我,但是他至少肯照顾我的情绪,愿意逗我开心。”陈嘉妮说。
宝凝不以为然,“陈大小姐身边不应该缺少这种男人。”
陈嘉妮认真起来,“但我起码分得清楚,谁是真诚的。”
宝凝凝视她半晌,叹息着微笑,“好吧,我就祝福你吧。”
她先行离开。
在路上时想给林熙和发条短信,又觉得自己有多事的嫌疑,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喜欢她。再深刻的爱情都未必抵挡得住金钱的侵袭,更何况他对她,还不足以用“深刻”这一形容词。无论做哪一行,都及不上做陈氏的乘龙快婿更快出人头地。
宝凝愿意恭喜他。
她刚至门口,便看到了顾思存。
他就站在她门外,两手插在裤袋里,像是等待了良久。但面上并无丝毫不耐,目光安静,一看她,唇角扬一丝隐约笑容。
“你回来了。”他淡淡地说。那模样像是一个等待晚归伴侣的情人。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满腹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像是看穿她心思,侧侧头,“请我进去喝一杯?”
宝凝不做声,取出钥匙开门。家里头并没有酒,她又打电话至便利店,让服务生送啤酒上来。他
顾思存默默把酒杯斟满,也不相邀宝凝,顾自饮尽。
宝凝看他一眼,“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顾思存微微一笑,“当然。有很多话。”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不自觉地转动着酒杯,“第一句,对不起。”
宝凝怔了怔,“我都说了,男欢女爱,不合则散,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顾思存温和地道,“不。不是因为这个。”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轻轻拿过她手掌,缓缓贴在面颊上,“有一对情侣,他们很相爱,有一天,他们吵了嘴,女孩负气离开。过了很久很久,男孩出了一场意外,他的眼睛,暂时性失明了。他很伤心失落,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突然有一天,门被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男孩说,亲爱的,你回来了。女孩哭了,她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男孩说,我爱的人,我永远都认得她。”
宝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喃喃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亲吻着她的手,“你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你来?”
宝凝大惊失色,霍地甩开顾思存,惶乱地反问,“你说什么?”
顾思存安静地看着她,“宁宁,我一早就知道是你。”
宝凝一阵晕眩,身体差点支撑不住,她微微闭一会眼睛,只觉眼眶发热异常,“你…”
他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把她的头压在他胸上,“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来。可是你不想让我认出来,我就只好假装没认出来…”
她的泪夺眶而出。
呵,真枉了她一番心思。她处心积虑地,就是隐瞒过往,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宁宁。多少年来,没有人这样子叫过她。她曾经叫悦宁。父亲的名字里有一个悦字,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宁字。她是他们俩爱的结晶。他们的爱情荡然无存之后,她也想像丢块抹布一块丢弃那个曾经的名字。他们抛弃了从前。她和他们一样,也想把从前完全摒弃。
“是我不好,你恨我是应该的。”顾思存轻声说。
陡然间,那噩梦般的日子又像出现在眼前。身体的剧痛,他留下来的伤痛,她盼望着天黑,黎明最好永远也不要来到。一辈子的泪,在那时候都已流尽。
她咬着嘴唇,努力着把呜咽声压在喉咙里,泪水却汨汩而下。
“你去哪儿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她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终有一天,可以这样子质问他。
他微微俯下头来,眼泪与她的混合在一起,“对不起,宝凝,对不起…”他哽咽着低语,“我爸爸说,只要我肯跟他回家,他就会救你…”
他当时也不过十八岁,仍然是个孩子。对她遭受的苦难,完全无能为力。她对自家情况其实并不熟知,但他知道。她家里,已经拿不出钱来医治她。
他迫不得已打电话向父亲求救,几年前他就得知自己身世,但倔强地不肯叫一声爸爸。可是除了他,再没人可以帮助宝凝。
父亲只稍事犹豫,“只要你肯回家来,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他最后一次去看她,她还在沉睡当中,也许是因为疼痛,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脸上缠着纱布,腿上也缠着纱布,他坐在她床边,默默流泪。
天将明时,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亲吻,然后离开。
他对自己发过誓,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
等他有能力回头来找她,她已经离开了柳城。他看到了霞姨,宝凝走后,她大受刺激,病了一场,从此意识就常常混乱不堪,一个人,有一顿没一顿地捱着,饿起来,连垃圾筒也去翻找。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把霞姨带回N市。她的亲人,就是他的亲人。他只有一个目标和理想,找到她,照顾她,爱护她一生。
他轻声问她,“你信不信我?”
她泪如泉涌,紧咬着嘴唇,无法开口。
她信不信他?她其实没有答案。但是她知道,她爱他。这无可奈何的,难以摒弃的深爱。
他的唇在她耳际轻轻亲吻,“宝凝,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多好啊。再也不要分开了。有什么事比相亲相爱地呆在一起更幸福?即便只微微一想便已心神俱醉。
她满脸泪水地回应着他,“好。”
他的吻渐渐变得热烈与急切,她努力地更贴近他,任他的吻一径向下,像敲打琴键的手指,激荡最美的音乐。
窗外像是下雨了,淅沥的雨声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窗棂,她觉得快乐,连窗外的黑暗都显得那么静谥柔美。
夜极深了,宝凝却仍无睡意,她说:“给我讲个故事吧。”
顾思存有些发窘,轻轻干咳一声,“我哪会讲故事。”
宝凝睁大眼睛,“刚才你明明就讲了一个来着。”
顾思存忍住笑,拿过桌上书本,“我给你读书吧。”他微微坐直,拉上枕头,“过来,这里靠着。”
宝凝顺从地靠上来。
顾思存开始缓声朗读:
“…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Stray birds of summer 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
宝凝抱住顾思存双臂,轻声说:“我觉得幸福。”她微微侧过脸,凝视着顾思存,再次道,“思存,我觉得幸福。”
他放下书本,侧过身亲吻她。
“我想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南方以南”答道,“每个人都这么想,但不是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祝福我。”
“好的。我祝福你。”
几天后,丁迟终于出现在书吧里。不知道为什么,宝凝感觉好长时间都没看到他了。他站在那里,天气明朗,他穿着简单白衬衣,黑裤子,跟从前没两样,但是,陡然让她感觉到一丝陌生。
他目光怪怪地看着她,像是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今天让人到家里做清洁,明天阿姨一回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干净的家。”他状似无意地说。
宝凝垂下眼脸,安静地说:“思存说,妈妈那种情况,在疗养院里更好一点。我也觉得是。”
丁迟身子霍地一震,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不觉哑了几分,“你说什么?思存…”
宝凝毫无所惧地迎接着他的注视,平静地说:“是啊。顾思存。”
丁迟面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紧抓着桌上的一本书,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恭喜你们尽释前嫌。”
宝凝很得体地微微一笑,“谢谢。”
丁迟点点头,像是想要转身走,又像是迈不开脚步,晓以在小仓库里整理书,屋子里只偶尔发出书被拖曳的声响。其实门外尚有蝉鸣的声音,但像是很遥远,不容捉摸。
“替我转告他,祝他好运。”丁迟终于恢复常态,平静地说。
宝凝凝视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丁迟燃支烟吸上,腾起的烟雾微微掩盖了他的面孔,他的声音也飘浮轻薄,“很多人恨他。丧失一次机会没什么大不了,还有很多机会。想要他死的人仍然会坚持要他死。”他微微冷笑起来,“还有我,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这是真的,宝凝。我自然不会祝福你。”
宝凝的脸刷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