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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邵晨垂着眼皮,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没有讲话。

白肆帮两人点着了烟,也没忙着抽,壮着胆子问了句:“三哥,在你心里,觉得这位钟总监是个怎么样的人?”

黎邵晨哼了一声,冷笑着说:“她?傻子一个。”

说完这句话,黎邵晨径直把烟投进火锅剩着的汤底里,起身也出了屋。

白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半天才纳过闷来,狠狠吐出一口烟道:“一个比一个心眼儿多,说了等于没说!”

他折腾一晚上,也没套出一句有价值的话。一想到稍后给欧骋打电话汇报,对方那向来不阴不阳的态度,白肆打了个哆嗦,低喃了句:“当双面间谍这差事,真不适合我这么纯洁的人。”

另一个房间里,和衣躺在床上的黎邵晨,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挂在床边,拇指轻轻地、反反复复捻过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没外人在的时候,这算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了。过去总是抽烟,时间久了,那里会留下淡淡的黄印。到如今戒烟也有两三年,那个印记渐渐淡却无踪,旁人已经看不出了,唯独他自己一直记着,总觉得那块印记还在。心里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会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块皮肤。

说起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抽了,这几天接连破戒,别人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他自己最清楚,从前那个吊儿郎当无所畏惧的黎家三少,心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搁进了个人,身上的担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就重了。闲来无事时,连耍嘴逗贫的心情都淡了许多。

从前他亲眼见证过挚友与昔日恋人生死纠缠,也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孩,会是怎样一番心态。可他没想到,原来惦记上一个人的滋味儿,并不是一味的雀跃和快乐,心里固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小小甜蜜,可更多的是无法预知未来的恐慌和沉重。

这世上有那么多痴男怨女,大概每个都曾经发自内心地爱上一个人,却没有多少人能跟心爱之人白头到老。究其根本,大概内因外因各自有之。有的人是抵不住外来的艰辛,也有的人,最终败给了自己内心的软弱。

黎邵晨微微眯着眼,望着窗外那轮有些模糊的毛月亮,他记得前一晚和钟情一起在临安散步时,那轮月亮又大又圆,月色那么好,身边相伴走着的那个人也那么好,可终究有着一臂之遥,想伸手把人纳入怀中,两个人之间却仿佛隔了半幅山河那么远。

他亲眼见证过她的举步维艰,也在她人生最难的时候伸出手去拉了她一把,或许在外人眼中,他已经有了充分的理由一步步走进她的人生。可有时男人和女人之间最遥远的不是素不相识,恰恰是这样介于上司和朋友之间的微妙不可言。更何况,大概在她那样的老实人心里,他比其他男人还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身份:恩人。

越是这样冠冕堂皇,越是那么无法逾越。

在酒桌上钟情给他敬酒那一刻,他在她的眼底清清楚楚看到了胆怯和畏惧。她胆怯什么,又畏惧什么?黎邵晨无比透彻地明白,她虽然有胆量在第一时间说出忠言逆耳的话,也会在旁人的提醒中萌生出不敢惹他生气的恐惧来。也正是在那一瞬间,黎邵晨才发现,他要的不是她的欣赏和感激,因为欣赏的背面是厌恶,而感激过头了就成了压力。

而他不想要这样的距离和压力,他想要的,是她发自内心的话语,哪怕是对他痛快淋漓的咒骂;他想要她一个真心以对的笑容,哪怕那个笑容不比在外人面前那般恰到好处;可说到底,他想要的这些,她以下属和朋友的身份给不了,唯一的路径,就是两个人水到渠成地走到那一步,以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份自然相处。

可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看到她为了别的男人红了眼圈,听到她为了不值得的人辩解,甚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现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些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向来自诩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精明老到的黎邵晨,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白活了。纵横花丛多年又怎么样,真遇上让自己怦然心动的那个,才会明白,之前所有的经验技巧,都是不值一提的垃圾。

想让这块璞玉在自己掌上绽放光彩,甘心被他收纳入怀,他需要走的路,还长得很哪!

这一晚,有人在客厅转圈发愁,有人在姜丝可乐的作用下酣然入梦,也有人,头枕着手臂,眼睛望着窗外的月,整夜未眠。

Chapter13 也许明天

他是一柄开了刃的宝刀,

只是多数时候,

那方利刃被他轻巧掩藏。

第二天一早,钟情按照黎邵晨的指示,分别让两家厂子各自照着策划书上的要求制作几件样品,稍后直接将样品邮寄到黎邵晨在平城的住宅即可。写总结书的时候,钟情脑子里灵光一闪,又给B厂的那位销售代表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她望着记事本上标注的新内容,嘴角弯出一抹满意的笑,等回到平城,黎邵晨看到这个“惊喜”,指不定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如此,三人又在盛泽逗留多半日,各自买了一些当地的特色物品,便踏上了前往清河镇的旅程。

路上,钟情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一直等到电话忙音也没有人来接。母亲去年已经退休,父亲从事的也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一般这个时间两个人都应该在家才对。钟情只能又拨通了母亲的手机,却依旧没有人接。

温暖的车厢里,钟情无端出了一身冷汗,黎邵晨从后视镜看着她脸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钟情摇摇头:“没事…我妈妈电话不通。”她微笑了下,又很快低下头:“我妈耳朵不太好,有时在厨房做饭,不太听得到电话声。”

这样解释着,钟情又拨通了钟父的电话,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了。一时间,太多的可能浮现在她的脑海,她突然想到,从几年前开始,父亲的心脏就不大好,母亲别的毛病没有,耳朵却是越来越不好使…大概人总是这样,遇到突发状况,都要往不好的地方去想,那些思绪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电话响了几声,终于被人接起。钟情一口气悬在心头,屏住气息听到电话那端响起父亲熟悉的声音:“喂,朵朵,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打电话?”

朵朵是钟情的小名,自打钟情北上到平城读大学,父亲已经许久不叫她这个名字了。头脑里思绪纷乱,乍然听到父亲这声亲切的称呼,钟情只觉得眼睛酸涩,心头的一口气却是松了下来:“爸爸,我在回家的路上呢。”

电话那端的声音突然紧绷起来:“怎么了,朵朵?是…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吗?”

自从换了新工作,或许是职位和薪水都比从前高出不少,父亲似乎一直悬着心,生怕她什么时候又出了状况,几次三番在电话里叮嘱她一切小心,不要冲动。

钟情忙笑了笑,安抚道:“不是,是正好到这边出差,办完了正事,正好离家近,我们公司老总就批了两天假。”

钟父在那端沉默片刻,才开口:“还有多久到镇上?”

钟情望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笑着回答:“大概再有十分钟,就能开到咱们家了。爸爸,你在家吗,我这边还有两…”

“我不在家…”钟父语气缓慢,细听还有些沉重,“朵朵,你妈妈住院了,你也没有家里钥匙,先到医院来吧。”

钟情只觉得大脑轰然炸开:“我妈怎么了?”

钟父似乎不愿意多说:“你妈妈现在没什么事了,就是还在医院输吊瓶。你先过来吧。”

“好。”钟情深吸一口气,稳住语气说道,“爸你先别太着急,我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钟情脸色煞白,狠狠咬了下嘴唇,让自己的大脑多少冷静下来一些,才抬起头看向车前的两个人:“黎总,白肆,我妈妈住院了,待会儿你们就把我放在镇口,医院很近,我走过去很方便。酒店我已经帮你们订好了,你们照着导航的地址很容易就能找到。”

黎邵晨端详着她的面容,神情罕见地严肃:“伯母住院了,我们肯定也要跟着你一起去。你就别瞎指挥了。”

白肆一边看着路标,一边也说了句:“是啊。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和三哥多没良心似的。你妈病了,我俩还能没心没肺地照常吃喝?”

钟情此时心急如焚,自然没有心情像往常那样跟两人争辩,双手紧紧攥着背包的带子,直捏得指节发白,自己都没有知觉。

黎邵晨见她这样,也没有多说什么,压低嗓音跟白肆耳语了几句。

不多时,就进了镇口,白肆把车子就近停在路边重新导航,一边朝着后面望了一眼,见钟情紧咬着下唇坐在那里,垂着眼睫,脸色发白,看着也是怪可怜的,便安慰了句:“还没见到人呢,你也别往严重了想。”

黎邵晨已经打开车门,走到后面敲了敲车窗。

白肆反应极快,见状伸指打开中控锁,不等钟情反应过来,黎邵晨已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钟情连忙往里面挪,黎邵晨坐进去后,伸手将钟情双手包握在自己的掌心,轻声说了句:“这么凉。”

白肆从后视镜见到两人坐好,重新启动车子,嘴角勾起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容。

不等钟情有所反应,黎邵晨已经靠得更近,两人四目相对,钟情一抬头正好望进他的眼眸里。

黎邵晨的眼眸偏棕色,此时暮色沉沉,车子里的光线也有些暗沉,反倒衬得他一双眼睛比平常沉淀许多,那里面的神色浓烈而平静,从前似乎也有几次类似的神情在他眼中一闪而逝,钟情从未仔细去捕捉。此时此刻,恰是心绪纷扰一团乱麻的时刻,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钟情在一瞬间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他这样的眼色是为着什么。

黎邵晨此人,聪颖有之,桀骜有之,但给人更多的印象是他待人的玩世不恭和行事的游刃有余,如同一把隐藏了光芒的兵刃,冰锋雪色让人惊艳,却让多数人觉着只是一柄摆在架上的名贵观赏品。

可陪着他一路从临安走来,钟情看到了这个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就像平城多数人只知他与萧卓然是挚友,却不知道他还有欧骋、白肆这几个情谊甚笃的兄弟;看似玩世不恭的一个人,其实有着非常真性情的一面。他真诚、重情,也爱记仇,这样一个人并不是完美的,却显得格外真实。其实他是一柄开了刃的宝刀,只是多数时候,那方利刃被他轻巧掩藏。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此时此刻安静而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眸,那眼神有些暗沉,却怀着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明亮,那里面写满了一种单纯热烈的情绪,名为“喜欢”。

看明白这一点,钟情猝不及防地撇开视线,再也不敢看他。

黎邵晨却旁若无人,眼睛里满是名正言顺的关怀:“手这么凉,看样子吓得不轻。”

钟情不敢与他正视,却也不好一直撇着脸不看人,只能飞快扫了他一眼,一边匆忙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没事。”

黎邵晨也不以为意,语气镇定地说:“白肆平时说话没溜儿,刚刚那两句讲得还是挺在理的。情况还不清楚,多想无益。况且,到了伯父伯母这个年纪,难免身体会有些毛病,住院输液也是常事。”

钟情眼眶微微湿润,一路心中忐忑,反倒哭不出来,但毕竟憋着一腔心事,说话时嗓音已经有些不对:“我妈平时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她就是耳朵有些背…最近这几天在外面出差,我一直没顾得上给家里打电话…”

黎邵晨说:“这不正巧赶回来了。我想伯母即便有三分病,见到宝贝女儿回去了,也都好了大半。”

钟情听他语气轻松却透着笃定,无端就跟着安心了几分,也知道他是好意,借此说了几句吉祥话,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

黎邵晨见她眼眶微红,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安中透着感激,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不禁心间微微一软。要说钟情并不是长相婉约的女孩子,她眼眸狭长,眼尾略向上挑,看起来并不是好相处的面相;眼仁比常人要大一些,也黑一些,认真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多占了三分道理,不自觉地就想认真听听她的看法。

在黎邵晨心里,一直觉得她是坚韧的、强悍的,即便那天被石星直接从公司赶了出来,也要买身新衣换个发型再来见人,光这份好强就是许多男人也及不上。那天他匆匆赶到咖啡馆,一路上想了许多温软安慰的词句,可见到她剪了短发,穿着一件亮丽的橘色短大衣,整个人神清气爽坐在那里,便从心底生出一份敬意来,索性条条款款列出所有,那些原本准备好要安慰的话,无声无息咽回肚里。

而此时,从前湮没在时光细尘中的那份不忍和怜惜,连同前一晚的觉悟和决心,此时此刻的心疼,一同化作一腔温软的水,让他整颗心脏都跟着柔软起来。第一次,他忍不住伸出手,如同一位兄长那样,拍了拍她的头顶:“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如同钟情在来时路上讲的,清河镇确实不大,不多时,白肆已将车子开到镇上最大的那家医院。钟情一路疾走,有两次险些跟迎面走来的病人家属撞个满怀,最后还是黎邵晨上前两步,抓住她一只胳膊将她架住,低声安慰:“走慢点。别怕,有我在呢。”

钟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少了平日里的那份玩世不恭,一脸严正的黎邵晨看着似乎分外可靠,令人心安。

大约是深冬季节的缘故,一路走来,医院大厅和走廊里的老人格外多,钟情原本有些松弛下来的情绪也因为看到那些人的病容跟着紧张起来,越走越觉得膝盖发软,最后几乎是黎邵晨一路把她拎进电梯里。

走到钟父在电话里告知的房间,钟情看着门上的号码牌,无端觉得心里发憷,还是黎邵晨一马当先,果断推开门,扶着钟情走了进去。

病房里并不只有一张床,钟情挨个看过去,最终在靠窗的那张病床边看到父亲的背影。

“爸爸…”

钟父正在倒开水,听到声音,放下暖壶转过身,见到钟情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人搀扶着,心里不禁有些吃惊。但他向来涵养好,心里有些情绪也不会平白露出来,端着水杯看了钟情一眼:“看把你吓得,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本来你妈妈没什么病,被你这副样子也要吓得心里不安。”

钟情的母亲此时仍清醒着,靠着枕头坐在床头,见到女儿归来,脸上几乎笑成一朵花,张开手就呼唤钟情:“朵朵别理你爸,快过来坐。”

钟情见她手臂上还吊着针,生怕她动作太大弄得回血,连忙走过去,坐在床沿,扶住钟母的手:“妈…”

钟母平时爱笑,也爱说,一见女儿回来,精神也好了许多,话匣子就打开了:“刚刚我听你爸接了电话,说你要回来,还不信呢。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倒赶在这么个时候?”

钟情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本来也不是正经假期,还不知道能不能成行呢,怕说早了让你和爸爸空欢喜一场…”

钟母忍不住抬起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你这孩子啊,就是心事太重了。”

钟情见母亲脸色如常,只是看着有点苍白,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上下打量了一番就问:“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住院了…”

钟母笑着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乱动:“就你爸爸说得夸张,不是什么大毛病,吃过午饭有些头疼,觉得不舒服,那时你爸爸刚好也在家里,他就说上医院里来看看。”

钟情听着这话就觉得不可信:“头疼?拍片子了吗?大夫怎么说?总不能无缘无故就觉得头疼啊!”

钟母白了她一眼说:“怎么,你还非要让你妈生个大病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情突然觉得一年没见,钟母胡搅蛮缠扰乱视听的本事又上了一层楼,只能缓和了语气说,“我的意思是说,即便只是有点头疼,既然来了医院,也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好,防患于未然。”

钟母笑着道:“检查过了,医生说了,没别的事。”说着,钟母也叹了口气:“这不是也更年期了嘛,没什么大事,人家医生说了,我这头疼状况还是轻的,有那严重的,每天在家难受得把头直往墙上撞呢。”

钟情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事。即便是真的,那么难受也早来医院看医生了。”

母女俩在这边说得热闹,另一边钟父和黎邵晨两个大眼瞪小眼,过了片刻还是黎邵晨先打破沉默,微一躬身,朝着钟父伸出了手:“伯父,您好,我是黎邵晨。”

钟父刚好右手端着水杯,见到黎邵晨伸出手来,也没急着倒手。他盯着黎邵晨看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句:“病房里需要安静,我们到外面去。”

黎邵晨点点头,跟在钟父后面走出病房。

两个人走到走廊拐角,刚好白肆从电梯里走出来,黎邵晨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先一边待着。白肆向来是个有眼色的,眼见着黎邵晨跟在一个半大老头儿身后,猜想着肯定是钟情的父亲。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可不好给黎邵晨添乱,索性做了个吸烟的手势,自己往走廊另一头去了。

钟父最后走到一扇窗子旁,转过身来,拧开杯子盖,看了黎邵晨一眼:“黎先生…年少有为,我听钟情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一家公司,实在很了不起。”

黎邵晨连忙说:“家里管得严苛,公司是我与两位朋友合伙开办的,并不是属我一个人拥有。”

钟父点点头:“黎先生很谦虚。”

黎邵晨摇了摇头,随即又有些窘迫地笑了:“伯父这么夸我,倒弄得我挺紧张的。对外说起来我算是公司的总经理,钟情的领导;其实平时我们就是朋友一样相处,现在开公司的人很多,我这点本事在平城实在算不得什么。”

钟父听他这样说,看着他的眼神更深沉了几分:“我听钟情说,她这趟能回家,原本是为着办公事,领导又多给她批了两天假。倒没想到黎先生也跟着一起来了。我们小地方的人,见识不多,她母亲又病着,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多见谅。”

黎邵晨见自己说了那一席话,气氛不仅没有轻松,反而越发沉重起来,不禁心里也有些发沉,但面上还是显出如常的神色:“伯父实在太客气了。其实是我从没来过清河镇,同行的一位朋友说这里风景好,食物也别致,正巧又有钟情这样一个当地向导,就跟着一起过来看看。有打扰到伯父伯母的地方,先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

钟父端着水杯喝了一口水,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缓和不少:“也没有什么打扰的,你是钟情的领导,也是钟情的朋友,这两天让她多陪你和那位朋友转转——”

“还是伯母的身体更要紧。”黎邵晨连忙表态。

要说黎邵晨这个人,往哪里一站,都像个发光体,称得上样貌英挺仪表堂堂。钟父多年来一直在政府任职,虽然官职不高,大小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见黎邵晨衣着不凡,说话也得体,心里原本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消除大半,但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实在让人心焦,即便已经看出眼前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女儿很有好感,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是极尽恭敬,钟父的心情依旧有些沉重。

他沉默了下,朝着黎邵晨点点头,说道:“她母亲待会儿就可以回家了。我先送她回家,你们一路辛苦,让钟情陪你们找个有特色的馆子,把晚饭吃好。”

说完这话,他也没有管黎邵晨的回答,径自走回了病房。

黎邵晨跟在后面,对于钟父几乎称得上严苛的态度多少有些困惑。按说自己长得不差,条件也不赖,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钟父作为一位父亲,即便再爱护自己的女儿,也不至于对待自己是刚刚那副态度,除非…黎邵晨蹙了蹙眉,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看来有些事情,他有必要详细了解一下了。

Chapter14 那时的事

两个人在一起合不合适,

不是光靠时间打磨出来的。

半小时后,钟母在几人的陪同下出了院。好在白肆的路虎足够宽敞,钟情一家三口坐在后座,也并不觉得太过拥挤。只是一路上,钟母总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钟情知道母亲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见她这样就小声问:“妈,怎么了?”

钟母瞅了钟父一眼,见他半合着眼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知道这一顿折腾把老伴儿也累得不轻,便摇摇头说:“没事…下午走得挺匆忙的,妈就是有点想不起来,到底锁了门没。”

钟情看着母亲有些闪烁的目光,知道不记得锁门只是个借口,便凑近母亲耳朵低声问:“妈,到底怎么了?”

钟母这次倒是意志坚定,死咬着不说,反倒埋怨起钟情来:“你一个女孩家,年纪轻轻的,这才刚到家,就好好休息,别瞎操心了。”说完,也学起钟父的模样,闭上眼不吭声了。

从医院到钟家的路程并不远,车子开到小区门口,也不过才十来分钟的光景。钟父睁开眼看了眼车窗外面,开口说:“就送到这儿吧。你们两位远道而来,又陪着我们辛苦这么久,也该饿了。让钟情带你们去个有特色的馆子,代我们夫妇两个好好招待一番,也算表示歉意。”

白肆听了这话,车速也慢了下来,好在小区门口有一片空地,方便停车。黎邵晨连忙说:“钟叔,这话太客气了。您和阿姨在医院待了半天,肯定也还没顾得上吃饭呢,咱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钟父摆摆手,又朝白肆说:“这位先生,麻烦帮忙开下车门。”

白肆很是为难。如果按照黎邵晨的意愿,这个节骨眼儿上肯定不能放人走;可他要是装听不见不给开车门,又显得没把钟情父亲放在眼里,也太没礼貌了。好在白肆出了名的会来事,手指一动打开中控锁,推开车门先走了下去:“叔叔,您慢点。”

黎邵晨和钟情也先后下了车。钟情扶着钟母,白肆和黎邵晨则忙着围住钟父。

钟父见到黎邵晨和白肆殷勤的样子,心里明白两个年轻人不是好打发的,而且自家女儿还在黎邵晨手底下工作,怎么也不好让对方下不来台,便开口道:“我们在医院已经吃过了,钟情妈妈今天身上不舒服,就不在家招待你们了。明天晚上,如果你们喜欢吃家常菜,就来家里,让钟情妈妈给你们露一手。”

这个邀请并不在黎邵晨的预想之中,但他向来懂得珍惜机会,钟父这么一说,他立刻微笑着道:“这怎么好意思。有我们几个年轻人在,哪里还用得着阿姨动手啊。”

白肆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溜圆,一句话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钟母也听到了,笑着走过来说:“哪里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钟情啊,时间不早了,你先带这两位先生去吃晚饭吧。宾馆找好了没呀?”

钟情点头:“都安排好了。”

钟母说:“那就好。待会儿吃过饭,早点回来。”

说话间,钟父扶着钟母,打算往小区里面走去。而钟情和黎邵晨都有些不放心,跟在后面又走了几步。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两个裹得仿佛圆球的老太太,一见到钟母,立刻冲上来,拉住她的手说:“哎,小秦啊,可算从医院回来啦?我们都惦记着你呢。”

另一个跟钟母年纪相仿的也说道:“要说这陆家可真不是东西,人都走了还来你们家闹,真是脑子坏掉了!”

“就是,我看他那个叔叔,那么大岁数,跟个痞子似的,这种人惹上可怎么得了!下午时你们就该报警的!”

钟情一听,顿时觉得脑子都炸开了,话都不知道是怎么从嘴里溜出去的:“陆家,哪个陆家?”

钟母早在这两个人围上来说话时就急得直跺脚,拦了这个又挡不住那个,怎么使眼色都不管用,急得脸都白了。

钟父的脸色也越来越冷,索性低声说:“她身体还没好呢,我们得先回家了。”

那两个老太太看到钟情,立刻又都围上来:“是钟情回来啦?”

钟情觉得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声音从嘴里吐出来,尖而细,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连自己听了都吓一跳:“哪个姓陆的?去我们家做什么?”

其中一个老太太已经发现好像说错了话,另一个却怎么拉都拉不住,张口就说:“就是陆河啊!他们家从前不是住在9号楼,他还跟你处朋友的?”

钟情一口气憋得喉咙生疼,牙根发酸,她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父母,目不转睛地望住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家三口回到家中,钟情见到摔碎在地上的茶杯,散了一地的干巴巴的茶叶,还有打开一半扔在桌上的木匣子,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钟母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气,一把拉住她的手,轻轻摇晃:“朵朵,你听妈给你说…”

钟父走在最后面,仔细地锁好门,把水杯放在桌上,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换上拖鞋,一言不发地走去厨房拿扫帚。

钟情看着父亲沉默地走回客厅,弓腰扫着地上的碎瓷片和茶叶,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两鬓的白发已经那么多,一路延伸到发顶的位置;而这样躬身扫地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人的姿态了。

钟情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从父亲手里夺过扫帚,想要帮忙收拾,却被钟父拽住手腕,又把东西都收了回去。钟父说话向来都不急不缓的,哪怕到了这一刻,也不例外:“你性子急,做不了这个活儿,还是我来吧。”

钟情眼泪当即就掉了下来:“都是我惹的祸,怎么能让你们为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狠狠咬了下嘴唇,才把整句话说完:“我惹的事,我自己来负责。爸爸,妈,你们两个告诉我,陆河的叔叔到咱们家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钟情的母亲站在原地,先是为难和无措,接着便一言不发地抹起了眼泪。

倒是钟父,一声不吭地收拾完客厅,把脏物都倒进垃圾桶,又烧上一壶热水,为一家三口各沏了一杯热茶。

这是钟父的习惯。家里有什么大事要说,就给每个家庭成员泡一杯茶,一家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慢慢谈。

钟母一边小声地啜泣,一边还是习惯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钟父走到桌前,拿了那打开一半的盒子,放在茶几上,抬起手朝钟情招了招:“钟情,过来坐。”

钟情依言坐在父亲和母亲中央。

钟父把盒子递了过去,开口道:“这件事,错不在你,在我和你母亲。今年夏天的时候,有一次陆河从平城回来,拿了一些东西和一万块钱,到咱们家来看我们。”

这件事,在钟情向父母坦白和陆河分手的当天,母亲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她,可是如今看两位老人的神色,事情显然还有另外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