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乏力地摇摇头,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清晰的字,一再努力重复后,薄荷才听懂了,他是想要上厕所。

“那…我扶你去卫生间吧。”

薄荷知道席睿南这个样子自己是没办法稳稳当当走到卫生间去的,必须要助他一臂之力。可是没想到她扶着他才刚站起来,他就双腿一软又跌回床上去了。高烧与大量出汗导致的脱水令他整个人濒临虚脱,他连一步都走不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薄荷想了想,跑去卫生间拿来一个脸盆搁在床头,然后转身出去,边走边说:“你就直接在脸盆里方便吧,一会我来倒就行了。”

脸盆于是成了席睿南的小便盆,薄荷再进屋来端起那盆尿准备去卫生间倒掉时,席睿南躺在床上,刻意把脸转向另一边不看她,只是声音很轻很低地说了一句:“麻烦你了。”

薄荷端着尿盆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倒了洗涮干净后,又把它放回床脚处去了,保不准晚上席睿南还需要用到它。

席睿南盖的那层薄丝棉被已经被他的汗水濡湿了,不能再盖,她拿了自己盖的空调被来换给他。他汗湿的贴身衣裳也都要全部换掉,她拿好干净的汗衫内裤和一条干毛巾搁在床边,示意让他自己换。然后她又退出房间,去厨房把煲好的冬瓜炖瘦肉盛出来。这道汤是医生推荐的,说是高烧病人体内热度高,需要大量水分来降温,冬瓜炖瘦肉炖得烂一点,盐少放一点,既能让病人补充水分又能增加营养。

估摸着席睿南已经换好衣服了,她端碗汤敲门进房,却发现他并没有换衣服,干净的衣服和毛巾还好好地摆在床头,他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她放下汤碗过去轻推了他一把:“醒醒,你怎么不换了湿衣服再睡。”

他微睁一线眼睛,样子格外疲怠无力,微微摇头,哑着嗓子:“不用换了。”

怎么可以不换,不换掉这身汗湿的衣服搞不好又会再次发烧。可是虽然薄荷一再强调湿衣服不能不换的理由,席睿南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乏力无比的模样神情,连头都懒得摇了。

薄荷有所察觉:“你是不是没有换衣服的力气?”

席睿南闭着眼睛像没有听见,但两排浓密的长睫闪动了一下。看来是被她料中了,他没有力气换衣服。他本来就是手术后犹在休养期的病人,一场高烧是病上加病,令他虚弱不堪,挣扎着爬起来小便一下后,就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了。

踌躇片刻,薄荷对他说:“湿衣服不换不行,我协助你把它换了。来,你先努力坐起来。”

她扶着席睿南帮助他坐起来,他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劲,倚在床头才勉强撑住身子,气喘不已。她先将他身上那件湿透的汗衫脱下来,再用干毛巾擦拭他汗湿的身体。小麦色肌肤一寸寸在她指下滑过,隔着毛巾也能感觉到的光滑与结实。那种无端端的脸红心慌慌又从她心底蹿起来,他的身体仿佛带着火焰般的热量,辐射着她整个人…

红着脸乱着心替他穿上干净的汗衫后,她实在没勇气再替他继续换下去了。此刻她真是佩服安然为傅正全身擦澡更衣的勇气,不过傅正人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她的尴尬和难为情要降低很多,而现在,她替席睿南换衣服的过程中,他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确切地说不是看着她,而是看着她捏着毛巾的手,目光专注地跟着她移动的手而移动,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与难以形容。

薄荷拿起内裤搁在他面前,小小声极不自然地说:“这个…我不太方便…你自己尽量换了吧。”

席睿南这才抬眸看向她,只一眼,就迅速掉开视线,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与赧然,嘶哑地应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字:“好。”

薄荷如蒙大赦地退出房间,心情却似乎轻松之余还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

次日清晨,席睿南的高烧已经基本退下去了。社区医生很尽职责地登门复诊,依然为他挂上一大瓶静脉点滴,加了点营养液。说是刚刚恢复还是用针药巩固一下效果更好,并叮嘱病人这两天的药还是要继续吃完。

高烧后席睿南的身体格外虚弱,早晨醒来,略微喝了几口汤又乏力地沉沉睡去。薄荷见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便没像昨天那样在他身边守着,回到主卧室去对着电脑工作。昨天已经耽误了一整天功夫,她还有好几张画稿要交呢,不抓紧时间做就无法如期交稿了。

坐在电脑台前,她全心全意地绘起了一张插图…

轰隆——突然,隔壁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让薄荷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她几乎是用救火的速度冲去了客房,推开门后第一眼更是骇了一跳,原本用来挂输液瓶的衣架已经倒在地上,药水瓶砸得粉碎,浅黄色的木地板上溅开斑斑点点的鲜血,哪里来的鲜血?

薄荷下意识地看向席睿南,他闭着眼睛蜷在床上,脸色煞白,左手背上本来扎着的静脉点滴注射针头已经被拔掉,白胶布下有一线血红正蜿蜒地流下来。而被他拔脱扔在一旁的输液胶管,也已经蓄满整管血红。

薄荷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在隔壁电脑绘画得太过专注,一时忘了席睿南还在输液,结果药水输完后开始从静脉倒抽血,她丝毫不知。可能是席睿南自己在昏睡中有着异样的不适感,醒来后嘶哑的声带又喊不出声,于是自己挣扎着用力拔掉了针头,带动整个输液瓶架都咣当倒地。

这瓶营养液算是白输了,倒抽走了不少鲜血,有如雪上加霜,让病床上的席睿南更加虚弱。薄荷又找来社区医生,医生得知情况后把她训了一通,说哪有这样照看病人的,简直就瞎胡闹:“像你这样看护,小病都会变大病,大病没准就让你给弄死了。”

薄荷理亏气短:“医生,我知道错了,以后保证不会了。”

医生重新挂了两瓶药水在床头,叮嘱薄荷哪也别去,啥也别干,就守在席睿南身边,一瓶药水挂完后,就拔下针头□另一瓶。她谨守医嘱,老老实实地又守了他一天。

他睡得很不好,梦中也皱着眉头,时而剧烈咳嗽,一咳,眉头就皱得更紧,苍白的脸上有痛苦之色。她知道那是咳嗽震动了伤口的缘故,有一种微微心疼的感觉从心底浮起来,挥之不去。

第三章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一边亲吻一边泪流。他的体温曾是她那么熟悉的,有着朝阳般恰到好处的暖。此时此刻,这种暖重新传递在她身上,四散弥漫,一丝丝如茧般裹着她。

在一个接一个吻的空隙中,她听到他喃喃低语:“薄荷,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1、

不知是否因为失血的缘故,当天晚上,高烧退了的席睿南又发起了低烧。整个人蜷在薄被里瑟瑟发抖,迷迷糊糊中,嘴里一直喃喃说着冷。

薄荷把空调关了冷气开暖气,还把冬天的棉被抱出来给他盖上。坐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没两分钟她的汗就下来了,可是捂在被子里的席睿南却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薄荷没辙了,四季如春的南国几乎没有冬天,也就没有热水袋电热毯的市场,加上时值盛夏,她想买这些东西都没处买去。最后她想到一个办法,用一个空的大百事可乐瓶装上六七十度的热水充当热水袋,准备塞入被子让他抱着汲取温暖。

因为冷的缘故,席睿南把被子裹得非常紧,她试图掀开一个被角塞装满热水的可乐瓶时不得不用了点力气。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受惊般地身子一缩,更紧地把被子抱住,声音游丝般的软弱:“不要…别赶我走。”

薄荷一怔,她不过想给他一个热水袋,可是他烧得意识不清中,却以为她掀开被子是要赶他走。之前在她面前,他一付“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是不走的无赖架势,病中才卸下了伪装强硬的外壳,流露出脆弱无助的内心。他其实很没安全感,他其实很怕她赶他走。

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涩,她尽量让声音温和得不能再温和,柔软得不能再柔软:“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装了一个热水瓶给你,你不是冷吗?抱着它就暖和了。”

席睿南这才放松了抓紧被子的手,顺从地看着她把热水瓶塞进来,再替他把被角反复掖紧,他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异样湿润。

他湿润的眼睛让薄荷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湿润起来,湿湿的,软软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坚硬的地方。

“好好睡吧,现在应该不那么冷了。”

在她温柔的话语中,他像一个孩子般听话地闭上眼睛。热水瓶很有作用,他不再冷得瑟瑟发抖,渐渐睡实了。下半夜她踮手踮脚地进屋看了几次,光线朦胧的床头灯下,他睡熟的模样很安宁,让她很放心。

一夜几次三番地起床查看,薄荷自然没睡好,第二天黑着两只堪比国宝大熊猫的黑眼圈。不过席睿南的体温总算是正常了,高烧低烧统统告退。只是他整个人特别虚弱,说句话都有气无力的,但他却坚持想要去卫生间洗一个澡。因为这两天发烧让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觉得从头到脚都黏乎乎的,特别难受不舒服。

薄荷说服不了他,他固执起来像头牛。只得退而求其次:“你要实在想洗个澡,我叫季风来帮你吧,我怕你一个人会洗得晕过去。”

她绝对是一番好意,席睿南却板着一张苍白的脸冷冷拒绝:“我不是婴儿,我没有洗澡需要人帮的习惯。”

薄荷苦口婆心:“可你是病人,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一个人去卫生间洗澡很容易出事。要不你就别洗澡了好不好?我打盆热水来,帮你把身上的汗擦一擦,过两天再好好洗个澡,怎么样?”

席睿南没有吭声,算是答应了。她打来一盆热水再次为他擦身子,像上次一样,她的脸不由自主泛红。他也还是像上次一样,视线若有所思地跟着她移动的手,抿着唇一言不发。换好干净的衣服后,他才闭上眼睛轻轻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席睿南的烧虽然退了,但整个人一连好几天都病恹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薄荷变着法子做补血的食膳给他吃。恨不能立时三刻把他一再失血的身体补回来。什么龙眼粥、猪肝汤、参枣炖乌鸡等等等等,他却胃口欠佳,什么都不想吃,总是勉强吃上几口就摇头不要了。

她劝他再多吃一点:“你要吃呀,吃不下也要努力多吃点,药补不如食补,多吃一点东西下去才能好得快。”

她本是一番好心,但他却敏感地另有想法:“我快点好起来、就可以快点走人是吧?”

薄荷一愣,是不是每个寄人篱下的人都这么敏感?随口一句话都能七想八想想那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怨不得席睿南敏感,她都疾声厉色地赶过他两回了,他怎么能不多想呢?

“我没那个意思,有些气头上的话你别当真。你就安心住着吧,就算你完全好了,如果一时没有去处,我也可以多留你一段时间。”

席睿南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薄荷一温言软语了,他也就不犟头犟脑了。十分配合地,一口一口喝光了她喂的那碗龙眼粥,尽管喝得很勉强。

“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这样吧,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去替你弄。”薄荷知道病人多数都没有什么胃口,想着弄些他平时喜欢吃的东西来会对他的恢复更有帮助。

他看着天花板,一双眼睛突然就水雾弥漫:“我想吃我妈煮的鸡蛋面,我特别想吃我妈煮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游丝般断在空气中没有任何痕迹。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颤抖着,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眸中弥漫的水雾迅速凝结成水珠,在水珠即将滑落前,他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

他哭了——成年男子罕见的泪水,如陨石般砸进了薄荷的心…

晚上薄荷精心煮了一碗鸡蛋面,按清州的家常做法煮的。面条在清水里煮好后捞出来盛碗,再另外做汤。先敲一个鸡蛋进油锅煎成金黄的荷包蛋,蛋煎好后加水煮成蛋汤,然后撒上豆芽火腿肠片和香菜。煮好的汤浇在盛面的碗里,鸡蛋面就大功告成了。因为简单方便又营养美味,清州人的早餐或夜宵多半都是煮鸡蛋面。

薄荷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席睿南面前,“随便吃点吧,当然比不上你妈做的好吃,不过,终究是一种类似的味道。”

席睿南吃完了整碗面条,连汤都一小口一小口喝光了。然后他看着薄荷,表情柔和极了,眼神柔软极了:“薄荷,谢谢你。”

席睿南这场病渐渐好转后,薄荷和他的关系也同样好转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就针锋相对,动不动吵起来;要么就相敬如冰,彼此不理不睬。他们开始有正常的交流,坐在一起吃饭时会随意聊上几句,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却如同早春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打破了从前屋里那种寒冬般的僵冷气氛。

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善时,傅正那边也有了好消息,安然打电话来报喜,欣喜若狂的声音:“傅正醒了,他醒了。”

薄荷不敢怠慢地往医院赶,正好席睿南也要去医院复查,于是他们一起出发。

傅正的病房里已经人满为患,有关的无关的人挤了一屋子,都来看望刚刚苏醒的英雄。薄荷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打电话把安然叫出病房。

她喜孜孜地出来,看见席睿南也来了很热情地问候:“席睿南,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好多了。”

“好多了,怎么我看着你精神不太好啊!好像人更瘦了,是不是住在薄荷那她虐待你了?”安然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薄荷哭笑不得地岔开话题:“傅正还好吧?”

“好,非常好,他醒来后既没有丧失记忆也没有变成白痴,你猜他第一句话对我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安然,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看,我就说他是有感觉的吧。”安然说得眉飞色舞,眉眼间喜色中带着一抹羞色。

想起上回跟安然谈到的那番“有反应代表有感觉”的对话,薄荷很了解她此刻的半羞又半喜。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席睿南,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毕竟有异性在场,说这些不太方便。

从傅正那里离开后,薄荷陪席睿南去复查。当他解开衬衫钮扣让医生查看伤口的愈合情况时,她一看到他那个很男人的胸膛,脸蓦地就红了。头一低,眼睫一垂,她仓促地快步走出诊室:“我在外面等你。”

薄荷在外面等了一会后,席睿南出来了。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样?医生说恢复得好不好?”

“还可以,医生说再休养一两个星期也就差不多了,可以恢复正常工作。不过三个月内还要多加注意,而且半年内不能干重体力活。”

“当然不能再去干重体力活了,你得另找更合适的工作。对了,你的证件丢了那么久,托谁在补办?什么时候可以补办到手?”

席睿南沉默了,似乎薄荷提到的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答。她不想为难他,忙道:“一时补办不到也没关系,季风很有办法的,我让他帮忙先替你找份合适的工作,证件资料这些可以先缓缓。”

2、

因为要托季风帮忙找工作,所以当何婉打电话来叫薄荷带席睿南一起来季家吃顿饭时,她一口就答应了。

席睿南也没有拒绝,现在他的表现简直可以用一个“乖”字来形容,薄荷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言听计从。

在季家,席睿南受到了热烈欢迎。何婉和季泽同完全像对上门女婿一样对他热情有加,季云则倚小卖小,把“席老师”的称呼改成了“席大哥”,然后将上回在薄荷处问不到答案的问题拿来问席睿南。

“席大哥,你是不是我姐高中时的初恋情人?”

薄荷正在吃水果,闻言险些噎死了:“云云,做你的功课去。”

季云不吃她这套,小脸一扬,理直气壮:“我有权了解这件事,这样我才能判断你当初欺骗我的目的究竟纯或不纯。”

现在的孩子真是厉害,反噎得薄荷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哑口无言中,席睿南慢慢地开口了:“算…是吧。”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朝薄荷望去,眼神中有着淡淡的迷惘与感伤。

季云不明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吧?”

这个问题薄荷和席睿南一起保持沉默,季云想了想,又换一个问题:“席大哥,那你是怎么喜欢上我姐姐的?”

席睿南微微一震,眼神又下意识地瞟向薄荷,那一眼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与此同时,薄荷也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一下自己的T恤衫领口。抚上去方觉出自己动作的多余,如今她穿衣服从不穿领口稍大一点的衣服,小小的圆领正牢牢地贴在她的脖根处,杜绝任何姿势的走光。

这个问题又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季云十分气馁:“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你们的过去好象全是秘密。”

席睿南终于再度开口:“我那时喜欢上薄荷,是因为她让我第一次认识到女生是多么美好。”

这下轮到了薄荷微微一震。一直以来,单竿上同龄男生窥视的那一眼,她固执地认定是一种冒犯与亵渎。可是在他眼中,她竟代表着他对女生所有美好感受的认知与象征。

季云睁大眼睛好奇无比:“她怎么让你认识到的?”

她得到的是席睿南一个极简单的回复:“秘密。”

何婉在一旁听了半天,看出季云是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微笑着结束这场刨根问底的谈话:“好了,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去餐厅吃饭吧。”

季云意犹未尽:“妈,我哥还没有回来呢,不等他吗?”

“季风打过电话说有事要晚点回家,让我们不用等他吃饭了。”

薄荷一听赶紧问:“季风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找他谈点事呢。”

“他没说呢,你有急事找他吗?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

“那倒不必了,吃完饭我等等他好了。”

晚餐桌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何婉殷勤地为席睿南布菜,季泽同则问他要喝点什么酒。他马上摇头:“谢谢伯父,我不喝酒的。”

“哦,滴酒不沾吗?”

“是,一点都不喝。”

薄荷有些惊讶地看了席睿南一眼,他现在居然不喝酒了?正好迎上他的目光,两道视线一碰都迅速移开。他们同时想起九年前清州那个冬夜的街头,那晚席睿南喝了很多酒。

晚饭后没多久,季风就回来了。薄荷把他拉到一旁旧事重提,他想了想说:“薄荷,与其四处托人帮忙,不如干脆先让席睿南到我们公司来上班好了。当然农场没有他专业对口的活,但反正也就是一个暂时的,等他的证件都补办齐了,他就可以去应聘更好的工作了。”

薄荷踌躇了一下:“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我先问问他的意见吧。”

“也行,你先问问他吧。我们公司待遇也还不错,有工资有奖金食宿全包,如果他愿意来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自在的独居生活了。”

是呀,席睿南如果找到一份食宿全包的工作,那就可以从薄荷这里搬走了。她再也不用每天早早起床去买菜,一日三餐地按时做饭,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但是,想一想席睿南要走了,薄荷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晚上回到家后,薄荷没有对席睿南提起季风的话。她觉得不好开口,一来专业不对口;二来怕他又会敏感地觉得她在拐弯抹角赶他走;三来,不知为何她不太想说。

她不说,他却主动问起来:“刚才在季家,你是不是和季风谈我找工作的事?”

薄荷这才把她和季风的谈话简明扼要地告诉他,他沉默片刻后答应了:“行,什么时候去上班?”

不知怎地,薄荷觉得他的爽快应允背后有几分赌气的味道,赶紧说:“不用那么急,你再多休养几天吧。”

“不用休养了,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住下去我怕你会以为我想赖上你。我回房间收拾东西,明天就离开。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欠你的钱我会尽量争取早日还清,请你放心。”

彬彬有礼的话,却有着越听越明显的赌气。薄荷急忙跟着他进了客房,看着他拿出行李袋来装东西,她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席睿南,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赶你走,这回我可真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呀!”

席睿南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低着头胡乱把衣服往袋里塞。声音带丝明显的苦涩:“无论你赶与不赶,我都的确是该走了。我已经基本好了,没道理再继续留在这白吃白住。而且你还好心帮我找了份工作,虽然是个农场,但比起建筑工地已经好太多,我有理由挑三拣四地说不去吗?”

薄荷深吸一口气:“无论农场还是工地,都不是你专业对口的工作,如果你实在不想去就别去了,等你的证件补办回来再找合适的工作好了。我不介意你多住一段时间。”

她一番话说得诚心实意,席睿南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眸深深,欲言又止。她知道他一定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忙截住他:“好了,你啥也别说了,这事我会回了季风。”

就这样,席睿南的伤病完全好了之后,依然住在薄荷处。她见他闲着没事干很无聊,便找出一台闲置已久的二手笔记本电脑让他修:“看你能不能弄好,能的话这台电脑就归你了。”

结果他还真有两下子,折腾了那台电脑老半天后,晦暗经年的电脑屏幕居然弃暗投明地亮起来了。有了电脑后,他和薄荷一样整天关在房里与电脑为伍,也不知道是玩游戏还是聊天。但有一天,他突然跑来敲薄荷的门,问她借用身份证号码和银行帐号。

“你要我的身份证号码和银行帐号干吗?”

“我要收一笔银行汇款,但你知道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存折都被偷了,所以只好先借用一下你的。”

“谁要给你汇款?”

“我前几天在威客网上接了一个网页模版制作的工作,现在任务完成了可以拿到三百块酬金。但网站方面要求先上传身份证实名认证后,才会汇款到姓名对应的银行帐号。”

薄荷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在相关证件没有补办齐全之前,先在威客网上接些专业对口的技术活干一干,比在农场混时间强上十倍。

“行,没问题。”薄荷把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和银行帐号提供给他,不忘交代他一句,“你自己的证件也要赶紧去办啊,尤其是身份证,万一哪天被警察查证你没有就很麻烦了。”

“我也想快点办,可是…”席睿南顿住了。

“可是什么?”

“可是户籍处那里补办身份证很麻烦,说是最少要三个月,有时甚至要半年。”

这效率,薄荷真是只有苦笑摇头的份。

网站很准时地把钱汇过来了,薄荷把银行卡和密码给了席睿南,让他自己去柜员机上取钱。他有些怔仲:“你…让我自己去拿。”

“你的钱你不去拿难道还要我替你拿。”

“可这是你的卡,里面还有你的钱,你不怕我全部取出来跑掉?”

薄荷失笑:“我这张卡里又没多少钱,就几千块而已。你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不至于眼皮子会这么浅拿了这么一点钱跑路吧?”

席睿南唇角微微一扬:“那可未必,我现在很穷,没准就人穷志短了呢。”

“不会,我相信你不会那么跌份的。快去吧。”

席睿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轻扬的弧度更明显了。重逢以来,这是他的第一个笑容。

席睿南取了钱后,顺路买了一只烧鹅回来加餐。薄荷也下厨炒了几个小菜,晚餐张罗得格外丰盛。两个人刚在餐桌旁坐下,却十分不巧地停电了。没办法,只得翻箱倒柜找出一包蜡烛点上继续吃饭。

那包蜡烛应该是以前季云过生日时剩下的生日蜡烛,一根根又细又小,要点上好多支才能让餐厅不显得那么暗。和席睿南一起坐在星星点点如星辰闪烁般的烛光中吃着晚餐,气氛似乎不太一样,薄荷不由自主联想起“烛光晚餐”四个字,若有若无的一丝暧昧在空气中如看不见的涟漪般蔓延扩散。

她脸一红,赶紧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饭。他也埋头吃饭不说话,两个人仿佛在比赛谁吃得快吃得多似的,都闷声不响地一门心思往嘴里扒饭。

一口气吃完整碗饭,薄荷才惊觉自己吃得太快太急,一搁饭碗,尽可能泰然自若:“你今天买的烧鹅真好吃,太下饭了!”

席睿南把几乎埋在饭碗里的脸抬起来,飞快地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片刻迟疑后他轻声说:“我不只买了烧鹅,还买了一些新鲜上市的水果放在冰箱里。”

“你买什么水果呀!季家开着农场,季风三天两头有水果送过来,吃都吃不完。明天去医院看傅正和安然给他们拎上一袋去。”

薄荷不以为然的话,席睿南没有吱声,吃完饭他就回房间去了,脚步有些匆忙。薄荷洗了碗,习惯性地去冰箱找餐后水果吃,冰箱门一打开,一阵微酸馥甜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是橘子香,新鲜初熟的橘子香。

她看着整整齐齐排放在冰箱里的一排青皮橘子怔住了,这是今年最早上市的头批橘子吧?带来最清冽最新鲜的柑橘香。那香气如无形的手指,迅速掀开记忆的帷幕。不由自主地,她联想起九年前清州一中的校园,橘子挂果时节,课桌里悄然出现的青青橘子…

如今,又是一年橘子时节了。

良久,薄荷才伸手拿了一只橘子慢慢剥开吃着。橘子初熟,不够甜,很酸,还有点涩。细细地咀嚼着橘瓣,如同咀嚼着曾经青涩的年华,有甜有酸有苦有涩。莫名地,她想长长叹息。

客房门微微一响,她抬头望去,看见席睿南在半开的门后静静立着,一双眼睛格外清晰明亮。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走出门来,就那样隔着半开的房门,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薄唇却抿得紧紧,缄默无语。

薄荷蓦地觉得心跳一顿,尽量让自己显得神色自然:“橘子…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吃一个?”

席睿南这才缓缓开口:“不用了,我特意买给你吃的。薄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