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记者举手,主持人象征性地询问是否还有记者想要提问,正准备宣布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感谢媒体朋友光临。后排一个女子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尚董事长。”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短大衣,红色围巾松松搭在肩上,衬得脸色愈加苍白,神情却十分镇定,笔直地立在那里。尚修文与吴智昌大吃一惊,同时认出那是甘璐。
主持人看看手里的安排,有点意外,客气地问:“小姐,请问你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甘璐并不理会她,只直视着尚修文,缓缓开了口。她尽管没有拿话筒,声音略为沙哑,却极有穿透力,全场听得清清楚楚:“我想请教尚修文先生,按照吴董事长的说法和我刚才拿到的资料,以旭昇公司的资产规模和股本结构推算,你之前已经拥有20%旭昇股份,是旭昇公司最大股东之一,个人名下资产应该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选择一直隐身幕后吗?”
这个问题看似无害,却十分犀利直接,也是下面坐着的记者打算私下通达其他途径再去了解的,他们没想到会有人选择公然提问,不禁大是兴奋,纷纷交头接耳,同时回头看向甘璐,相互打听这是哪家报社的记者,却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主持人在吴昌智的示意下,咳嗽一声:“小姐,你似乎不是媒体记者,有什么问题我们下来沟通好吗?”
甘璐仍然不加理会,只正正对着尚修文,隔着一排排兴奋关注他们两人的记者,尚修文在她的视线之下,眼神复杂,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张开了:“我的理由属于纯粹个人的原因,与公司经营没有任何关系。”
甘璐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冷笑,一字一字地说:“好,我很满意这个回答,没有其他问题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转身扬长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尚修文突然起身,疾步冲下主席台,紧追出去。
甘璐大步疾行,尚修文直赶到下行扶梯上,才一把抓住了她:“璐璐,你怎么会过来?”
甘璐并不看他,只看着眼前越来越迫近的大堂:“我不过来,难道再等着你给我打电话,看明天报纸吗?那个效果显然没有亲临现场来得震撼。”
“事情太紧急了,董事会会议从昨天下午一直开到今天凌晨,才形成决议。我已经订好了机票,预备记者招待会一结束就飞回去跟你解释。”
“你预备跟我解释什么?”扶梯下到一楼,甘璐终于回头看着尚修文,静静地问。
尚修文一时哑然,停了一会才说:“有很多事,我打算一块儿跟你讲清楚,求得你的谅解。”
“你有什么需要我谅解的?”
她神情平静,声音没有波澜起伏,然而一个接一个的问句让尚修文根本无从回答。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对吗?而且谅解的基础似乎应该是了解吧,一个一无所知的妻子,哪有资格去谅解什么。”
“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你听我解释。”一向镇定的尚修文头一次现出了急躁之态,口气中带着求恳。
甘璐歪着头,那个冷笑似乎已经固定在她嘴角边,她的嘲讽突然来得凌厉而直接:“解释,怎么解释?你预备拿银行户口和财产清单给我看吗?那倒不用了。自己的老公本来经营着小本生意,还面临公司倒闭失业的问题,现在突然被证实拥有大笔财富,那个数字是我想象不到的,有点儿像根本没去买彩票,却中了大奖,其实我应该感到惊喜嘛。”
“我并不是存心隐瞒你,这件事说来很复杂。”
“我们从认识到结婚,时间不算短了,再复杂的事情都能说清楚。可是你既然选择了不说,那就不必再说了。”
甘璐甩开尚修文的手,直接向外走去。然而尚修文几乎立刻重新抓住了她:“璐璐,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甘璐重重一记耳光挥在了尚修文脸上,她用力极大,自己的手掌都有点震得麻木了,而尚修文几乎一动不动承受了这一巴掌,白皙的面孔上迅速浮起一个泛红的掌印,却并没有放开她。
整个大堂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诧异的目光从四处投了过来。甘璐只在14岁时与秦妍芝打过架,自那以后,再没与人动过粗。然而此刻,她没有丝毫歉疚后悔,倒是清晰体会到了年少时激发她动手的血液奔流感觉。
她努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几乎想不顾一切继续发作的冲动,轻声说:“你用这个记者招待会给我了一耳光,现在我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她再度狠命甩开尚修文的手,疾步冲出了大堂。
尚修文只晚一步追出来,她已经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奔驰副驾座,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关上了车门,然后坐上后面一辆车的司机座,不等他赶上去,两辆奔驰迅速发动,绝尘而去。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贺静宜放下手机,哈哈大笑。
甘璐刚走出大堂,就被立在一边的司机强推上了车,不等坐定,车子已经疾速启动。她重重靠到座椅上,调整一下坐姿,回头静静看着正在开车的贺静宜,直看到她停住近乎失态的大笑,才开了口:“那么,你满意你看到的吗?”
贺静宜抿唇看着前方,并不作答。甘璐冷冷地说:“我猜应该满意了吧,而且肯定觉得有趣,反正你一直擅长从不愉快场面里找出喜剧因素来。”
“人生苦短,忧患实多,不自己娱乐自己怎么行?”
“真是一个文艺腔的说法。那好,你想看的都看到了,不用再纠缠我了。停车,让我下去。”
说话之间,贺静宜的手机响起,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起来一看,笑了,漫不经心地接近:“你好,修文。”
这个名字落在甘璐耳内,隐然有点儿嗡嗡的回响,她扭头看着窗外,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只听贺静宜笑吟吟地说:“尚太太嘛,现在倒的确是在我车上。等我问问她,要不要接你的电话。”
她将手机递到甘璐面前,甘璐并不理睬,她自己的手机自上飞机后一直关着,此时当然更不会去接这个电话。
贺静宜毫不意外地耸耸肩,缩回手,用遗憾的语气说:“不好意思,修文,我想你太太现在情绪不大好,似乎不想说话。”稍停一会,她说,“我可是守法公民,不会做那种事。尚太太是我请来的,我自然负责把她送回去。对,我这就送她去机场,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不知道尚修文说了什么,她再次大笑了:“不不不,修文,我不会再跟她说什么了,惊喜一次来得太多不好。我猜今天的事已经足够她消化好久了,可怜的小妻子,被你瞒得这么紧。不过话说回来,看到你待在安达那个破办公室里,我也差点儿被瞒过去了,以为你真落魄了,你的演技可真不错。”
贺静宜放下手机,看着前方,轻言细语地对甘璐说:“我送你去机场吧,你先生应该会很快赶到那儿等你的。”
“请你现在就停车,让我下去。”
“放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行,我可是跟修文保证了……”
“你还想多看点儿好戏吧,贺小姐,”甘璐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你未免太急迫了,铺陈这么多,大费周章把我带来这里,其实很可以静观其变,相信接下来也能满足你的窥探癖。可是你把这个意图表现得太直接了,就没想过也许我不打算再满足你的恶趣味吗?”
“这可由不得你,我猜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看到很多有趣的发展。”
“别的人和事我不能控制,可是我如果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那可真的活该一直给人当笑话看了。”
“从前我跟你有一样的自信,可是后来发现,人强不过命,有时候,我们也只好向命运低头。”
“你把你当成命运之神的化身了吗?”甘璐扬眉冷笑,“我但凡还有一点儿闲心,也许就偏要跟你说:谢谢你,贺小姐,你帮我确认了一个富得出乎我想象的老公,他可能有点儿小小的怪癖,喜欢隐瞒自己的财产状况,可是没关系,现在我全弄清了,以后我就好好守住他了。”
她看着贺静宜错愕的表情,也放声大笑了,笑声在小小在车厢内回荡着。然而她毕竟心神激荡,笑得略微咳喘,只能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贺静宜看她一眼,若有所思:“你会这样做的话,倒真的是需要很强悍的说服自己妥协的能力,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妥协可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而且妥协也未必带来你想要的结果。”
甘璐只能承认,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她已经没法再妥协了:“我累了,不想玩这个弱智的游戏。不管你对尚修文还有什么念头,那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与我无关。现在请马上停车。”
贺静宜将车驶向路边停下,甘璐正要拉开车门,贺静宜开了口。
“说实话,在我和修文再没有可能以后,他和谁在一起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们如果走到穷途末路,我想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遗憾;你决定咽下这颗芒刺,仍然跟他继续生活,我也不会为你难过。”她扬起下巴,根本不再看甘璐,“反正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已经百孔千疮,这就够了。”
甘璐没有理睬她,拉开车门出去,几乎不假思索地从滚滚车流中穿过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
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迟疑一下,本来想说机场,却记起尚修文肯定马上会赶去那里,现在她实在不想再跟他碰面,却也说不出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去处:“随便转转吧。”
这个诡异的要求显然让中年司机为难,他还是发动车子,按她的要求兜了大半个小时,不时从后视镜看着脸色苍白,软软瘫坐在后座的乘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小姐,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
“如果有心事的话,可以找朋友聊天,这样不是一个办法。”
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她更加觉得苦涩,她勉强一笑:“谢谢您,就把车停在这里好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完全没有明确的去向,甘璐漫无目的地走着,道路的拐角是一个个街道指示牌,她发现,原来国内大城市街道命名竟然有共通之处,W市和她生活的城市一样,有上海路、南京路、天津路、中山路……
不光是街道名称,城市也有着相似的喧嚣感觉、浮华面孔,道路两旁广告牌林立,楼房新旧夹杂,高低错落,看不出很强的规划感,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电动自行车、摩托车危险地穿行其间,行人来去匆匆。
明明是陌生的城市,可是她却没有任何恐慌,只麻木地向前走着。
她头一次发现,她宁可这样一直迷失下去,也不想回到她生活的地方、熟悉的环境,面对那样复杂而难堪的局面。
走得疲惫了,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看到路边正好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于是拐了进去。公园不算大,天气晴好的残冬下午,里面并没太多人,倒是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一群票友占据了人工湖畔的亭子,胡琴、二胡、鼓板、锣钹一应俱全,正自娱自乐着。
甘璐坐到小湖边的长椅上,伸展酸痛的腿,风吹得残存枝头的黄叶飒飒轻响,面前一潭飘着落叶的,暗绿色死水也泛着微澜,水面波纹慢慢漾开,悠扬的京剧唱腔传来,字正腔圆地钻入她耳内。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从来不是国粹艺术的爱好者,没有完整听过任何一个京剧,自然不知道这苍凉唱段的出处、这段人生感悟由哪个角色发出。
鼓乐齐鸣之中,唱念道白穿湖而来,她似听非听,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奇怪的外力拨弄,身不由己堕入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之中,与旧时生活在瞬间脱离了联系。
她整个人似乎已经无思无绪,冬日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有几分微薄的暖意,然而她心底却是冰冷一片。
第二十九章(上)
甘璐乘坐晚班飞机返回,已经是深夜时分,同机乘客不多,个个面有倦色,无精打采。
她出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再度觉得无处可去,只得先请司机开车,然后拿出手机打开,不理会不停传来的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打了钱佳西的电话。
钱佳西大叫:“你去哪儿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机也不开,你老公下午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有没见过你。”
“我今晚得找个地方住一晚,你那儿方便吗?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们之间用得着问这个吗?你马上过来。”
甘璐松了口气:“他再问你,你一样说没见过我就好了。”她将钱佳西的住址报给司机,随手删除所有未读短信,关上了手机。
钱佳西租住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套高层单身公寓,一房一厅,地方实在说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懒得打理,室内很有点儿零乱。甘璐进去后,推开她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坐下,疲惫地说:“什么也别问,佳西,我太累了。”
钱佳西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咽了回去,拿来睡衣给她:“那你洗个澡去睡吧,看看你这张脸,还真是面无人色了。”
“我睡沙发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床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辗转反侧,不想影响她睡觉。
“你给我老老实实去卧室床上睡,我还有活要干,指不定几点睡呢。”
钱佳西的客厅一向兼着餐厅和书房的功用,此时一侧的电脑正开着,甘璐也没再与她客气,挨了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去洗澡。
她出来时,钱佳西从电脑前转过头:“你老公好象有感应啊,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来,我什么也没说,他就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摇摇头,当然知道尚修文判断力从来强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钱佳西一向是夜猫,晚睡晚起成了习惯,到门下透出的客厅灯光熄灭,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黑暗与寂静对甘璐没有任何帮助,她只能一动不动躺着,身体疲劳到连翻身都觉得没有力气,巴不得一梦不醒,可是大脑却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转动不止,各种念头轮番翻涌,没一个成形,却也没一个甘于自动散去。
到后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机到设定的响铃时间刚一叫,她便睁开眼睛爬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去洗漱,然后带上门去上班。
今天是开学报到的日子,师大附中因为是寄宿学校,学生需要带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长都会送孩子过来,有车族更不用说。学校门前的一条街上停满了各式车辆,交通照例会在每年的两次报到时间出现严重拥堵,不耐烦的司机不停鸣笛,弄得这条素来清静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甘璐下公汽后一路走来,不时有认识的学生跟她打招呼:“甘老师早。”或者“甘老师新年好。”,她再心不在焉,也打叠精神不时点头回应着。
她正要走进学校,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她脚步原本飘浮,趔趄一下,还没来得回头,转瞬之间,已经被拖入了一个怀抱牢牢抱住。
那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怀抱,从双臂的力度到身体的气息,她的脸贴上一个深灰色西装的前襟,甚至衣服的质地也是她不陌生的,她刚将一个惊叫咽了回去,却听到周围传来了调皮学生的口哨声,而且不止一个,简直是此起彼落,不由得大窘,慌忙用力试图挣开。
然而尚修文只稍微松开一点,改成单手揽住她的肩,她脱出身来,正正对上的却是站在学校门口迎接报到学生的万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两人都是一脸的不赞成;眼睛再一扫,周围看着自己的人着实不少,男女学生们兴奋之态溢于言表,随行的家长自然都颇有点儿不以为然。
她从来没有在单位出过这种风头,再怎么镇定,也一下涨红了脸,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好在教导主任咳嗽一声,替她解围:“甘老师,感冒好点儿没有?”
甘璐勉强扯出一个笑,正要说话,尚修文先开口了:“她还是不大舒服,没吃早点,又不肯请假,说今天学校事情比较多,我的确不大放心,所以特意跟来看看。”
尚修文的声音诚恳而稳重,跟他方才的举止成了鲜明对比,万副校长看看甘璐明显苍白憔悴的面孔,倒宽容地笑了:“小夫妻到底恩爱,你还是带甘老师去吃点儿东西吧,今天学校食堂还没开,没早点卖。”
甘璐不想再在学校门口继续闹笑话,只得随尚修文向街道转角处的一间永和豆浆店走去。
他们逆着涌向学校的人流,走得并不快,尚修文看向她:“你的脸色真的不好,还是请假回去休息吧。”
甘璐摇摇头,在拐角立定脚步:“我先在记者招待会质问你,然后动手打了你,出了你的丑;你现在特意赶来学校演这么一出激情戏,也算回报我了。可以回去了吧?”
尚修文沉下脸:“你认为我是特意赶过来出你洋相吗?你居然一点儿没想到从昨天到今天我担心到了什么程度。我赶到机场,刚好走了一趟航班,打你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只好先赶回来再找你。今天在学校堵不到你,我已经准备晚上去钱佳西家门口坐等了。”
“别夸张你的担心,你不是早已经判断出我在佳西那儿吗?以你的理智程度,你大概想的不过是早上过来哄哄我就好了。更何况,”甘璐苦笑一下,“我似乎一向表现得很好哄,通常一个吻一个拥抱,我就自动替你解释了一切,甚至不用你费事多话,对不对?”
“不,我是准备详细向你解释,求得你的原谅。”
“我能原谅你什么呢?你又没骗我,大不了也就是没讲出全部事实罢了。其实不用特意来这么一趟,我不会旷工,更不会玩失踪的,虽然昨天我确实想就这么消失了也好,不需要再来面对这些我根本不想面对的事。”甘璐心灰意懒地说,两人一下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尚修文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空着肚子去上班,先去吃点儿东西再说。”
这边仍然有学生不停走来,甘璐只得随尚修文进了永和。他安置她在临窗位置坐下,去点了早餐,刚回到座位,甘璐却蓦地站起来,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也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只预备在这把尚修文打发走,可是邻桌油条的味道一飘过来,她顿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嘴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吐得搜肠刮肚,头晕目眩,好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种纷扰的思绪中,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直直逼到了眼前。她想,她的呕吐恐怕不止是突然不规律的饮食引起的,想到仍然放在皮包内的那张早孕检测单,再想想坐在外面座位上的那个男人,她只能紧紧咬住了牙。
一个服务员开门进来:“小姐,你没事吧,你先生叫我进来看看。”
她无力地摇摇头:“没事,谢谢。”
第二十九章(下)
甘璐仔细整理好自己,强撑着走出去,尚修文正等在洗手间外面,一脸担心:“怎么了,璐璐,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
他扶她回到座位,服务员已经端上一碗菜肉馄饨,这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然而此时看到,全没一点食欲。她勉强忍耐着,拿勺子舀起一点,小口小口强迫自己吃下去。
“很难受吗?璐璐。”
“嗯。”
“要不然跟领导请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甘璐抬起头,凄凉地一笑:“回哪里?”
“不要因为昨天就否定我们的一切,”尚修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给我解释的机会,璐璐,不要急着下判断。”
“我所有的判断现在看来都是个笑话,还有什么可急的。”甘璐意兴索然地说,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胃里的不适,低下头继续吃馄饨,吃了几口后,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勺子,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尚修文一把按住她。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甘璐看看四周,摇摇头:“晚上回家再说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迟疑一下,脸上那点笑意来得越发惨淡,“当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没时间的话,我也能理解,谈不谈其实没什么要紧。”
他被堵得几乎无话可说,只得说:“下班后我来接你。”
他送甘璐进学校,看着她拢紧灰色短大衣,低头匆匆走进校门,背影汇入学生之中,才回到车上,他来得很早,一直守在路边车内,此时车子陷在学校路边的车辆长龙中,一时无法出去,但他也并不着急。
头天下午,尚修文眼看着载了甘璐的奔驰快速启动,正要叫司机过来,随后赶下来的吴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们现在必须赶去国资局。”
他事先的安排确实是在记者招待会后马上会同王丰、吴昌智与省国资局和经委领导见面,再次商谈冶炼厂的兼并,然后赶去机场,说话之间,奔驰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以外。
周围出来的记者通通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他明知道甘璐刚才那一记耳光大概让人浮想联翩,却并不在乎,拿出手机打妻子的号码,她的手机关着。他略一思忖,打了贺静宜的电话。
贺静宜直言不讳地承认了她与此事的关系,他清楚了解她的性格,在她保证送甘璐去机场后,并不多说什么。
王丰也走了出来,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在贵阳某地出了车祸,目前正在休养,公司事务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他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下午也要赶往别一个地方公干,尚修文只得跟他们分别上车前往国资局。
好容易谈完公事后,司机送他去机场,他查了一下,往返两地之间的航班每天都有好几班,再打甘璐的手机,仍然关着。他无法可想,只得进入安检,贺静宜突然从身后赶来,叫他的名字。
他站住,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我太太呢?”
贺静宜含笑摊一下手:“不好意思,修文,她坚持要下车,我不可能违背她意愿硬带她过来,我猜她应该早回去了吧。”
他微微颌首:“谢谢你费心安排了今天这一幕。”
“别客气。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针对你。本来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在旭昇扮演的真实角色。”
“静宜,我从来没打算问你在亿鑫的经历。”
贺静宜的脸蓦地变得苍白:“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不需要做任何暗示。大家各走各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贺静宜略微恢复了平静:“现在我们都已经骑虎难下。既然你公开接下了旭昇,恐怕现在我们就做不到相忘于这个江湖了。”
“静宜,我可以断言,这个兼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你对旭昇的图谋也没你想象的容易得手。”
“区区一个冶炼厂从来都只是我的目标之一而已,不过你是怎么想到亿鑫对旭昇有兴趣的。”
“少昆说他从来没跟你联系过,你居然一听到巴西就想到了他。那么至少你了解旭昇的原材料采购这个环节,只想兼并冶炼厂可用不着做这么多功课。”
贺静宜笑了:“看来这几年平庸的家庭生活还没把你彻底磨迟钝。接下来,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顺便告诉你,我的老板陈董事长下周一会去J市,与孔市长会面,相信冶炼厂的兼并很快会有一个结果。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大家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