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绣裳在李森沉思之际,只是看着李森宽宽的后背,心里痴想。忽听李森说话,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你说什么?哦,这山名叫小重山。”李森看她一眼道:“小重山,小重山…大慨就是这里了,只是这样一目了然的地方怎样藏东西呢?一定另有入口。”说着进入墓室细看,四壁泥墙厚实,找不到一点碍眼之物。
衣绣裳看看了四周,忽然指着水边道:“你来看这里。”李森出来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水边青草上有一个浅浅的泥脚印。泥印已然干透,不是自己或衣绣裳的脚印。李森问道:“前几日下过雨吗?”衣绣裳道:“没有,是十多天前下的。”李森道:“这会不会是衣帮主的脚印?”衣绣裳仔细看去,道:“看不出。”李森道:“我想也是,只凭这一个脚印也认不是出谁。不过,起码有人到过这儿。你看,足尖朝前,前面是水,难道…难道入口在水里?”
衣绣裳反问道:“入口在水里?”两人对望一眼,李森道:“我下去看看。”衣绣裳道:“眼下天凉了,水里冷得紧呢。”李森道:“不怕,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上来。”除下鞋子放在一边,长衣也不脱,深吸一口气,一个旋子扎下水去。
衣绣裳在水边望着李森下水处荡起的一圈圈涟漪,心中也是不得平静。心想经此一事后,不论是否寻着父亲,自己和李森之间的关系必定不同往常。衣绣裳自见李森以来,心中只有这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别后相思不已,虽自深敛,但情苗既生,又怎能不思不想?直是眉间心上,无计回避。她身为帮主千金,自重身份,不好意思将思慕之情告诉李森,而贴身四婢也是无人不知不晓。此番重见李森,心中欢喜异常,只是她矜持惯了,仍是冷静处事。却将父亲失踪之事告知,又出言哀求,令李森无法推辞。谁知阿惜又先行离去,令她得以和意中之人单独行事,心中的高兴真是无复以加,对阿惜假冒的石碣也是感激万分。这一路行来,李森对她彬彬有礼,规规距距。衣绣裳见他如此,不由得纳闷。李森相待以礼,衣绣裳倒也欢喜,这对她冷淡,少女心细如发,如何看不出来?真是一时喜来一时忧,也不知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忧愁多一些。
衣绣裳正自呆想,却见湖面水破,李森探上头来对衣绣裳道:“在下面了。”衣绣裳一听喜上眉梢。
阿惜耳听四婢言语,心下不快,离去时忘记了放轻脚步,房内四婢一起惊问:“什么人?”阿惜不想和四婢朝相,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向花丛中扔去,自己上房越墙而去。
四婢抢到传出声音的花丛中,却渺无一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花下地上本是泥土石头,多一块少一块谁也看不出。
阿惜怏怏不乐,也懒得再等李森,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便回到林中去牵马,寻遍了树林也没寻着,唿哨一声也不见动静。阿惜微觉奇怪,“栗子”久经驯养,十分听话,自中都到无锡,关山万里,长途跋涉,从未曾出过差错,今日之事着实蹊跷。
阿惜借着些微月色,仔细察看地上,却见杂乱的马蹄印中有一行人的脚印。阿惜心想:难道有人偷马?心中疑惑着,顺着脚印走出了小树林。
一路走一路寻思:自己进园中不过一盏茶时分,偷马之人断不会走了得远,如若骑上“栗子”,这一盏茶时分也能跑出一程。“栗子”不是匹烈马,人家要骑它也不会挣扎,不过照路上脚印看来,不象是在奔跑。低头沿着脚印寻去,不曾注意身周,猛一抬头却见又到了衣家大园旁。阿惜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偷马之人是在找寻自己,“栗子”到过这里,因此将来人领来。
阿惜心想这人一定认识自己,也识得“栗子”,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李森?不会,帮衣绣裳找父亲没这么快。会是石碣?也不会,石碣陪着萧湘怎会来这里。难道是小王爷或马如龙?不会吧,他们不会知道自己走这条路啊。想来想去想不出是谁,猛地心中一惊:“糟糕”,这人要是到衣家去找什么“阿惜”,自己的身份就揭穿了,四婢若知道自己是女子,那就无味得紧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恼火,这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在这时出现,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秧。阿惜嗫唇收口,唿哨一声,却听“栗子”长声嘶叫,阿惜心头一喜,再唿哨一声,“栗子”已泼剌剌奔了过来,看见阿惜上前挨身擦肩着实亲热。
阿惜凝目向后看去,却见一人跟着过来,面目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阿惜生怕在衣家周围吵闹,惊动衣家的人,于是低声道:“盗马贼,跟我来。”牵了“栗子”直往树林里走。那人追着叫道:“喂,别走,别走。”
到了树林,阿惜止步不行,那人喊道:“兀那汉子,你这匹马哪儿来的?敢情也是偷的?”阿惜一愣,方知这人并没认出自己,一转念,找了个阴暗的树荫下站好,对那人道:“你是谁?你怎识得这马的?”那人道:“你是谁,这马怎地到了你的手里?”阿惜道:“你到底是谁?说呀。”那人得意的道:“大爷我是‘单刀双掌盖河东’洪长水。小子你听说过没有?!”
阿惜脑中灵光一现,道:“原来是你!你偷我马做什么?臭贼,看打!”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河东“单刀门”的弟子。阿惜在丰台和长江船上都见过一次,此时距长江分手已有半年,一时没认出他来,侍他说到“单刀”,阿惜才猛然想起。看见这人,阿惜新愁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若不是他们向什么“长江飞鱼帮”告密,自己也不会和完颜承继分开,还险些自杀身亡;也不会再见李森,受他那些旧情人旧相好的气。在阿惜心中,那是万分的恼怒李森。她在“玉泉山庄”宛如公主,完颜承继以皇太子之尊,也不曾有过偏妃侧妃。李森不过是个南朝平民,旧情人旧相好却一个又一个,完全没把阿惜放在眼里,阿惜怎能不气?只是她服侍完颜承继惯了,从不会当面和完颜承继吵架呕气。此时对李森自然而然也是这般,虽心中有气,也只在背后忧愁。为了让李森知道,遂不辞而别。过后又自后悔,这才返身回来找李森,谁知李森不曾找着,却又遇上这“罪魁祸首”,阿惜一腔怨气都发在这人身上。双掌一错,一招“双蝶戏花”打向洪长水脸面。两只手掌就像两只蝴蝶在洪长水眼前上下飞舞,洪长水直看得头昏眼花,一不留神左边脸上已给打一掌。
洪长水恼羞成怒,叫道:“臭小子,看刀!”从腰间抽出刀来,迎头猛砍。阿惜身随刀走,一转身到了洪长水身后,飞起一脚踢向洪长水腿弯,洪长水立足不稳,向前扑地跪下。阿惜右脚一挑,将刀从地上挑起,抄在手里,指着洪长水眼睛,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不然,当心你的眼睛。”
洪长水不知怎地就给阿惜打倒在地,心中一阵糊涂,抬头看见阿惜已站在亮处,月光照在阿惜的脸上,悟道:“臭小子,我道是谁,原来你就是她。”阿惜听他认出了自己,也不否认,问道:“姓洪的,你偷我马做什么?”
洪长水道:“臭小子,哦不,臭丫头,你害死了我师父师弟,老子跟你没完。”
李森从水里探出头来,对衣绣裳道:“在下面了。下面有一排石梯向上,出了水面有一道门,看样子就是这里。”衣绣裳道:“我也下去。”李森道:“你别下来,衣服湿了要生病的。”衣绣裳道:“我一定要去,说不定我爹就在里面。我用油布包两件衣服下去换就是了。”李森无法,只得道:“好吧。”
衣绣裳用油布包了衣服,略加结束,深吸一口气,下了巢湖。跟着李森潜入水底,潜了一丈来深,借水光隐约看见许多长长的水草在水中飘摇缠绕,分开水草游进去,一排宽宽的石梯斜斜向上。潜至石梯边,抬腿走上石阶,只觉轻飘飘的甚难迈步,仍旧潜水而上,不多时浮出水面,这才又在石梯上向上走,衣服湿湿的贴在极为难受,走一步一个湿湿的脚印。石梯之端有两扇大门,李森走在前面伸手推开大门,只见门开处光亮闪耀,两人都觉睁不开眼。
十九回 解连环
李森缓缓走进去,借着光线看那大门,却是一尺多厚的木板外包了一层紫铜,碗口大的黄铜门钉横九粒竖九粒钉了八十一粒,两扇门就是一百六十二粒。光是这两扇门就气势不凡。门后一口巨缸,里头点着雪白的鱼脂为烛,已然烧了一半。原来光源来自这里。这烛火通明,定是有人来过。两人越看越是惊奇,浑忘了自身的湿冷,都不再怀疑这就是真冢。
鱼脂巨烛后又是一道门,推开门时,两人都呆了。只见门开处是一间大大的圆室,空荡荡并无一物。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阵疑惑,霎时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李森沿着圆室石壁细细走了一圈,想发现些什么。
衣绣裳先时满怀希望,不想却是如此,忍不住垂头丧气,一低头才想起自己衣履皆湿,极不好受,又不雅观。环顾四周并无遮避之所,回头却见进来时的那道门,心头一喜,走回门外,掩上了门。在门后换上了干衣服,将湿衣拧干了仍就包了。
回到圆室却见李森盘膝坐在中央,身周一团白气。衣绣裳知道这是在以内功蒸去衣上之水,心中懊悔,不曾带着李森的衣服。当下一声不响靠在石壁上,看着李森紧闭的双眼,剑眉薄唇,心头一阵柔情滚动。
李森身周白气越来越少,衣绣裳忙移开眼睛看向别处。却听李森道:“快过来!”衣绣裳闻声看去,大吃一惊,却见李森正在下降,衣绣裳忙奔过去跳上那块下落的地面,问道:“怎么回事?”李森道:“这机关极为巧妙,站上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发动,偏巧我坐在上面运功,时侯长了,触动了机关。”
地面缓缓下落,当中露出一根龙眼粗细的石柱。原来上层石室当中一块地面是活动的,当中挖一圆孔,下层石室中竖一根石柱接住圆孔,若人站在上面时侯长了,触动机关,上层地面顺着石柱下降,便到了下层石室。
两人走下活动地面,却见下层石室是一间方室,较圆室稍小,同样空无一物。李森左右环顾,仍就沿着石壁走一圈,细细察看。衣绣裳当出现下层方室时又有了一点希望,这时也细细看去。这墓穴深入山腹地底,几百年来风吹不进,灰尘不起,竟连脚印也留不下来。
李森走了一圈停了下来,负手背后,仰首上看,忽道:“上层圆室,下层方室,不就是‘天圆地方’之说吗?天圆地方…天圆地方…为皇者南面为尊,唔,南面!”衣绣裳听了堪准方位,走到南面壁前,墙上地面慢慢摸去,仍是一无所获。退回室中,站住道:“不知会不会再有下层?我在这里试试。”
李森对她点点头,仍负手踱步,咀里喃喃的念着。过了一柱香时分,地面仍未出现异状,衣绣裳不禁有点丧气。李森仍念念有词,说道:“《淮南子》上曾说‘地陷东南,天倾西北’,看来先时我们想错了,天子之心不可以常人度之。我们来看看这东南和西北。”
堪准了西北位,西北位在八卦中为“兑”属太阳,六十四卦中“履”、“兑”、“睽”、“归妹”、“中孚”、“节”、“损”、“临”卦属“兑”位,李森伸手在石壁“兑”上“兑”下的“兑”卦位用力一按,忽听“卡、卡、卡”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看,神情都是又惊又喜。“卡、卡、卡”之声不绝,墙上缓缓出现一道门户。
阿惜听洪长水说自己害死了他的师父师弟,怒道:“胡说八道!我几时害死了你师父师弟。倒是你,先偷袭小王爷不得手,又在丰台调戏环儿,到了江南和你师父师弟向飞鱼帮告密,你们坏事做尽,死了也活该。害得我受人家的气,孤孤单单一人上路,人家也不理我了,都是你们害的,呜…呜…呜…我好命苦!呜…呜…”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扔下刀,背转身子扶树大哭。
洪长水吓得不知所措,忙爬起来,转到阿惜面前连连道:“姑娘,姑娘,咳,你别哭了,嗳。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好了。”阿惜哭道:“你现下说不好有什么用了,人家已经走了,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了,别人是心满意足了,他是享温柔艳福去了,只有我…呜…只有我,一个人孤苦零丁没人管了!呜…呜…”
洪长水听了怒冲冲的道:“是谁欺侮了姑娘,我老洪去帮你出气,哼,这人好大的胆子,敢欺姑娘!”
阿惜扁扁嘴道:“你帮我出什么气?若不是你我会这样?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去打他?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去打他?”
洪长水气鼓鼓的道:“你这小姑娘,好不懂事。别人惹你,你去打别人呀,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倒骂起我来。我打不过人家,给人家杀了也就是了。总好过你,哭哭啼啼,真是女娘们,功夫再好有个屁用。”
阿惜听了怒气上冲,收泪不哭,作势骂道:“你…”忽叹口气道:“嗳,你说得对,我也不来怪你,你走吧。”
洪长水一愣,道:“你不哭了?那我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这么晚了,你住哪里?”
阿惜一听,心中感动,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心想:一个不相干的人都待我这样好,枉你森哥是我未婚丈夫。
洪长水见阿惜又哭了起来,皱眉道:“你没地方去?不如你今夜到我那儿去住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哎,当初斗得你死我活的,哪会料到老洪我给你牵马。真是…”阿惜流着泪也没听见他唠唠叨叨说什么。洪长水扶阿惜上了“栗子”,自己牵了马,一路向西去了。
阿惜哭了一会,心情好了起来,问道:“你不是在长江给‘飞鱼帮’擒住了吗?怎么又到了这里?又说我害了你师父师弟?”
洪长水道:“‘飞鱼帮’的人好不可恨,说我们北方爷们不会水,把扔我们到水里去喂鱼。我们师徙三人到了水里还有什么活路?只好等死呗。我顺水飘了好半天,不知怎么就给人救了起来。他们是这里的‘巢湖帮’去买东西的,他们回来,我也跟着一道回来。师父师弟的尸身也没捞起来,这么宽的长江怎么去捞?”
阿惜道:“那你怎么又偷起我的马来了?”
洪长水道:“刚才我打从林子里过,看到这马,记得是你的。”阿惜道:“你到还记得我。”洪长水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怎么会忘呢。”阿惜啐他一口道:“呸。后来呢?”
洪长水道:“我在原本就是养马的,什么马不听我的?”阿惜道:“怪道呢,我说‘栗子’怎么会给别人牵走了,原来遇上你这个行家。”洪长水得意地道:“那是当然。我想你马在这里,人也一定到了这里,害死师父师弟也有你的一份,杀了你也算给他们报了一点仇。”
阿惜道:“我怎么和你师父的死有关了,胡说八道!”洪长水道:“怎么没关,若不是你们说出我们是胡沙虎的人,飞鱼帮的人和那个白头发的老道白玉蟾怎会把我们扔下江去。”阿惜道:“是你们先要害我们的,怎怪得了我们。”
洪长水道:“管他呢,别人我杀不了,杀你这个小妞还不容易,没想到连你我也打不过,嗳。”阿惜听了他的话倒笑了起来,道:“你以为小妞都是好欺的吗?”
说话间到了一间草屋前,洪长水道:“到了。”阿惜下了马,洪长水牵马饮水,又拿出半包豆子倒在一个瓦盆里给马吃。阿惜看着洪长水忙活,笑道:“你这人做事倒不错,不如跟着我吧。”洪长水道:“那敢情好,我就跟着姑娘了。”洗了手又倒水给阿惜洗脸,一会又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来,道:“没什么吃的,只有几个冷馒头,热了热,将就吃吧。”
阿惜一笑,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饿了半天,虽是馒头也吃得甚好。洪长水见阿惜不嫌弃,也是高高兴兴的吃着。阿惜吃了一个半馒头也就饱了,洪长水却将剩下的馒头吃个精光。阿惜笑道:“哟,你这样吃,我可没这么多铜钱给你吃。”
洪长水道:“你吃得太少,我若像你这样,早就饿死了。”吃完了馒头,洪长水道:“我只有这一间草屋,姑娘委屈点,就睡下吧。我在这里睡。”说着指了指屋旁的一堆干草。阿惜心中过意不去,道:“这怎么好呢?”洪长水道:“我能服侍姑娘 ,那是三生有幸。只要姑娘不嫌我笨手笨脚的,哪就行了。”
阿惜见他说得诚恳,心中感动,依言去房中睡了。次晨醒来,吃过了洪长水做的早饭,阿惜道:“多谢你了,我有事要到中都去,咱们就此告别。”洪长水一听急道:“不是说好了我跟着你吗?怎么又要告什么别?”阿惜道:“你在这里好好的,跟着我做什么?再说我一个大姑娘家的,要你一个大男人跟着算怎么回事呢?”
洪长水道:“你穿这衣服谁知道你是男是女,再说了,你一个女人单身上路,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人,有我跟着,也有个照应。”阿惜道:“你不惹事就很好了,还照应我什么。”洪长水道:“那你是同意了?我这就去收拾收拾。”匆匆忙忙收拾了个包袱,牵了“栗子”,和阿惜一起上路了。
李森在“兑”位用力按了按,“卡卡”声响,出现了一道门户,“呼”的一声,里面灯火齐燃,两人没注意,吓了一大跳。却见一间石室当中放着一具大大的石棺,上面雕满了山川花草鸟兽。单看这具石棺就非为凡物。
两人都知这就是蕃王李炫的石棺了,但是传说中的金银珠宝一件都无,空荡荡除了这具石棺就没有别的东西。两人心生疑惑,呆了半响,衣绣裳道:“我爹爹呢?”李森道:“难道衣帮主不曾来过?为什么一件东西也没有?还是另有其人知道这个地方?或是衣帮主来了又走了?要不打开石棺盖看一看?”
衣绣裳一惊忙道:“死人棺材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再看看别的地方。”李森一笑作罢,道:“这里没什么,我们去那边看看。”衣绣裳道:“那边,哪边?”李森道:“‘天倾西北’有皇帝,‘地陷东南’说不定有臣民。”
走到东南方,东南为“艮”,“艮”有“豚”、“咸”、“旅”、“小过”、“渐”、“蹇”、“艮”、“谦”八卦,在“艮”上“艮”下的“艮”卦位按了一按,“卡卡卡”之声又作,露出一道门户。
李森缓缓走进去,回头道:“你别进来。”衣绣裳不明白,问道:“嗯?”李森道:“你在外边等着。”衣绣裳仍是不明白,微微一探头,吓得尖声叫了起来,跟着晕倒在地。里面却是许许多多的白骨骷髅。
李森扶起衣绣裳靠墙坐下,左手搭在她手腕上,一股真气运过去,在体内来回一撞,衣绣裳幽幽醒来,李森道:“你没事了吧?”衣绣裳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都是我不好,累了你了。”李森笑笑,道:“你在这歇会,我进去瞧瞧。”心想你累我何止这件事,阿惜一定在生我的气,也不知她怎样了。李森表面上行若无事,心中却无时不思念阿惜。
下了两级石阶,在白骨中穿行,李森心中颇为异样。忽见一具尸体面孔向下扑在一具石棺上,衣衫完好,显是新死不久。李森心中一跳,忙翻过尸身看时,正是有过一面之识的衣帮主。心想:衣帮主果然死在这里。待要让衣绣裳进来,又不忍心让她再见骷髅。抱起衣帮主尸身走出来,放在衣绣裳前面。
衣绣裳见他抱一尸身出来已知不妙,待看清面目,呆了半响,缓缓的道:“爹,你让我好找。”一语未完,泪如雨下。李森悄悄退后一旁,心中也是难过之极。忽想衣帮主死时扑在石棺上,那里说不定留下些什么。返回石棺旁,却见一把匕首掉在地上。
李森拾起匕首,匕首柄上刻着一个“衣”字,知是衣帮主的。为什么匕首在地上?想必是衣帮主死前曾用过它。李森蹲下身子,看见石棺盖子上有几行细细的字,字印浅浅的,想来衣帮主死前已无力深刻,幸亏匕首尖利,方留下字迹。
棺上刻道:绣女如见,吾行将辞世,无所留念,惟女婚姻,日夜悬心,女好自为之。吾自思死于此地,人不知也,他日女若寻来,葬吾于此石棺中,使吾与帝同穴,死无憾矣。墓中所有,已历年取之,尚有剩余,藏于书斋暗室,女一生无忧矣。父字
李森看后,感慨万端。心想难怪“巢湖帮”短短十余年间崛起江湖,雄霸一方,原来全仗墓中所藏之珠宝,收买高手,笼络帮众。想来衣帮主自知死期不远,于是再入墓室,想搬石棺到西北帝室中,无奈力不从心,方画石刻字,留书衣绣裳。东南室中那些白骨,想必是当初运帝棺入内的侍从,墓工,殉葬的宫女、太监。
心中暗暗佩服,当初修墓之人巧思妙想,人所难测。这墓当真修得好,谁只入口却在水中?真墓之上又有疑冢,后人只道必是三十六疑冢之一,哪知却有第三十七冢?前人诗中道:尽掘三十六疑冢,总有一冢葬君尸。有谁知竟在三十六疑冢之外。正因疑冢之下又有水底真墓,上面那疑冢才没有足够的地方修造和其它疑冢一样规模大小的冢室,这才让自己看出了机关。
今日自己手执地图尚要花若大的心力,不知衣帮主当初又花了多少时日,费了多少神思?衣帮主一代豪杰,固守一隅,铢两全从此处而来,末了葬身于此。从此处起家,又归于此处,轰轰烈烈一生,可谓无恨矣。
李森悄立良久,方从遐思中回来,俯身去搬石棺,谁知沉重异常,这一下李森倒起了好胜之心,心想:我倒不信我搬不起你。深吸一口气,暗吼一声“起”!石棺应声而起,再用劲一耸,放在肩头,走向西北室。
衣绣裳泪眼朦胧,看见李森肩扛石棺走出来,忙起身去搭手。李森道:“我一个人行了。”将石棺放在地上,向衣绣裳道:“这上面有衣帮主留给你的遗言。”指给衣绣裳看。衣绣裳一行看,一行流泪,看完再也忍不住,哀声顿起。她自见父亲尸身以来,一直默默流泪,到此方一放悲声。
李森任她哭泣,自行将棺盖打开,把衣帮主尸身放在棺内,却不盖上。走到一边靠墙坐下,心想:巢湖帮没了帮主,衣绣裳大概要继任帮主,她一个青年女子,要统领一帮江湖汉子,真难为她了。
蓦地想到阿惜,心中一阵甜蜜,又是一阵酸涩:梧妹你执意要走,不愿等我,在你心中竟如此放不下完颜承继吗?倒底在你心中我和完颜承继谁轻谁重?我和你虽是自幼订亲,却分别十年。这十年你和完颜承继日夜相处,如说无情又谁人能信?况且这些年来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根本不知有我这个人,完颜承继又说要娶你作王妃,我一布衣平民,如何能和王子相提并论?这番重逢,灵犀相通,但为何这么快已将完颜承继抛在脑后?梧妹你弃他取我,难道完颜承继真的不如我?如梧妹你是在我二人当中选择一人,如当真是我胜过完颜承继,这当中又有多少是真情?你不惜弱质单身,长途跋涉,也要去见完颜承继,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了去见完颜承继,一不辞娘亲,深夜出门;二不辞兄长,又复逃婚;三不辞我李森,留书告别…这世上的亲人,又有谁能亲得母亲、兄长,亲得过未婚夫君?若不是你一心要走,这时我二人已拜堂成亲了,又如何能多出巢湖帮这一档子事来?日后若起了甚么风波,全是你梧妹闹出来的。你心中如有我,为什么不管我的想法,只是执意去见完颜承继?你心中如无我,为什么对我亲密无间,柔情无限?你心中如有我,为什么不愿和我回无锡拜堂成亲?你心中如无我,为什么又任我抱你亲你?又生别的女子的气?…
在李森心中,如何不知衣绣裳对自己的情意,衣绣裳不流露,自己乐得装糊涂,免得大家尴尬。这里衣帮主已寻着,此事已完,明日即去追赶梧妹,向她问个明白。
李森忽喜忽忧,忽愁忽叹,便如闲时所玩之“九连环”,解之不开,拆之不断,愈解愈紧,愈解愈连。一颗心只在阿惜身上打转,浑忘了身边还有一个衣绣裳。想着想着,不觉慢慢睡去。衣绣裳扶棺痛哭,伤痛之下也不觉自身何在,昏昏沉沉,也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醒过来。地底不见阳光,也无从推算时辰,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间。但觉肚中“咕咕”作响,方想起进墓之间吃过些东西以来,这许多时候都不曾进食,只身进来也没带干粮,只好饿着了。当下李森盘膝而坐,练了一阵内功,真气在身周运转数圈,四肢百胲无不充满精力,连肚子也不觉得饿了。
待真气回落丹田,李森睁开眼来,衣绣裳也醒了,呆呆的望着棺中父亲的脸出神,脸上兀自泪痕斑斑,双目红肿。李森也不好催促,一旁静静的出神。半响衣绣裳轻声道:“爹,女儿走了。”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插在父亲头上,又从腕上退下一只镯子,放在父亲怀中。欲去拿棺盖,李森忙抢上前去,拿来棺盖,盖在石棺上,衣绣裳轻轻合笼笋头,只听“卡”的一声轻响,衣绣裳忍不住泪水扑漱漱的掉下来。李森看着,也不由得眼圈发红。
衣绣裳跪在棺前,磕了八个头,一滴滴泪水滴在地上,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渍,慢慢的变浅变灰,没了痕迹。李森站在棺前,恭恭敬敬,一揖到底,作了八个揖。衣绣裳狠狠心,道:“走吧。”俯身拾了湿衣包,领先走了。李森暗暗佩服,衣绣裳悲痛之下,处事不乱,仍不忘小事,实当得一帮之主。
二十回 离亭燕
重门推开,复又关上,一阶阶石梯走下去,衣绣裳一滴滴泪水掉下去,眼前湖水在望,忍不住向后看,又拜下去道:“爹,女儿走了。”再不回头,走下水去。冰冷的湖水漫上身,不禁打个寒颤。
李森跟在后面,缓缓向上游。忽见前面衣绣裳不再向上,正慢慢向下落,心中一惊,加紧游两把,扶住衣绣裳。衣绣裳双目紧闭,似无知觉,李森心知这是伤痛过度,又遇寒冷,一时昏晕所至。只得一手半搂半抱了衣绣裳,一手划水,游出水面。
双手将衣绣裳横抱了,双脚踩水,湿漉漉的上了岸。放下衣绣裳靠在一株小树上,自己转至树后,双掌抵住衣绣裳背心,将一股热气从丹田运至双掌,再从双掌运至衣绣裳体内。
衣绣裳昏迷中觉一股热气在体内游走,一时醒了过来,知是李森运功,感激的道:“李大哥,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也见不着爹爹,刚才又蒙你救我性命 ,我不知怎样报答你才好。爹爹死了,我帮没了帮主,不如你来做帮主,好不好?”
李森听她开口说话,忙放下双手,离了她背心。忽听她说要自己做“巢湖帮”帮主,吓了一大跳,忙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帮主之位,除了你当,又有谁人能担此任。你刚好了,不要胡思乱想,这湿衣穿久了要生病的,快换了干衣吧。”呼哨一声,两匹马应声跑来,拿下两个包袱,将衣绣裳的交给她,拿了自己的转到看不倒衣绣裳之处,换了干衣。
衣绣裳见李森快步走开,有些感激有些好笑,拿了包袱走到疑冢石室里换了衣服。收拾好了,道:“李大哥,过来吧。”
李森耳听衣绣裳娇声轻呼,心头一酸,几疑身在梦中。想起那日途中遇雨,和阿惜避雨蚕花庙里,阿惜穿着自己过长的衣衫,招呼自己进庙,那语气也是这般。就在那里,二人互吐真情,自此后浓情密意,心心相印,同享两情相悦的甜蜜滋味。不知怎地弄到如今劳燕分飞,真是恍如隔世。一时间,阿惜长衫拖地、双袖遮手、斜肩细腰、弱不禁风的柔姿蓦地出现在眼前。李森便如同给重物猛击头部,眼前金星乱舞;又如同细丝分割心脏,体内隐隐作痛。心中叹道:不管你心中有没有我,梧妹,我心中却只有你一人。
定了定神,方走过去,心中有了这一番计较,因向衣绣裳道:“衣帮主仙逝,帮中大事待议,眼下速回帮中方是上策。走吧。”上马而行。衣绣裳心中一喜,只道李森有意帮她度过眼前难关。忙上马跟上。
到了忠庙,李森道:“这里离中埠已不远了,我就不送你了。我有事先走一步,他日重逢,再叙契阔。”说着,拍马要走。
衣绣裳一愕,忙道:“怎么?你要走?你难道不帮我了?”李森苦笑道:“我怎么帮你?我自己的事都弄得一团糟,再不去,悔之晚矣!”衣绣裳听了过意不去,道:“是因为我才耽误了你的事吧,小妹真是过意不去。不知是什么事,小妹是否帮得上忙?”李森道:“不用了,多谢你费心。咱们再见吧。”双手抱拳微微一揖,双腿轻击马腹,马箭一般的窜了出去。
李森心急如焚,催马快行,肚子饿了就在路边买几个馒头吃,累了也不投店,只在山间树上胡乱睡一觉,醒来又再赶路。紧赶慢赶,第二天到了庐州。心想寻疑冢花了四天时间,阿惜已走了四天了,按“栗子”的脚力大概已过了六安了。他不知阿惜回来找他耽搁了一天,在桥头集给洪长水买马又闲了半天,此后一心想等李森,路上是慢慢走来缓缓行,这时不过才过了官亭,到六安还有一日路程。而庐州到官亭也不过一日路程而已。
李森到了庐州,买了两个馒头上马又走。心想如梧妹在这里,二人扬鞭笑谈史事,何等畅快。怎似如今我匹马只身,她只身匹马?
刚出庐州,迎面一小队人马驰来,马蹄扬起半天尘土。当中一人锦衣绣袍,玉勒雕鞍,远远看见李森一人一骑得得行来,怒道:“哪里来的乡下小子,见了本公子竟不回避!想找死吗!?”手下人见公子发怒,忙赶上前去,挥起马鞭对李森抽过去,咀里道:“臭小子,见了公子爷怎不让开?看打!”
李森怒火上冲,压在心中的郁闷、惆怅、焦虑、醋意,一腔怨气正无处发泄,见这帮人仗势欺人,不由触发了怒气,哈哈笑道:“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见了本公子竟敢横行霸道,这不是找死吗?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马鞭忽起忽落,催马东走西突,霎时间,那公子手下个个摔落马下,身上吃痛,脑中糊涂,都不知怎么摔下马来的。
那公子看得呆了,见李森过来,竟不知如何是好。李森用鞭子指着他道:“你这个什么公子,见了我还敢大模大样欺压良善,想找死吗?”那公子呆一呆方道:“你功夫很好啊,叫什么名字?不如跟着我吧,我手下正缺人呢,怎么样?”李森一听,气极反笑,道:“你这小子,好不知天高地厚,我李森是什么人,岂能做人走狗,看你瘦骨零丁,不堪一击,今日且放过你,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拍马就走。
那公子喃喃的道:“李森,李森,你就是李森?”拨转马头,追了过去。他这马追风驰电,浑身上下全作白色,马背马腹洒满他一个个粉红色的圆点,竟是一匹难得的胭脂好马。眨眼间就追上了李森。
他追过李森横马而立,说道:“李森,江湖上传你和石碣双剑挑了‘金石帮’,为的是一青楼女子,今日我倒有幸见到你这位多情浪子。嗯,果然名不虚传,武功高强,人品出众,哈哈。”
李森听了哭笑不得,江湖名声以讹传讹,在江宁和“金石帮”一番打斗,竟变成了这番模样。真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森一心想追上阿惜,也懒得和不相干的人浪费唇舌,抱拳道:“李某名声如何,不劳公子转告。告辞了。”一提缰绳,走了过去。
那公子追马赶上,并辔齐进,笑道:“李森,你一共有多少相好的啊?你这是去哪儿?这般情急,去追美人吗?长得怎么样?啧啧啧,劳你这位多情浪子去追的,相貌肯定标致得紧。”
李森道:“你这人怎么这般…”那公子笑着接口道:“无耻?哈哈。”李森不胜其烦,恼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自己干自己的去吧。”那公子道:“你不肯跟我,那我就跟你好了。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李森转过头去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催马快跑。
那公子本来笑呵呵的,李森骂他恼他也不生气,见了李森冷冷的眼神却勃然大怒。面色一沉,登时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手腕微扬,长鞭已然击到李森脑后。出手竟然又快又狠。
李森听得耳后风声有异,反手挥鞭,两条马鞭登时缠在一起。那公子用力回夺,却如何夺得过李森,只涨得一张脸又红又白,忽道:“你没钱买鞭子吗?那也不用抢我的鞭子,你要,给你就是了。”说着手一抬,鞭头向李森头部飞去。
李森手腕一抖,鞭梢卷住飞来的鞭头,轻轻一送,马鞭倒飞回去,打在那公子肩头。那公子左肩一沉,避开鞭头,伸手一抄,将马鞭拿在手里,笑道:“李森,你功夫不错耶,你师父是谁呀?江湖上只传你武功了得,倒没人知道你师从何人。”
李森不去理他,纵马自行,行了一程,那公子又道:“李森,你知道我是谁吗?”李森如同没有听见,那公子见他不答,自行说道:“我爹是庐州府知府,我姓卢名荻,字蓼屿。张升张杲卿有词《离亭燕》中道: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我的名和字便是从这句‘蓼屿荻花洲’中来的。”见李森仍不睬他,不禁有气,恼道:“我堂堂知府公子,和你结交也不辱没了你。你这人怎地如此无礼,看镖!”手一扬,两枚飞燕镖对着李森飞了过来。
李森低头避过,心想:这人蛮横得紧,自己无礼,反说我无礼。这公子哥儿的脾气倒和梧妹的小性有些像。想到这里,心中一凛,侧目斜睨,但见这卢荻卢蓼屿皮肤白腻,眉淡口小,嘴角微微翘起,一幅女儿娇态。暗暗好笑,这姑娘也和梧妹一样,爱扮男装。
李森这时已知这卢荻是女扮男凌,更是不敢答话。心想刚刚走了一个衣绣裳,又来一个卢蓼屿,自己要去追赶梧妹竟遇这许多阻碍。当下催马急走,那马奋足扬蹄,泼剌剌如凌空飞驰一般。
卢荻见李森三番五次不答理她,恼羞成怒。她向来自大惯了,怎受得这样的气?双腿一夹马肚,胭脂马四腿飞扬,已越过了李森。卢荻回身左手一扬,两枚飞燕镖直取李森双目,李森马鞭一挥,卷起飞燕镖倒送回去。卢荻娇声道:“来得好!”又是两枚飞燕镖飞了过来,飞至途中,和李森反掷的两镖一撞,两镖转个向,四镖一齐向李森飞来。
李森喝声彩,长鞭连击,四镖又向卢荻飞去。卢荻笑道:“李森,这一手可耍得不坏。”一伸手,将四镖接下来,又忙不迭的松手,怒道:“好小子,竟敢暗算本公子。”却是李森不厌其烦,有心要她知难而退,在鞭送四镖时运上了内功。卢荻接在手里,一股大力从镖上过来,登觉一条手臂又酸又麻,只得松手放了飞燕镖。
卢荻怒道:“李森,你这小子几次三番冒范于我,本公子可对你不客气了。”左手向后一扬,右手在腰间一带,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在手中。双足离蹬,一跃下马,站在路中道:“李森,你下来,我们比划比划。”
李森道:“谁有空和你比武。”牵马绕开卢荻,欲从旁走。忽然李森的马前蹄一软,便要跪下。李森一惊,心知适才卢荻射了极细小的暗器入马腿中。他处变不乱,一个“一飞冲天”,离了马鞍,轻轻巧巧落在卢荻身前。脚下尘土不起,面上一如平常。
卢荻拍手笑道:“好功夫!李森,你对我不理不睬,显是瞧不起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敢如此小看天下英雄。你恃才傲物,定是有过人本领了,我却不信,看剑!”青光闪闪,一剑当胸刺来,直入中宫膻中穴。
李森见她句句江湖口气,处处强辞夺理,对她厌烦之极,心想:天下有梧妹这样语笑嫣然的可人儿,如何又生出这般强横霸道的可厌之人。老天待人何厚薄如此也!见她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一气,心头着实不快。待卢荻平剑刺到,食指中指扣起,便向剑身弹去。卢荻剑招未等使老,手腕下压,剑尖斜斜上刺李森咽喉。变招又快又狠,而剑尖所指尽是要紧部位,直如和李森有泼天大仇一般。
李森心想这姑娘心狠手辣,我若不会武功岂不是就给她杀了?因此下手也是毫不留情。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卢荻剑招再狠,又岂得伤得了他?卢荻招招抢先,式式落空,不禁恨上心头,银牙一咬朱唇,剑招忽变,便如风雨突至,一招一式俱是斜地里攻出,不依常规。
李森见了这套剑法,暗暗称奇,不敢大意,见招拆招,虽是空手,仍然不落丝毫下风。卢荻这九九八十一招的“风雨剑法”乃得高人传授,自思使将出去江湖上少有敌手,常常以此自豪。谁知甫出新学,就遇上李森,竟是占不到一丝上风,叫她如何不气?
怒气既生,出剑愈快,一招“山雨欲来”不曾用老,已变作“满城风絮”,李森正待招架,又使出“雨横风狂”,横剑抹向李森头颈,李森手臂一长,遥点卢荻手腕神门穴,卢荻不去理会,自行换作“雨过西窗”削向李森手臂。情知伤不到李森,也要闹他个手忙脚乱,“风老莺雏”使了半招,又变作“雨肥梅子”,“夜雨寄北”方斜剑下刺,“雨涨秋池”复顺势上挑。卢荻使得性起,一招一招使将下去。使到一招“细雨梦回”忽觉不见了李森。
却是李森见她自行练剑,当即脱身出来,牵了被卢荻射伤的马,慢慢走远。卢荻从“细雨梦回”中醒来,惊见李森走远,叫道:“李森,站住!”李森听而不闻,向后挥挥手,愈走愈远。
卢荻怒不可遏,仗剑追去,堪堪追至,一剑猛的挥出,直刺李森背心。李森听得身后风声有异,向旁让过,也不回头,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刺来的剑身。忽觉背上一凉,痛感立生,李森反应奇快,身子向前卸去了来势,反踢一脚将卢荻踢个斤头。侧头看去,一把短剑插在背上微微颤动,
李森勉力笑一笑,说道:“好一把‘子母剑’!”原来卢荻手中是一把“子母剑”,子剑藏在母剑剑身中,剑柄较常剑为薄,两剑剑柄合二为一,看上去就如一把剑相似。适才李森用手指捏住了母剑,卢荻乘势从母剑中抽出子剑,刺伤了李森。李森一时不察,竟至中剑受伤。
李森拔下背后子剑,插入手中母剑,随手扔在地上。反手点了伤口旁的穴道,再不向卢荻看一眼,牵马自行。这一来,一人一马都已受伤,何时才能追上阿惜?李森心中一片冰凉,几欲落下泪来。
卢荻不意真的伤了李森,自己倒也惊呆了,坐在地上半响不动,看着李森走远。
阿惜得洪长水为伴,路上倒不寂寞。一路停停行行,不是在饭店斥骂店小二,说饭菜不好;就是在客栈挑三拣四,嫌被褥不干净。行一路,吵一路。那洪长水也是个好事的人,别人好好的,他都要生事,何况阿惜挑头闹起来。更是横着走路,竖着进店。他也不想阿惜为何要这样,只是跟着闹。
这一日行到叶集,小小一个地方,找不到一间客栈,凑合着在一家人家里住下。阿惜道:“我还有几吊钱,你有多少?”洪长水搜遍全身,也只有一二十个铜板,摊开手道:“就这么多了。”阿惜愁眉苦脸的道:“怎么办呢?前面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唉,出门时多带些钱就好了,偏生我嫌重,不肯多拿。”
洪长水怪叫道:“有钱拿还嫌重,你怎不叫我一声,有多少我拿多少。”阿惜 道:“你这话不是白说的吗?我若知道,也多拿些了。要不是给你买马,钱也不会用得这么快。”洪长水搔搔头道:“不如我去偷些来。”
阿惜吓一大跳,忙道:“你发疯了,怎么可以。”洪长水道:“哪怎么办?”阿惜支头想了半天,忽道:“我去偷。”洪长水急道:“我的小姐,你怎么可以去干这种事呢?要去当然是我去。”阿惜道:“你笨手笨脚的,别偷不着反给人家抓住。”洪长水道:“我打不过你,难道连这些乡下人也打不过了?”阿惜道:“好吧,你去就你去。”
当下计议已定,阿惜闲闲的问起主人家,这里人谁家有钱,主人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听问便叹道:“这集上没一家有钱,吃盐都是用鸡蛋去换的。”阿惜道:“那卖盐的有钱了?”主人家道:“他有什么钱了,盐都是官家卖的,不过放在他店里罢了。我们去买他店里的东西都是赊的,到了年底下才去算财。”
阿惜听了和洪长水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乞丐遇着化子,都是一样的穷,比起他们,自己还算有钱的了。
第二天临走时,阿惜叫洪长水把他那二十个铜板都留过了老头,叹口气,和洪长水上马走了。这一路都在穷乡避壤间行走,也花不了多少钱,想去偷也没处偷,乡人衣衫破烂,面有菜色,也不劳两人费心去问。过了叶集已属河南东路,行了两日到了潢川,这是过了六安来的最大一镇。
两人找了家客栈住下,进镇时见人烟稠密,街市倒也繁华,起意要在这里窃取一些银两。在客栈里略略洗了洗风尘,慢慢踱到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寻找对象。
在一家饭铺里要了些饭菜,坐下吃着,环顾四周,见靠墙坐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衣衫到也光鲜。两人相视一点头,洪长水端了饭碗从那书生前走过。嘴里叫道:“小二哥,再来盘牛肉。”不留神脚底一滑,一个踉跄,一碗饭都合在那书生身上。那书生伸手扶住,道:“大哥,当心了。”
洪长水忙道:“相公,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小心,弄脏了相公衣服,当真该死。”手忙脚乱的给那书生又掸又抖。那书生道:“没什么,没什么,脏了衣服,洗干净就是了。”洪长水兀自唠唠叨叨,不停的陪不是,谢了又谢,末了在另一张桌旁坐了。
那书生吃好了饭,道:“小二哥,算帐。”伸手去怀里摸,一摸之下,面色大变,低声急道:“我的钱呢?我的钱呢?”这边摸摸,那边摸摸,苦着脸道:“我的钱呢?”那店小二乜着眼道:“小子,到底你有没有钱?你想吃白食可不成。”那书生哇的一声哭道:“我的钱啊,我的钱啊,我娘卖了房子筹的钱哪,让我上京赶考的钱哪,娘啊——”双手抚胸,哀哀哭泣。
二一回 醉落魄
阿惜听了心有不忍,过去问道:“你的钱放在哪里的?”那书生哭道:“我用一块蓝花布包着的呀,怎么就不见了呢?”阿惜低头指着地上道:“这不是有个蓝花布包,是不是你的?”那书生忙低头看去,喜道:“是的,是的,就是我的。里面两吊半钱。”打开一看,果然不错。拿了几个铜钱给店小二。
那书生拉了阿惜感激的道:“多谢兄台,多谢兄台。”阿惜道:“谢我作什么?又不是我找出来的。”那书生道:“要谢,要谢。兄台不知,我眼睛看书看坏了,稍远的东西就看不见,若不是兄台眼尖,这钱掉了也不知道。”阿惜道:“那快收好了,下次当心。”那书生谢道:“多谢兄台提醒,小弟记住了。小弟姓成名仁,字尚仁。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阿惜将自己名字稍稍变动,道:“不敢,小弟姓石名惜,字无惜。成兄这是去临安赶考?”成仁道:“是啊,秋闱大比在前,小弟老母卖了房子,住在姐夫家。新做了这身衣服这就上京去。石兄这是去哪儿?”阿惜道:“小弟去汴梁探亲。”两人谈了几句,待阿惜吃好了,一起回客栈。原来两人住一间客栈。
阿惜见这人斯文有礼,谦逊得体,倒不讨厌他。说了一会话,告辞回房。洪长水已在房中等着,见了阿惜,埋怨道:“好容易偷到了点钱,你又还给了他。”阿惜道:“人家卖房子的钱,怎好拿,用了心里也不安。”
原来洪长水给成仁掸衣服的时候,已偷了他的钱包,背着扔给了阿惜。阿惜见他可怜,心有不忍,将钱包悄悄落在地上,还给了他。这时听洪长水埋怨,也是颇为不乐。
次晨醒了,天却下起雨来。雨天行路极为不便,洪长水道赶路辛苦,不如乘时休息一天。阿惜闷闷不乐,问主人借了雨伞,和洪长水在镇上闲走。
路过一家茶馆,两人进去泡了一壶茶喝着。愁眉苦脸的望着门外秋雨,潇潇瑟瑟,秋风寒冷,更增凄凉景象。
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哈哈,二十一点,通吃!”洪长水眼睛一亮,道:“有了,跟我来。”拉了阿惜往后面就走。过了一重房门,见一间屋里有十几个人吆五喝六的正在赌钱。
阿惜道:“你拉我来赌钱?”洪长水道:“是啊,不然怎么办?”阿惜道:“输了怎么办?”洪长水道:“你别说‘输’字好不好,赌钱么就要讨个口采。”阿惜犹豫不决,道:“我从未赌过,先看看再说吧。”洪长水无法,只得跟在后面看。
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叫道:“下注啦,下注啦。”这时赌的是大小,旁人三三两两的下注,都看着赌桌,也没人注意多了两个人。一局赌下来,有输有赢。赢的人高兴,输的人咒骂。洪长水轻声将方法告诉阿惜,阿惜一面看,一面听,心里也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