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摩天轮到底有多少个吊篮。”男生下巴冲着近处的大型建筑。
“…你神经病。”
“反正也是闲着。不然我就拿你的可乐了。”
“不行!!”宁遥跳起来,“…这么无聊的把戏,你冷不冷。”
“你不是正热得冒汗么,顺便降降温。”
“那,怎么赌。”
“谁先数出正确数字谁就赢呀。”
“…行。”宁遥摇着头,“萧逸祺,你家是不是做会计的。”
说不清是看那摩天轮的白色骨架。还是为了看被它切开的天。
不是纯蓝,也不是纯白。但又看不出一丝杂质的天。
像一片结冰的水。阳光和空气都在冰面上充沛。
自己是冰面下的一尾鱼。
“数得我眼都花了?”
“…你自己想出来的蠢主意!”
“你数到多少了?”
“…我,要死,你跟我一说话,搞得我都忘了!”
“你傻呗――”最后一个尾音被女生拧在左脸下。
“其实我觉得我们俩现在就超傻。”半坐在一堆杂物上,像两个傻瓜,宁遥眯着眼,“萧逸祺,你脸好油。”
“你不也一样。”说着又要伸手来碰,被宁遥打开。
“别搞了!”宁遥骂。
“几了?”
“什么?那东西?”
“是啊。”
“十七哪。”
“数这么快?”
“…我只怕我还没点清楚,就睡着了…”直视阳光的缘故,更加困得不行。
人为什么会睡着呢。身体里紊乱的方向标都统一成同一个角度。稠密不均的血液都降到同一个标准。“激动”、“愤怒”、“不安”集体撤出。只留下一整个安静而平淡的山坡,摇曳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
摩天轮有十九个、二十个…
“我说。”
“…嗯。”
“真的睡着了?”
“没呢。”宁遥动了动脑袋。
“我说…”感觉到男生坐直了,以一个半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逆光的缘故,脸的每个部分都模糊而温和。
“说呀。婆婆妈妈。”
“你和你那朋友…你们算朋友么――”
“…你觉得是不是?”
沉默了一会:“我说不上来。”
“你觉得我的行为很差劲吧?”
“…”
宁遥坐起身:
“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差劲。”
“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男生动了动嘴唇,正要开口。被宁遥打断了。
“七十六个!我先数完的!我赢了!”
“啊?!”冷不丁地话题一转,萧逸祺播出几秒反应明白后,才急急地跳起来,往上瞪,宁遥乘着这个空隙抓过自己的可乐就一通狂饮,又冲对方不断地比着鬼脸。
“你输了!你个数字文盲!”
萧逸祺追之不及,有些懊丧地盯着宁遥猛看:
“喂,你撒谎的吧!根本不对吧?!。”
“管你咧,反正我喝了!”宁遥挑衅一般冲男生摆弄着手里的饮料瓶,“除非你敢在我喝过之后再喝。”
“…你这个臭丫头…”
“来呀,来呀,羡慕也是没有用的。”有些得寸进尺。
男生眉毛一敛,突然跨上一步从宁遥手里夺过塑料瓶,刚刚举到嘴边,宁遥飞快地伸手把它打落在地上。
浅褐红的液体甩了一大圈。在地上长长地流出一个不规则体。
塑料瓶在地上弹出不和谐的声响,循着某个中心转了几圈后,终于停住,又被女生踏上前的一步踢得更远。
宁遥涨红着脸,顾不得周围一派甜腻的气味,大声喊起来:
“萧逸祺!!!你想干什么啊!!!!”
他们都说过去是甜蜜而怅然的夜河,带着不能再踏入的遗憾以完美的姿态流向往昔。那么在自己头脑内生成的这些又是什么。那些穿透了自己的骨头和淋巴,穿透了每一个细胞和皮肤,无形地生长出的又是什么。
因为没有伤及骨头,只是划了条长口子,王子杨在家休息了两天就要来上学了。原本宁遥在电话里自告奋勇地说早上去接她,可女生在电话那端似乎思索了几秒,还是说出了“陈谧说这两天会送我”。在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的沉默时,“因为没想到我们俩就住在同一个小区”,这样解释着的王子杨,跟着补充了一句“也就是送,回去,还得我自己回去的”。
宁遥握着电话,在各个正反极之间寻找着可以立足的中心论点,最终她安慰似地笑起来
,是拖得很长的一个鼻音。
“嗯…你不太方便的时候,是应该有个人接送才好”。
“宁遥。”像是忍到极点,还是控制不住想问那样,“你上次和我吵架。那次。”
“…怎么?”
“你是真的对陈谧…”疑问号,过了许久才结束在句尾。
“…没有!你不要乱说啊啊啊…”握着电话做大摇其头的夸张状。
“是么。”
“当然。你不要拿我来瞎猜啊啊啊…”
“那就好。我还怕…”
“怕什么怕呀,你先把伤口搞定再说吧。”
“行,那就明天见啦。”
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宁遥照着老时间上学,在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后,从眼前熙攘的车流里,渐渐辨认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等看清楚后,发现原来是两个。骑车的男生,和后座上的女生。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清晰地认出来。
宁遥放慢了速度。
就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像中间牵着一根没有弹性的线。
好象以前也有过那么两次,王子杨在某个男生的后座上,宁遥骑车跟在一边,三个人之间的对话,宁遥总是显得最木讷的一个,有着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在一对情侣间言谈的窘迫,和明知如此又毫无办法的懊恼。在只会重复着“是么”的应话中,宁遥似乎更多的是被某些细节所击中,越发沉默起来。
细节。好比环过男生的手。后车轮转动。有些飘扬的裙角。因为回头说话而放弃看前方的少年,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安全意识。
自己在一边像个拘束的局外人。偶尔提醒两声“小心车”,似乎才是最大的意义。
那是与王子杨在一起后永远脱离不了的拘束感。因为熟悉而陌生,虽然陌生又熟悉地反复。那些她与自己共享的体验,却从来不能真正共享,王子杨是持有者,自己只是站在玻璃隔板外的参观人。
宁遥默默地看着前方不远的自行车。陈谧的白色外套。王子杨的深色校服。
在他们身后,是好几个骑车的背着书包的初中生。
是骑车的穿灰衬衫的上班族。
是骑车的烫了大卷的中年妇女。
是骑车的背着一个大皮箱的女孩。里面装的是不是吉他?
直到最后那个在车把上挂着小手袋的年轻女子后面,才是自己。
中间有许许多多的人。
连为陈谧他们亮起的绿灯,等到自己骑过去,也会变成红的。
然而传闻却在扩大,在陈谧第二次送王子杨去学校后,那“男友”的痕迹便被众人描得更深了一些。虽然王子杨一直在笑着骂“早说了不是”,可那“外校的”“年长些的”定语,总能有着令人莫名憧憬的因素,在班上又毛糙又轻浮的男生头上傲然地盘旋。
“宁遥你说他们有没有啊?”有好事者从王子杨身边挤到宁遥面前。
“啊?”
“不能替她保密。要说实话哦。”几个人纷纷点头。
宁遥舔舔嘴唇,朝王子杨看去,她拉开“没有啊”的口型,脸却是红的。又被周围的女生一阵推搡“不许暗示宁遥”,好似恼羞成怒般笑着还手。
突兀地想起来,好象在不久以前,还对王子杨当初为自己辩护说的那句“他们什么也没有”存有各种不安的揣测。
说“他们什么也没有”的,是真心的维护。
还是为了拈灭对方处于话题中的满足感。
为什么只是说出真相,也会在彼此的心境中产生截然相反的效应。
有那么多规则,却没有道理。
“宁遥,快说哇,你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吧?”
“快说快说,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
陈谧只是好心,在楼梯里,他也会为别人打亮火光照明。这样的人,只是好心。
和王子杨之间什么也没有啊。
“我也不太清楚…”宁遥笑起来,“她又不肯跟我说。”
“哦哦哦。”话题重又冲着王子杨去,“果然你有在隐瞒什么吧。”
女生笑得更深了:“你们不要乱说啦。讨厌死了。”
宁遥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冲摆出“救我”的王子杨露着“你自己摆平吧”的笑容。课本。笔记本。讲义夹。笔,还有什么。下一节课是什么课。想不起来。脑子里空荡荡的。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满满地顶着。是什么课。哪个老师?要准备什么作业?
不敢再去厌恶王子杨。不想再去。也不能了。能够从一个破产似的局面中奇迹般复圆,起码让自己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做不了什么。
是自己一直在行事卑劣。是自己让朋友大哭一场。但王子杨却没有怪到自己身上。
就当是补偿。
总是要补偿什么的。
放学时,就该由宁遥带王子杨回家,从另一个侧面也突出了宁遥“其实从安全角度来看,陈谧更适合些”的念头。毕竟自己很少有骑车带人的经验,还得在傍晚的人潮中保持安全
,又要时不时地躲避警察。昨天那段回程实在算得上是险相还生。
“要不我推你走吧?”出于安全的考虑。
“那你太吃力了。还是骑吧。”王子杨摇头。
两人还在对着自行车努力打消硬着头皮的勉强感。王子杨突然被身后的同班女生猛拍一下。
“王子杨!人家来接你了!”
“啊?”
“你‘没有什么的朋友’哦,今天来接你了!”女生一脸促狭的笑。
“你说什么?”宁遥眼皮一跳。
“刚才还问我你人在哪呢,我猜你们在教室,所以估计他现在往教室那边去了吧。”又竖出食指,冲王子杨摇了摇,“什―么―都―不―是―的―朋―友―哦。现在不仅送,还有接哦。”
王子杨脸上层层叠叠漾开的甜蜜感,在宁遥的视线里像一个无比长的特写慢镜。
今天正好路过。
你腿还没好吧。
宁遥,你好。上次谢谢你们来帮忙。
那我们走吧。
四句话里,还有一句是对宁遥讲的。又礼貌又客气。在宁遥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时,陈谧已经转过头去对另一侧的王子杨说“那我们走吧”。
非常奇异的“我们”。
那我们走吧。
我们。
王子杨也确实感到了不大不小的“受宠若惊”。以至于一时忘了对宁遥做出反应,就这么接过男生伸来的手,直到被扶着走出去几步后,才停下来,对身后的宁遥说了句“一起走啊”。
想要说“好”,却说了“不”。
还是想要说“不”,却说了“好”。
宁遥觉得自己在说话,但是听不到声音。
原来那些话语在脑海中撞来撞去,给予她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