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点点头:“转眼的功夫没想到顾大小姐都这么大了。”

顾明珠莞尔一笑,几个人一起走进了顾家内宅中。

林夫人等在花厅里,见到张夫人和申氏,林夫人将二人请到椅子上坐下,林夫人先看向申氏:“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张大太太。”

申氏道:“早该来向夫人请安。”

“前两年我们不在京中,”林夫人道,“那时候珠珠病着,我也无心在家中设宴,现在好了,珠珠还能帮我,大太太在京中时可以常来与我说说话。”

申氏应了一声,不禁有些恍然,她娘家没有出事的时候,她身在广州也常常听说怀远侯府的消息,前段时间的战马案,她还听说是怀远侯为了向朝廷邀功虚报战马数目,就算能够保住爵位,恐怕再也不会被朝廷启用。

谁知道变化会那么快,怀远侯府好端端的,出事的反而是她的娘家。

林夫人又看向张氏:“这一路可累吗?原本不想让你过来,你偏不肯听。”

张夫人羞怯地微微低下头:“我没事,姨母不用担忧,眼下就是元宵节了,迟迟没来给姨父姨母请安,都是我不好。”

林夫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什么都没有你这身子重要。”

没出三个月,按老辈的习俗说不能说出来,但定宁侯府一直没有一儿半女,崔祯又不信这些,也就没有瞒着林夫人。

林夫人吩咐管事:“张夫人的饭食都要让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安排,免得你们不懂伤了夫人的身子。”

张夫人红了脸:“姨母想得太周到了。”

“不能不这样小心,”林夫人玩笑,“祯哥儿对这孩儿多看重,我若是照顾不周,恐怕他要与我拼命。”

张夫人羡慕地看和林夫人的肚子:“姨母就快生了,我什么时候能像姨母这般。”

“很快的,”申氏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口说话的机会,“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我生两个孩子的时候都这样。”

申氏说着将目光落在林夫人肚子上:“夫人这样肚子尖尖的,定是个男孩子。”

林夫人脸色红润,目光也格外清亮:“怎样都好,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申氏道:“夫人有福气,定会顺利。”

顾明珠在一旁不时地将目光投向申氏,申氏出身大族,无论言语还是礼数都十分周到,娘家出了大事,眉宇中不免露出些许忧虑,却拿捏得刚刚好,既能让人看出她的心思,也不至于会被厌烦。

申氏不像袁知行的夫人白氏,应该不是个太过愚蠢之人,不过她却放弃了严参选择了张大老爷,这与严参出身贫寒不无关系,说到底申家所谓的扶持寒门子弟,也是为自己招揽帮手,申家人自己从未曾正视过他们。

申家能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可惜的是严参。

顾明珠想着严参,看着申氏,只觉得通过她再次将两个人连起来,严参没了双臂却依旧高大挺拔,他与张老爷说话时,目光闪动,爽朗大笑的神情还是那般鲜活,他始终满腔热血一身正气,而眼前的申氏却也只能维持表面的华丽罢了。

还好严参没有为了申氏放弃那桩案子,即便最终为此而死,对严参来说也是值得的,当年他选了申氏,定然后悔。

顾明珠端起茶喝了一口,转头看向旁边的沙漏,父亲和魏大人也该准备好了吧,那宴席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

离怀远侯府不远的茶楼里,魏元谌向顾崇义行礼:“这件事就托付给侯爷了。”

顾崇义摇摇手:“算不得什么,从前我父亲统领过水师,手下几个副将子孙与我们家从未断了来往。葛副将的儿子葛镇宁就在漳州任海道副使,新岁葛镇宁从漳州回来,正好唤他去我府上叙话,不会引起旁人怀疑,如果你说的张家别有用心,会设法打听消息。”

顾崇义说完见魏元谌依旧站在旁边,回过神来:“魏三爷不必这样客气。”

“就是,”魏二老爷道,“都是一家人,谢来谢去不免见外,崇义啊,你也不用叫谌哥儿魏三爷,都是自家孩子,直接唤小名还显得亲近不是?”

魏二老爷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腿有规律地抖索着,俨然一副老太爷的模样。

顾崇义懒得与这货说话:“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府了。”

顾崇义向前走去,椅子上的魏二老爷一下子弹起来,跟屁虫似的就贴了上去,两个人下了楼,骑马一起前行。

顾崇义面色不虞转头看向魏二老爷。

“你就没想过重掌水师?当年老侯爷在海上可是叱咤风云,上了岸之后水土不服,这才吃了败仗,”魏二老爷挤了挤眼睛,“说句实话,葛镇宁上疏朝廷,反对现在重开市舶司,这其中是否有你的意思?关掉市舶司多年,沿海卫所也疏于操练不似从前,亮剑之前总要先打磨锋刃。”

顾崇义听到这里,勒住了马,魏从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一点都不傻,他想听听魏从智是否还有其他见解。

魏从智接着道:“谭定方拿下了都察院副都御史申同怀,以他兵部尚书的身份,正好出任右都御史,眼下正值朝廷要开设市舶司,必然要在沿海派遣海道,这海道隶属于都察院,本是朝廷安插在沿海卫所的手眼,谭定方全都安插成自己的人手会如何?”

顾崇义最担忧的正是这点,现在被魏从智点了清楚,看来魏家早就看到了这一步。

海道是魏从智的人,沿海卫所都会被那些人掌控,也就是说大周的水师都会落入谭定方等人手中。

魏从智看着顾崇义:“真的弄到这个地步,就算崇义你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魏从智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多亏我侄儿厉害,事先发现了苗头,还有机会加以破解。”

这话说的有道理。

顾崇义颔首。

魏从智眼睛雪亮:“你也觉得谌哥厉害吧?这世上将才不少,帅才难得对不对?”

顾崇义还没有完全回过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魏从智道:“那我家谌哥算不算帅才?”

“算。”魏三爷才智机敏,的确常人难及。

魏从智接着道:“那有这样的后辈,侯爷可欢喜?”他这样大力贩卖谌哥,大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他在这上面花费的心思,可比得上品香楼的招牌菜还要多。

第404章 邹襄的恨意

一片雪花从天而降落入顾崇义领子中,顾崇义打了个冷颤清醒过来,眼前的路好像都要被魏从智带偏了,魏从智想要做什么?

顾崇义乜了魏从智一眼,魏从智脸上得意的表情,看得他很不欢喜,顾崇义手一挥,头顶上挂着的花灯立即落下来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魏从智的脸上。

听到“哎呦”一声,顾崇义头也不回地将魏二老爷抛在了身后,片刻之后他听到魏从智道:“崇义,我刚念叨我大哥,这灯笼就掉了下来,我大哥显灵了。”

顾崇义后悔,他怎么没有将那挂着灯笼的杆子打断,看魏从智还有没有别的说辞。

背后继续又有魏从智的声音接着道:“崇义,这是缘分啊,我觉得我大哥的意思是,往后我对你要向对他一样,我大哥第一次显灵……呜呜呜……”

顾崇义一口气闷在胸口,好悬没从马背上掉下来,这人还能厚颜无耻到什么地步?这人就像一个黑洞洞的深渊,总让人看不到底儿。

顾崇义夹了夹马腹,只要他跑得快,就不用陪着魏从智丢人现眼。

顾崇义撇下魏二老爷,一路回到了怀远侯府,抬眼就看到了刚到府门前的崔祯。

“来了?”顾崇义翻身下马,“听说你去安济院看伤兵了?”

顾崇义说完向府中看了看:“崔渭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崔祯道:“朝廷派了差事,让崔渭去大同抚恤伤兵,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抚恤伤兵这样的差事,都要派给将要上任的将军,朝廷这是要升迁崔渭了,顾崇义再次看向崔祯,只见崔祯神情沉着而镇定,顾崇义才安心地点点头,看来崔祯早就准备好了。

崔渭不走正路,不管落得什么结果都是罪有应得,可怜了崔祯,一年之中舅舅、母亲、弟弟全都与他对立,现在也唯有内宅能给他些安慰,不过张家……

顾崇义心中叹口气,魏元谌怀疑张家和张夫人,这样的时候他虽然不忍心与崔祯说,但也要适当提点几分,崔祯在外带兵多年,这些担当还是有的。

顾崇义道:“你岳丈要去广州市舶司任职,可寻你帮忙疏通?”

崔祯目光微深:“我常年带兵在外,只管边疆战事,朝廷任免之事不该我去询问。”

好在崔祯还有自己的一定之规,顾崇义颔首:“你明白就好,张家在广州多年,有许多事想必你并不清楚,既然不知晓,也不要因为姻亲的关系就踩进去。”

崔祯表情微凝,不过很快就被他消弭于无形:“姨父不赞成朝廷开海?”

到底是统帅几十万大军的人,从他只言片语中就看出他的心思,顾崇义没有点头:“先进门,得了空再慢慢说。”

顾崇义前往主屋换衣服,管事前来请崔祯去堂屋,崔祯正要跟着向前走去,就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翠竹林外徘徊,那是邹襄。

崔祯吩咐管事道:“我在园子里走走,一会儿自己去堂屋。”

管事应了一声退下,崔祯这才放轻脚步走向邹襄,邹襄站在青石板路上,一双眼睛盯着内宅的方向,小小的身体紧绷着,缩在灰鼠皮氅衣里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崔祯皱起眉头,他是习武之人,对这样的动作太熟悉了,光是看一眼邹襄的背影他就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有很重的杀机。

他本来还觉得邹襄是个可造之材,怎么才这么大就如此暴戾,这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崔祯又向前走了两步,就看到了邹襄不远处跟着的管事妈妈,崔祯心中稍安,看起来侯府对此早有准备。

到底是姨母,心细如尘,事先让管事妈妈照看着,如此一来邹襄也惹不出大祸。

管事妈妈也发现了崔祯,忙蹲身行礼,崔祯摇了摇头,示意让管事妈妈不要上前,交给他来处置。

崔祯想要看看邹襄到底会做些什么,以他的身手远远跟着更不易被邹襄发现。

管事妈妈向后退去,渐渐走出了崔祯的视线。

崔祯忽然发现,怀远侯府的内宅与崔家的内宅差距很大,管事妈妈不但懂礼数,而且十分机敏,看得明白眼下的情势。

没想到姨母快要生产的,还能将内宅打理得这样井井有条。

邹襄站了一会儿,似是拿定了主意,抬脚向前走去,那正是女眷们聚在一起的花厅。

邹襄呼吸略有些急促,他握紧了匕首,手心中满是汗水,养母的病忽然重了,他听郎中说,养母的日子要数着过,能撑过这个月已是最好的结果,忽然之间他觉得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去。

不如杀掉仇人,跟着养母一起走,于是他提起了匕首准备去内宅中,可是走到翠竹林外,他又想起了顾大小姐这些日子对他的照顾,顾大小姐的笑容就像一簇火苗在他胸口慢慢化开。

迟疑了好久,邹襄还是拿定了主意,他快步向内宅中走去,他就是一条命,没什么可怕的,反正他最亲的人都不在了,他还要陪着养母一起走,免得她孤单,他也孤单。

养母答应好他永远不离开,不也是做不到?既然大家都做不到,他也不会再听任何人的话。

邹襄穿过宝瓶门,身边走过几个下人向他行礼,他草草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还没有到花厅,他却看到几个人影在园子里走动,邹襄一颗心如同擂鼓般快速地跳起来,女眷们在园子里赏梅花。

邹襄义无反顾地向几个女眷走去。

崔祯眉头皱得更深,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冲着女眷而去,难不成邹襄想要害姨母?姨母肚子月份大了,若是受了惊吓后果不堪设想。

崔祯加快了脚步。

就在邹襄离女眷越来越近时,崔祯突然发现邹襄的目的好像不是姨母,而是……张氏。

邹襄与张氏有什么恩怨?

邹襄将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截,抿紧了嘴唇,加快脚步奔着张夫人而去。

崔祯见状就要上前阻拦,却在眨眼的功夫,一个轻盈的身影先他一步站在了邹襄面前伸手牢牢地将邹襄抱在了怀里。

第405章 杀了她

顾明珠听到管事妈妈的禀告,紧接着就瞧见邹襄跑过来,邹襄神情果决,小小的身子冲着张氏而去,那一刻顾明珠就猜到邹襄要做什么。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顾明珠推了一把宝瞳,让宝瞳遮挡住母亲和张氏等人的目光。

她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邹襄,她矮下身挡在邹襄的前面,将邹襄手中出鞘的利器遮掩在袖子下,紧接着她肩膀一疼,一块石子狠狠地撞在了身上。

那块石子是崔祯丢出来准备打掉邹襄手中利器的。

石子的力气不小,让顾明珠有些猝不及防,一下子疼的额头上冒出汗水。

一切发生的太快,一直在说话赏梅的林夫人和张夫人、申氏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人转过头时只见珠珠弯腰将邹襄抱住了,旁边的宝瞳道:“邹家爷小心点,您差点摔倒,多亏大小姐手疾眼快将您护住,大冬天的摔这一下可是要疼得厉害。”

宝瞳话说得轻松,却一脸担忧地望着顾明珠被打中的肩膀。

邹襄愣在那里,没想到顾大小姐会突然走过来,他想要挣脱顾大小姐,却发现手被顾大小姐攥得死死的,他抬起头迎上了顾大小姐那双清澈的眼眸,顾大小姐轻轻地向他摇了摇头。

然后顾大小姐就笑起来,笑容如同头顶的朝阳,她温声道:“邹襄,族姨母身子怎么样了?郎中说她这两日要好好静养,我就没让人去请她过来。”

邹襄觉得自己力气很大,却不知为何一时无法从顾大小姐手中挣脱,他握着的匕首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握着匕首的手用了用力,就看到顾大小姐皱起眉头。

邹襄这才意识到什么,不禁低头去看,只见那利刃完全送进了顾大小姐的衣袖之中,邹襄顿时一阵慌乱,心要从嗓子口跃出来,他忽然没有了力气,他也不敢再用力了,恐怕会伤到顾大小姐,他不想伤害大小姐。

邹襄脑子里如熊熊火焰般炙热燃烧的仇恨,也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滋啦”一声凉了半截,虽然还有滚热的温度,却只能烫着他自己,再也烧不到别人了。

邹襄眼睛一红松开了手,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身子也跟着瑟瑟发抖。

顾明珠轻轻一推,那匕首就消失在她的袖口里。

邹襄咬住嘴唇,脸色苍白,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听到身边有人道:“侯爷。”紧接着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将他的影子牢牢地压住。

邹襄身子又是一僵,他转过头看到了崔祯,定宁侯怎么也在?他方才却没有瞧见,但定宁侯必然瞧见了他在做什么,定宁侯会怎么做?打死他吗?

邹襄在这一刻挺直了脊背,倔强地看了崔祯一眼,可他发现他的目光落在崔祯那双低沉的眼眸中,似涓涓细流面对汹涌的江水,转眼就被吞没,邹襄彻底愣了。

崔祯神情复杂,目光先扫过邹襄,然后关切地落在顾明珠身上,他丢出去的石子打中了珠珠,那力道他心中很清楚,别说一个柔弱的女眷,就算换了男子也要疼上半晌,他以为珠珠会疼得哭一场,却没想到珠珠神情平静,就像是没有被打着似的,依旧笑着与邹襄说话。

珠珠这是在保护邹襄,不想旁人看出邹襄的异样。

崔祯本要将邹襄的意图直接揭穿,看到珠珠这般,料到和其中有他不知晓的内情,暂且压住了疑惑和怒气,只是看着邹襄道:“下雪了,难免地滑,要小心着些。”

邹襄有些诧异,不知道为什么定宁侯也没有揭穿他,半晌他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说完话,崔祯和女眷们互相见礼。

顾明珠将邹襄扶正:“我让厨房做了鲈鱼,还炖了锅子,一会儿就送去族姨母屋里。”

邹襄情绪依旧没有平复,就被顾明珠拉着走到张夫人和申氏面前。

“你向张夫人和张家嫂嫂行了礼就会去照顾族姨母吧!”

邹襄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紧了些,然后他就如一只木偶般顺着顾大小姐的意思规规矩矩地拜见了众人。

林夫人发现邹襄的异常,却以为邹襄的情绪是因为邹林氏,低声安慰道:“好好照顾你母亲,晚些时候柴老御医会来给你母亲诊脉。”

邹襄声音微微发抖:“多谢姨母。”“母亲,”顾明珠道,“我送邹襄回去,再去看看族姨母。”

林夫人点头:“去吧!”

张夫人始终看着那邹襄,她总觉得方才的气氛有些奇怪,正要说话,就听身边的林夫人道:“邹襄这孩子也是可怜,从小被亲生父母送给人伢子卖了,多亏了邹林氏疼他,谁知道邹林氏病得厉害,眼见也熬不过这个月,也难怪他这般模样。”

张夫人道:“之前看到族姨母觉得她精神尚好,这才过了个年怎么就……”

林夫人叹了口气:“我会再找几个好郎中进府,希望能让她病情好转些。”

林夫人说完话,就吩咐管事妈妈:“让厨房摆宴吧!”

崔祯向林夫人:“我去寻姨父一起前去。”

看着崔祯急匆匆离开的身影,林夫人摇摇头:“大过年的,他们整日里还是那么忙。”

张夫人笑道:“倒是比在大同时好多了,至少能天天见到。”

林夫人带着女眷去花厅,顾明珠拉着邹襄一路去邹林氏住处,走出了宝瓶门,眼见身边没了旁人,顾明珠低声道:“邹襄,你想要杀了定宁侯夫人?为什么?”

邹襄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顾明珠望着邹襄:“你以为杀了张夫人,你就会高兴,族姨母也会欢喜吗?”

邹襄依旧不说话,手臂抖动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她不是好人,她该死。”

“那也不该你来杀,”顾明珠道,“朝廷还有法度,不管是谁真的有罪,就该让朝廷依法处置。”

邹襄摇头:“不会的,朝廷不会管,命贱之人死了就白死了。”

邹襄摇着头,耳边都是邹林氏病中呢喃的这句话,命贱之人死了就白死了,他正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东宫太子犯了错照样被废了储君之位,更何况旁人。”

邹襄望着顾大小姐。

“你告诉我,你与张夫人到底有何仇恨?”

“她,”邹襄哆嗦着嘴唇,“她害死了我母亲。”

第406章 你的儿子

邹襄此时此刻面目狰狞,完全不像个小孩子。

顾明珠道:“你母亲是谁?你可见过她吗?”

听到顾大小姐这话,邹襄一下子愣住了,他没见过母亲,连她生得什么模样都不知晓,他只是听养母说起过,母亲是一个温和又聪明的人,如果母亲在他身边定会好好疼他。

邹襄的泪水要从眼睛里淌出来,他坚持着,让泪水倒灌会嗓子里,然后竭力地吞咽下去,一双手紧紧地攥着,攥得骨节青白,这就是他一个四岁孩子能用的所有力气。

“如果不是被她杀了,我就有母亲了,”邹襄嗓子沙哑,“母亲是因为我才死的,我恨她……”

邹襄说的不清楚,但顾明珠却已经很明白,告诉邹襄这些的是邹林氏,想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就要去问邹林氏。

顾明珠微微侧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崔祯,果然崔祯大步向这边走来。

邹襄看到崔祯出现,瞳仁紧缩,整个人僵在那里,又是愤恨又是害怕还有一种故意疏离的情绪裹藏在其中。

顾明珠拉住了邹襄冰冷的手,无声地给他一些安慰。

崔祯走到邹襄面前,多年出入军营的人,越是遇到事反而越冷静,神情也就更加威严,这样的崔祯就像是一柄将要出鞘的剑,锋芒毕现,虽然他努力去遮掩,想要态度更加柔和些,看在邹襄眼里却还是来势汹汹。

邹襄虽小却一点都不想在崔祯面前示弱,他牙齿打颤却还定定地与崔祯互望。

这一瞬间看在顾明珠眼睛里,觉得崔祯、邹襄两个人的神情是那么的相似。

“带着我去见你养母,”崔祯道,“我会将事情弄清楚,如果张氏真的害了你母亲,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崔祯说着去拉邹襄,邹襄却一把将崔祯推开,显然是不肯听从崔祯的安排。

一个小孩子如何是崔祯的对手,崔祯拉住了邹襄的手臂:“你不是想要报仇吗?既然有本事杀人,就别怕将事情说清楚。”

“我不怕,”邹襄瞪圆了眼睛,“但我不与你说。”

邹襄说着用脚去踢崔祯,崔祯从来没与这样的小孩子纠缠过,他一只手就能压得死死的小东西,手脚并用地向他身上踢打,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照这样下去这里发生的事,园子里的人就会全知晓了。

崔祯微微用力提起邹襄,夹在了胳膊底下,邹襄用尽了所有力气,甚至一口咬在崔祯手臂上,崔祯就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似的,没有半点的反应,邹襄愕然,此时他才意识到他和崔祯的差距。

崔祯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邹林氏住在何处?”

崔祯说完话,发现管事妈妈忙去看珠珠,这是要得到珠珠的首肯。

顾明珠点点头,管事妈妈这才向前带路。

崔祯走出几步,想起一桩事,转头将目光落在顾明珠身上:“被石子伤得如何了?”

顾明珠摇头:“没事。”

崔祯接着道:“这孩子手中的利器也没弄伤你?”

顾明珠道:“没有。”

崔祯这才放心,转头跟着管事妈妈向邹林氏的院子走去。

宝瞳上前想要检查顾明珠的伤,却被顾明珠伸手阻止:“不用看了,我没事,让人将这里的情形告诉父亲和母亲,让父亲、母亲放心,这边有管事妈妈看着不会出事,但也不要在张家人面前露出端倪来。”

早些让张家有了准备会打草惊蛇,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崔祯将这一切弄清楚。

宝瞳明白了,忙下去安排。

顾明珠抬脚跟着向邹林氏住处走去,其实她已经知晓答案,但她还是想听听整件事的经过,以便她对张氏和张家有更深的了解。

……

邹林氏晕晕沉沉地醒过来,守在她身边的丫鬟忙端水上前服侍。

邹林氏喝了几口,疲惫地重新躺回炕上:“襄哥儿呢?他去读书了吗?”

丫鬟道:“府上来客了,邹大爷去给客人请安。”

邹林氏点点头:“好,这样才好……”

邹襄能在侯府好好生活下去,邹林氏总算松一口气。邹襄母亲才过世的时候,她想让邹襄靠自己将来取了功名,将定宁侯府和张夫人踩在脚下,为他母亲报仇。

随着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想想那就是痴人说梦,没有族里支持的子弟,再出色岂能及得上几百年传承的勋贵?

现在她要死了,脑海中所期盼的更不是襄哥儿大富大贵,只想要襄哥儿平平安安。

邹林氏刚想到这里,就听得门被人推开了,门口的婆子惊呼一声,紧接着是邹襄的声音:“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邹林氏吃惊地想要挣扎着起身,还没能坐起来就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崔祯夹着邹襄进了门。

崔祯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却也没有将邹襄放下,因为他知晓怎么做事才更有效,更轻易地让邹林氏说出实话。

邹林氏焦急地道:“定宁侯……定宁侯爷……襄哥儿……怎么了?”

听到邹林氏的呼唤,倔强的邹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

“啪嗒”一下落在了崔祯手背上,崔祯被烫得手指一缩,那泪水好似沿着皮肤腠理向他身体深处钻去,他心一软差点就将邹襄放下。

崔祯定了定神道:“我有话想问族姨母,请族姨母收拾好,我就带着邹襄进屋去。”

邹林氏额头上起了层冷汗,崔祯态度强硬不容置疑,难不成是知晓了什么?“侯爷……是不是……邹襄惹您不高兴了……他是个小孩子,请侯爷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

邹林氏话还没说完,邹襄嘶吼着道:“你不要求他,就算他打死我,我也不想你求他。”

听到这话,邹林氏更加慌张起来,整个人差点就从炕上掉下来,幸好身边的丫鬟上前搀扶。

邹林氏道:“侯爷……为何打死你?你不要胡说……”

这次邹襄还没说话,崔祯冷冷地道:“他说的没错,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杀人,是不该留着。”

邹林氏胸口一滞,差点就要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襄哥儿不会的……他不会……”

邹襄浑身的汗毛似是都竖立起来,尖声道:“他说的没错,我是要杀人,我要杀了张夫人,还要杀了他,将他们都杀死,我就陪着您一起去见母亲。”

邹林氏听着外面崔祯和邹襄的话,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头顶上的天好似一下子塌陷,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她仿佛能看到邹襄被人打骂的情形。

“您不能杀襄哥儿,”邹林氏张开嘴,就像一条被丢在岸上的鱼,嘴唇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您不能杀襄哥儿,他可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儿啊!”

邹林氏说完这些,身子一沉彻底昏死过去。

“快……快来人啊……”

屋子里丫鬟惊慌地呼喊,胳膊下的邹襄就像疯了似的踢打他,崔祯却觉得那些似是离他都很远,唯有邹林氏的话如此清晰地响彻在他耳边。

“他可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儿啊!”

崔祯手一松,邹襄顺着他的手臂掉在地上,然后那小小的身影闯入了内室中。

崔祯想起邹襄手握弓箭时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态让他入眼十分的亲切,因为与他小时候有些相似。

所以,邹襄是他的孩儿?他的孩儿为何会流落在外,冠上邹家的姓氏,这般仇恨张氏和他?

崔祯半晌都没回过神来,随着邹襄的哭喊声,眼见屋子里愈发混乱,一个人影快步从走进来。

用清脆的声音道:“将侧室里的药箱拿来,再打一盆温水。”

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径直走入了内室,这一刻下人不再慌乱地团团转,邹襄的哭声也止住了。

“邹襄,族姨母没事,只是一时情绪激荡,我用了针她就会醒来,一会儿族姨母好了,你要好好说话,不可再那样让她为你着急,知晓了吗?”

所有的烦乱就在这一瞬间平息下来,就连崔祯脑子里也恢复了清明,他依旧站在原地,似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手拨开云雾,将一切理得清清楚楚。

而他这么多年,身处在纷乱的宅院中,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只手,能帮他赶走烦扰。

第407章 厉害的张夫人

炕上的邹林氏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顾大小姐清丽的脸庞。

“姨母,”顾明珠道,“你休息一会儿再说话。”

邹林氏点点头,将目光落在邹襄脸上,邹襄脸上满是泪水,但他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哭出声来。

邹林氏再将目光放远,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崔祯,所以方才并非是噩梦,而是她担忧的事成真了。

崔祯看着珠珠将银针收好,又将用黄酒化开的密药喂给了邹林氏,然后特意将炕边的位置让给了邹襄。

今日的珠珠委实让崔祯觉得惊讶,从前他以为珠珠那般娇弱,以后都需要别人的照顾,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恰恰是珠珠帮了他。

珠珠能做到的事,他却做不到。

沉静了片刻之后,邹林氏望着邹襄:“你真的去杀人了?”

邹襄点了点头。

邹林氏满脸失望挥起手,只听“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邹襄脸上,邹林氏又抬起手,这次没有挥向邹襄就垂了下去,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舍不得。

“母亲,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小小的邹襄垂着头,脊背弯起,缩成一团。

邹林氏因为重病变得蜡黄的脸色,此时更为难看。

“姨母,”顾明珠道,“这怨不得邹襄,这其中也有您的错。”

邹林氏惊诧地看向顾明珠。

顾明珠道:“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事实告诉邹襄,又为他选择了日后的路,但您没想过邹襄心里如何思量?他没有了母亲,再失去了您这样也养母,剩下的就是压在心头的仇恨,您还能要求他怎么做?

他不过是个孩子,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有身边的亲人,亲人没了,他再报了仇,他也就可以安心地与您一起走了。”

邹林氏没想过邹襄会这样思量,她怔怔地望着邹襄,颤抖的手落在邹襄手背上,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更咽地道:“襄哥儿你是这样想的?你怎么那么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死以后,你好好在顾家,侯爷、夫人会给你一口饭吃,等你长大了就能有自己的家,你怎么不听呢?”

“我不想,”邹襄道,“活着没什么用处,我与母亲一起走。”邹林氏呼吸似是都停滞了,半晌才哭出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忘了你母亲如何将你生下来的?她为了你拼了性命,你却说活着没什么用处,你这个竖子我打死你算了。”

邹林氏虽然这样说,却没有再打邹襄一下,反而将邹襄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崔祯静静地看着邹林氏和邹襄,他努力地回想在哪里见过邹林氏,直到现在他隐隐约约想出个大概。

崔祯等邹林氏哭声小了一些才道:“族姨母帮我母亲在陕西管着一处宅子。”

邹林氏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点点头道:“侯爷想起来了。”

崔祯眉头微微皱起,他看向邹襄:“我记得我与母亲一起回林氏族中时,在那宅子里住过。”

那时张氏小产,母亲心中不快,于是从林氏族中选几个丫头来给他做妾室,他开始不肯,推拒了几次,后来耐不住母亲一遍遍地在耳边说道,他也就收了个丫头,他依稀记得那丫头生得很温婉,颇懂礼数,还算是得他的心。

母亲将那丫头带回了京城,他知晓张氏会安排妥当,也就没有再理会这件事,直接回去了大同,再后来,他匆匆忙忙回了一趟京城,听说了妾室孙姨娘怀了身孕,一个丫头伺候不周让孙姨娘小产了,孙姨娘将那丫头打了一顿,那丫头惊惧中自己上了吊,尸身被人抬出去埋了。

难道邹襄是孙姨娘的孩子?不对啊,他许久没去后院,但孙姨娘还好端端地在侯府之中。

这时候邹林氏的声音响起来:“侯爷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吧?她叫姚清,我那年跌断了腿,多亏清丫头在身边侍奉,我很喜欢她,谁知道你母亲来了族中,看准了清丫头,说她的身段好,好生养,就算生不了儿子,生个女儿为侯府冲冲喜也是好的,我自以为在你母亲面前能说上话,却被你母亲怪罪,说我不懂得恩情,枉她待我如此好,既然是我看中的人,她还能薄待不成?

你母亲拉着清丫头说了许多话,清丫头竟然被说得动了心,我知道清丫头的心思,她家乡在大同,父亲就是在鞑靼入侵时死于战乱中,她钦佩侯爷您,觉得侯爷您是个英豪,答应只要侯爷喜欢她,她愿意去京中。

那姨娘可是好做的?我盼着这事不成的,没成想侯爷那晚吃了酒,偏留下了清丫头。

后来清丫头跟着你母亲去了京城,我再见到她时,她大着肚子,手脚满是冻疮,一路乞讨着回了陕西,由于她之前受了伤,又如此奔波,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听清丫头讲在京中的经历,这才知道您的夫人张氏,空有贤良名声在外,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清丫头说被人帮衬也算是死里逃生,她再也不会回侯府,更不让她的孩儿被侯府知晓,否则必然逃不过张夫人的毒手,我这才将她安置在乡下,又请郎中前去给清丫头诊治,可……太迟了,清丫头身体太过虚弱,生下孩子没出月子就去了。”

邹林氏说着看向邹襄:“清丫头去了后,我托人养着襄哥儿,又依着清丫头的意思,没有告诉任何人襄哥儿的父亲到底是谁,从人伢子手中转了一圈,将襄哥儿正式接到我身边。”

邹林氏想到清丫头的经历,再次抬起头来:“侯爷是不是也想知道清丫头是如何死里逃生的?那要从张夫人那歹毒的计谋说起,若非清丫头亲身经历,真的很难想象,您的夫人张氏居然那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