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唤了一声,崔祯依旧一动不动。

管事还从来没见过侯爷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地有些急切:“侯爷,您怎么了?”

崔祯紧紧地握着书册,脑海中一阵轰鸣,想起了那助他突围的老僧,老僧将蜜蜡交给他时的神情,那恬静淡泊的老僧提及挚友时,一双眼睛也跟着发亮。

他带兵征战危难之时常常会想起那段经历,便觉得无论如何艰难,都不算是困境。

崔祯喉结一动,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从前他最喜欢回忆、体味的一段过往,现在如同烈火一样炙烤着他,让他汗毛竖起,心底生出一股难言的羞愧和悔恨。

心中老僧的面容渐渐淡去,老僧那双清亮的眼睛他也不敢直视。

“周夫人当时身上背着罪名,父母早逝不在身边,多亏了侯爷您善心,这才让周夫人有了容身之地。”

“大户人家就是草菅人命,明明可以直接射杀那些反贼,偏要赔上一个女子的性命。”

“这事关乎崔家的名声,绝不能冒险……”

崔祯的心忽然一绞,周氏的性命因为崔家变得如此不值一提,到底也是他辜负了老僧的期望。

这些话语声过后,崔祯想起母亲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周氏的情形。

“那是状元郎周择承的女儿,相貌出众,从小聪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长公主还请她前去画屏呢,字写得也漂亮,到底是随了她父亲……”

崔祯眼前情景为之一变,突然回到了堂屋中,恍然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是周氏,母亲曾将周氏请到家中做客,他被母亲唤去请安,母亲想要借此让他见见周氏,可那时他对周氏心生厌恶,目光片刻不想在周氏身上逗留,他思量的是若抓住周氏那些伎俩,就与周家退了亲。

这次,他想要将椅子上的少女看个仔细,却在关键时刻所有的景象就此烟消云散。

“侯爷。”

“侯爷。”

管事几声呼唤,让崔祯回过神来。

“侯爷您是不是不舒坦?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崔祯只觉得额头上一片冰凉,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湿透了,心中仿佛有个空洞,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

有个荒唐的念头萌发出来,如果老僧知晓救了他,反倒会害死挚友的女儿,是否还会那样做?

如果他没那么选择,对周氏多些关切,救周氏出大牢,即便之后崔、周两家婚事不成,他也不会如此后悔。

再如果他与周氏成亲,周氏应当会认得他戴着的那块蜜蜡,弄清楚关于这蜜蜡的过往,就凭这段恩情,他也会好好对待周氏。

“没事。”崔祯声音略有些沙哑,没想到事情追究起来是这个结果。

崔祯又仔仔细细地将那图样看了一遍,这才合上了册子。

“让锁匠做把钥匙,”崔祯吩咐管事,“再将这匣子好好收起来,不要让别人碰触。”

管事应了一声。

崔祯站起身向外走去,没有叫任何人,一路出了府邸。

从前心中炙闷他就会出去溜溜马,可现在只要想起对周氏的亏欠,他就喘不过气来,他希望能有方式可以弥补周氏。

人都是自私的,这时候他倒期望周氏真的有错,也许他也能为自己开解几分。

街上一片繁闹景象。

缓缓前行的马车中,有人撩开了帘子向外看去:“那是侯爷吗?”

跟在车外的张家管事顺着张大太太申氏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瞧见崔祯的背影一闪而过:“是侯爷,是侯爷没错,除了侯爷谁能有这样的威势,侯爷是不是去迎老太爷和大老爷啊?”

申氏摇摇头:“那不是出城的方向。”老太爷还要等着吏部官员在城外接应、叙旧,她听说娘家出了事,心中委实着急,就先一步进城看看情形。

“走吧。”申氏顾不得想这些,她要赶去二哥家中,与二哥商议一下,她不知道到底会有多大的灾祸降临在申家头上,但老爷说了如果张家能够帮得上忙,一定会竭力为申家打点,即便丢了官职,能保住大哥和二叔的性命也好。

申氏正要放下马车帘子,忽然又看到人群中身影一闪,仿佛有个没有手臂的人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停车。”申氏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下人不明就里慌忙拉住了马。

“太太……”

申氏怔愣片刻恍然摇摇头:“没事,我以为看到了熟人。”她以为看到的是严参,但严参早就死了。

她定是思量太多,才会看花了眼,自从接到了二哥送来的消息,她就总会想到严参与她说的话。

“这件事不弄清楚,恐怕将来酿出大祸,到时候申家定会被牵连,”严参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不过你放心,我会查出实情。”

她向严参点头:“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查明白,论查案我就没见过谁比你更厉害。”说完这话,她害羞地低下了头。

再后来严参不但没有将案子查清楚,还伤了两条手臂,受伤后的严参性情大变,一心想要报复,不再是那个一身正气的通判,他丢了差事又杀了一村子的人,她经常想如果不是他们请严参查案,严参也就不会落得那个结果,二叔却说严参太过贪婪,明明案子可以了结,严参却想要更大的功劳,硬说其中还有蹊跷,为了做申家的女婿不惜将申家卷进去,幸好早些看到严参的真面目。

申氏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是张家的车马吗?”

外面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管事妈妈撩开帘子禀告:“大太太,是定宁侯府的渭二爷。”

“渭二爷。”申氏向车外看去。

崔渭下了马车向申氏行礼:“亲家大嫂一路可顺利?”

申氏点点头:“还好,多谢二爷惦记,老太爷和老爷都在后面,我准备……”后面的话她没说,渭二爷应该明白。

果然崔渭躬身道:“我去迎迎亲家老爷和大哥。”

崔渭离开之后,想到崔家人肯来接应,申氏松口气,看来小姑在定宁侯府的日子过得不错。

她怎么还有精神担忧小姑,申氏叹了口气,申家还不知道要怎么迎接这个新岁呢。

……

崔祯对张家的事一无所知,径直来到了怀远侯府。

崔祯翻身下马,管事忙迎上来侍奉。

踏进了顾家院子,崔祯就听到一阵欢笑声。

“邹襄快点,你要输了。”

那是珠珠正带着邹襄在院子里射箭。

第390章 羡慕

崔祯顺着声音踱步过去,只见穿着氅衣的少女目光明亮,嘴边挂着一抹笑容,正在瞧着邹襄。

小小的邹襄,握着小弓,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中那支箭,箭矢本来很轻,但在这时候犹如千斤重。

邹襄终于松开了手指,一箭射了出去。

箭射出去那一瞬,崔祯就知道那支箭没有射得太正,但会落于靶上。

果然那箭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靶中。

这样的成就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已经很是难得,邹襄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不过很快笑容就消失了又被沉重的神情所替代。

崔祯皱眉,小小的稚儿有很重的心事,或许这稚儿是在为邹林氏的病担忧,难得这孩子如此有孝心,不过就怕挫折太大,因此让邹襄背负太多,将来未免会在某些地方执拗,坏了一根好苗子。

顾明珠走过去微微欠下身:“邹襄这一箭很厉害。”说着将手中的蜜饯子拿出来分给了邹襄。

邹襄伸手接过了蜜饯,看着顾明珠时眉宇中不属于这年纪的深沉也散了些。

“走吧邹襄,”顾明珠道,“天太冷,我们回去读书。”

邹襄点点头,看向了等在一旁的邹林氏。

邹林氏知晓顾大小姐是怕她的身子受不住,连连道:“都怪我,让大小姐和襄哥儿没玩尽兴,下次我就不跟着出来了。”

顾明珠笑得直率:“族姨母要出来,走动走动对您的病有好处,没有人在一旁瞧着,我与邹襄也觉得不好玩。”

邹襄也忙跟着点头。

邹林氏感激地道:“大小姐帮我诊脉,还照顾襄哥儿,我这心里……”说着邹林氏又咳嗽起来。

邹襄急着走过去拉住了邹林氏的衣襟,顾明珠轻轻地拍抚邹林氏的后背。

邹襄一脸紧张和期盼地望向顾明珠,俨然将顾明珠当做了依仗。

崔祯看着眼前这情景,邹林氏过世后邹襄必然要经受挫折,如果珠珠在旁边就能安抚邹襄,没想到几日不见,珠珠的病又好了许多,这样看着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了。由此可见邹林氏带着邹襄来到怀远侯府是对了,虽然同是林氏族人,上门求到定宁侯府……

崔祯脑海中浮现出林太夫人和张氏。

邹林氏求到定宁侯府,不会被照顾的这样周到。

这样想着崔祯又向前走了两步,走路的声音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大哥你来了!”顾明珠抬起眼睛看到了崔祯,笑着行礼道,“大哥要去与父亲说话吗?”

崔祯点点头,视线落在珠珠腰间的佩饰上,碍于邹林氏在旁边,他没有走过去将那蜜蜡要过来端详,不过看到珠珠好好地戴着,也不由地松了口气。

邹襄也向崔祯问好:“侯爷。”还是不肯与顾明珠一起叫崔祯大哥。

崔祯想要说些什么,不过面对这样一个稚儿,他委实不懂得怎么与邹襄说话,让邹襄对他放松警惕,或许是最近处理家事有了太多感慨,从前他不会在乎这些,如今看到这温馨的情景,也会心生羡慕。

顾明珠道:“我将族姨母送回屋子,再去跟大哥说话。”

崔祯又点了点头,然后抬脚向书房走去。

其实崔祯走进院子时,顾明珠就听到身边宝瞳低声提醒,她和邹襄在一起说话,本就没什么可遮掩的,她也就顺其自然,没有特意做任何事,倒是崔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因为查证了崔渭的野心吗?

邹林氏被扶到屋子里躺下,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心却渐渐宽了,她还以为邹襄这孩子走到了绝路,却没想到怀远侯府待他们如此,从前她就想藏着邹襄身世的秘密,只要邹襄安安稳稳地长大就好,现在她却踌躇起来,要不要将实话说出来。

……

书房中。

顾崇义一脸惊讶地看着崔祯:“你说什么?崔渭暗地里勾结大同卫所的将领?”

崔祯神情肃穆:“我让人盯着崔渭,现在手中有了实证,现在我怀疑崔渭和林寺真是同党,山西出事时,曾有人以山阴的事要挟我为战马案做遮掩。

山阴的事知晓的人不多,这案子之后我就怀疑林寺真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顾崇义沉吟着道:“要说眼线,自然崔渭是最为合适的,你们是亲兄弟,你对崔渭自然不会设防。”

崔祯道:“在林寺真案子败露之前,林寺真在边疆打了几次胜仗,在我看来林寺真屡次以少胜多,其中有些蹊跷,于是我让崔渭前去探查,崔渭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崔渭在军中历练那么久,对这样的事岂会没有半点觉察?

我母亲前去太原府,阻拦我揭穿林寺真害我父亲之事,回京路上又落入林寺真手中,这些事崔渭都有参与。”

顾崇义听到这里与崔祯四目相对:“崔渭从大同带回了怀王笼络边将的证据,朝廷会对他加以褒奖,崔渭这是想要接下你的兵权执掌大同啊。”

顾崇义说完问向崔祯:“你准备要怎么办?”

“将崔渭的同党都从大同卫所上挖出来,”崔祯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如果能顺藤摸瓜抓住崔渭背后的主事自然更好。”

但那些人十分狡猾,崔祯知道自己刚刚着手查案,必然做不到这一点,这也是他来怀远侯府的目的。

崔祯目光一深:“我知道魏元谌并不认为林寺真是在为怀王府效命,魏元谌手中应该还有别的证据,这桩案子本就是一体,魏元谌查到崔渭和大同时,我愿意从中帮忙,只希望这次能将那些人的根基全都挖出。”

顾崇义不曾想崔祯愿意配合魏元谌查案。

这是好事,以崔祯对崔渭和大同的了解,自然会事半功倍。

“你这样思量是对的,”顾崇义道,“那些人惦记的是北疆,你就算处置了崔渭,他们也许还有其他手段,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要说谁能将这一切查明,我觉得也就只有魏元谌。”

崔祯料到姨父会这样说,出乎意料的是,才过了几日,姨父对魏元谌的信任更深了些。

崔祯端起茶润了润嗓子才接着道:“不瞒姨父,我会这样做除了是为了大同,还因为周氏。”

第391章 不在乎

崔祯提及周氏之后,整个人变得出奇的安静。

顾崇义吩咐管事端来一些酒菜留崔祯在书房中说话。

因为要迎接新岁,家里做了不少糕点、小菜,备着家中随时有客人来访,顾明珠看着厨娘端了吃食去书房,看来父亲要留崔祯许久。

这样的时候,定宁侯在顾家是为什么?自然是要与父亲提及崔渭的事,崔祯做了许久的边疆守将,终究还是肯为民众着想,如果崔祯与崔渭站在一边,恐怕他们还要费一番周折。

宝瞳低声道:“奴婢进去送东西的时候,听到侯爷说到夫人周氏。”

顾明珠心一沉,崔祯提及她做什么?难不成因为怀疑崔渭,连同崔渭射杀她的事也一并查了?

“小姐?”

宝瞳又唤了一声,才让顾明珠回过神来:“宝瞳你说什么?”

宝瞳道:“用不用奴婢想法子去听听?”

“不用了,”顾明珠心中有数,“父亲的小书房你找借口去一次可以,再去就会引起怀疑,父亲倒是没什么,崔祯很有可能会被打断,没有将话与父亲说明白。”

再说如果崔祯说线索,父亲知晓了与她知道了没有分别,其他的……她也没有兴趣知晓。

周如珺在大牢中确实怨愤、不甘,但她顾明珠已经从痛苦中挣扎出来了,她在意的人和事早就放在了心上,那些不在意的即便在她耳边说,她也会充耳不闻,更不会费神去打听。

有这时间她不如与碧桃一起打络子,新岁后她会和师父进宫拜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总要有一技傍身,免得又将坤宁宫的络子拆的七零八落。

“大小姐,品香楼送来新做的点心了。”

听到管事妈妈这话,顾明珠眼睛一亮:“走吧,我去跟母亲一起尝尝点心。”

……

书房中气氛低沉。

顾崇义看着崔祯:“如果真是这样,你亏欠的周家父女的是无法弥补了。”将心比心,他的珠珠若是被人害成这般,小小一句补偿就能揭过去?那是一条性命啊,父母珍视在手心中的孩子,就这样没了,作为一个父亲,他不会要补偿,他只会将伤害他女儿的人全都杀了,为他女儿抵命。

六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珠珠正病重,他们夫妻整日里为珠珠奔忙,没有在意这些,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些内情。

崔祯听着没有反驳。

顾崇义接着道:“除了查清案子还周氏一个清白,你也没有什么能做,周择承一家都不在人世,至于周氏的叔婶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

这些人真的珍视周姑娘,就不会任由崔家这样做,除了要一个名分为周家多一门勋贵的亲家之外,没有谁真正为周姑娘着想过。

案子能翻,但人命没了就再也没有办法再寻回来。

崔祯更是沉默,他怨恨母亲害父亲,到头来他也一样轻视了人命,或许他的子嗣一而再再而三夭折,也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顾崇义道:“听说张氏父兄到了。”

崔祯点点头:“今日进京,吏部官员前去迎接,衙门里会设宴款待,一会儿我会赶回去看看。”

“那我不留你了,”顾崇义道,“有什么事就让人来知会。”

崔祯从书房中出来时,看到顾家一片热闹的景象,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院子里也挂上了几盏漂亮的花灯,与定宁侯府的冷清宛如是两个世界。

崔祯骑马离开了顾家,路上遇到一个人与他擦身而过,崔祯转头去看,那人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蹄踏动起伏,那模样就像是少年们结伴出去踏春,又是得意又是随性,任谁看了都要感叹:好一个纨绔子弟。

可不就是魏家那位二老爷。

除了魏元谌之外,魏家其他人与姨父还有来往,魏家这是一心想要笼络怀远侯府了。

……

顾崇义舒展了衣袍,才从书房里走出来,就看到管事前来禀告,管事话还没说出口,门口传来一阵聒噪声。

“崇义啊,你看看我拿什么来了,这是坐船来的鸟儿,你肯定没有见过。”魏从智的声音响彻在整个顾家前院。

魏从智得意洋洋:“让家中的孩子们都来看看,你看看你这里如此安静,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加上这么只鸟儿……立即就不一般了。”

顾崇义皱着眉头向前院走去,看到魏从智抱着鸟笼子得意洋洋地站在院子中。

魏从智向顾崇义身后看去:“孩子们呢?不是让你叫孩子们来吗?”

顾崇义脸黑了几分,什么孩子们?还不就是骗珠珠出来,好骗珠珠做的鲜花饼喂他那只大肥鸡。

“扑啦啦”振翅声响,一只通体黝黑的大肥鸡撅着屁股不请自来地向后宅跑去。

这只鸡也跑惯了腿。

“怎么样?这鸟你没见过吧?”魏从智将鸟笼凑在顾崇义面前,“这还是多亏了怀王爷。”

顾崇义道:“怎么说?”

魏从智压低声音:“怀王府被搜查了,那些有意投奔怀王的官员,准备了不少珍奇的物件儿,见到这样的情形,不少人将东西拿去坊间卖了,我这不……就捡了个便宜。”

顾崇义听了明白,眼前这夯货不是为了捡便宜,而是背地里将消息都打听清楚了。

顾崇义道:“怀王府现在如何了?”

魏从智道:“怀王府的管事陈嘉从怀王库中挖出一只匣子,匣子里装得都是各种火器的图样,皇上看到图样大发雷霆,不出半个时辰,龙禁尉就会将怀王府围了。”

顾崇义才从崔祯那里听到陈嘉这个名字,陈嘉去大同卫所为怀王笼络边将,现在又找到了火器的图样,算是证据确凿。

“走吧,快去书房,书房里暖和,”魏从智拉住顾崇义的手,“咱们弄些好酒,边喝边说。”

顾崇义嫌弃地甩开魏从智。

魏从智也不生气,吩咐管事:“将这鸟儿给大小姐送去,权当是我这个二叔给大小姐的礼物。”

顾崇义气得眉毛竖起来:“你是哪门子二叔?”

魏从智挺起胸膛:“我在家中行二,与你又是同辈,让孩子们唤我二叔有什么不对?一家人偏要说两家话。”

魏从智边数落边往书房去,顾崇义在后面追,他反而跑得更快,顾崇义无可奈何,他怎么惹上这么个货。

……

顾明珠吃过饭给元宵和小白喂了鲜花饼,一只肥鸡靠着元宵,鸡眼迷离昏昏欲睡。

“小姐,”宝瞳从外面进来道,“柳苏送消息来了,说薛老通判和聂忱从山东回来了,魏大人问您要不要去听听山东查到的线索。”

她自然是要去,不过……顾明珠想起上次与魏大人见面的情景,不禁心中一阵慌跳,这么快又要见面了。

第392章 一起赏景

顾明珠坐在镜子前许久都没有起来,宝瞳好奇地看着镜子里的大小姐,桌子上的妆奁全都打开着,里面各种瓶瓶罐罐都被拿了出来。

宝瞳还没见过大小姐用这么多物件儿,大小姐今日怎么有兴致,难道是因为新岁?

宝瞳开始期待大小姐仔细梳妆打扮后的样子:“大小姐这要用好久才能弄完吧?”

顾明珠点点头:“不要让别人进来。”等她梳妆好了,父亲、母亲也该睡下了,她就可以溜出府去。

望着桌子上、床上的脂粉和衣服,顾明珠有些犹豫,她应该从哪里开始好呢?

魏元谌站在窗前看着京中夜里的街景,按例新岁前半个月京中会开宵禁,今年因为怀王府的案子,拖到现在朝廷才下了文书,现在离新岁可就只有三日了。

坊间是有了过年的气氛,朝廷各部还在核查官员,从礼部到兵部、都察院,查出来的人不少,刑部大牢都快装不下了。

虽然有贵妃党的推波助澜,但怀王府背地里确实结党营私,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家眷被牵连的就有近百人。

在申家的支持下,将来怀王府问鼎储君之位也算有了一争之力,可惜东宫被废的太早,梁家在永平府刚刚有了起色,眼下的怀王府还不堪一击。

那人很了解朝局,懂得抓住时机动手,也很清楚当今皇帝的心思,利用皇帝的疑心大动手脚,看样子是准备将皇帝身下所有的皇子都卷进去。

站了一会儿,魏元谌微微皱眉,珠珠怎么还不到,往常听说案子有了新线索,她就会来得很快,难不成上次他在小院子里说的那番话,真的吓到了她?

“三爷,”初九靠过来道,“要不然我去看看,万一大小姐今日不来了呢?今天二老爷将小白带去了顾家。”或许大小姐哄着小白玩,一时忘记了赴约。

魏元谌乜了一眼初九,初九仿佛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猪圈味道,初九安分守己地闭上了嘴。

茶楼一片安静,魏元谌心中却犹疑起来,难不成她真的不来了?今晚他特意早约她一会儿,就是想要趁着薛老通判和聂忱没到之前,与她站在这里看看京中的夜景。

这处茶楼也是他仔细挑选好的,正好能看到东街街市的花灯。

魏元谌又向街上来往的行人中看去,一抹熟悉身影终于映入眼帘,那是柳苏,至于柳苏身边的人影……

魏元谌眼睛微微眯起,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才确定,那是珠珠没错。

“三爷,薛老通判和聂忱来了。”

魏元谌整理了一下衣袍,神情重新变得自然,转身去迎薛老通判。

薛老通判踏上楼梯,看见的就是一身簇新衣袍的魏三爷,魏三爷没有穿官服,身上的威严不减,却多了些亲切,少了几分疏离。

身边的聂忱上前向魏元谌行礼,他怎么觉得魏三爷比他离京的时候看着温和许多。

聂忱想要与魏三爷对视一眼,却发现魏三爷的目光飘飘忽忽落在了他身后,聂忱忙转过头去就看到了柳苏,柳苏身边跟着一位体态略有些臃肿的婆子。

那婆子额头略高,眼角下垂,灯光下脸色显得尤为蜡黄,抄着手站在旁边就像个粗使的下人。

薛老通判显然也发现了柳苏和那婆子,正要仔细查看,就听魏元谌道:“薛老通判放心,那都是我身边的可信之人。”

说着魏元谌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婆子,他是没有想到,今晚要与一个婆子一起赏夜景,不过只要那婆子愿意,他也不会计较许多。

婆子感觉到魏元谌的视线,微微抬起了头,她这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打扮好的,不知道魏大人能不能满意?魏大人提前让柳苏告知她消息,就是怕她筹备不周,会在薛老通判面前露出马脚吧?

几个人一起进了屋子,暮秋等人守在门外,柳苏转身将门关好。

顾明珠这才抬起头来。

屋子里设了屏风,她与柳苏正好在外间侍奉茶水。

顾明珠站在角落里,眼睛微微一抬刚好通过窗子看到那高高挂起的一盏盏花灯……

顾明珠不禁要夸赞魏大人,魏大人选的地方很是不错,居高临下,外面若是有什么动静,立即就能尽收眼底。

薛老通判端起茶尝了一口才道:“这次我们去山东也算有所收获。”

魏元谌没有说话,等着薛老通判继续说下去。

薛老通判道:“府衙只当我们去查鲁家的案子,我有公文在手,加上涉及都察院,当地府衙倒是不敢怠慢,带我们找到了鲁家在山东的宅院和庄子,还找到了几个铺面,那些铺子卖过鲁家从海上运来的货物,不过却没有找到鲁家出海的船只。”

“既然要查海上私运货物,找不到船只就等于缺少了明证,”薛老通判道,“我们就出海去寻找那些船只的踪迹。”

聂忱想到海水的腥气,还有那颠簸的大船,就觉得一阵阵反胃。

薛老通判道:“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值海上起了风浪,所有船只靠岸避险时,我们发现了八艘可疑的大船,我们跟着那大船最终找到了济南知府房桂锡。”

房家是怀王妃的娘家,刑部在京城也抓到了房二老爷,再加上山东那几艘大船,房家这罪名也是板上钉钉。

薛老通判道:“虽然查到了证据,但我之前接到魏大人送来的书信,魏大人在信上说鲁家败露被人灭口,仔细想想我们到山东之后一切也太过顺畅了些。所以我们一边若无其事地整理案宗,一边在私下里查了另一桩案子。”

薛老通判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眼睛中闪过一抹光亮,整个人反复一下子变得意气风发。

薛老通判道:“魏大人可听说过应天府通判严参?”

魏元谌自然听说过:“严探花那是薛老通判的徒弟。”

薛老通判脸上一闪欣慰的神情:“对,就是我的徒儿严参,被刑部斩首示众的严参。”提及徒儿,薛老通判不免情绪微乱,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严参曾查一桩案子,一家姓修的商贾被人灭门,”薛老通判眼睛微红,“衙门始终没有抓到那杀人的凶徒,过了这么多年……我总算知晓那一家人为何会被杀了。”

第393章 求你一件事

薛老通判长长地舒一口气。

“我们打着查鲁家的幌子,在沿海村子里打听消息,还调了这几年有关海盗的案宗来看,”薛老通判道,“那时候京中也传来消息房二老爷被抓,房家乱成一团,济南衙门也是人人自危,我们拿着京中的公函,没有人敢阻拦,倒问出了许多实话。”

薛老通判从怀中拿出几张文书递给魏元谌。

“那修姓商贾,是山东一带做私运买卖已久,曾在山东沿海的几处村落里收民众做海贼,虽然经营许久,但手中的船只并不多,突然有一年,这修家走了运势,从海上得了一笔横财,一下子就发迹起来。

修家开始偷偷地壮大人马,收了不少民众做水手,时间长了,下水干这种活计的人就都知道修家给的银钱多,都愿意投奔修家,修家就开始吞并其他海贼的船队,在海上渐渐小有名气。”

薛老通判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这样过了两三年,修家的管事开始私底下笼络人手,说是着了别人的道,原来几年前修家得了一个船管事,为修家在海上赚了几笔生意,渐渐得了修老爷的信任,修家之所以能够兴旺,都是这个船管事在打理,本来是件好事,但修老爷却突然发现,他虽然还是名义上的主事人,其实修家船队早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就连他派去的长子也在出海的时候意外身亡了。”

薛老通判看向魏元谌:“我听到这里大致也明白了那船管事的意图。”

魏元谌道:“那船管事是利用修家在海上的名声和人脉收揽了海贼。”

薛老通判点点头:“利用修家名义做事,达到目的之后再一脚将修家踹开,修家这样大张旗鼓地做事,也会被官府盯上,时机成熟之后再杀掉修家,海贼真正的主事人到底是谁,也就不会有人再知晓。

可以说,山东沿海的海贼都被那些人捏在了手中。”

魏元谌道:“既然他们要代替修家,修家必死无疑,更何况在此之前修家察觉了他们的意图。”

薛老通判颔首:“告知我这些的人,曾暗地里为修家做过事,他听修家管事说,修家知晓船管事的身份,如果能告发船管事,可能还会有一线生机。”

顾明珠听到这话,忍不住眼睛一亮,修家是海贼,按照大周的律法必死无疑,怎么修老爷还认为告发了那船管事,或许会有活路?

果然魏元谌也有这样的疑惑:“修老爷凭什么会这样思量?”

薛老通判道:“因为船管事的身份不一般,真的出了事可能会牵连一个大族,那大族中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定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发生。”

顾明珠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答案,是申家,修老爷私底下查到那船管事与申家有关,这才找到了申家五老爷,申五老爷因此被杀,然后修家也被灭门。

这样就对了,一切都串了起来。

薛老通判道:“我猜那船管事与申家有关系。”

魏元谌倒茶给薛老通判:“薛老通判是觉得,杀修家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笼络了山东的海贼,手中不该只有八艘船,您一定查了鲁家的人,发现鲁家人没有一个与那船管事身份相符。”

薛老通判点头:“确实如此,修家被杀之后,山东沿海再无小海贼,也很少再出私运的案子。”

魏元谌知道薛老通判的意思,薛老通判想说并不是海贼真的少了,而是他们被统一管了起来,所以才会变得井然有序。

薛老通判道:“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那人听修老爷说,那船管事手中有大船,海上无人敢与其争锋,大船用楠木造,自头至稍二十丈有余,船板厚两尺。”

魏元谌细长的凤眼扬起:“大周的官船才用杉木和楠木,而且船板厚两尺,那是战船的规制。”

薛老通判目光灼灼:“如果修老爷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有人私造战船,或是私用大周的战船,揭穿这件事足以让修氏一家老小保住性命。现在怀王府被查,看似一切都对得上,但细节上却有许多疑点,那船管事下落不明,战船也不见踪迹……”

薛老通判长长地叹一口气:“如果七八年前开始查,定然能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可惜那时候……没有人帮严参,也没人信严参的话,严参揪着修家案子不放,府衙的人都觉得他过于偏执,刚愎自用。”想到自己徒弟最终的惨状,薛老通判眼睛不禁一阵潮湿。

“会查清楚的,连同严探花的案子也会水落石出。”

魏元谌低沉的声音响起,薛老通判愕然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魏大人愿意查严参的案子?”

魏元谌道:“严探花案子另有疑点,自然要查问清楚,更何况还与现在怀王案相关。”

薛老通判激动地站起身,嘴唇一开一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手中没有太多真凭实据,那案子又与现在相隔甚久……魏通政竟然就这样信了他,而且准备查下去。

魏元谌伸手请薛老通判坐下来:“您知道八年前是谁掌管山东都司吗?谁曾在安东卫操练兵马,搭建炮台?”

薛老通判摇头。

魏元谌道:“当时的兵部员外郎焦大人,不过在安东卫操练兵马,搭建炮台的却是如今的兵部尚书谭定方。”

薛老通判沉默,眼下案情已经如此清楚,他们再怀疑谭定方就要有真凭实据。

“我这就回衙门整理案卷,”薛老通判胸口如同有一把火在烧,“至少先保留从山东查到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