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香接着道:“站在窗外看着夫人自缢的人是鸢儿而非奴婢,奴婢是没有去私库,奴婢去后花园长廊中偷懒了。”

蕙香说完目光灼灼地望向程大老爷:“老爷您要相信奴婢,奴婢说得句句属实。”

程大老爷皱眉。

薛老通判道:“既然如此,就让人将桂姨娘叫来问话。”

程大老爷下意识地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魏元谌,魏元谌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一双幽深的眼眸望着屋子里的一切,他虽然年轻,却官威沉沉,就连他身边的灯盏,仿佛也因为他而变得暗淡了许多,不敢与其争辉。

程大老爷哑着嗓子道:“让管事将桂姨娘唤来。”

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慌张的声音:“救命……救命……大人……救命……”

一个人影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正是桂姨娘。

程大老爷皱起眉头看着桂姨娘:“你这是作甚?慌张的模样成何体统?”

桂姨娘发现程大老爷也在屋子里,不禁整个人瑟缩一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跪在地上的鸢儿看到桂姨娘,急着先道:“姨娘……蕙香冤我们害了夫人……”

听到鸢儿的话,桂姨娘终于明白了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形,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程大老爷:“老爷是您,是您让人害妾身的,您让人在茶里下了毒是不是?”

程大老爷皱眉:“胡说些什么。”

桂姨娘躲闪着程大老爷:“妾身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害妾身?妾身死了之后,老爷是不是也不准备放过四爷?是了,妾身背上害主母的罪名,庶子自然也会被族中排挤,老爷还会害怕四爷泄露当年的事,向四爷下手……即便不杀他,将他逐出程家他也是没了活路,嫡长子老爷都不在乎,一个小小的庶子,老爷更不会放在心上。”

方才鸢儿出去之后,她靠在榻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就要取床前的茶喝,却有人冲进来阻止了她。

那女子说是跟随魏大人前来办案之人,亲眼看到有人向她下毒,紧接着他们抓到了曹管事。

听着桂姨娘的话,程大老爷转头向院子里看过,果然看到曹管事被人五花大绑丢在了院子正中央,程大老爷的脸色豁然一变。

魏元谌也看到了跟在曹管事身边的顾明珠和初9,看在案子的线索查得差不多了,否则她不会舍得回来。

“您好狠的心啊,”桂姨娘眼泪淌下来,“妾身一早跟着您,尽心尽力服侍您,您却要杀妾身,夫人这些日子一再逼问妾身的当年的事,起身知道夫人想要以此为把柄要挟老爷,妾身咬着牙一直没有说,没想到老爷还是起了疑心,生怕妾身知晓那些内情,于是想要借着这次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妾身,又将害夫人的罪名压在妾身头上。”

桂姨娘看向鸢儿:“妾身猜这鸢儿如果不能脱身,就会豁出一条命说被妾身收买,因妾身想要拿她抵罪,她才会反口攀咬,妾身‘服毒’就是看事情败露畏罪自尽,老爷,妾身说的对不对?”

程大老爷目光闪烁,神情不再平静。

桂姨娘看向门口的程翌:“驸马爷,妾身将知晓的事都说出来,只盼着驸马爷能够照看四爷,妾身算是看明白了,赵夫人和驸马爷心善,就算是程家庶子,也会给他一条活路,在这里他却只有等死的份儿。”

程大老爷呵斥道:“姜氏你到底与程翌合谋了什么?你可知诬告何罪?”

“姜氏?”桂姨娘忽然一笑,“您府中的妾室太多,您都忘记了妾身姓什么?妾身不姓姜,妾身之前还觉得在您心中有些位置,如今看来是妾身妄想了。”

桂姨娘说完跪下来,眼睛定定地望着程翌,目光中满是期盼。

“只要你说出实情,”程翌道,“四弟是我亲弟弟,我自然会做好兄长该做之事。”

桂姨娘这一刻终于松了口气,她“咚咚咚”向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脸歉意地看着程翌:“驸马爷,妾身知晓当年赵夫人被害之事,这些日子袁夫人将妾身唤去揉腿,也是逼问妾身说出其中内情,因为十二年前留在府中的老人不多了,妾身就是其中之一。”

程翌心中一阵激荡,母亲的案子当真要借此事查清了。

“你这个贱人。”程大老爷怒气冲头,恨不得一脚踢死跪在地上的妇人,他刚向前走了一步立即被两个身影拦下,正是程翌和程三爷。

“好……你们几个,我的好儿子,”程大老爷指着程翌,“你趁着弟弟们还小,就用言语蛊惑他们与我作对,你……”

“程大老爷何必着急,”魏元谌深沉的声音终于响起,“程大老爷若有冤屈,本官为你做主,即便是驸马爷,本官也一样将他参到圣上面前,不过在案子没有审结之前,程大老爷要遵守本官的规矩,在院子里本官已然说过,不要怪本官不讲情面。”

魏元谌话音刚落,立即有衙差上前架起了程大老爷向门外走去。

“你们要做什么?”程大老爷只觉得眼前翻天覆地,紧接着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地上,双腿、双臂、肚腹着地,骨头和脏腑仿佛都摔裂了般,他下意识要挣扎着起身,脖颈和两侧肩膀被棍子一夹再次被压在了那里。

程大老爷几乎喘息不得,他怎么也想不到魏元谌真的敢向他动手。

院子里的程大老爷在惨呼,魏元谌看着桂姨娘:“从头到尾仔细说来。”

第256章 渣男必死

桂姨娘看清楚,即便她不说在程家也无处安身,说了,她们母子就要仰仗程翌和公主府,能助朝廷查明案子,她和四爷都能有一条活路,拿定了主意就仔细思量,要将知晓的内情全盘托出。

想到这里,桂姨娘先看了一眼程二爷、程三爷,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顿时鼓起些勇气。

桂姨娘舔了舔嘴唇:“赵老将军出事后,夫人经常被太太和大老爷责难,并不是夫人想要回山西,而是大老爷命夫人回山西守孝,就在夫人答应之后,大老爷在西院的小书房里见了一个人,那人是从大宁来的。”

顾明珠听到这里想起一个地方,大宁都司,当年的梁王藩地。

桂姨娘接着道:“我站在外面偷听,不敢走得太近,只影影绰绰看到那人的身形很是魁梧,那人说在战场上受过大老爷恩惠,要不是大老爷求情救了他,他就被赵老将军军法处置了,哪里还会有今日,就凭这个他会去山西帮大老爷做这件事,不但还了大老爷的恩情,也为自己向赵家报了仇,等到事成之后,他立即回到大宁。

他这次来京中见大老爷,一路遮掩面容和身份,没有人知晓,所以就算有人怀疑到大老爷身上,从大老爷这边也查不出任何蹊跷,只盼着这次事过去后,大老爷摆脱了赵家,官途平顺。”

程翌听着这话,想到母亲那时的境遇,若非老天眷顾让母亲寻到了一块木板,又被彭良搭救,母亲就要含冤而死,怪不得他们从父亲这里查不到任何线索,原来父亲安排的人早就躲去了大宁都司。

程翌道:“祖父在世时,父亲曾与祖父一起去过大宁,父亲参与的战事不多,想要找到那人并不难。”

桂姨娘道:“那人声音十分嘶哑,说话稍稍有些吐字不清,虽然时隔多年,让我再听到那人说话,我应该也能辨认得出。”

程翌恨不得立即去往大宁查找线索,拿住那害他母亲的凶徒,到时候父亲也别想再逃脱罪名。

薛老通判看向桂姨娘:“你说袁夫人这几日让你来揉腿,是要问你这桩事?”

桂姨娘点头:“是,袁夫人害彭良的事败露之后,袁夫人害怕大老爷不肯维护她,要将罪名推到她头上,与大老爷闹了一通,又让人去请娘家人前来,袁家人却迟迟没有现身,袁夫人也就慌了神,命人叫我前去,问我当年赵夫人被害之事,还许诺我,只要我说出知晓的内情,将来保证给四爷说一门好亲事。

袁夫人向来周到,二爷不到十岁就开始张罗与临江穆家联姻,总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自然也是动心的。”

听到桂姨娘这话,程二爷想起母亲对他的好,不禁心中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与程三爷年纪都不大,平日里被母亲教训着作为继室的儿子要早些撑起门楣,在人前都是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如今母亲没了,又知晓可能是父亲害死的,精神立即垮了一半。

桂姨娘接着道:“可我……也害怕被老爷知晓之后,容不得我们母子,所以我没说,但夫人不依不饶,再给我几日思量,我不肯说的话,就将我交给驸马爷和赵夫人审问。”

薛老通判听到这里,看了一眼冯安平,冯安平显然也发现了一些蹊跷,薛老通判心中略微宽心,他这个徒弟还不是一无是处。

薛老通判收回目光:“袁夫人何以肯定你知晓内情?”

桂姨娘看向鸢儿。

鸢儿垂头道:“奴婢之前与袁夫人提过,桂姨娘总会在赵夫人忌日烧纸,有时候还会睡着觉惊醒,说一些梦话,仿佛知晓一些内情。”

鸢儿紧紧地握着帕子:“这些都是我才侍奉姨娘时向夫人禀告的,夫人救了我,将我安插在姨娘身边,就是要我时时刻刻盯紧姨娘,开始事无巨细我都向夫人禀告,慢慢的我感觉到姨娘待我的好,我就捡不重要的说,让夫人对姨娘也少些戒备。

却没想到这次出事,夫人还是拿我禀告的事威胁姨娘,夫人自缢时我恰好去了夫人院子,就是想要替姨娘说两句话,可到了院子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就在角落里徘徊,这才看听到了屋子里的响动,看到蕙香鬼鬼祟祟地站在院子中向屋里张望。”

桂姨娘接口:“鸢儿回来之后,脸色难看,告诉我夫人出事了,我逼问鸢儿知晓了这些始末,料想……料想蕙香一个奴婢不敢做这样的事,我……我就……知道下一个可能是我。

鸢儿知晓夫人逼问我赵夫人被害经过,定然已经禀告给了老爷,老爷连夫人都能下狠心除掉,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奴婢,大人们前来查案之后,我心神不宁,想要前来禀告却又担忧四爷将来的处境,也期盼着老爷能放过我们母子,直到方才曹管事向我下毒,我想了明白,依靠别人无用,还不如为四爷争一条活路。”

院子里的程大老爷断断续续听到屋子里的话,身上的力气被抽离了一般,顿时手脚发软。

跪在地上的蕙香也慌张起来:“夫人是自缢的,仵作可以验伤,我什么都不知晓,你们不能冤枉我……对……夫人自缢时我在外面……我什么都没做,难道这样就要定了我的罪?大周律法没写过,奴婢施救不及时,要以杀人罪论处,再说鸢儿不是也看到了,我有罪,鸢儿也有罪。”

薛老通判将目光落在蕙香身上:“袁夫人脸上涂了粉,眼睛下抹了螺子黛,就是要扮作憔悴的模样,她与你早就交待好了,她踢了凳子你就大声呼救,但是你没有按照袁夫人交代的去做,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袁夫人吊死。”

蕙香整个人开始颤抖:“这件事与我无关,不是我……”

薛老通判道:“袁夫人遣退其他人,只留你一人在身边,不是你又是谁?”

蕙香向院子里看去。

程二爷这时候道:“你今日去书房里见父亲,都说了些什么?”

“说,”蕙香已然六神无主,半晌才颤声道,“没有……没有说什么。”

程翌冷笑:“人证就在这里,你还不招认?大老爷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会保住你一个奴婢不成?”

蕙香听到这话再也跪不住,瘫坐在那里:“夫人手中虽没有证据,还是要挟大老爷说,会将赵夫人的事捅出去,大老爷就将我唤去询问,我实话实说夫人还没取得证据,大老爷却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夫人达不到目的誓不甘休。

于是大老爷想出一个计谋,让……让我帮忙……事后……大老爷会抬了我做姨娘,再也不用做侍奉人的活计,若我不肯,就告诉夫人我背地里勾引老爷,到时候夫人必然惩戒我。”

“恶奴……”院子里的程大老爷立即挣扎着大喊起来,“明明是你前来告密,却说我的主意,我何时让你害夫人……我杀了你。”

程大老爷双手攥着脖颈上的棍子,想要起身却被衙差一脚踩在了后背上。

“你们都在害我,我……我要禀告皇上……我要……”

程大老爷叫喊不停。

程老太太人搀扶着过来,见到程大老爷的惨状立即哀呼:“这是要做什么?你们怎敢这样,快来人啊,将大老爷救下来。”

程老太太话音刚落,就走入一队衙差,将地上的程大老爷捉起,向外押去。

“你们要做什么?”程老太太道,“你们要将我儿带去哪里?”

“顺天府衙,”魏元谌走出来道,“做好文书之后,就会移交大理寺。”

程老太太看到魏元谌瑟缩了一下,却还是道:“为什么?”

魏元谌冷冷地看了一眼程老太太:“天亮之后,你们就知晓了,那时候朝廷文书下放,程大老爷会被正式收监关押。”

听到这话,程老太太眼前发黑,管事妈妈立即上前搀扶。

“我要上告朝廷,你们……你们……”

“老太天……”

顾明珠跟在魏元谌身后,听着程家院子里那一声声叫喊,终于程家也该还债了。

不过今天这桩案子有些细节还需要推敲,顾明珠正想着,没有注意前面的魏大人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她径直撞了上去。

“大大……大人……对……对不起……”

一下子就变回了他的小结巴,魏元谌看看天,还有些时间。

魏元谌道:“我立即就要上朝上奏此案,你与我去衙门中整理文书。”

第257章 魏大人的点心

顾明珠抬起头看了看天,走出来时她看了沙漏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上朝。

案子虽然审的差不多了,却还要去顺天府衙门做文书,时间委实有些赶,不过这桩案子还是早些了结的好。

魏元谌向前走去,顾明珠正要加快脚步赶上前,忽然魏大人又停了下来。

顾明珠只感觉他跨过来一步,不留痕迹地将她挡在了身后,紧接着程翌从程家急匆匆地走出来。

“魏大人。”程翌向魏元谌行礼,“让大人费心了。”

顾明珠看到魏元谌扶住了程翌的手臂:“一会儿我让人去大宁打听消息,你先回公主府报个信,换身衣服准备上朝。”

程翌不知说什么才好,魏元谌比他年纪小,表面上看虽也是外戚,但身份到底不如他这个驸马,可魏大人站在那里,就让他心甘情愿唤一声:魏大人。

若非魏元谌,他就会葬身太原府,那里还有机会为母亲伸冤。

除此之外,魏大人带着的坊间人也帮了大忙,要不是那位姑娘出了主意,也不会这么快引出了桂姨娘。

不过……那坊间人哪里去了?

程翌再仔细一看,魏大人身后有个戴着幂篱的影子。

程翌道:“还要多谢坊间人帮忙。”

顾明珠还了个礼:“驸……驸马爷不必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

匆匆忙忙来不及准备,程翌只得改日再包一份谢礼送过去。

“去吧!”魏元谌淡淡地道。

程翌转身走回了程家,他还要帮着薛老通判将程家下人送去衙门。

初九牵来马,鉴于之前的经历,顾明珠得意看了她那匹马的腿,看起来很壮硕,应该是个能跑的。

几个人一路到了顺天府衙门。

“先去值房等我,”魏元谌吩咐一声,“我找苏大人。”

衙差早就收拾出一间值房,方便魏大人整理文书,文吏将案宗等物堆放在案子上等待魏元谌查看。

魏家小厮进门端上了一壶热茶、一只食盒。

魏大人的小院子里怎么不多安排两个小厮过去,之前他们过去,还要柳苏前去烧水。

“蒋姑娘,”初九道,“大人吩咐了,姑娘可以翻看案宗。”

小厮将食盒打开,里面几盘糕点、果子和蜜饯。

这些东西再加上案宗,顾明珠只觉得腿好似有些发沉,那些东西一看就是出自魏家的酒楼,样样都很合她的心意。

不过她肚子不饿,也不会觊觎魏大人的口粮。

初九走到门外守着,顾明珠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上前拿起了案宗来查看,文吏将桂姨娘等人的口供记录的很清楚,方才听完,她总觉得有些地方还需要推敲,比如为何桂姨娘在说这些之前,还看了一眼程二爷和程三爷。

桂姨娘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当着许多人的面,她也没有打断桂姨娘的话去询问。

再就是袁氏的死,程大老爷并不是最大获利者,程大老爷想要遮掩当年赵氏被害的秘密,又想要袁氏扛下所有罪名,未免花的代价太高了些,不但要杀死袁氏,还要杀了桂姨娘,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错,都会被程翌盯上。

这里面就没有别人算计吗?

程大老爷不能逃脱意图杀害赵夫人的罪名,袁夫人之死他也脱不开关系,但这里面最关键的是什么。

顾明珠一边想着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坐在了桌子旁。

魏元谌在大堂后的二堂中见到苏甫,苏甫正在与文吏说话,见到魏元谌前来立即起身相迎。

苏甫接到彭良案子时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以魏大人的办案能力和运气,这案子会一直往上查,不知最终在哪个达官显贵或者皇亲贵胄那里停下。

更何况程家已经算是皇亲,这样起步就高的案子,会不会早些触顶?

京中的达官显贵该胆寒了吧?他最近也要快点审理积压下来的案子,早些在大牢腾出位置,好让魏大人塞人进来。

“苏大人,”魏元谌道,“您要有些准备,大宁都司那曾经是梁王藩地。”

果然,苏甫心中叹一口气,他担忧的事,这么快就灵验了。

大宁都司不但是梁王藩地,当年二皇子也曾要动用大宁都司的兵马,魏家也是因此被连累,这些年涉及梁王藩地的事,坏的多过好的。

风雨欲来风满楼啊,这几年的顺天府尹做得太安稳了,也该有些风浪,人不能太不知足。

想到这里苏甫看了一眼魏元谌,说起来魏家应该更害怕触及当年这些事,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魏元谌这个后生都这样安然,他又何必惊慌。

魏元谌与苏甫说完话,转身去往值房。

值房的灯亮着,柔和的光芒,仿佛能驱逐身上所有的寒意,他走过去轻轻地撩开了帘子。

屋子里少女摘下了头上的幂篱,只戴着脸上的纱罗,正在仔仔细细地看手中的案宗,脸上不知涂了多少粉,看起来面色发黄,憔悴的如同一个柔弱的病妇,不过透过那些脂粉等物,依稀能看清她的真容。

长长的睫毛垂着,专心致志的模样让她多添了几分娴静,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侧头思量,伸手摸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隔着纱罗也能瞧见她那渐渐鼓起来的粉腮。

吃得真香。

桌上的糕点已经少了大半。

魏元谌慢慢走了过去,也拿起了卷宗细看。

将所有的案宗捋了一遍,顾明珠有些口渴,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茶杯,手指动了动,茶杯却好像不见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魏大人。”

魏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她的对面。

“大人。”

顾明珠站起身,就像蒋姑娘一样胆小。

魏元谌早就有所预料,没有说话目光依旧看着卷宗,将茶端起来凑在唇边抿了一口。

那茶杯她看着很眼熟。

桌子上倒了两杯茶,一杯是她喝过的,另一杯才是留给魏大人的。

顾明珠立即看向桌子上另外一杯茶,茶水是满的,所以……魏大人拿的那一杯茶是她喝过的。

“魏大人。”

“怎么?”

魏元谌抬起眼睛看向顾明珠,神情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英气的眉毛舒展,目光深邃,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既然魏大人没有发现,眼下的情形,她也只能装作不知晓。

除了这杯茶之外,她不知不觉中,好像还吃了点心,她着实没有注意,这盘子里的点心应该有几块,也许她只是不小心吃了一块。

第258章 撞个正着

顾明珠看着桌子上的风卷残云,委实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要不要吃些点心,”顾明珠将那甜白釉的碟子递到魏大人面前,“一会儿就要上朝,总不好空着肚子去。”

魏元谌目光从卷宗上挪开了片刻,她这话是对他有些关心,还是想要为自己遮掩?

说完这些,顾明珠又将手中的茶杯推上前:“大人那杯茶凉了吧?这杯才倒出来不久,应该刚刚好。”

顾明珠笑脸相迎,只觉得自己的态度够诚恳,四目相对,魏大人没有来拿那杯新倒的茶,而是又抬起了手,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拿起了茶壶再次续满。

倒好茶之后,魏元谌的目光落在那些吃食上。

顾明珠眼看着那英气的眉毛微微皱起,魏大人果然发现了,毕竟现在盘子比糕点要多,府衙的小厮又不是送盘子给魏大人吃。

顾明珠舔了舔嘴唇,眼下提及案子才能分散魏大人的注意力,也好让魏大人忘记眼前的事。

顾明珠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道。

“顾侯爷。”

听得这话,顾明珠一颗心提起。

紧接着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路过衙门,看到一片慌乱,才知道程家出了事,魏通政在值房里?”

“在。”

是父亲。

天还没亮被父亲看到女儿与男子独处一室……

以周如珺的镇定自然会想起自己做了装扮,应该不会被父亲看穿,但这里还有个魏大人,鉴于她与魏大人之前的恩恩怨怨,谁能担保魏大人不会在父亲面前用什么手段,让父亲察觉到一些蹊跷。

脚步声传来,魏大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显然是准备好了要看一场好戏。

为了稳妥起见,顾明珠看了看桌上的食盒。

顾明珠本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女,不妨惊慌一些,也合她的心性,这样想着她抓起了食盒,将桌子上的空了的盘子收拾进食盒中,这样她就能装作取食盒从值房中离开。“三爷,顾侯爷来了。”

“请侯爷进来……”魏元谌话音刚落,便瞧见那少女拎起食盒准备要从屋子里走出去。

他岂能就让她这样离开,刚好看看顾侯爷是否知晓珠珠的事。

“你……”魏元谌刚刚开口,就看到少女去而复返,拿起了盘子里的点心,紧接着十分熟络地塞入了他的嘴中。

魏元谌的嘴被堵住,声音也戛然而止,幽深的眼眸忽然一变,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在大牢里时,她也是将黍饼掰开一块块送入他口中,不过如今黍饼变成了点心,而她也成了顾大小姐。

顾明珠看着被点心塞住了嘴的魏大人,讨好地笑了笑。

软糯的味道在魏元谌嘴中化开,眼前满是顾大小姐的笑颜,她一脸诚恳,仿佛那举动纯粹是为了他着想,那笑容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顾明珠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什么,魏大人此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委屈,顾明珠思绪一恍,想起前些年在祖父的庄子里时,她的病刚刚好转,母亲不准她吃太多甜食,她与宝瞳偷了一盘杏仁酥坐在田埂上吃,远远地看到母亲走了过来,她慌忙将来不及吃的半块杏仁酥塞进了旁边小羊的嘴中。

魏大人此时似是变成了那只小羊。

就算是羊,也是披着狼皮的羊,趁着魏大人没有回过神,她要快些溜走,免得魏大人再使出什么幺蛾子。

顾明珠抱起食盒站在门口,帘子一动,父亲走进屋子,她立即捧起食盒挡住了脸低头向父亲行礼,然后快步走出了门。

顾崇义向值房里看去,魏元谌拿着案卷,好像正在吃什么东西,将嘴里的吃食咽下,拿起茶抿了一口才起身与他见礼。

魏元谌垂头道:“侯爷。”

顾崇义之前对魏元谌十分恼恨,如今要不是他牵挂赵老将军的案子,也不会走进顺天府衙。

不过,灯底下看魏元谌,竟然比他那个让人厌烦的二叔顺眼一些,大约是看了烂泥之后,在看其他都会觉得豁然开朗。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欺负他女儿的小贼还有些正气。

夫人说的对,有些事不宜现在公开,他前来也是要看清楚这个魏元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侯爷请坐。”

顾崇义坐下来,目光看向周围,书案上堆满了卷宗,显然是忙碌了一夜。

“侯爷定是听说了程家的案子才会前来,”魏元谌道,“程大老爷暗中杀害赵氏之事有了人证,现在只需找到向赵氏动手的凶徒,程家就无法抵赖。”

魏元谌好像知晓他想要问什么似的,话题直接引向了赵氏。

顾崇义道:“凶徒还能找到?”

“那人不是普通的凶徒,”魏元谌目光微深,“他从大宁都司前来,从前被赵老将军责罚,想来一直在军中任职,此人找到程大老爷愿意为程大老爷除掉赵氏,这其中也许另有隐情。”

听到了大宁都司,顾崇义心中微沉,果然是这样,他之前就怀疑赵老将军的案子可能会查到北疆,现在也算是得到了证实。

“魏通政要让人去大宁都司查案?”顾崇义思量片刻抬头看向魏元谌。

魏元谌颔首:“既然有了线索,自然要去查明。”

顾崇义不想去管魏家的事,于是张了张嘴没有将话说出口。

魏元谌接口道:“家父在世时曾监管大宁都司卫所事务,也是因大宁都司与二皇子勾结而被牵连入狱,我父亲去世之后,兵部员外郎提及大宁都司的案子也曾被重罚,我让人前往大宁都司查案,有可能会引来猜疑,但案子到了这里不得不查,我们魏家没有做有违法度之事,自然也不必避嫌,侯爷觉得晚辈这样做可对?”

顾崇义不禁皱眉,他本是来问些消息,被魏元谌这样一说,好像他担忧魏家似的。

顾崇义道:“我只是关切战马案,想要知晓这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并不通断案之事,自然要由魏通政自己做主。”

魏元谌站起身:“夫人对晚辈有救命之恩,侯爷若不嫌弃,就称晚辈一声元谌。”

顾崇义眉头锁得更紧,魏元谌倒好意思在他面前提及这件事。

第259章 魏家叔侄一路货色

看着眼前躬身的魏元谌,顾崇义莫名想起年轻的时候偷偷跟着夫人马车一起回到陕西,夜里溜进庄子里,却没想到遇到了岳丈的情形。

岳丈站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身影到如今他还记得,每次只要气到了夫人,眼前除了夫人那委屈的面容,还有岳丈魁梧的身形和那根抽在他身上的大棒子。

顾崇义很想抽出腰间的长刀,将眼前的小贼捅一个窟窿,要不是外面那些人还得指望魏元谌,他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顾崇义淡淡地道:“魏通政言重了,夫人已与我说过,本就没帮魏通政什么,魏通政以后莫要提及什么救命之恩。”

魏元谌直起腰,顾侯在门外唤他官名的时候,他就猜到了,顾侯定是知晓了他在太原府顾家对珠珠轻薄的举动,林夫人和顾侯没有说破此事,不是想要睁只眼闭只眼饶恕他,而是根本不想与魏家和他有任何瓜葛,干脆装作一无所知。

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顾家根本不想要他这个女婿。

魏元谌抬起头看向顾崇义:“侯爷也是个记恩之人,您能到这里来,定是惦念着赵老将军当年对您的好处。”

顾崇义听得这话,脸上诧异的神情一闪而过,赵老将军在世时曾指点过他骑射功夫,还送过兵书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有乃父之风。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与赵家来往也不多,在这次山西案前,夫人甚至与赵氏不相熟。当年赵老将军带着武将兵变,他不敢相信赵老将军会通敌,然而证据确凿,朝廷握着赵老将军与鞑靼人的文书,加上老将军已死,这就成了铁案。

直到山西兵变案再次被翻出来,想想那些将士在榆林卫誓死守城的情形,他心中就满是感慨,虽然没向谁说过这些案子,却期望这桩事能有个结果,还老将军一个清白。

“家父在世时,老将军曾与家父提及侯爷,”魏元谌道,“老将军说,勋贵之中,怀远侯可托重任,侯爷是因为老侯爷伤了心,但胸怀大周社稷,与那些一心钻营的人不同。”

这话还是这次祖母告诉他的,由此可见赵老将军与顾侯私底下有来往,今晚顾侯爷来到府衙问起程家的案子就是放不下榆林卫那些冤死的将士。

这就好像一个装模作样的清官,绝不会真的为百姓着想,而心中有所牵挂的人,看到眼前一片混乱,总不能狠心转身离开。

顾崇义看着魏元谌,目光清亮地望着他,好似能看出他心中所想,有这样一个后辈仿佛也很贴心,不过前提是这后辈没有欺负他的掌上明珠。

“自作聪明。”顾崇义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说到底顾家这叔侄没什么两样,一个躺在地上装死,一个站着一本正经的强词夺理。

“侯爷放心,这桩案子我定会查明,”魏元谌道,“只不过明面上侯爷不必插手,日后案情再有进展,我会去府上送信。”

顾崇义转身:“你查到什么了。”否则不会说不让他插手的话。

魏元谌道:“赵老将军被人陷害,要追溯到北疆那一战,恐怕牵扯甚多。”

还真是。

顾崇义道:“用不着你上门送信,有消息我自然会知晓。”免得他再上门见到珠珠。

顾崇义说完转身向前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转过头去看魏元谌,魏三真的晕厥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觉得魏家那个东西和魏三在给他设圈套呢?

不管魏三是否记着那件事,顾崇义眉目中多了几分威势:“山西的事我都知晓了,我那掌珠胆子小,性子纯正,不喜生人,金塔寺的案子已然了结,莫要再去扰她,不管是谁,再让她有任何损伤,我都决不轻饶。”夫人不让他提及那日,他就以金塔寺为由头警告这魏三,再敢来招惹珠珠,他可不管魏三是不是国之栋梁,一棍子打折了魏三的腿。

顾崇义说完转身离开屋子。

一路走出府衙之后,顾崇义翻身上马向宫门外走去,生气归生气,魏元谌真的敢去查北疆的话,还真让人佩服,不愧是魏家人,挺起了魏氏的脊梁,魏元谌今年也不大,二十多岁的青年,初出茅庐,都还撇不下家族的照拂,魏家对魏元谌的仕途弊不少于利。

就像那简陋的值房,处置不完的公务,甚至没有时间用个早饭,只能吃几块点心,委实不容易。

顾崇义皱眉,他为魏三想这些做什么,这都该是魏家操心的事,在衙门这样的地方,有吃食就不错了,那些上阵打仗的将士只能嚼用干硬的口粮呢。想到这里,顾崇义继续催马,早些到了宫门外,也能听听朝臣对程家案子的议论。

顾侯爷离开之后,初9立即捧了公服进门:“三爷该换衣服了。”

魏元谌看向外面。

初9立即道:“大小姐说时辰差不多了,三爷该去上朝,她也该回去了,大小姐走之前还让我禀告三爷,那蕙香没有说实话,三爷有空就亲自审审那程大老爷。”

魏元谌看向顾明珠留下的卷宗,她也怀疑袁氏的死,不全是程大老爷所为。蕙香是袁家的奴婢,她会让坊间人悄悄去查蕙香相关的人吧?

初9说完就要将茶壶和杯子拿下去。

魏元谌道:“将这壶和杯子送去小院子。”

方才她诧异地看他喝茶的模样,他就知道不小心拿了她的杯子,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

初9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三爷耳朵上:“三爷是不是觉得这值房里很冷?耳朵都冻红了。”

感觉到初9依旧在仔细打量着他,魏元谌眉毛扬起,面容冰冷:“出去。”

初9快步走到门外,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好像没有说错啊,耳朵红不是冻的,那是怎么回事?

心中正觉得烦恼,就看到冯安平向他招手,冯安平手中正提着一包牛肉,初9的眼睛顿时一亮。

不远处的薛老通判看到这一幕不禁叹了口气,他教的学生不少,没想到最后衣钵可能要交给这个最没出息的冯安平。

冯安平别的都好,就是祖上传下来的贿赂毛病改不掉,好在冯家还有一个祖传的好处,就是穷得叮当响,就算贿赂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每次看到冯安平那洗的发白的衣衫,他心中都颇为安慰。